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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诡秘武林:侠客挥犀录》(我在武林克苏鲁),明末清初不可名状志怪故事,作者:入潼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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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23 09:26: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二十七章 别有人间行路难

        福州府衙在明清两代都是福州一郡之中枢,地处福州城正中偏西处,北有越王山为屏障,南有九仙、乌石二山相峙。

        经几代修筑已如园林般雅致,俯仰之间就足览三山鼎秀、绿林丹荔。

        但是今天的深夜,原本府衙大堂公案上的官员不见踪影,却端坐着一个凶形恶相的大和尚,自顾自地吃着酒肉,带着一帮人把江闻围在中间,已经半个时辰了。

        江闻面无表情地环顾四周,瞥见青旗青伞、铜棍皮槊等仪仗之间站的也不是三班衙役,此时换成了一群面目狰狞的怪人,皆是身穿短褐僧衣、脸上遍布刀伤,笑得不怀好意。

        “你们抓错人了,我只是林家一个普通门客,收钱办事的小角色罢了。你真的是钦差?你明明是和尚吧?和尚怎么还喝酒吃肉?”

        江闻紧盯着公案上的烧鸡烈酒,大和尚嘴边的油渍都没打算擦,瞥了江闻一眼。

        “无知,我们大人是修心不修口!”

        一个手下冷声说道。

        江闻不罢休地看着边上的人。

        “不对吧,我怎么看到地上还有女人的衣服?”

        “我们大人是修心不修戒!”

        手下不以为意道。

        “那修德止杀吗?”

        “不修!”

        “修行渡人吗?”

        “不修!”

        “哦。”

        江闻皱着眉头说道:“那敢问这位不修大师……”

        “放肆!我们大人法号衍空!”

        被江闻一折腾,衍空和尚终于酒足饭饱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江闻,脸上毫无表情。

        “你是何人。”

        江闻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低声说道,“你把我抓到这里,还问我是谁?我说我是张麻子你信吗?”

        “钦差大人问话,还不跪下回答!”

        一名手下见状大怒,冲着江闻粗眉横立,抓起手边齐眉棍就打向江闻的膝盖弯。

        江闻冷哼一声,不屑地转过身去,硬受了这一狠棍。

        但这记轻易就能把人腿打折的狠招,就像撞上磐石一般断成两截。

        “软弱无力,再来!”

        听到江闻的嘲讽,古怪打扮的手下怒气勃发,这次拿起一旁的仪仗铜棍,运足十二分力气挥棒打来,显然不相信寻常血肉之躯,这次能把铜铁也崩断。

        棍棒及身只是转瞬之间的事,但这一次棍子不但没折断,还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原路反弹了回去,虎口迸裂瞬间不受控制地脱手而出。一棍敲中他自己头上。

        随着一股鲜血从额头流淌下来,这手下双目不可置信地向上翻着,气绝到底没了生机。

        夹带着一棍之威的江闻淡淡笑着,让这些满脸刀疤的狠人都紧张了起来。即便江闻双手被套上了大枷,脖子缠住了铁链,可这种谈笑间杀人的气质,还是让他们感到胆寒。

        “你这么好的功夫,不如留下为本官办事,我可以放你一条活路。”

        衍空和尚坐在公案后,寻常说话就如平地惊雷,震得案几微颤。

        江闻听到之后却笑了起来。

        “大师,我看你的功夫也练到了纯青,怎么把脑子给练坏了呢?”

        身边又有一个手下想试着下黑手,却被江闻抢先一步瞪了回去,如果他真的不开眼,江闻也不介意让他试试护体真气是怎么样运作的。

        江闻继续说道,“今天你说要审案,却连个刀笔师爷都没叫来,笔录画押也都能伪造,这案子怎么断还不是凭你空口白牙。等一下,大师你该不会不识字吧……”

        衍空和尚冷哼一声,手臂伸开如同鹏翼,迅捷如电地抓过毫笔,在一枚令牌上龙飞凤舞地书写完,抛掷在了江闻面前。

        “你知道‘死’字怎么写吗!?不老老实实合作,这斩决牌子待会就插到你头上了。”

        江闻抬眼一看令牌上的“死”字,竟然是遒劲有力的狂草,对方还真不是个文盲——不仅如此,单说这手书法比江闻都强上许多。

        “这字飒!很飒!”

        江闻抬起戴枷的手比了个大拇指。

        边上的手下不清楚他是不是阴阳怪气,厉声喝道,“放肆!”

        江闻嗤笑着对他耸了耸肩膀。

        “我是真心说的。飒是我们老家夸人的话,就是爽快利落的意思。你难道觉得你们家大人,这手书法很丢人吗?”

        江闻一边诛心一边对衍空和尚补充说道。

        “历代笔法有顿笔、挫笔、转笔、衄笔不一而足,在我看来都是雕虫之技、犹显小气。像我这样真的豪杰,就欣赏衍空大师你这大飒笔!”

        江闻一顿吹捧之下,衍空和尚虽然觉得哪里不对,却被堂下迫不得已的附和之声恭维得飘飘然,跟着一起露出了喜色。

        “既然你武功很好,又如此识时务,就替我去杀个人。”

        “杀谁?”

        江闻下意识问道。

        “你去把福威镖局总舵主的人头带来,一命换一命,你今晚杀人之事就既往不咎了,我还可以给你一条明路。”

        衍空和尚粗声说着,浓眉之下的眼睛里却放出狡猾之色,显然没被江闻一顿恭维给骗过去。

        “大人,你是说那林震南?”

        江闻面色古怪地看着衍空和尚。

        “不错!”

        见江闻一副磨磨叽叽讨价还价的样子,衍空和尚巨掌一拍桌子,“杀他很难吗?”

        江闻为难地看着衍空和尚,引颈就戮般昂起了脖子,叹了一口气。

        “不行,那林震南可是我的挚爱亲朋,手足兄弟……”

        两侧的手下都目露凶光,打算一拥而上把江闻了结在这里,就因为他刚才阿谀奉承的样子让他们浑身难受。

        江闻缓缓又说道。

        “……得加钱!”

        几个手下手里的暗器都不小心掉在了地上,皆是自认从没见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而衍空和尚却怒喝一声,飞身从公案后扑出,蒲扇般的铁掌从空中盖落。

        江闻双肩一沉,以枷上架,木制枷板瞬间被拍碎,身上的铁链也被凶猛掌力震断,两只脚立刻踩碎府衙大堂之中的青砖,内气屡屡翻腾,只感觉有如泰山压顶。

        “觉得本钦差好骗?能接住我二十年功力的金刚般若掌,却给福威镖局当门客?可笑!”

        江闻的肩膀如千针齐扎般疼痛,脸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但衍空和尚如此霸烈的外功倒是出乎他的意料,怪不得清廷只派他一个人,就赶来闯福州城这龙潭虎穴。

        “高手也要花钱的嘛。”

        江闻以一阳指点出,故意藏下几分力道,衍空和尚僧袍猛涨,柱子般粗大的胳膊也是悍然出手,以怪异的手势盘结五指,一指关节兀然突出,和江闻对在了一起!

        以刚猛对勇烈,足以分金断石的指力彼此碰撞,发出了剧烈的声响。

        这一次两人都回退了几步,没有再试图进招。

        “我大力金刚指的滋味如何?”

        衍空和尚面带欣赏地狞笑道,“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诉你,今夜你认不认罪的确一点关系都没有。等到天一亮,我就会发布公文你认罪的公榜,接着连带福威镖局一同问斩!”

        江闻收回了生疼的手指。

        对方的内力毫无疑问在他之上,并且一身横练彻骨的武功,确实是江闻最头疼的那类对手,可以说跟武夷山中的凿齿之民一样难对付。

        但并不代表江闻打不过。

        最让江闻头疼的,是他发现对方不是冲着自己,而是冲着林震南来的。

        江闻不想动手,因为他还需要了解出更多的信息。杀了一个钦差,清廷还能派出千千万万个钦差,只要针对林震南的局还在,他就永远无法逃脱。

        衍空和尚也不想动手,因为他看出江闻武功路数不明,打起来很容易折损明面上的实力。这场大戏刚刚要开始,任何环节出错导致提前退场,都是莫大的遗憾。

        其实从今夜耿精忠猛然出现开始,江闻就察觉里面有问题,自己似乎踩进了一个预设好的陷阱里。

        设下陷阱的人并不在意谁中招,因为不管是谁,他们都有办法引导、制造出自己想要的结果。

        “衍空大师,林震南不过是普通江湖人,你们要是看他不顺眼,我劝他带着福威镖局滚出福州城就好了,何必赶尽杀绝呢?”

        江闻无奈地说道,“我可以让他发誓绝不再踏进福州城一步,否则我就打断他儿子的腿。”

        衍空和尚冷冷笑道。

        “福威镖局勾结白莲教,在福州城中意图造反,此事早已经证据确凿,本钦差杀他都是便宜他了。你觉得能替一个反贼求情?”

        江闻心里咯噔一声,他忽然明白自己掺和近什么事了。

        福威镖局勾结白莲教当然是子虚乌有,以老林子这个温吞脾气,除了在赚钱攀关系侵略如火,其他时候哪怕晴天出门都要带把伞,不可能压上全家老小性命去造反。

        可是别忘了,林家干不出这事情,不代表耿家办不出来!

        耿继茂在广州城因与尚可喜争夺权力而大打出手,被迫移镇福建这个兵家不争之地,就是因为他们打跑了原先盘踞在广东这膏腴之地的李定国、郑成功。

        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良狗烹,耿家此时来到福建,应该怎么办呢?

        情况很明显,方法也很简单,答案直接就深刻在辽东将门的骨子里——养寇自重!

        耿精忠招揽福威镖局和青城派的根本目的,就是借用江湖势力巩固自家的统治。

        这一招尚可喜也懂,因此趁着少林入粤招揽武当高手,而耿家最好用的“外敌贼寇”,就是两江福建根深蒂固的白莲教了……

        耿精忠是个人精,显然看透了清廷对南方统治的薄弱,紧随着尚可喜这老狐狸的节奏就开始谋划,瞬间发掘出了自身墙头草二五仔的特性。

        这个计划从头到脚都很顺利,但他忘了一件事。

        尚可喜在广州之所以能为所欲为,是因为广州新下,清廷又屠杀暴烈本就民心不附,只能依靠尚可喜支撑,就像在浑水里撒土根本无伤大雅。

        而福州归降已久,治安稳定,耿精忠想要引来白莲教,无异于是往清廷刚煮开的白粥里扔老鼠屎,对方不翻脸才怪。

        因此连耿继茂都急忙下令给清廷钦差,表示是自己儿子行差踏错,耿家绝无谋反之意。

        正因为这样,今夜明显打算和衍空和尚大闹一场以便捞人的耿精忠,才会在看到自家父亲手谕后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年轻人,终究是沉不住气。

        此时耿精忠的离场,就意味着把锅全甩给了福威镖局,清廷想要剪除耿家羽翼的目的,可就是手到擒来了。

        “就靠白莲教就谋反?衍空大师,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这些乌合之众了吧?”

        江闻冷笑道。

        衍空和尚粗豪的脸也挂上狞笑。

        “白莲教不够,那再加上郑逆呢?南京之围犹在眼前,你觉得朝廷会掉以轻心吗?”

        江闻叹了一口气,林震南果然还是胆子太大,走错了关键的一步,自己这次明显是受他牵连了。难不成这福州城与福威镖局,命中注定就只能剩下一个?

        江闻忽然发觉,这怎么有股“成也风云败也风云”的味道?

        更让江闻担忧的是,今夜林震南在幽冥巷享殿内的表现。

        那座大殿空空荡荡,进门还有个木盘倾覆在地,正常人都会被吸引住注意、多看上两眼。

        但林震南在很好地表现完进院子的惊讶后,轻易地忽略了沙盘的存在,随着江闻一起看向了屋里藏尸的小柜子。

        这说明林震南熟悉沙盘的存在、知道柜子的方位,乃至于曾经来过这条幽冥巷、进入过这座享殿!

        早能一起闯荡过江湖,江闻很清楚林震南的性格,属于心思很多、又很能藏话的人,有些他认为不需要说的东西,可以分毫都不说出口。

        但是江闻并不认为,他会是陷害自己的凶手。

        确实他有一些东西没跟自己说,但他们的交情也一样,不需要多说。

        虽然今天林震南有事情瞒着自己,但江闻还记得,当初那个风霜满面的乡下武馆教头,在听完江闻的洋洋洒洒商业计划后,也没有说出一句质疑、表现出一点疑问。

        那天,野店里那个连连饭都吃不饱的江湖汉子,只是兀自喝干了碗里的劣酒,开玩笑似地,真要让独生子拜江闻为师。

        他还说,如果他没能从福州城活着走出来,老家的孩子就拜托江闻照顾了。

        其实有些话不需要说。

        就像江闻不需要怀疑老林子。

        “衍空大师,你看天都这么晚了,是不是得给我安排个地方住?”

        江闻微微笑道。

        衍空和尚浓眉微抬,僧袍呼啦着转回了公案后面,坐进了太师椅里。

        “如果不是有要事在身,我一定和你分个生死。我知道你留在这里,也是想找机会杀了本官。”

        手下的兵刃交击,满堂杀气凛冽。

        “但没关系,只要你乖乖呆在牢里,本钦差就会给福威镖局七天时间,之后再贴出公文告示。如果他们确实无心谋反,这七天完全可以让他们全身而退。”

        衍空和尚巨掌伸出,捏碎了案几上的惊堂木,狞笑着说道,“如果七天之后,他们还选择呆在福州城不走,那就是谋逆大罪,等着替耿精忠背黑锅问斩吧!”

        江闻微笑着转身说道。

        “七天太多了。就算你把我关在天字牢房里不出去,以林震南胆小怕事的性格,七天之内肯定带着全家跑路了。”

        江闻一身轻松走出大堂,打算老实呆在府衙里监视这个衍空和尚,却听见衍空哈哈大笑,嚣张无比地说道。

        “就算本官不出手,你知道江湖上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多少人眼红福威镖局吗?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活着走出福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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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3 09:26: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二十八章 卧看千山急雨来

        史镖头急急忙忙地从前厅走到后院,紧捂袖口快步流星,光是从福威镖局大门口到这里的一段距离,竟然已经让他额头冒汗了。

        林震南坐在屋里低头看书,时不时手靠在案几上皱眉思索,听闻门口脚步匆匆,终于是忍不住出声道:“史镖头,什么事慌慌张张?”

        史镖头被自家总镖头一喊,脚先软了三分,连忙放慢脚步扣了扣门,等到布靴在门槛外蹭干净泥土,才进门开口。

        “总镖头,您这是……看书呀?”

        史镖头原先也是江湖上的一路遮奢人物,一手金钱镖、蟠龙棍使得虎虎生威,直到被林震南赏识招揽,投入了这福威镖局门下,才算是洗心革面、干起了正经营生。

        对于这个总镖头,他们早年点到为止地切磋过,倒不觉得功夫有多么厉害,偏偏为人利落、处事精明,总能把手下人治得服服帖帖。

        这几年更是了不得,明明不曾出手动武,外表就像个做生意的儒商,身上的气质却更让人畏服了。

        林震南又低下了头:“闲来没事读读书。你既然识字也该多读点书,别老是和趟子手喝酒博戏,存点钱娶个婆娘才是正经的,少出去给我丢人。”

        被林震南一说,史镖头连忙装傻充愣地摸着脑袋,“多谢总镖头提点,凭咱们福威镖局开的薪俸和分的镖酬,我也不是个缺钱的人,只是我对成家立业没啥兴趣,再缓两年也不打紧的。”

        林震南瞥了他一眼,把书倒扣在桌上,端起茶水呷了一口。

        “你都年近不惑了,还有脸自认年轻?我在你这个年纪,修儿都会满地跑了。”

        对于这件事,林震南也很是纳闷,明明自己对手下人也挺好的,这些镖师却怎么也改不了江湖人的脾气,就没几个愿意成家立业的。

        史镖头站在一旁也没想坐下,只能继续装傻。

        自家总镖头自从夫人死后,到现在都没续弦,手下镖师哪有人敢抢在前面的?

        “总镖头啊,福威镖局闭门谢客已经三天了,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总号这样一关,各地分号的镖趟都走不通,长久下去是要闹乱子的。”

        三天,整整三天。

        自从朝廷的钦差来到福州城,福威镖局又莫名其妙牵扯进了凶杀案之后,镖局上下就被严命禁止外出,近百号镖师被困在大宅之中,难免心生怨忿牢骚。

        更主要的是,这次被杀的人,一个是一个是耿家的兵卒,一个是耿家招揽的高手,从名分上来说与福威镖局一样,都是耿家的人马。

        智力稍微正常的人也能想明白,福威镖局绝对没有下黑手的道理——只可惜耿家的世子不知为什么,却没能站出来给他们撑腰,这才酿成今日的局面。

        林震南又喝了一口浓茶,穿上常服外袍站到了房门口,看着庭院里的假山流水,缓缓说道。

        “白总兵派人来报信了,耿世子回去后就被王府圈禁,号称是在闭门思过。耿镖头,有些东西不能大肆宣扬出去,但我可以单独跟你说……”

        林震南侧过身看着史镖头,“我们福威镖局是耿世子的人,不代表就是耿家,更不代表就能和朝廷是一条心。”

        史镖头张着嘴咋摸了一下话里的滋味,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最后一根筋地绕回了最初的问题。

        “可是……可是咱们……总不能一直就这么耗下去吧?”

        林震南却不再说话了,只是淡淡地看了史镖头一眼,就让这个江湖汉子萎靡了下去。

        史镖头早年当街杀人,也曾逃亡辗转绿林,本不应该对林震南如此畏惧,但他很明白,自己更多的是敬,不是怕——江湖中人怕什么,几碗烈酒下肚,杀头的买卖也能干。

        他舍不得福威镖局的生活,安逸、踏实、爽快。

        自古钱是英雄胆,如今的他是福威镖局总号五大镖头之一,到了哪里都被人客客气气,手下的镖师也敬畏之至,比原先穷讲究的跑江湖,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总镖头,我是真为镖局担心啊……”

        史镖头喃喃低语,声音越来越小。

        林震南又提了口气,才看向了这个镖局的老镖头。

        “我晓得,时机到了自然有转机。最稳妥的办法,其实是分批从福州城撤出去,放弃这些年打拼的部分基业,换外面的生路。”

        林震南没有说的是,他担心自己一但从这里撤出去,就没有了底气。

        耿精忠的做法自然不够意思,但他命令福威镖局在城中自行闭门,其实也是一种保护,向外界表示福威镖局是他们耿家的人。

        这时只要闭上门,耿家和朝廷的小摩擦短期就不会再传过来。

        可一旦他们选择逃离福州城,就表示福威镖局决心自行其是,再做什么就和耿家没关系了,反而容易招来有心人的觊觎。

        江湖复杂,朝堂也不简单,林震南在家想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找到一个好办法,因此只能凭借过人的养气功夫,继续在府上坐镇。

        “我更担心江闻,他被关进大牢三天,你派人打通的关节用上了没?”

        林震南低声问道。

        史镖头恍然醒悟,连忙说道:“早先派人往福州府署待质所送过礼了,却被班头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说江道长被关押的那处待质所情形险恶,他们不敢冒险。”

        待质所,各地叫法不同,有班馆、卡房、自新所、候质所、待质所、下处、知过亭等,它原是三班衙役的值班室,后来逐渐成为私禁羁押未决人犯和干连证佐的处所,进去相当于拘留。

        然而明清时候被关进待质所拘留,那是没有时间限制的,故而被关进府衙待质所比坐牢更惨。

        因为人犯一经判决收监后,衙门就按标准拨给口粮,虽不免被盘剥,好歹还有吃的。住待质所的无口粮标准,家中送来的饭食,也常被狱吏扣留。故而人们说:“饱仓(监狱)饿下处(待质所)。”

        “再送一次,这次给白总兵也送一份。子鹿这次被无辜牵连皆因我而起,如果不是他误打误撞,这次坐牢的可就是咱们其中之一了。”

        林震南沉吟片刻,回屋掏出纸笔唰唰唰写下一张手信,折好递给了史镖头,“就按这个单子备礼,银钱自己到帐房支取。”

        史镖头有些尴尬地说道:“可是总镖头,银钱账房黄先生到现在都没回来……”

        林震南摇了摇头:“找米粮帐房姜先生就是了,黄先生回不来了。”

        “是,我这就去办。”

        史镖头也没多想,反正总镖头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这些年在福州城经营许久,这次又搭上耿家的路子,总不至于越混越回去吧?

        “子鹿那三个弟子这几天怎么样?有没有问起师父的去向?”

        照耀在冬日暖阳之中,林震南心中的阴霾迷惑似乎都轻淡不少,总算能从复杂的揣摩推测中抽身片刻,聊起闲事。

        史镖头听到这个话题,就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一次都没问过。江道长的大徒弟每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吃,自从上次咬了少镖头,也没人再跟他逗闷子了,真不知道那小子的牙是怎么长的……”

        林震南不满地哼道。

        “还不是你们这帮闲人,窜掇着修儿和他比武争什么大师兄。我当初只是让修儿拜师,又没让他入派,哪有这么多的规矩讲究!”

        史镖头不好意思地搓着脸。

        “大伙儿也是看江道长功夫了得,想试试他家徒弟得了几分真传而已。如今大家都知道,江道长教徒弟果然……不拘一格!”

        林震南眉头紧皱,不客气地数落到:“修儿受伤倒是无妨,可要是江闻的徒弟出了差池,以他那睚眦必报的性格,你们一个都别想跑。另外的几个徒弟呢?”

        “哦,那两个就老实多了。那小姑娘天天躲在屋里,估计是被咱家小姐弄羞恼,不想出来了。”

        “还一个徒弟话也不多,有时候到校场看弟兄们练武,大多时候自己跑去后院劈柴,估计是江道长平时不教他武功,只当粗使唤的外门吧。”

        林震南略微松了口气。

        江闻入狱的事情棘手无比,本来以他的武功当天就能潜逃,结果三天了都没消息。

        又因被关进了消息隔绝的衙署待质所,导致林震南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隐约猜到他被什么因素绊住了手脚。

        “吩咐德福酒家的萨老头,每日多送点吃的来,照顾好这三个孩子。”

        史镖头点头称是,却忽然想起今早听郑镖头所说,隐约听闻萨老头近日要把店盘出去、搬家离开,也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

        西门大街近来官司重重、纠纷缠身,或许自己也该到西禅寺去烧柱高香保平安?

        林震南看他心不在焉的模样,把手中的湖笔轻轻放下。

        “史镖头,你还没告诉我,如今进来是要做什么的呢?”

        听到林震南得问话,史镖头终于回过神来,从紧攥的袖口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信纸,紧忙递给了福威镖局的总镖头。

        “差点耽误正事!总镖头,晌午时分来了几个拜门的江湖客,送来了这一封英雄帖,说江湖同道明天要给咱们送一块匾,有请总镖头备好三牲五色,准备接匾。”

        林震南眉头紧皱,紧忙打开皱巴巴的信纸,心里如同雷霆乍过,越来越多的猜想浮现了出来。

        信纸像是专门找人誊写过,笔迹娟秀工整,丝毫没有江湖的豪莽凛冽之气,可信中的语气却丝毫不斯文,短短几句,就把意图展现的淋漓尽致。

        【震南吾弟礼鉴:】

        【福威镖局几载威仁四被,光怀流表,七省武林实所共见,宜有彰标。】

        【籍此仲春将至,翠微未染,兄寸囊萤之思、希微末见解,特邀绿林同道备制‘南绿林总盟主’匾额一块,不日将奉上。】

        【幸勿因兄而有误公事耳。专此顺请。】

        【兄归农鉴顿首,正月朔日。】

        林震南将信纸猛然攥紧,难以置信地看着上面的言语,良久才开口叹道。

        “……好一招捧杀之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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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3 09:27: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万重恩怨属名流

        第二天巳时未半,耀眼的天光之下,两丈来高的杆顶飘扬着两面青旗,用黄色丝绣着一头张牙舞爪、神态威猛的雄狮,旗子随风招展,那头雄狮更是栩栩若生。

        福州城熙攘的人群从西门大街经过时,惊奇地发现紧闭已久的福威镖局大门,正随着吱吱呀呀的推动声悄然敞开。

        大门之内,林震南带着五位镖头坐在大院之中,各自都全副装扮屏息凝神,唯独总镖头还是一副儒商青巾,只是格外吩咐了府中闲杂人等不许到前院徘徊。

        就跟约好了一般,就在福威镖局大门重开不久,西门大街的远处就响起了敲锣打鼓的热闹之声,极尽隆重地沿街走来,隐约能见到一支队伍昂首挺胸、神气爽然地前往福威镖局。

        史镖头和郑镖头对望了一眼,抓着腰靠的手指不自觉地使了把劲,原本就紧绷的关节渐渐发白,才再次看向远处。

        敲锣打鼓的队伍看似缓慢,行进速度却一点都不拖沓,很快就来到了他们的跟前,当头一人无需禀报就大跨步跃过门槛,吩咐手下系马卸车,将紧盖着大红绸布的牌匾抗进了院子里。

        “震南贤弟,许久不见真的是想煞我也!”

        史镖头好奇很久了,一直就想看看当先领队的会是什么豪奢人物,能让总镖头看到信就心神不宁起来。

        可让他失望的是,进门的人看着相貌英俊、谈吐儒雅,举手投足间优雅大气,倜傥不群,一边管林震南叫贤弟,实际上看着比林震南年轻了十岁不止,若不是眼周笑起时的细纹,根本不像中年之人。

        “田相公!林某也是神往已久,只恨不能一叙衷情,以至于昼夜难寝啊!”

        两人亲密地抓着胳膊,抱着肩膀,你退我请地慢慢向大堂走去,就像是相交多见的老朋友,丝毫没有硝烟气。

        满脸胡子的郑镖头本来做好拔刀相向的准备,看到这一幕却傻了眼,悄悄拍着史镖头的后背。

        “老史,总镖头这莫不是迎错人了?难道不速之客今儿没来?”

        史镖头脸上堆起笑,向着一同进门的武林同道拱手行礼,瞬间化身为一枝迎客松,抽空才跟傻愣着的郑镖头说道。

        “给我笑……别胡思乱想,你想想前几天江道长来的时候,总镖头有这么肉麻吗?”

        林震南走到大厅,将对方请进了尊客的位置,才捏了一把汗,心中暗叹竟然真是这人过来了。

        田归农,天龙门北宗掌门,因相貌英俊人称“田相公”,一手家传剑法出神入化,近年来在江湖上风生水起、左右逢源,更是组建起了遍行南北的标行队伍,一年前与林震南在江阴就碰过一次面。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天龙门北宗久处关外,兴起时间也不算长,却和同样龙兴关外的建州人关系匪浅,他今日恰逢其会地猛龙过江,想必来者不善。

        “震南贤弟,这次为兄不远千里送来这块牌匾,只为给你这福威镖局添色些许,却没带别的礼物,可不要嫌弃为兄寒酸呀!”

        田归农笑得很是亲切,依依不舍地抓着林震南的手,抬眼看了一圈大堂,“总号美仑美奂,可见你这镖局生意越发红火了!”

        林震南惶恐地摆手,似乎有些手足无措。

        “多谢田兄厚爱,福威镖局只是小本生意,多亏了江湖兄弟们的抬爱,才能苟存下去,哪有本事称什么盟主呢?论武功、论资历、论根底、论人脉,我林震南不过萤火之光,安敢与皓月争辉?!”

        听到了林震南的推辞,田归农压下了些许脸上笑容,劝慰般地拍着对方的手臂。

        “贤弟何必过谦,福威镖局横盖湖江两广,镖旗所到万无一失,你为人由公正端允、大小所决无比平服——试问这盟主不由你来坐,难道由南少林那帮叛贼拿走吗?”

        田归农说到这里,还鼓励般地看着林震南,“这也是朝廷的一番厚望,史无前例,震南贤弟可不要错失良机啊!”

        随着田归农的手下猛然掀开横匾,竟是“黑漆金字一块玉”,没有任何边框装饰,仅以黑漆为底、描金作字,堂皇写着“南绿林总盟主”六个隶字,蚕头燕尾、雄放态肆!

        林震南连忙闭口不言,因为他已经看见横匾落款的一方印刻,竟然是出自顺治的私章。这时候万一说错话被拿来做文章,轻易一个罔上轻慢之罪都吃不了兜着走。

        对方竟然如此王炸,倒是让林震南始料未及。

        原先如果是江湖行为,自封一个武林盟主、绿林元帅,本就不算什么大事,只要他坚辞不受没人能奈何的了他。

        可换成清廷的钦封,哪怕是未经内阁许可的中旨,也是个危险至极的讯号。正所谓无功不受禄,对方给的帽子这么高,脑袋不够硬的话,可就两个一起落地了。

        “这……这……”

        林震南心思电转,装作讷讷不能言的模样,良久才看着田归农。

        “皇上如此厚爱,林某何德何能!福威镖局绵薄之力尚未敬效,我非得陨首上报,才能表达万一之情!”

        然后话锋又是一转,语音渐渐激昂,“今日得此御匾实在惭愧,林某必定谨藏府中,日夜瞻思,但愿以此为志报效朝廷!如无遂愿,绝不敢窃据高名,以免侮辱了皇上的厚望!”

        一番话下来慷慨激昂,听得大堂内的武林人士纷纷点头,向林震南投来了敬佩的目光,也让田归农恬然的笑容僵硬了数秒。

        林震南的话说的很漂亮,却很明确地表达了两个意思。

        第一,这牌子我收着高高供起来,朝廷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也不敢多说;第二,这个盟主我不配当,等我有资格了我再当——至于什么时候有资格,这个我自己说了算。

        这个做法有趣的地方就在于,江湖一向是个自成一体的地方,皇帝说话不好使。还别说皇命所赐,就算是天王老子、陈大旅长来了,大家不服就是不服。

        青廷希望将林震南捧杀,可江湖人士不一定就认这个名头。否则让皇帝封大内高手做个武当掌门、少林方丈试试?

        因此林震南一番话下来,让本来有些眼红的武林人士也冷静了下来。真正的盟主是谁得大家说了算,不就是一块牌子吧,抢回家是杀头的罪过,就让福威镖局自己留着玩吧。

        田归农也是个妙人,忽然惭愧无比地拱手说道:“还是林贤弟见识卓远!圣上将牌匾送给了愚兄,我还沾沾自喜了数日,却只是一叶障目,为天下人笑了……”

        林震南这才松了一口气,惊奇地对田归农说道,“田兄何必谦虚,想必田兄就是……”

        “说来惭愧,朝廷御制四块匾,分别钦封东南西北四方绿林盟主,与凶人忝为北盟主,是在有愧汗颜。”

        田归农缓缓说道,“圣上同时授命的,还有东南西北四大门派,合计称天下八大名门,将于今载中秋佳节正式颁旨,诚邀天下豪杰汇聚京师,荣起册封!”

        林震南听完心里震惊无比,清廷这一手可比三藩招揽武林人士高明多了。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用钦封御赐的方法笼括武林,很轻松地就能画出正朔,一旦有人投靠三藩,到时候只需金口一开,自然有无数的江湖门派把对方拉下马。

        这不是江湖中人认不认可的问题,而是奉旨杀人、御赐行凶的买卖,衙门拉拉偏架合情合理。江湖门派间多多少少都有利益矛盾,借这个机会分化瓦解,简直不要太轻松。

        远的不说,单论原先与嵩山少林并驾齐驱的南少林,几月前被打成反贼之后,如今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再也没有了先前震惊东南的豪气。

        “田相公,不知另外几个牌匾花落谁家?”

        田归农喝了口茶,郑重无比地拱手说道。

        “以当今圣上之意,你我兄弟厚颜总属绿林南北。西路盟主另有安排,为兄也不清楚。”

        “这绿林东路盟主,本来要赐予威震河朔的王老英雄,但老英雄年事已高,不欲过问江湖事,便转赐给了他的高徒,山东商家堡的商剑鸣,此人八卦刀掌凌厉无比,也是实至名归!”

        “而东南西北四大门派,少林为北、武当为南,峨眉派为西,太极门为东,早已落定却是无需猜测。”

        林震南连忙点头称皇帝圣明,果然高见,心里却恨不得把桌子给掀了。

        这手安排太过阴毒了,四大门派里武当与尚可喜有些勾勾搭搭,峨眉与吴三桂关系密切,北少林和太极门更是有些手脚不干净的小动作,清廷明显是想驱狼吞虎,一旦他们其中谁敢闹事,就再来一次火烧南少林。

        而四路绿林盟主中,威震河朔的王老英雄开创了镇远镖局,两个儿子就在清廷担任武官,册封他的徒弟就相当于册封他和八卦门,顺道方便暗中挑起八卦门和太极门的争斗。

        上榜就是八大名门?上的是暗杀名单还差不多。

        福威镖局被列入了这个暗杀名单,今后就只能如芒刺在背,要不就像田归农一样兢兢业业地投效奔波,要不就战战兢兢地期盼刀别挥向自己好了!

        两人皮笑肉不笑地又奉承了几句朝廷,林震南才恍然想起座中的几人,连忙对田归农说道。

        “田相公,林某却是疏忽,忘记请教各位英雄的姓名了!”

        田归农淡淡地笑着,指着几位同来的武林人士。

        “这几位都是路上同行的好友,当头这位乃是平通镖局的‘百臂人熊’熊元献镖头,次一位乃是饮马镖局的‘病虬髯’陶百岁,都是一等一的武林豪杰,今日特来登门拜访。”

        两人分别与林震南见礼,神色中却是尤为桀骜,似乎意味深长。

        “再一位,则是飞马镖局马行空,江湖绰号‘百胜神拳’,一手查拳震惊南北,也是久仰贤弟你的大名。”

        前面两位镖头林震南从没听过,想来只是天龙门旗下的镖局之一,而飞马镖局和前面两个不同,作为标行在河洛早已闻名遐迩,以父传子数代,都是拳门高手。

        林震南连忙拱手行礼。

        “马总镖头,幸会幸会!这次登门实在是蓬荜生辉,诸位务必多住几日,让林某聊表心意!”

        田归农却笑着摆了摆手。

        “贤弟无需客气,这次为兄送匾倒是其次,只要是来提醒你,江湖争名夺利向来险恶,如今御匾在府上,可千万别出差错,否则中秋大会就要遭殃了!”

        林震南连连点头。

        “田相公说的正是!我一定派人日夜坚守,绝不让贼人有机可乘!”

        田归农淡淡笑着,继续说道。

        “钦使前来之时有所吩咐,贼人在暗咱们在明,日防夜防总有松懈,务必择一高手总领,方能高枕无忧。我这手下武功低微,今日既然前来,倒是不吝惜驽力,愿意与府上武人切磋技艺,择出真正的高手!”

        田归农终于图穷匕见,笑容里带着一股得意,“这也是圣上所嘱,千万别怪为兄多事啊!”

        林震南也笑着,抓着杯子的手却不自觉握紧了几分。

        福威镖局如今被困在府上不能外出,已经是被清廷压制到了极限,随后立马靠着一块匾把名声宣扬到了极致,无异于给病重垂死之人,囫囵灌下虎狼之药,回光返照就只有死路一条。

        与其相信对方没有恶意,林震南宁可将名字倒着写。

        什么叫挑选高手?这分明是要探听福威镖局的虚实,顺便打压镖局的气势!

        这比武打赢了损兵折将、自伤根基,打输了更会动摇人心,指不定林震南辛辛苦苦建好的招牌,就此机会树倒猢狲散了。

        可偏偏对方有圣命在身,田归农方才诱骗着自己说出投效感恩的话,此时就没法视若无睹,清廷说要有高手保护,自己就算豁出身家也得完成命令才是。

        “熊总镖头,陶总镖头,二位路上颇有高见,不知道今天谁的门下愿先抛砖引玉,让林贤弟见识一番呀?”

        田归农间不容发地说着,一同前来的送匾队伍里,已经颇多跃跃欲试的人看向他,甚至还有几个尤其年轻的男女,也神色欣然地想要上前。

        林震南缓缓吐出一口气,一边回头一边说道。

        “几位镖头,你们有谁愿自告奋勇的,不妨往前一步?”

        此言一出,郑崔季狄四位镖头毫无犹豫地向后一步,把史镖头孤零零地留在了最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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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23 09:27: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三十章 岂知穷海看飞龙

        林震南回头定睛,就看见史镖头独自站了出来。

        这位镖头此时面容沉毅、双眉微皱,似乎在心里盘算估量着胜计,手中显然智珠在握,明明大敌当前仍毫无惧色,完全不像平时的拘束小心,倒是让林震南欣慰无比。

        ——如果没人说破,任谁也猜不到他看起来很专注的样子,其实脑袋瓜子什么都没有想。

        “史镖头,你平素讷讷不鸣,如今要事临头才一举惊人。既然你这么有信心,就由你来打头阵吧!”

        史镖头从发呆中猛然醒悟,懵逼地指着自己,随后回头四顾,果然发现另外四名镖头向自己投来了钦佩的目光。

        这帮泼才!

        史镖头心中大怒,迎着总镖头的目光却不敢分辩,只能垂头丧气地单独出列,强撑脸面地抱拳说道。

        “在下福威镖局史不平,今日斗胆自荐,哪位好汉愿意切磋技艺!”

        此言一出,田归农身后就站出一条威武大汉,双臂似可走马、全身关外的皮衣毡帽打扮,脸上胡子拉碴。

        “俺是饮马镖局二寨……二镖头卢能胜,看这位英雄身量不凡,倒是愿意切磋比试一番。”

        史镖头看了对方一眼,看出他虽然外貌粗旷,年纪却比自己小了不少。

        史镖头扬声说道:“好汉领教了,我们行镖走贩会的不多,只学了两手空空拳、一条点钢棍,不知比试哪般?”

        作为平时护镖行走的老江湖,史镖头下意识地就用话拿捏对方,把拳往小了说,把棍往大了夸,里面门道也是十足。

        对方既然来切磋为的就是面子,如果拉下脸比拳脚,自己输了就可以推说拳脚不精,输了不丢人;如果对方选比兵器,嘿嘿,那自己可就不客气了。

        “拳术扑拿有这么意思?自然是兵器上见真招!”

        卢二镖头粗声粗气地嚷嚷,就从身后拎出一柄钢叉,猛然跨入场内。

        史镖头暗暗点头,掇着铁棍也不丁不八地站定,棍头随意垂落点着地,勾了勾手。

        “请进招吧!”

        随着一声示意,双方立马战做一团,卢二镖头招式狠辣紧咬,钢叉招招不离要害、处处不减威风,数息之间杀招尽显,擦着史镖头的衣服而过,形势依然落入了下风。

        卢二镖头的狠招迭出,在场的人发现史镖头棍首还是斜斜垂落在地,似乎浑然不胜这根一十三斤混铁棍的重量,连挥棍扫挡的动作都做不出来,只是压着棍头一个点左闪右避,好不狼狈。

        “这手哪吒探海十三叉,端的凌厉。”

        林震南默默点头,看了田归农一眼,“田兄手下藏龙卧虎不知凡几,佩服佩服!”

        “一帮关外粗人,贤弟见笑了。”

        田归农手下的镖局,本就都是从关外响马收编而来,一个个名为镖局,事实上还是原先那套山寨作风,一不小心都差点说漏了嘴。

        有趣的是,别的地方走镖付了钱就保个全程,他们却是一家一块地互不统属,非得付完路上几家钱,才能保得一路平安。

        就在众人以为卢二镖头胜券在握的时候,史镖头满头大汗地喘着气,忽然略身疾进兜头一棍。

        可巧他的棍首一直贴在地,此刻原地拔起又急又快,卢二镖头只能以铁叉急挡,不得不后退了一步。

        拳怕少壮,棍怕老狼,史镖头敢以以长棍短打,行招不合章法,却是稳稳地压了对方一头,慢慢地占尽了风头。

        眼看失利,卢二镖头正欲以独马单车势横拨开蟠龙棍,不料史镖头变招奇快,反手一棍向对方肩头点去,只听“哗”的一声,卢二镖头肩上皮裘已被扫下一大幅,又惊又怒地看着他。

        “总镖头,老史我幸不辱命!”

        史镖头把棍一撤,喜笑颜开地去找林震南邀功请赏,却没发现身后晃神地钢叉再次探出,毫不留情地从背后攻击。

        林震南瞥见不对立刻起身,却被田归农隐蔽无比地抢先一步,似要恭喜般挡在前面,以至于错过了推开的最佳时机。

        但史镖头也不是吃素的,他早就料到对方会下黑手。

        只见史镖头耳朵微动,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果断将精钢棍瞬间倒持,一个落地金钱势把棍一挥,便用更快的速度打向对方持叉手臂的肩头,轻易便能挑飞对方兵器。

        下一刻,史镖头势大力沉的一击空落在对方的肩上。

        但随着对方张眼大瞋,上齿皆露着紧咬下唇,脸庞中一股黑气氤氲,只见那卢二寨主竟然生受了一棍,浑然不知地继续向前挺叉!

        刹那间,一根钢叉从史镖头的肩上插入,从前面冒了个头,史镖头犹自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混账!”

        田归农动作极快,瞬间一掌打出,将背后伤人的卢二镖头打出几米开外的人群中,声情并茂地吼道,“今天是比武切磋,哪个敢动手伤人,我第一个不饶他!震南贤弟,快扶这位镖头回去上药!”

        林震南怒目而视,却发现伤人的凶徒大口咳着血,一副气息垂危的样子。然而他被自家饮马镖局簇拥,等闲根本无法近身,人群里似乎还流露出了几声冷笑。

        这一下,可惹恼了剩下的几位镖头。

        “让他出来受死!”

        郑镖头平素与他交好,此时怒气上头也顾不得思考,拔出朴刀就要上前讨债,却被另一个关外打扮的人拦住,以鬼头刀斗在了一起,瞬间进入了第二场。

        “我崔三来会会你!”

        这一次对方不再遮掩,陀螺般挥着重刀,一下又一下地砸向郑镖头,朴刀短悍,只能被砸得虎口鲜血直流,只发觉对方力气好似永无止尽般,一连十几刀下来,竟丝毫不减力道。

        只见对方张眼大瞋,上齿皆露紧咬下唇,脸上黑气隐隐,竟然挥臂挡开了郑镖头行险着试图逼退对方的刀式,又是一刀劈头落下!

        郑镖头大惊失色,行走江湖多年,他从来没见到这样悍不畏死、越战越勇的打法,即便行伍之中,也不可能拿着要害去和人对砍,简直是匪夷所思。

        幸好此时福威镖局三名镖头一同出手,想要压制对方行凶。

        钢鞭、铁枪、长刀齐出打在身上,对方竟然也无动于衷,弃了刀连追郑镖头不放,眼中赤红近墨,吼声连连。

        “不得放肆!还不快快住手!”

        田归农正气凛然地出声制止,饮马镖局的镖头陶百岁连忙叫人上前阻拦,混乱之下却故意挡开了福威镖局的人近前,留着发疯般的自家镖师追砍不修。

        陶百岁火上浇油,熊元献隔岸观火,马行空大惊失色,一时更无人相助。

        场面更加混乱,林震南连忙命几位镖师挡着凶人崔三,自己却寸步不离地盯着御赐横匾,手握在腰间长剑之上。

        林震南看清楚了,什么比武切磋都是假的,田归农这是带人来砸场子,借用这个机会给自己抹黑。

        而其中最有效的方法,恐怕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坏御匾,给自己安插上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那时候连耿家也休想保住福威镖局。

        可恨福威镖局高手太少,竟然找不到一个能压住局面的人物,被对方派出的凶徒给带进了沟里。福威镖局的几个镖头出了差错,后果可能就是有外省分局被迫关停,损失同样惨重。

        随后很快,林震南也没办法保持冷静了。

        因为那名陷入癫狂的关外镖师,已经追赶郑镖头,一脚踹碎通往后院的木门,半步就要跨入后宅了!

        “郑镖头,千万小心后院!”

        郑镖头听到了喊声,索性两眼一闭扑住对方的腰,奋起全身力气想要将他推出去,可诸般努力全部白费,还被一肘打在了后背上,口吐着鲜血就被踢到一边。

        “林贤弟放心,我必不让他威胁到贵宅家小!”

        田归农挺身而出,一脚踢中癫狂镖师崔三的腰眼,对方晃悠了两下丝毫不痛,双手攀住门框就要硬闯,情势几乎已经无法阻挡。

        只听见后院里传出了高低各异的惊呼尖叫,隐约似乎还夹杂着“小心孩子”、“快救人”的疾呼。

        林震南痛苦万分,双脚只踌躇了一瞬间,就准备放弃看守这边的御赐牌匾,却听到一声巨响,一道身影从门外倒了回来,轰然震出了一股股尘埃。

        “怎么回事!这股掌力……难道是江闻回来了!”

        一时间,林震南大喜过望,对面几家镖局的人却都退却了几分,两两相对间都露出了惊诧的神色,紧盯着那扇破碎的木门。

        不多时,一个还没桌子高的矮小人影穿得像个棉球,直愣愣地往外闯着,胸前还有一个大大的鞋印,仿佛刚被人踩了一脚。

        更远的地方,还有个稍大点的孩子站在门口,一脸严肃地扶着一个差点被碎门砸中的小姑娘。

        “是开饭了吗?”

        小石头睁着眼睛看向众人,睡眼惺忪地问着,傻呆呆的脸上满是期待。

        前厅所有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谁也没想到会跑出来个小豆丁,看上去也就六七岁的模样,饿狠狠地想找东西吃。

        “傻孩子快跑啊!”

        林震南认出了那是江闻的两个徒弟,眼见文定还在后面疏散人群,只有小石头向前走着,离倒卧的癫狂镖师越来越近,连忙大喊道。

        小石头完全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也不懂对方说的又是什么意思,于是决定走到前面去问个清楚——万一是自己听错了呢?

        然而就在上前的几步距离,地上的人已经再次跃起。

        崔三只觉得刚才撞到了什么铁块,还没使劲就被打飞了出去,此时又见到个小孩,没脑袋苍蝇似的闷头向自己走来,急怒之间根据着高度差,下意识一脚踢出去,决心要将这个挡路的孩子,踢到腑脏碎裂才罢休。

        小石头骤然被一脚踢中,厚厚棉衣包裹的身体噌地飞了出去,幸好很快就落地,只滚了一身的尘土。

        随后,只见这个小不点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一溜小碎步靠近了对方。

        癫狂镖师又欲一脚踢出,这次却被小石头觑了个破绽,立足未稳之际猛然被近身,只见小石头左腿微屈、右臂内弯,右掌画了个圆圈呼地一声向外推去。

        这掌法刚猛无俦,取精用宏,竟然隐隐有无坚不摧的意味,尽数落在了崔三的身上。

        癫狂镖师没料到,一个小孩一推之下有这么大力道,又是在近距离之下终究避无可避,于是两人一个中腿、一个中掌,都向后飞了出去,骨碌碌滚了几圈落在地上,场面竟然和方才头次倒飞一模一样!

        小石头对武功是丝毫没有概念的,只靠着横练的好筋骨、洗透的铁布衫,才拥有了超乎寻常的铜皮铁骨,靠着底盘低无所顾忌。

        对于打架,他也是懵懵懂懂,只知道师父告诉他的,有人打他就打回去。

        江闻在大王峰上用各种方式、各种角度打他,终于让他养成了条件反射,将一招亢龙有悔用得出人意表。

        小石头这次依旧灰头土脸,脸上也擦出几道红印,表情却依旧呆滞无神。

        他沿着原先的路走向林震南,想问清楚在说什么,兀自闷着头往前走着,小小的身体竟然把路隐约给堵死。

        然而门边横踢出一腿,又把他给扫倒在地,棉球似地滚作一团,毫无还手之力。

        癫狂镖师凶光毕露,脚抬高就要踩在小石头的脑袋上,可胸腹之间忽然横遭重击,崔三登时吃痛不已,向后退了几步,下唇一下就咬出血来。

        在场的人这次啊都看清楚了,是刚刚被踢倒的小石头,用极快的速度爬了起来,一只小小的右掌画了个圆圈,呼地一声打中他身上。

        就这样重复好多次,小石头不论如何被击倒,都能毫无压力地爬起来,从神鬼莫测的角度挥出一掌,把崔三打得五劳七伤,狼狈不堪。

        明明是同一个招数,小石头却玩得不亦乐乎,把刚才饮马镖局仗着刀枪不入欺负人的场面调转了身份,压得崔三苦不堪言。

        “这孩子有古怪,挨了打才会还手!”

        “你闪远了对付他,他手脚没你长!”

        人群中顿时有人出起了主意。

        崔三脸上黑气已经消散了不少,于是从善如流,趁着小石头靠近的间隙抄起他的手脚将他高高举起,准备以刘备摔阿斗的手法,将他脑浆掼散在地上。

        “快放手!你会后悔的!”

        洪文定眼疾手快,飞踢向准备下狠手的崔三,话语里却似乎不是为小石头在担心。

        小石头此时被人抓在空中,他只能踢腾着短手短脚,始终够不着这个高大威猛的关外汉子,于是一种深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又觉醒了……

        我咬!

        小石头身体缩绽挣扎,瞬间找到机会一口咬住对方的手腕。

        一嘴铁齿配合横练促生过的肌肉,瞬间咬穿皮肉纤维、扎进了骨头缝里,嘎吱吱声令人头皮发麻!

        癫狂镖师疼痛难当,右手瞬间松开想甩落小石头,小石头却灵巧无比地反抓抱住他一条胳膊,两口就又咬破了对方的衣服。

        一路啃咬撕扯着皮肉,留下一道道深刻见骨的伤痕的同时,也让人隐约看到崔三的手上,刺着一串串让人头晕目眩的刺青花纹。

        人在极度疼痛之时,神经会陷入短暂的麻痹状态以自我保护,因此崔三连甩手的动作都做不连贯,只能将棉球般的孩子推搡到墙角。

        但这一下撞击,并不能奈何小石头,严振东家传铁布衫对钝器、利器皆有抗性,反而激发出了小石头的凶性,趁着对方剧痛颤抖之际,小石头跳到了对方的脸上,找到了突出的鼻子就是一咬!

        喷溅的血液染红了厅堂,场内仿佛只剩下哀吼到嘶哑昏厥的镖师,和一个浑身脏兮兮,看上去呆傻木讷的小孩子。

        林震南愣愣地看着。

        局势似乎被……压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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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4 09:12: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三十一章 寄言燕雀莫相啅

        鲜血淋漓的场面凄惨无比,崔三身上的肉被咬得七零八落,捂着鼻子四处打滚,看得四周的人头皮发麻,随着小石头骨碌碌爬起来,人群纷纷后退。

        偏偏那命当堂行凶的小孩,身中多下重拳重脚后毫无异常,向一旁吐出嘴里的血沫和碎肉,插着腰理直气壮地问林震南。

        “还没开饭吗?我饿了。”

        行走江湖要小心什么?

        江闻说过,必须远离老弱妇孺和尚尼姑。今天惨烈的一幕,就给在场所有人实实在在地上了一课。

        但不知道为何,林震南发觉对面的田归农在惊嫌错愕的目光里,却透露出了一丝喜出望外,和其他人的状态截然不同。

        田归农愕然地抓着林震南的胳膊,难以置信地问道:“震南贤弟,这孩子难道是令郎?!”

        林震南家有长子不算秘密,但林修这几年刚刚出来行走江湖,认识的人并不多。

        田归农因此就理所当然地,将这个从内院窜出的孩子当做了林平之——如果不是亲生父子,怎么讲要吃饭说得如此自然!

        林震南连忙摇头。

        “我家修儿今年不止这么大了,这人是……”

        林震南原想说那是江闻的徒弟,可他立刻想到,对方根本不认识江闻是谁,更不可能知道远隔山水的默默无闻武夷派。

        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借这个机会、这场凶行把局势震住,尽量不再起波澜了。

        林震南轻轻咳嗽了两声,谦虚地说道:“这是镖局新招的弟子,尚且学艺不精,此时受到惊吓才误伤人,田相公切勿见怪。”

        林震南使出了大招:他还只是个孩子!

        先前对方刺伤史镖头,只是云淡风轻地说了句抱歉,加演了一场粗劣的戏。此时小石头把对方差点咬死,就更没必要有心理负担。

        田归农倜傥潇洒的脸上僵硬了片刻,只好勉强地点了点头,皱眉挥手让饮马镖局的人把崔三拖走。

        “林贤弟,你这镖局的弟子,似乎不同寻常啊……

        田归农目露异彩地缓缓走近,伸手想要摸摸小石头,却被林震南拉着孩子手巧妙避过。他眼中的疑虑一点也没消除,却隐藏得很巧妙,言语中只化作了浓浓的关切。

        “这孩子不知是出身何地?父母今在何方?身体伤势不要紧吧?”

        林震南将小石头抱在怀里,从桌上托起一盘蜜饯递给小石头,笃定无比地说道:“这个就不劳田相公关心了。不如众位也在府上用过膳,早点回去休息吧。”

        饮马镖局与平通镖局之人,皆是面露不忿之色,唯独看见啃着零嘴的小石头时,眼里多出了几分的恐惧。

        幸好没过多久,小石头就抱着零嘴一溜烟跑进了后院。

        人群里,飞马镖局的总镖头马行空,则带着七分事不关己和三分的心有余悸,主动说道:“劳林总镖头抬爱,那我们就不在府上多做打扰了!”

        飞马镖局介入的极其冤枉。

        马行空原本只是往南边押镖途径闽粤,忽然遇上了一批打扮古怪的匪徒要劫镖,田归农恰逢其会地带两个镖局的手下经过,保了他一程,双方因此结伴同行了这一路。

        实际上,马行空根本不想与林震南为敌,他更没想到田归农会跑到人家府上闹出这么一出,一旦结仇可就是不死不休了。

        更来气的是,饮马镖局陶百岁家长子陶子安,仗着年少气宇轩昂,一路上将自己的女儿迷得五迷三道、茶饭不思——也不知道陶百岁那满脸麻胡子的粗汉,是怎么生出这种油嘴滑舌儿子的。

        然而他的声音没能传出去多远,自家镖局也被另外两家夹在中间动弹不得,只有在田归农开口时,两边才会压下说话声恭听。

        “震南贤弟,不是田某多事,个中详情只是怕你有所不知。”

        田归农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如今江湖关系盘根错节,其中最危险的就是白莲教。这帮妖人中,便有一位号称‘红阳圣童’,就据说形如六七岁孩童、行事狡诈酷烈,盘踞闽中灭门无数。”

        田归农装作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小石头,“我只担心你府上被贼人潜入,还兀自不知啊……”

        话未说完,对面人群里平通镖局的人“百臂人熊”熊元献,站出来闷声说道:“俺看这孩子一身武功,来历就不甚清楚,行迹也可疑得很呐……”

        随后已经不需要暗中策划,饮马镖局的人马就鼓噪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我看就是那妖人!林总镖头,你想必是被‘红阳圣童’蒙蔽了,快快把孩子丢开!”

        “哼,我看就是福威镖局勾结白莲教,齐心可诛啊!”

        “世上哪有如此吓人的孩子!一定是妖人!”

        林震南听着对面越来越难听的话,皱眉捋髯,神色平静地看向了田归农。

        “田相公,我镖局弟子武功品行如何,恐怕无需向外人解释吧。”

        气氛突然怪异了起来。

        天龙门镖局的人本就不愿意就此罢休,慢慢也察觉到了林震南的古怪——明明福威镖局几大镖头都被追着打,哪有可能教出这样厉害的镖局弟子,因此很快就有人猜出他的心虚。

        田归农更是猜到了一些东西,只是忌惮此时再有镖师动手,林震南府中的妖童会继续伤人,因此必须要找个办法用话拿住林震南,将他退路斩断。

        田归农笑得毫无烟火气,说出的话却暗含威胁,就连称呼都悄悄变了。

        “林总镖头,朝廷钦差如今已经到了福州城,专职彻查白莲妖党之流,我辈乃是江湖正道,总不能袖手旁观吧!不如你再请出其他弟子切磋切磋,也好让大伙消除疑心。”

        田归农暗暗冷笑。

        从林震南府上镖师的武功来看,绝无可能教出这样铜皮铁骨的徒弟,林震南又语焉不详不肯承认,其中必然有蹊跷,只要自己再加一码,对方一定会漏出破绽!

        毕竟他这次前来的目的,可不仅仅是搞垮福威镖局这么简单……

        此言一出,林震南果然脸色不虞,猜到了对方的险恶用心,却又无能为力。

        随着田归农的话音落地他身后的人群里走出一个气宇轩昂的少年郎,年岁尚且不大,身材却已魁梧有力,衬着一身劲装利落过人。

        “田伯父!既然对方说能教出如此徒弟,那不妨派出妖童以外的其他徒弟与我比试。”

        陶子安,饮马镖局镖头陶百川之子,此时已经看出了田归农的想法,正好趁这个机会出来扬名,顺带示好这位伯父。

        “陶家哥哥,你别冲动啊……”

        人群里两位少女争先拦着陶子安,这位少年却豪气十足地甩开阻拦。

        “林总镖头,请吧。”

        陶子安一扬手,袖袍飘舞潇洒非凡,佯作谦虚地说道,“晚辈才疏学浅,倒是愿意切磋一番。”

        十几岁的少年郎意气风发,人群里爆发出了一阵喝彩,方才被打压下去的气势渐渐恢复,尤其以陶子安家的饮马镖局喊得最为卖力。

        “林总镖头,孩子都这么说了,总不能再推脱了吧?”

        田归农见到林震南沉吟不语,更加笃定了内心的猜测。

        “怎么了,林总镖头?莫非你们福威镖局中只有这么一个天赋异禀,还被我们恰好遇上了吧?”

        田归农笑得诡异,凑近面色僵硬的林震南,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低声说道,“林贤弟,我这次来并非有意与你为难,所求事物你应该也心知肚明,只要你能交出来……”

        但就在此时,内院破碎的门外进来另一个小孩,身上撒满柴屑烟灰,仿佛从柴火堆里爬出来的一样。

        “总镖头,就让弟子我来应战吧。”

        众人闻声看去,很快就看到他腰间插着的柴刀,再配上脏乱不堪的外表,像极了后院伙房砍柴烧水的小厮,顿时哄堂大笑了起来。

        陶子安却被气得脸红耳赤,只当对面无人可用,故意叫出个杂役羞臊自己,顿时恼羞成怒。

        “哪来的佣人,这是我们江湖之事,哪有你掺和的份!”

        说罢猛地推搡了杂役一把,要以猛劲将他掼搡到门外去。

        陶子安敢站出来,就是因为他除了长相不随父亲,一身力气超乎常人,硬功拳脚、擒拿兵刃也都在山寨土匪中历练过千番。

        林震南这时也才看清进来的人,是江闻门下那个不曾习武、热爱砍柴的杂役弟子,急忙将腰间未出鞘的佩剑掷甩向陶子安,想要救下无辜者。

        可陶子安的擒拿还未及身,面前的人影就已经消失不见,仿佛原地失踪般隐藏着,随后他身前云淡风轻地出现了了一只脚……

        “砰!”

        林震南的佩剑磕到了墙上,少侠陶子安也五体投地摔在了地上,力道之大连房子都似乎摇晃了一下。

        洪文定气定神闲地拍拍身上的土,面无表情地对着众人一拱手——师父跟他说要戒急用忍,不与人动武,这样应该就不违背师命了吧?

        陶子安摔了个七荤八素,人群中俩十一二岁的少女却先冲了上来,一个雪肤如凝脂,一个青春活泼,引得众人侧目不已,发觉得地上大马趴的少侠有些出戏。

        “你们不要插手!”

        陶子安眼冒金星地站了起来,再次推开两女,含怒全力挥拳而上。这次他几步上前门户森严,步随手变,身如舵摆,四手短打如连珠急雨般迎来。

        洪文定双手背在身后,眼中和洪熙官极其相似的寒芒渐渐显露,双足点地撤身后闪,几步间倒退着踩上一把高椅,随后身如鹞子翻身跃过,无视了连番快攻跳到了陶子安的身后。

        “陶家哥哥,小心身后!”

        雪肤少女急忙出声提醒,满脸灰尘的洪文定却用鼻孔出气,缓缓说道。

        “如果我真要出手他已经死了。胜负已分,还要再打下去吗?”

        随后一脚扫腿,将陶子安掀翻在地。

        众人看得很清楚,洪文定宛如鬼魅的身法浑然天成,行止趋退间时而如蛟龙入水,时而如猛虎扑兔,显然高出陶子安不止一筹,以至于他连衣角都碰不到。

        可陶子安已经怒极攻心了,比被羞辱更难接受的,就是在自家师妹面前被羞辱,听父亲说田掌门隐隐有意将田师妹指许给自己,如今安能受此休辱!

        随着少年心性作祟,陶子安毫不犹豫地将一身武艺全部施展出来,通背长拳八刚十二柔施展得淋漓尽致,鹰爪手崩步拳长拳短打将杀气尽显,霎时间发力劈碎了一连串桌椅。

        一时间,洪文定走到哪里,崩碎声就跟到哪里,宛如附骨之蛆。一旦他试图翻身抽离,对方就以腿封路,横踢侧踹力大无穷,阵阵劲风擦着洪文定身周而过。

        战斗节奏逐渐掌握,陶子安心里逐渐确定,刚才自己被绊倒、被绕后只是疏忽大意,对面的杂役不过是学了些轻功身法,根本不会武学,才会如此怯战不前。

        “现在下跪求饶,我还可以绕你一命。”陶子安将他封堵在了墙角,得意洋洋地说道。

        洪文定的脸上依旧毫无表情,躲闪拳脚时淡淡说道。

        “如果你向我师兄道歉,我也可以饶你一命。”

        陶子安怒不可遏,飞身一脚踢向了避无可避的洪文定,力道如排山倒海呼啸而来,换做寻常江湖人都无法招架抵挡,只打向了一个寻常小杂役。

        但让场中镖师惊骇的一幕又出现了。

        陶子安力大招沉的一腿来的明明又急又刁,却被洪文定高起一脚顶在了半空中,任凭陶子安鼓动浑身力气,也无法再下压一寸!

        众人这时才发现,方才沉着如水的洪文定,此时眼里已经寒芒闪烁、凛凛不绝,那神情超越了杀气、怒气、血气的范畴,仿佛天上璀璨的寒星蕴藏在其中,足以观澈天地间一切奥秘。

        “我今天砍了一天柴,应该可以动用一招——希望你能撑得住。”

        在秘传龙形拳的影响下,江闻嘱咐他切勿轻易动武,并且要时时淬炼心境,防止走火入魔。

        每日不计次数砍柴和枯燥无比的修心坐忘,才能换来一次动手的机会,才能拥有一刻思考武学的时间,这样值得吗?

        洪文定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真正的厚积薄发,就是关键时刻一次的出手。

        足够了。

        洪文定双足落地化为麒麟步,双拳齐出迎着陶子安的拳锋再不藏躲。

        使出的招法以横克直,以弱借强,虎掌则如大虫扑兽,鹤啄则如凌空击水,浩浩如五爪金龙,盘盘如老僧入定。招法乍现,竟然已极神化之妙!

        陶子安还没反应过来,磅礴巨力已经迎面而来,仿佛于山道窄处遭遇两侧山洪爆发,天地之威压迫得凡俗无法呼吸,竟然生不出一丝抵抗还手的力气。

        软绵无力的拳招瞬间被摧枯拉朽般瓦解,等到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浑身剧痛地扑倒在地。

        三番两次被击倒,陶子安的自尊心已经濒临破碎。此时两名少女都露出了犹豫之色,没有再上前试图搀扶——此时全场的焦点,毫无疑问都在面前这个一身柴屑土灰的小杂役身上。

        毕竟有些光芒,是粗布麻衣、灰头土脸也遮挡不住的。

        “啊啊啊!”

        陶子安双手在地上抓出一道血痕,猛然抓住了林震南方才抛落在地的佩剑,毫不犹豫地拔剑上前,势若疯魔般劈砍扑杀,剑势丝毫不顾及周边人的安危。

        洪文定眼里寒芒未褪,抢先一步推开了呆立在原地、离他们最近的两位少女,将她们从一剑两断解救出来。

        随后他压下胸中熊熊燃烧的斗志,温润如玉地从腰间,拔出了那把锈迹斑斑的柴刀。

        一刀,两刀,三刀,洪文定握刀的手很松,挥刀的速度也不快,歪歪斜斜就像是砍柴时偷懒,漫不经心。

        可锈蚀柴刀和锋利宝剑交击时,却像烟花绽放般从中化出直劈、前钻、横砍三招,源源不断地相互组合着,阴阳运仪般演化不断,把剑招在关键处打破,引入虚无之处。

        眼花缭乱间,洪文定缠飞他手中的剑,已经将柴刀架在了陶子安的脖子上。

        “我的师兄不是妖人,你现在明白了吗?”

        全场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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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4 09:12: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一自胡尘入汉关

        伴随着鸦雀无声,洪文定将手中的柴刀往腰带上一系,眼中寒芒彻底融化不见,宛如阳春三月误入的一抹白雪,气质也恢复了平凡无奇的杂役模样。

        师父跟他说过这是砍柴的刀,那它就不应该见血。

        两位被解救的少女愣在原地,恰好挡住了洪文定的去路,于是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礼貌地请求借道。

        “二位请让一下,我要去砍柴了。”

        青春活泼的少女愣了片刻,下意识地就要让开一条路,嘴巴却比脑袋快地吐出一串话。

        “多谢少侠救命之恩……不知可否告诉我们名讳?”

        洪文定带着一身柴屑烟灰,轻巧无比地从少女香风之间穿过,脚步没有一丝的犹豫停留。

        “不谢,也不方便。”

        洪文定回答得很干脆——他看出来这是少女的一时冲动所问,否则双方出于如今立场,洪文定留下名字显然只会招祸。

        “少侠,我们并无恶意……”

        被断然拒绝的少女气息为之一颓,声如蚊蝇地为自己辩解道,充满了委屈不甘。

        即将走远的洪文定,回过头很认真地说道:“我师父说过,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随后飘然而去,不久的后院又响起了蠹蠹砍柴之声。

        青春活泼的少女蔫了下来,可旁边肤如凝脂的少女却回过神来,忽然小声凑在她耳边说道。

        “他刚才……他刚才好像是在夸我们漂亮诶……”

        话音落地,两人的眼睛里又重放光芒。

        但和两个莫名激动的少女对比,田归农带来的人就纷纷精神涣散,颓唐怯避,连和福威镖局对视都躲躲闪闪。

        《孙子·军争》曰,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是故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一帮人气势汹汹地前来踢馆,却被两个孩子狠狠秀了一把,如今的士气已经跌落到了谷底。

        前头出场的小石头虽然行事凶性毕露、武功诡异难言,却还仅仅是仗着手段激烈压服住对方,对方心里总还有几分的怒火。而洪文定出场的表现,已经让他们叹为观止,小小年纪一派宗师风范,行止俯仰井然有度,乃至寓德于武。

        在座的江湖人士都明白,让孩子炼体打熬、习拳绑腿不算难事,乃至像陶子安这样的少年武师,假以时日也能锻炼出来,毕竟这些还是童子功的范畴,因此硬说小石头是妖人,不过是他们的欲加之罪。

        但是反观洪文定,小小年纪拳法严整、刀术精妙,小试锋芒间隐然已经超越了许多的成人,窥一斑而知全豹,其中体现更是深不见底的武学底蕴,绝非机缘巧合就能培养出来的弟子。

        越是这么想着,在场的人看着也被秀到头皮发麻的林震南,都只觉得这个从未显露身手的福威镖局总镖头,举手投足都显得岳峙渊渟,乃至和身后墨底金字的盟主招牌,都相得益彰了起来……

        南绿林总盟主,竟恐怖如斯!

        田归农此时心中亦是警钟大作,面对毫无表情的林震南,只觉得自己一定是落入了对方的圈套,朝廷探子掌握的情报有误,这林震南明明就武功超群!

        因此,即便他越发确定自己要找的东西就在他手里,却只能咬着牙露出了愧容,低声说道。

        “林总镖头的弟子果然武功过人,门中的晚辈屡屡抛砖献丑,才得见高足弟子之武学,田某着实佩服!”

        说到这里,他刻意说道,“朝廷此刻正在用人之际,还望林贤弟秉公持正,方不负圣上的青眼相看啊。”

        田归农还在挣扎,如今摆在他面前的不仅有慑服任务受挫的结果,还有夺取宝物不力的压力,两个任务如果都没做到,那他就真的难以交差了。

        因此他还想赌一把,只要能将林震南拉拢过来,弥补这番行动的些许过责。

        但就在此时,方才那扇似乎带有魔力的内院门里,又传出了踢踢踏踏的脚步之声。

        自从踢碎了那扇门,林府中的妖孽就一个接一个跑出来,出来的人样子越不起眼,表现就越吓人,本就迷信重重的江湖中人,自然会有了一些难以描述的胡乱联想。

        就在大家的凝视之中,一个小姑娘步伐有力地走了出来,面沉似水地看着大堂中盈门的宾客,一眼先看见了拈须不语的林震南。

        “总镖头,你看到我那两名师兄了吗?”

        话音未落,天马镖局的总镖头马行空瞬间起身,声盖全场地说道。

        “林总镖头,我天马镖局还有镖要走,改日带厚礼前来拜望!各位镖头,走!”

        马行空走得毅然决然,不带任何的犹豫。

        废话,他清清楚楚听见方才小姑娘说的东西,管他们叫师兄!前面两个师兄已经搅风搅雨、令人窒息,这时候你方唱罢我登场地又跑出来一个,明显是林震南的计谋!

        他再不走,就枉在江湖上打滚这么多年练就的眼色了!

        一声令下,三军动摇,平远镖局和饮马镖局也人心思动,纷纷不受控制地跟着向府外走去。田归农此时再是不甘,也只能满含深意地看了林震南一眼,带着天龙门的人一发齐走了。

        人群中仍旧满怀不甘的,就只有站在门口张望不休的两位少女。

        “总镖头,刚才我不是听见小石头说开饭了吗,怎么大家都走了?”

        凝蝶疑惑地看着人群退出福威镖局大门,像潮水退去般只留下一面雍容华贵的阳刻匾额。

        她因为练功错过了早饭导致走路都没力气,此时饿得头昏眼花、面色发黑,肚子也发出了不争气的一声长响,“我好饿,什么时候开饭……”

        林震南沉思了一会儿,只感觉今天惊喜连连,明明不利至极的局面接连翻转,把力挫群雄的美事送到了自己面前。

        江湖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田归农此番代表着清廷特意前来,想要杀鸡儆猴结果却铩羽而归,传出去造就的声名威势,几乎足以福威镖局坐稳这个绿林南盟主的位置了。

        “好,吃饭、现在就吃饭。叫大家都出来,今天值得大贺一番!”

        在这一天,闭门不出的不止林震南一处,福州城中各坊也收到了严防搜捕的告示。

        千家的悲欢喜乐毕竟不同,就连城南耿王庄中,也有一个失意潦倒的人。

        耿家上下所有人都知道,自从三天前耿精忠被召入内府训斥,原先属于世子挥斥方遒的时代,就随着圈禁一起过去了。

        年轻的耿精忠紧锁着房门,一杯又一杯喝着酒,淌入喉咙格外苦涩难咽,但他仍旧不知疲倦地倾杯,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身旁的包衣小厮早就不敢说话了,他伺候耿精忠的时间尚短,从没见过他情绪波动如此剧烈,几天内接连从愠怒、愤恨、骂詈,转入了不可抑制的沉沦,仿佛一切情绪都在熊熊燃烧中,化为一地死灰了。

        “主子,不能再喝了……”

        见耿精忠灌酒的动作忽然停滞,似乎见到包衣小厮壮着胆子走上前,想要打扫走桌上的酒壶酒杯,但耿精忠木然的眼神忽然凌厉,迸发出了隐隐刺痛皮肤的神色。

        “父王就让你来监视我,胆子不小。”

        耿精忠带着酒意,头也没抬,字正腔圆地说了一句话。

        包衣小厮伸手的动作猛然愣怔,眼神中流露出了哀求和无助的目光,全身上下力气仿佛被抽走,猛然跪倒在地长磕不起。

        耿精忠不胜酒力地扶着额头,看都没看对方一眼,继续说道。

        “我问过你怕不怕死。”

        “我知道,这世间是个人都怕死。”

        他的嗓音经过酒精的戕害,有些不受控制,“因为我也怕。”

        包衣小厮的神色越发惶恐,他自己的性命彻底掌握在面前的年轻人手中,没有一丁点寰权的余地。就算是对方现在想刀到杀他,自己也只能把刀乖乖递上,再帮他找准最粗的那条血管——

        就像现在这样。

        耿精忠的手颤抖着,酒精麻痹了神经,让他判断不清面前绿玛瑙腰刀的确切距离,第一次伸手碰落了酒瓶,白瓷割伤他的手,第二次抓握掀倒了桌布,以至于满地狼藉。

        但最终,绿玛瑙腰刀还是架在了包衣小厮的脖子上,刀刃软靠着就好像只是一场游戏。

        “主子,我……我是……”

        耿精忠眯着眼睛,似看非看,凝神于地上的绿石扇形笔砚。旁边被打碎瓷五彩人物瓶上的彩绘观音,也四分五裂地看着一切。

        “你知道这把刀……的来历吗?”

        耿精忠缓缓把刀抽走,绿玛瑙腰刀身闪烁着熠熠光辉,映照出一张鄙夷、刻薄、晦气的脸。那张脸既像他,又像别人,还像是世间一切令人讨厌的嘴脸,只消见过一次就终身难忘。

        包衣小厮瑟瑟发抖,任凭耿精忠的脚踩在他头上,竭力想躺平融入地砖。

        “那是顺治六年,我祖父因匿逃人,惧罪自缢于江西吉安,父王代领部众,随平南王尚可喜进征,一路攻克坚城要寨杀得人头滚滚,才换来袭爵的一丝希望。”

        “而我依照惯例作为未来的世子留守京城,后被召入宫伴读,与宫中那个和我同年出生的皇帝作伴……”

        说到这里,耿精忠把玩着手里的绿玛瑙腰刀,用极其怪异的语调说到,“你要知道,这可是多大的恩情福分呐!”

        耿精忠不再说话,屋里的空气也随着酒气变得浑浊,包衣小厮瑟瑟发抖,呼吸甚至吹不动满地的尘土。

        耿精忠眯着眼回忆着。

        入宫那天,坐在皇位上的同龄孩子长着一张马脸,边上的太后拉长着脸,母子俩气氛凝重地良久不发一语,看着一个气势汹汹的戎装男子摔门而去。

        顺治端详着自己半天,忽然说要自己做马骑。

        打扮得体面得当的耿精忠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几名牛录章京按在了地上,他求助地看向旁边的太后,那位典型蒙古长相的女人却撇过头去,说了句该让孩子们玩去吧。

        “父王既然给我‘精忠’之名,多年在外面建功立业,才有我今日的地位,这件事我从不敢忘。”

        宫中伴读的那两年,耿精忠最常想过要怎么死。

        吊死鬼张嘴吐舌、溺死鬼腹大如鼓、戮死鬼血流满地、摔死鬼折烂成泥,每当顺治在多尔衮处受到训斥,就会变着方法地折辱自己,逼自己当牛做马、伏低做小,乐此不疲。

        耿精忠一直等到顺治八年耿继茂正式袭爵的时候,才换来了出宫归藩的资格。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能够出宫靠的不仅仅是天命,还有耿继茂在外犬马忠心地砍杀汉人。

        “故而这把腰刀,乃是我离宫当日圣上所赠,殷殷勉励我精修为国,日后即便遭遇些许挫折也不足挂怀。”

        马脸的顺治送他这把刀,是为了时刻警告他,当初的耿精忠没有勇气自杀,今后也只有被他杀的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份建州部落中流传的帝王心术,足以摧毁一个人的自尊,打造出一个唯有耿耿忠心的机器。

        耿继茂接回长子的那一天,一句话都没说。他看着忽然沉默寡言、面色萎黄的孩子,只是招来亲兵心腹,当着耿精忠面说出“天子分身火耳”的大逆不道谶言,随后将十名亲卫赐给世子,终日护卫左右。

        “今日见到了父王,他身体依旧健硕,旧疾也痊愈许多,当真令我欣慰。”

        耿精忠露出了一抹笑意,反而藏住眼底的真意。

        耿精忠怕死,却想不到自己的父亲,那个杀人如麻的屠夫也怕死,他如今拼命吃东西,汲取着一切对存活有用的养分,仿佛一切都只为了苟存。

        三天前,耿精忠终于见到了父亲,记忆中那个兵甲随身、威武过人的猛将,那个目含冷光、不怒自威的家主,那个临危扶倾、南征北战的藩王,已经变成了一尊陷在座位上的肉球,脂肪迅速积累的结果,是连基本的面部五官都局促地乱作一团,头发玩笑般顶在上面。

        “王府的象园、鹤圃相继建成,高要白石也用料充足,我能为父王分忧解难,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笑话,他有什么好抱怨的。

        耿精忠冷笑着想起象园中的那头“神象”,从广州城露面起就引发了全程惊恐,以人为食的传说也从未断绝,毕竟天竺象兽常见,一只终日蠕蠕在地,獠牙肆意丛生,行走时蠖屈螭盘的“神象”,就不是常人所能接受的了。

        更不要说鹤圃里那几头来自青城秘境、从未有人见过真切身影的“仙山之鹤”,据说也和一门江湖上绝迹已久的诡异武学《蛇鹤八步》关系匪浅。

        “那些妖僧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信,如今唯有铭谢佛法僧三宝加持,因此这一杯酒,就祝父王身体康健,圣上万寿无疆!”

        耿精忠开怀大笑着捡起摔碎酒壶的一片,囫囵吮吸着上面残留的酒浆,也不管碎口割伤了嘴唇,混着血咽下。

        父王在福州城中的所作所为,耿精忠自然清楚无比,他一直以为会得到一个清晰的解释,因为这个王府的一切将来都是他的,耿家本该也对他没有任何秘密。

        可是这次,他发现自己错了。耿继茂显然已经和清廷达成了某种一致,钦差的驾临就说明了耿家选择的退让苟且。

        耿精忠很清楚顺治现在的身体,根本没办法坚持多久,那些昼夜在宫中为他诵经施法的怪异喇嘛,才是他作为非人组成的血液和呼吸。

        死生之间有大恐怖,福州三山两塔的异样,无不证明着父王日益的昏悖癫狂,以及眼中的不顾一切。

        “如今就看林震南的表现了,希望他不要和白莲教一样首鼠两端,玩什么突然失踪……起来吧,我又不会真的杀你。”

        耿精忠将脚从包衣小厮的头上移开,“从你们被送入耿王府之日,我就知道了你们的密探身份,等我当了靖南王,你也算是潜邸之臣。”

        小厮趴在地上没有回答,也不敢做出任何动作。

        耿精忠皱起眉说道:“怎么?还要本世子亲自扶你起来不成?!”

        他伸脚踹了小厮一下,对方却还是一动不动,趴伏在地上。

        忽然,耿藩都统曾养性不顾外面兵卒的阻拦,顶盔掼甲地推门闯将进来,闻着屋里凝而不散的酒味臭气皱眉不已——他就是耿精忠当初的是个亲兵之一,即便在耿家,他也只有耿精忠这一个主人。

        “世子如此自轻自贱,这像什么样子!我听白显忠说您被王爷圈禁,这才昼夜赶回福州!”

        曾养性气喘吁吁,说话也火药味十足。

        “老曾,现在我哪里还是什么世子……连个小厮都敢不搭理我了……你再不回来,这个府上就没有人把我放在眼里了……”

        耿精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醉醺醺瞪着曾养性,几句话还没说完就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曾养性衣甲上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双手脱兜鍪的动作也卡在半中间。

        他接到耿精忠手书密令,带着亲兵冲回耿王府,信中说耿精忠被人围困在府上负隅顽抗,急需救援,可如今看里他这几日来仅仅是被囚禁,世子屋里只有耿精忠一个人。

        哦,不对,应该还有地上死亡数日已经腐烂变色,脖子上贯通着一道刀痕的小厮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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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24 09:13: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三十三章 休招闲客夜贪棋

        月黑风高,怪木森森,临山的雾气从岩缝中弥漫,遮蔽了眼界,只有孤零零几名押差扛着重物,在一条小路上走着。

        朦胧夜色中,几人时而看到瓦檐破损,时而联想到风雨侵袭,时而遥望着这些破楼是如何艰难困苦地,支撑在美轮美奂的衙署建筑之中。

        夜影涌动,几人转过福州府衙西侧的花厅深处,突兀地延展出一条蜿蜒曲折小路,隐隐通向几座隐藏在林荫中的古旧庭院,铜铺首雕饰已是前宋风格,自然早已锈迹斑斑。

        从这条路走去,几人一路经过四角攒尖式顶的法鉴堂、熬审房,阵阵阴风似乎裹挟着经久不散的怨氛与死气扑面而来,让老押差都感觉骨头发冷,脚步变得沉重。

        千百年来这里或许有人能逞得意气,却没有一个能讨到公道。

        “妈的,都走快点,这鬼地方来一次就倒霉一次……”

        前面的老押差几户滑倒,紧忙催促道,“这榕城正处多事之秋,若不是知府大人忽然点簿,我今天才不来这鬼差事。”

        见到有人打破压抑,几人都长出一口气,另一名押差赶紧说道,生怕该死的寂静再次包围上来。

        “他奶奶地,我怎么隐约听说是耿王府的白总兵托人,这才找到的知府大人?”

        另外两名押差嘴里也不干不净地骂詈着,据说这种办法能增旺身上的三盏阳火,避免此行被待质所里夜间游荡的脏东西缠上。

        “怪事也是事,还不都是人做出来的?”

        年轻押差不服气地说道,“就像三山两塔的怪事,我听说就是耿家的人深夜着开挖黑白双塔的塔底导致的,”

        “胡说,城里人还说误闯目睹的人当场就被杀头了,那是谁活着说出来的?我更好齐这些东西,怎么非要送到这鬼地方来?”

        “还用问吗,肯定是给前几日被关进去的犯人啊。罪名是什么来着?杀人?”

        “别问!耿王府都如此跋扈,那朝廷钦差抓人还需要理由?”

        一名老押差立即喝骂出口,他很清楚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的道理,于是想办法要说服这个愣头青闭嘴。

        西北角阴森的砖石楼,哪怕四周围以竹篱,攀满藤蔓,院外千竿竹遮蔽绕,也挡不住散发的臭味。

        那唯一一名新来的押差捂着鼻子抵御溷臭,没有想到外表富丽堂皇的福州府衙里,会有这么一个脏乱不堪的所在。

        “你没见到那个钦差多厉害,这几天连抄了二十几家,抓人抄家有谁敢说个不字?我看他就是煞星下凡,天生就来破户灭门的!”

        新押差联想起了衍空和尚凶神恶煞的面貌,还有当天夜里带人将知府胥吏一发赶出去的跋扈,当场竟然没有人敢抬头仰视。

        但他毕竟年轻气盛,嘴里还是不肯告饶。

        “钦差功夫再厉害,那也和咱们一般的一个脑袋两条胳膊,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几名老押差嗤笑一声。

        “那你说,原先耿王府的小王爷厉不厉害?据说他就和钦差见过一面,回去就被吓出了疯症,到现在都关在府中。”

        说话声渐渐平息,从山墙靠前檐开着的直棂窗,隐隐能见到四名押差前后配合,吃紧地抬着吃食衣物大箱子,正往深处走去。

        “人吓人,吓死人。坊间传闻这和尚钦差喜爱生吃人肝,难不成也是真的?”

        “不无可能啊。你看他赴榕城的第一天,就敢往待质所那鬼地方塞犯人,行事跟当初的凌知府如出一辙,一看就不是宽宏之人啊……”

        不小心说到这个前任的知府,几名老押差都安静了下来。

        道路越发难走,四人只能走成前后衔接的一排,逐渐靠近了一座月光也照不到的依山建筑。

        这外墙上的苍苔绿萝遍布,破损大门黑洞洞地敞开着,正是一切阴森可怖气息的源头。

        新押差年少气盛,总觉得这几个老帮菜一路都在吓唬自己,不服气地说道:“那这个待质所又有什么了不得的?你们怎么就吓破了胆?”

        “进去里面可别乱说话了,把人放进号房就走!”

        老押差们齐齐停下脚步,嘱咐着新押差,“福州前任有个知府凌大人,手段酷烈、擅造冤狱,那几年带着师爷把这里打造成了一处人间地狱。”

        “善良柔弱之辈入内活不过三日,故而待质所中活下来的全是强梁盗贼,能活到今日的更是只有几个大奸大恶之人,你可别惹着了他们!”

        “他们犯的什么罪?怎地如此凶残?”

        新押差硬着头皮问道,心想里面莫非关着经年行凶的大盗匪魁?

        “不知道,也没人知道。”

        乱世之时天地倒转,几人毫不讳言自己身为差吏害怕囚人的事实。

        边上另一个老押差补充道,“前任知府在十几年前,死在了前明隆武帝出奔那天,一干胥吏也各自出逃,以至于案宗全都离散焚毁,连这些犯人干了什么恶事都不知道。”

        新来的押差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其中的道理,最后只有讷讷地问了一句:“连罪状都没了,待质所里的这些犯人都不放也不跑吗?”

        此话一出,阴暗小道中人声静息,走在队伍末尾的老押差沉默了许久,终于说道。

        “放?这事情本就是无头冤案,放也不是杀也不是。历任知府害怕在京察大计上被抓住把柄,被上报个决事昏聩之名,就命令衙门每日送去三餐饮食。”

        一个老押差口气怪异的说道,“加上咱们重刑伺候,姑且算是稳住这帮凶徒。更重要的是直到现在,也没人告诉他们明亡已经十几年了……”

        黑暗中单独响起一个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都是什么缺德事……”

        几名老人干脆停在门口说话,连忙警告他,“进去千万别乱说,闹出事情来谁也承担不了……”

        一名的老押差似乎琢磨了许久,末了才小声说道:“那个新来的犯人也不是什么善茬。我听说朝廷钦差逼赵师爷入内,想要拷写案卷文书,结果他走到门口就逃了出来,就因为看见了鬼差出巡,还有人念着谶诗,全都是诡谲离奇的东西……”

        “哦,说来听听?”

        几人纷纷询问。

        老押差再三确认周围没人,才轻声说道:“我哪里记得住,还是赶紧做完差事就走吧!最近城里的疯子也太多了,前几天城西义庄里也出现了两个呢。”

        “这个我知道!有两人闯到义庄客死的残尸腐骨里刀砍剑伐,状若疯魔,据说抓到的时候,嘴里还塞满了腐尸身上的烂肉呢……”

        “啧啧,当真吓人!”

        可就在他们几人在门口嘀嘀咕咕不敢入内的时候,阴森可怖的待质所里,猛地传出了一声曲折飘飖的叮当开路声。

        伴随着他们僵硬地转身,足以让他们魂飞魄散的,是小路两旁此时夜雾弥漫,影影绰绰。

        两道模糊人影像木偶一般移动,手中持剑,或执法器,或摇铃铛,叮叮当当脆响,似乎还有几道影子正披麻戴孝跪着,哭哭啼啼,只觉得全身不寒而栗……

        腥风怪雾迎面而来,几名押差魂飞魄散地倒在地上,只觉得阴差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前后两人的七窍中更是流出一股股的黑血。

        可就在此时,另外一股阴风折冲而来,伴随着屋堂曲折回荡,似乎有许多人在和声同气地怪叫着莫名的诗句。

        待质所里呜咽传来的音节韵律抑扬顿挫,一声声钻入他们的耳中,几名押差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扭曲,直到再也遮不住瞳孔中涌动的恐惧。

        “忽有狂徒夜磨刀……”

        “帝星飘摇荧惑高……”

        “翻天覆地从今始……”

        “杀人何须惜手劳……

        江闻在待质所里扯着嗓子喊着,将门外的人吓得魂飞魄散。

        只听到外面哐当一声重物落地,狂风倏忽来去,他这意兴阑珊地出去看了一眼,发现并非衍空和尚派来的师爷,而是两名死不瞑目的差役,和几个被吓得便溺失禁的押差。

        “也不知道这算是误救还是误伤。”

        他浑不为意地拿走了东西,看着箱子上面福威镖局的记号,微微点了点头。

        这是他住进大牢的第四个夜晚了,一切都很顺利,这里面人很友善、环境很清幽,就是卫生条件不太好,因此他特意找了一间没有污物血痕,打扫得最是干净的牢房。

        “二位狱友,今天我那兄弟送来了好东西,咱们相见即是有缘,想要的自己吃穿用度自己拿吧。”

        江闻大手一挥,对着牢房中两个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人说道,丝毫不在乎他连这两人的脸都看不清。

        说来也是巧合,江闻进来之后只觉得宛如人间地狱,里面残存的几名犯人无不是凶外表诡谲可怖、日日磨牙吮血,都是单独关在狭小的笼子里,行走坐卧不离其中,以至于处处肮脏不堪。

        唯独最深处的牢房中,只住着两个沉默无言的犯人,竭尽所能地把自己打扫得干干净净,牢房也收拾得清爽整洁,并且没有遭到其他人掠夺欺负。

        原因也很明显,这处牢房虽然屋里干净,唯独木窗牢柱上染满了经久发黑的血迹,让人不寒而栗。

        江闻的心一向比较大,自顾自地劈开牢锁住了进去,和这两个莫名其妙的狱友打了声招呼后,就找了块地方了当作自己的地盘。

        听到江闻的招呼,身材高大的狱友走了过来,他的两鬓已经未老先衰地斑白了,独自拖着沉重的手铐脚镣,哗啦啦地走了过来。

        套在他脖子上那条粗大的铁锁链,压得他的身体都无法直立,紧锁于四肢的手铐脚镣也嵌入皮肉里,因日久淤血变色生疮,和皮肉彻底长到了一起,就算拿钥匙打开都不一定能分离。

        这人艰难地拿走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想方设法地穿到自己身上,格外苍白的脸上挤出一道笑容。

        “多谢。”

        对方的声音醇厚有力,丝毫没有因久困牢狱变得沙哑疯狂,这也是自江闻进来后,他们成功交谈的第一句话。

        另一边的狱友则比较沉默,仍旧盘坐在靠墙的床位上,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江闻挑了一只荷叶包裹着的麻油鸡扔到了他干净的草席上,才看到他深深皱眉后睁开了眼,缓缓伸手拿走了那只肥鸡。

        随着身体移动,江闻又看到了深深刺穿他琵琶骨的两条铁钩。

        铁钩严重限制着他向前倾身的动作,长时间倒刺在骨骼之中,伤口如今已经流不出血,却依旧让他痛苦无比,伸出双手的手指更是残缺不全,显然受尽了牢里的拷打酷刑。

        他一句话都没说,自顾自地吃起了肥鸡,直到满嘴流油也不曾停止。

        江闻很欣慰地看着这一幕,自己进来龙场悟道三天,终于和狱友达成了良好的关系,下一步肯定能彻底融入这里,然后争取减刑出狱、重新做人。

        “外面的朋友,你们要不要进来一起吃?”

        林中的怪风猛然袭来,两道瘦高怪异的身影忽然出现,足不点地向着待质所深处袭来,乱尘迷住了沿途牢房囚犯的眼睛,只感觉一股凛冽的杀气交鸣。

        江闻不受影响地睁着眼睛,凝视着那两道袭来的怪影,瞬间拉过身边的高大囚犯挡在自己面前。

        “狱友,好东西你们两个都享受到了,我这两个仇家前来,你们是不是也一人分一个?”

        沉重镣铐的犯人面色惨白,脸上依旧是勉强的笑容。

        “与我无关。”

        江闻又看了一眼刺穿琵琶骨的犯人,对方还在细致地啃着烧鸡,连头没抬一下,五官全都埋藏在蓬乱的虚发之中,显然也是指望不上了。

        可惜。

        江闻心里暗叹了一声,这才站起身来,

        “常氏昆仲,你们师父之死与我没有分毫。当天我与你们一同进入了幽冥巷,外面的事情丝毫不知,这一点你们应该很清楚才对。”

        仅隔着几道牢柱,江闻也清楚地看见了常氏兄弟的面容。

        他们在几天内已经瘦得脱了相,浓重眼圈和血丝密布的双眼宛如妖魔,一身磨损到破破烂烂的黑白长袍,如今更像是传说中的勾魂使者了。

        常伯志消瘦脸上戾气深重,枯掌猛然抓握在木柱上,掌力发出了咯吱吱的怪声。

        “师父对我们有养育之恩,我们不知道是谁杀了他,但是一定会把凶手找出来血债血偿!”

        常赫志也声音嘶哑地说道。

        “你有嫌疑也有线索,我们想尽办法前来,今天你必须跟我们走……”

        江闻叹了一口气,对方这副损耗过度的模样,分明是强行催动内外功夫导致的暗伤,长久下去甚至会走火入魔。

        “你们和衍空和尚交手了?”

        常赫志眼中闪过一丝忌惮。

        “那和尚的功夫很厉害,和我们两人交手了两次,吃尽了苦头。今晚趁他外出,我们才顺利潜进了府衙……”

        江闻摊了摊手,老老实实地说道:“你们不用找我了,我是不会走的。”

        常伯志脸上的表情异样,仿佛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答复,沙哑的声音都抬高了几度。

        “对方如此妄为,你难道不想洗刷嫌疑,还自己一个公道吗?”

        “出去干嘛,在外面我一个人很无聊,也没有女朋友。”

        江闻无所谓地走回了牢房深处,靠在狭小的窗户底下声音懒散:“这个待质所里各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超喜欢在里面的……”

        常氏兄弟不再用商量的语气,寒声说道:“今天不走也得走!”

        江闻斜睨了他们一眼,从林震南送来的东西里拿出一壶美酒,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我不出去自然有不出去的道理,有些事情置身其中,未必就有呆在牢里看得清楚。你们这几天到处乱跑,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江闻说着促狭的话,眼中蕴藏着一丝笑意,“说来有趣,我待在里面三天,已经想清楚了很多的问题,就连以往读书不求甚解的东西,都被我想通,我看这里非但不是牢房,而是一处龙场悟道的福地呀……”

        常氏兄弟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你知道凶手是谁?!”

        “你们误会了,我只是想清楚了一个典故,既然今天碰见,我就与你们分享一下好了。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你们听过没?”

        江闻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说道,“郑庄公与共叔段乃是同胞兄弟,却因为一个难产、一个顺产,他们的母亲武姜只偏爱弟弟段,对郑庄公厌恶无比,甚至帮助弟弟造哥哥的反,最后被郑庄公打败的故事。”

        “再往后,郑庄公将支持叛乱的母亲放逐到了城颍,还发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幸好在大夫颍考叔的劝说下,郑庄公掘出一条地下大隧,母子两人终于见面,复为母子如初。”

        江闻说着古文观止中有名的故事,然后缓缓说道。

        “可我分明感觉到,郑庄公此人乃是一代奸雄。从前头的纵容母亲、包庇弟弟,就是为了后面一举铲除威胁的行为做准备——毕竟能保全住自己孝悌之名、名正言顺杀死弟弟的,就只有让对方犯下忤逆乱国的罪名了……”

        “更有趣的是,郑庄公对外说自己将母亲流放到了城颍,可在和颍考叔的对谈中,却不小心说漏了嘴,左传原文是‘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

        “换个方式理解,会不会是郑庄公已经秘密将母亲杀死在城颍,只是囚禁了一个替身在那里,因此两人早就阴阳相隔了?”

        此话一出,常氏兄弟虽然读书不多,也被江闻话语里的刻毒无情惊到,只觉得他口中的郑庄公,就是一个虚伪残忍的奸诈之人,弑母杀弟都能大义凛然。

        “一家之言罢了。”

        浑身铁链的犯人居然出声,脸上笑容有所收敛。

        江闻则又摇了摇头。

        “那你说说,掘地及黄泉的行为是什么意思?鲁隐公元年中写着,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我看就是这做儿子的,假惺惺地说死了也挺清静,母亲则讽刺道,像你能够活着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此话一出,牢房内外的几人都瞠目结舌,只觉得荒谬无比。

        只有那个被铁钩穿过琵琶骨的犯人慢慢点头,沉默不语。

        浑身铁链的犯人摇头叹息:“你说的越发荒唐了。书中后面写到‘遂为母子如初’,岂不就是两人和好如初?”

        “和好如初?”

        江闻放肆大笑了起来,杯子里的酒都洒出来,良久环视着常氏兄弟和两位狱友。

        “哈哈哈,微言大义正是如此!记不记得我前面说过的,武姜从来都不喜欢这个大儿子!如初就不可能和好,和好就不可能如初!”

        等到笑声停下,牢房内早已经陷入了沉默。

        “所以我猜想,大夫颍考叔不光是出主意让郑庄公挖掘地道,而是献上了一个跨越幽冥的招魂方术,才让郑庄公能在黄泉之隧和早就被杀死的母亲见面!”

        常氏兄弟瞠目结舌,他们仿佛察觉到了江闻精神上的异常,怀疑他已经疯了。

        但浑身铁链的犯人却眉头紧皱,苍白过度的脸上流露出深思的表情。

        “听你这么一说,我想起一则传说。颍考叔后来舞旗夺车立下大功,却被人背后射箭而死。郑庄公为此拿出猪,狗,鸡等祭品,由巫师领着一起念咒三日,颍考叔的冤魂就还阳,暗箭伤人的公孙子都被缚魂索命,随后自刎而死。”

        江闻沉默了一会儿:“幽冥之时古有以也,有谁能说得清楚呢?颍考叔或许也没想到,他当献上黄泉之隧的方术,最后还了自己一个清白……”

        启发江闻的是白莲教黄护法临死前的狂呼。

        他脑袋里似乎潜藏着许多可怕的讯息,然而竭尽他所能,都无法描述其中的诡异,因此只透露出了一些古怪的传闻。

        他的描述里五花八门,比如福州城中的由来已久的幽冥巷、髑髅太守,还有孙策之死、闽王凿泉视鬼,但这些都和玄之又玄的幽冥有所关联,让江闻不得不用最大的想象力,试图还原着这一切。

        更让他无法轻视的,是西晋郡守严高筑子城时凿出西湖,就传闻凿到了地层深处的海眼,才最终引出了湖底古庙的见闻。

        没错,又是魏晋!

        他可以不做过多的恶意猜测,却唯独对这些擅长惹事的魏晋挥犀客丝毫没有好感——琅琊严氏出身的太守就算自己不惹事,还能阻挡其他魏晋世家门阀在其中动手脚吗?

        江闻本不愿意管福州城中发生的变故,更没有办法将榕城中三山两塔间这些光怪陆离的诡事联系组合在一起,但现在看来,已经从黄护法口中猜到了一些真相……

        有人在下棋。

        有很多人在下棋。

        这个乱局浑水之下疑点重重,人人都以为是棋手,想要下一盘以天下人为棋子的大棋,却不知只要跨入其中就沦为了又一枚浑浑噩噩的棋子,只能被局中的大势所逼迫行走,再无办法抽身离开。

        江闻出言震慑住了全场,表情却突然缓和了下来,走到牢柱旁看着瞠目结舌的常氏兄弟。

        “实不相瞒,现在还没到我入局的时候,因此我是不会走的,凶手到底是谁我也不感兴趣。”

        他笑得很和善,注视着面声怒色的常氏兄弟,仿佛说着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如果你们能出去外面,把一样东西拿过来,我或许能让你们死去的师父跨越幽冥,亲自来见你们一面……”

        江闻把声音压的很低,带着一股刻意的蛊惑。

        “你们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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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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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4 09:13: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三十四章 匣里金刀血未干

        自从在幽冥巷口,江闻目睹了稚嫩尸骨枕藉累累的度人塔之后,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躲进了牢里。

        在这处溷臭刑人、相得益彰的地方不改其乐,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地悟起了道。并在这期间他一边思悟,一边咒骂这该死的世道。

        这世道有多该死呢?

        可以说该死到了某种高度,江闻即便穷尽才智冥思苦想,也判断不出眼前杀人者和被杀者,究竟哪个更应该死——这是跨越了时代的悲哀,也是只有他自己在承受的负担。

        在这个过程中,或许也只有表现得乖僻离常,才能让江闻的内心舒坦那么一点点。

        于是乎,江闻躲到武夷山中是其一,只交极少数朋友是其二,带着几个孩子游离于江湖是其三。

        武林人士怨声载道的无情江湖,最终成为了他纵情豁达的外皮。

        在他眼中,唯独孩子总是无辜的。

        他能毫不犹豫地去救素昧平生的傅凝蝶,能淡然处之地收爱咬人的小石头为徒,更能费尽心思地将洪文定拐跑,却不再敢轻易挥剑出掌,去做那些“行侠仗义”的事情。

        在牢里三天三夜没合眼的江闻,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窝在牢里的背影像极了鲁镇的某少爷,又像是在老歪脖子树殿冥思苦想四个字的某酋长。

        巧的是,自己想了许久才说出来的话,也不过是四个字

        ——“救救孩子”。

        在短短几日内,原本就因怪闻异谈而风声鹤唳的福州城,转眼就陷入了一场更加猛烈的风暴之中,而这场风暴的中心,就是倏忽天降的朝廷钦差。

        衍空和尚带着朝廷的人马杀入了三坊七巷。

        螺江陈氏、九牧林氏、武林沈氏、龙山刘氏、义序黄氏、雁门萨氏,这几户人家在三坊七巷的望族名流中,都属于传芳蕃衍最为兴旺鼎盛的家族。

        在此之前,曾经也是公认推恩忠正、承德孝悌的钟鸣鼎食之家,却接连之间迎来了最猛烈的打击。

        他的手笔,不复耿家行事的谨小慎微、掩人耳目,而是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抄家破户,以至于一时间械人盈狴。

        不论这些家族从前如何豪奢、手腕如何灵通,全都被冠以“伪造言辞,诳愚惑众”的白莲教身份,阖家下了大狱,不容申辩。

        就在常氏兄弟潜入官署的当夜,衍空和尚亲自带出户的人马,正在攻打最后一户难啃的硬骨头——雁门萨家。

        住在黄巷之尾的萨氏强势抗衡,早已用土石紧塞住门户,伴随着不妙消息接连传出,更是派出精壮日夜巡守在院楼之上,人人手持强弓硬矛、杀气腾腾。

        然而这一切,却依旧挡不住衍空和尚动手的决心,就在清廷探子强攻下黄巷中的义序黄氏之后,几根钩爪就迅速搭在院墙之上,喇嘛打扮的杀手已经冲入其中了。

        萨家青壮子孙很多,聚集中也不乏练武之辈,众人很快就操着刀枪和这些杀手战作一团,一时间杀声四起、火光映天。

        一方是手段刁毒的经年杀手,挥刀如泼水,明晃晃地轻易不能近身,一方是训练有素的护院武师,往来行进令如山倒,配合极具行伍之风,渐渐两边战斗互有胜负,僵持不下。

        萨家大宅高处的花厅闻雨山房,此时已然化为中军之所,山房中萨氏青壮慢慢加入,局势也渐渐倒向了他们一方,喇嘛杀手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被分割围困,陷入了下风。

        就在众人认为局势已定,几名族老凭高思索着,以为终于撑过这一夜的动荡时,萨家早被砂石牢牢堵住的大门,却猛然出现了强烈的撞击摇晃。

        磅礴巨声不断传来,门外宛如巨兽撞击,声声直接敲在人们的心脏之上。

        府门在撞击中迅速变形,最终化为了一响折断开裂的刺耳声。一个铁塔般的人影闯入院内,发青的头皮与浓密的胡须形成鲜明对比,但更让人瞩目的,还是那张狰狞凶狠的面庞。

        他的身上残留有打斗的痕迹,双目如血,举手投足间杀气冲天。

        “好一处大胆反贼,竟敢公然袭击朝廷天兵!”

        衍空和尚的出现,就像是池子里投入的一枚催化剂,顺间引动了人们的恐惧。

        只见他赤手空拳地上前,轻而易举夺过两名家丁的哨棍,凭空击成两截,随后空手一掌打在他们头顶,噼啪一声脆响,两人的脑袋当场便如西瓜碎裂。

        “本官已然当面,贼人竟然还敢还手!是不是都想满门抄斩!”

        衍空和尚此时脱去僧衣,露出身穿的三品官员补服,龙躟虎步间气势雄浑,提膀又撞飞了许多家丁,只留下一路泼洒吐血的惨状。

        萨府的青壮察觉到了形势不妙,迅速放弃被包围的密探,转而以刀枪棍棒围攻衍空和尚。

        闻雨山房上的萨氏家主也愤然出声。

        “恶僧,你做恶多端、杀人如麻,擅起刑狱却知法犯法,枉称朝廷命官!”

        老者义愤填膺,猛拍在一旁阑干上。

        “福建巡抚乃是我们萨家的挚交,等我长子修信递到,巡抚大人必定禀明圣上将你革职问罪!”

        周边青壮霎时间鼓噪起来,只把各色兵器一股脑攮来,想要给衍空和尚一个好看。

        可衍空和尚的袍袖挥舞,粗大的胳膊伸展开来,内气灌注下血肉只如精钢一般,只见刀斧及身都未能伤及分毫,蒲扇般的巨掌张开,便将一连十余人打得牙齿碎裂、口吐鲜血。

        他一揽官服大袖,倒竖双眉杀气四溢,单手持起胸前挂着的粗大念珠。

        “少废话,本官断案向来先斩后奏!”

        只见他双腿分开站定,一声怒喝后拳掌齐出,转眼间撞开一条路前行无阻,强行逼退了萨家青壮,余威仍能拍碎花架木桩,金刚般若掌全力以赴挥出的无穷劲力最为刚猛,即便五六人合力,都无法抵挡住分毫。

        “你们再不投降,今天我就让你们满门尽灭!”

        衍空和尚的杀声嘹亮,竟然凭借一人之力就镇压住了全场,将上百人的萨氏家丁杀得血流满地、人仰马翻,丝毫抵挡不住。

        功力精深的金刚般若掌、大力金刚指同时出手,转眼就是刀断人亡,死不瞑目地撞在了屋墙之上,此夜杀人手段之狠辣,与当初西域妖僧客巴屠杀马家无二。

        他遥指着闻雨山房中的老者,

        “你这个罪魁若是伏法,再全部放下兵器,我或许可以容你们一次!”

        见对方兀自集结想要鱼死网破,衍空和尚当即朝天大喊:“拿东西来!”

        萨氏家主原以为对方要倚仗兵器之利,眼角却看见院角浮现出一道身影,抛来一个布包。

        衍空和尚抖开包袱,将一个圆溜溜黑乎乎的事物举到了高处,双目圆睁怒喝道:“老匹夫,你看看这是什么!”

        随着众人的目光望去,衍空和尚手中拎着一根粗黑辫子,半空中摇晃着一颗血污覆面、痛苦狰狞的斩落人头,双目无神地瞪着空气,死前决计是在承受了莫大的痛苦后咽气,才被割取首级。

        火光映照中,萨氏老者从眉眼五官辨认,愕然察觉萨家那位由翰林院检讨外放为知县的长子!

        对方跋扈之色跃然于眼前,萨氏家主猛然窒息欲绝,怎么也不愿意相信眼前惨状,但随着他的面庞痛苦犹豫,转眼却又是被一掌掌拍飞打碎的族人,终于含恨说道。

        “你这个狗官毁我满门清誉,今日我就以人头赔请,只希望你不要再为难我萨家的人了!”

        说罢就挣脱了身边妻儿的搀扶,踉跄着一头想要撞上花厅的廊柱。

        “地无界,天无法,要怪只能怪你们螳臂当车!想死也由不得你!”

        衍空和尚狞笑着看着,忽然上前双手抵住一块石碑,随着他双臂用力、腰腿运劲的怒喝声,竟然生生地将这块院中照碑从土里拔起,随后扛起重逾千斤的石碑在肩,径直砸向了远处的闻雨山房!

        地动山摇间,照碑瞬间磕断了廊柱,又砸碎了花厅的半面墙瓦,才在噼里啪啦的倒塌声中狠狠嵌进地里,碾碎了满地青砖。

        萨氏家主还未触及柱子,就被破瓦砾石兜头罩住,满头白发都染花,一股股鲜血从额角流淌下来,只能瞠目结舌地瘫倒在了残垣之中,宛如痴呆。

        衍空和尚站在院中睥睨四野,所视之处的萨家之人尽皆丧胆,在这等蛮横的壮举前胆寒心怯,再也生不出抵抗的念头,任由门外闯入的一队队清兵缴械。

        尘埃落地后,原本富丽堂皇、层楼累榭的萨府狼藉一片,一队队清兵押送着外出,偌大院子里空空一片,只有衍空和尚凝视着漆黑的夜色,露出了深思隐忍的神色。

        “钦差大人!”

        衍空和尚的手下皆是面目全非、刀剑刺面的亡命之人,此时一名手下手沾血迹,从门外快步走进。

        衍空和尚背朝着对方,沉声发问。

        “情况如何,说!”

        手下的声音暗哑,抱拳跪地说道。

        “黄家老小已经审问完毕了。一开始他们死命否认,后来一听见‘闽王审知’四个字才老实,承认大人您要的东西,如今就在他们手里。”

        衍空和尚闻言大悦,两人一同走出萨府大门,沿着黄巷的道路走到了巷口另一处高门大宅。

        正院之中,几人正奋力挥舞着铲子开挖地面,随着一旁沙土累积成小山,一块硕大碑体就出现在了土里。

        “《胞皇宫龙启碑》果然在这里!”

        衍空和尚眼中放光,令人吊起碑身,伸手抚摸着这一块高近两丈的古碑,只见碑头为六螭首,雕刻雄健,碑侧刻蔓草花纹,历经岁月蹉跎依旧华美。

        详观此碑,碑辞以颂开题,以序引述,模模糊糊地写着五代十国间闽王在福州兴建胞皇宫的嘉举,又记黄龙出水的祥瑞,全碑岿然高耸,雕磨精工,丝毫不为苟就。

        “你可知这碑的来历?闽惠宗王延钧听任道士陈守元之说,兴建胞皇宫于九仙山顶,祭祀一尊从天而降、不知来历的神祇,名曰胞皇尊。”

        衍空和尚眼角斜睨着一旁,故意放声说道。

        “这尊神明,于史册从未记载,方术也不曾显露,据说是王审知入闽之时夜梦见之,遂画于图册。闽惠宗得之奉若至宝,以无数白铜黄金铸胞皇像,亲自昼夜诵祷,焚香祀祷,乃至举国政事无论大小,皆请胞皇命而后决之,霎时间一国若狂。”

        衍空和尚痴醉地看着碑文,不无得意地道:“义序黄氏始祖黄敦,唐末自河南光州固始县随王审知入闽,为心腹肱骨之臣。我就知道当初闽王留下的线索,十有八九就在他们手上……”

        随后他环视四周,对着空空荡荡的院子,自言自语般地说着。

        “还有雁门萨氏,本是发祥于西域的色目人‘答失蛮氏’,其祖的萨都剌生于山西雁门,受元廷赐萨姓,后于至顺四年迁基福州,要说他们没有目的,我是决计不相信的!”

        手下只是跪地不动,却忍不住好奇地说道:“钦差大人,朝廷此行如此兴师动众,究竟为了什么东西?毕竟连日攻打,属下也……”

        “你是不是也觉得,本官手段太过酷烈?”

        衍空和尚对于自己的目的,倒也毫不讳言,对着自己的心腹说道。

        “但如果我告诉你,他们几家都实打实地和白莲邪教有勾结,还从白莲教的红阳拂多诞护法手中,买过许多不可告人、造型骇人的古物呢?”

        “卑职不敢!”

        手下连忙告罪。

        “不敢就好。这福州城中埋藏着的秘密,绝非二三子可以窥伺,”

        衍空和尚冷哼一声,“那耿家胆大妄为,幸好耿继茂尚且懂得审时度势。世间诡怪难测,一如我当年在少林寺亲所历见,胆敢染指涉足的人是绝没有好下场的——就算号称百年一遇的寺中天才,终究也无法幸免于外……”

        院中的和尚诉说着见闻秘辛,忽然对着空无一物的花墙中豪声说道。

        “既然听了半天墙角,不如出来一叙吧!我今天既然出来,就为了引出你们这些见不得人的老鼠!”

        和尚跨步向前,双掌运仪寰转,便陡然生出莫大的力道。只见他掌心贴按在院内花墙上,瞬间就摧垮砖石将其推倒向后,力道沛然莫御,显然准备多时。

        两道人影从墙后跳出,一黑一白宛如勾魂使者还阳,抛出手中凌厉钩爪,便扯破几名追击清兵的喉咙,挥舞着锁链再度挂上院墙,意欲遁走。

        衍空和尚眼中寒芒一闪,宽袍大袖当即甩出击中两人,将他们打飞跌入了一片芍药花丛中。

        后院审讯的清兵闻声前来,手持刀剑火把照亮四周,衍空刚要追击,花圃中却撒出了一大把砂土、扑剌剌地迷眇他的眼睛。

        形势紧急之下,衍空和尚只能凭着声音的来源下意识出掌,和一黑一白的身影硬拼了一掌!

        “哈哈哈,果然是你们这两个吊死鬼,中了本官的金刚般若掌居然还没死!”

        衍空和尚哈哈大笑,盲眼对敌依旧毫不惊慌,瞬间拆穿了对方的身份。

        常氏兄弟衣衫褴褛、长削干瘦,左右手拎着钩爪默然不语,而方才运起黑沙掌的手掌已经瘫肿微颤,显然是在刚猛掌力的对碰中落入了下风,被对方再次重创。

        两人先前依靠着青城高深武功压制伤势,此时却是再也无法抵御,嘴角溢出了黑血。眼见形势不妙,两人只好再次纵身越墙而去,衍空和尚却阻止了手下追击的念头。

        “今夜暗中势力涌动,我出来就是为了打草惊蛇,探探他们的底细。长青子的徒弟,不过两只老鼠罢了,枉然追上容易中调虎离山计。”

        他取过清水洗清了双眼,含怒一掌拍在了高过人头的水缸边缘,瞬间水流满地。

        “若不是我赶来时,和一鬼面人交手、元气有所损耗,这次必能将他们击毙。鬼面人的一身武功端得离奇,与本官对拆几十招,根底也丝毫不见泄漏,若是想要强取颇为棘手。”

        手下沉声问道:“钦差大人,既然如此,我们牢里还关着一个,是不是抢先结果了他为妙?”

        说罢,还配上了一个抹喉的手势,

        然而衍空和尚当即挥手否决。

        “不行。我们如今的人手已经捉襟见肘,在找到宝物之前绝不能分兵冒进。况且在这么多对手里,唯有林府的那名高手,让我完全看不透……”

        话未说完,声音就被他猛然止住,转换着情绪的眼里再次浮现出杀意。

        “当初闽王宫中的道士自称无所不能,乃至能带着闽惠宗白日视鬼、决狱通幽,这个昏王却不知道,陈守元之流的神通真正倚靠的、是胞皇宫里的那尊神祇。”

        “如今三坊七巷尽入我们的掌控之中,你们继续拷打各家各户,逼他们透露血佛像、白莲教的秘密。圣上猜测那尊现世的血佛,就是当初闽王宫中祈无不应的胞皇尊!”

        “属下明白!立刻就去查办!”

        毁容手下嘶声领命后离去。

        衍空和尚却在身后微微冷笑,遥望着无界天空的眼神阴鸷无比。

        他说的都是真的,却只是一部分真的。

        在来之前,衍空和尚已经喻告手下清兵,此行赴榕是为了调查剖腹出肠的血佛之事,同时打击暗中猖獗公然勾结的白莲教和耿家。

        连带今晚宣扬出去的寻找血佛像、宝皇尊,说到底只是别家的目标,并非他自己的目的。

        世人皆有私心,白莲教有、耿王府有、福威镖局想必也有,而他更不例外。

        在这场风波中,所有人都是黑暗中的猎手,率先被猜出或暴露意图的,注定要出局。随着现今牵扯入局的势力越发复杂,以至于他的那份私心,都显得再寻常不过。

        这座福州城很小,以至于容不下两个声音;这座福州城也很大,因而除了有皇帝想要的东西,还埋藏有他想要的东西。

        田归农受挫的事情他已经知晓,衍空和尚却尚不认为,自己找的东西会在福威镖局的手中。江湖武功说到底不过是微末之技,在他曾亲眼目睹的大恐怖、大绝望面前、甚至掀不起一丝波澜。

        从幽冥巷现身主动入局开始,他发觉行动逐渐阻滞艰难,先前计划的东西也屡屡遭遇阻力,但是衍空和尚仍旧自信,不但是因为武功,更因为他在几十年前,就能成为染血木人巷里侥幸存活的人。

        ——即便那道诡异的龙形阴影自那之后,蠖屈螭盘地隐显在他的清醒与梦中。即便时隔多年,那些没有翅膀和翼的怪诞,依旧昼夜不停地在空中地翱翔,伴随着奇异的吼音和他胸口五道圆趾抓痕,不曾离去一刻。

        衍空和尚既是极少数活下来的,因此也成为了,极少数没有逃脱噩梦的人。

        随着衍空和尚屏退手下,他独自走入因为宵禁而人迹稀少的坊巷,从黄巷漫步经过了灯火阑珊的宫巷,最终止步于烛影幽微的塔巷,几处坊巷的传闻逐一从他心头流过。

        衍空和尚想道,耿家徒劳无功地在三山两塔间搜寻,挖遍了闽王留下来的遗迹,当真是愚蠢至极。

        但说到愚蠢,如今几方人马躲躲藏藏,谁也不敢暴露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唯恐被群起而攻之,也不遑多让。

        宝皇神像数百年前便诡秘离奇,无人知晓真容,随着闽国灭亡,更是被南唐刀砍火焚,以数百人的性命为代价,才将胞皇尊永远沉入闽江的深处。

        它究竟是否如今出世的血佛,已经难以推测,自己眼中的宝贝,唯独三山中九仙山麓,那座通体白色的报恩定光多宝塔当年辟基时发现的光芒四射的宝珠,是必须拿到手的。

        而耿家必定是不知道两塔的内情,才会挖开了城中三山的射乌山下,用来镇压邪祟的崇妙保圣坚牢塔,引发了福州城种种怪事。

        要知道就连王审知第七子王延曦,也在营建九层宝塔时方到七层,就离奇地死于非命,建塔符劾压祟之事匆匆宣告结束,闽国的国祚也在四年之后告终,再也无力回天。

        如今耿家自寻死路,不足为惜。

        一路上衍空和尚的想法心思如电转,最终来到了一处荒凉偏僻的巷子口,驻足不前只盯着坊牌上的宝塔形状,沉默不语。

        为了得到金刚手光明灌顶密续中无上机缘,窥见军荼利明王起伤金刚的成就奥秘,衍空和尚早已决心踏着尸山血海前去寻找,直至看到那尸口出妙莲,身状如梵天的不世之景!

        “摩尼宝珠,到底在哪里……”

        衍空和尚喃喃自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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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24 09:14: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天幽鬼神茫昧然。

        夜风凛凛,明月高悬,足以想见这又是清静朗夜。

        然而空荡荡的巷口前伫立一个凶神恶煞的官服和尚,就让这份景色少分雅致,多了点唐突。

        在衍空和尚无法兼顾的盲区里,一个诡怪离奇的影子骤然生出,如黑水流淌般穿过了石板小路,钻进了一道院墙的阴影里。

        那道影子出现得毫无声息,平随淡然,虬结如冒出院墙的一缕疏枝,狂逸如楼畔侧生的苇茅,俊秀如精心呵护的一株梅花,霎时间变化多端、难以言喻,矛头直指神游物外的衍空和尚。

        而此时的衍空和尚脸上神情,也陷入了显而易见的异常之中。

        他怒睁如铜铃的双眼里,氤氲飘荡着一股细渺的黑气,围绕着瞳仁涌动不息,宛如墨海里腾飞怒吼、翻涌滚荡的黑龙,夺去了这名杀人无算者的全部神采。

        一阵尘埃飞转,怪影随风而响,便是那么轻巧的一缕晃动。

        这晃动,宛如枝头春来的萌蘖被黄雀跃枝起翼时一震,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嫩芽坠落于地,缠绵辗转在风中不肯罢休,直到付与一渠流水潺潺。

        那时的水波尚未泛起,衍空和尚的身躯就遭到了轰然一击,官员补服上劲风凛冽、余势不退,伤痕已经随着裂帛声出现……

        那道隐藏至极限的杀意,就像是被打造成珠钗的利刃,终于出鞘时绽放出应有的光华!

        骤然遇刺的衍空和尚,眼里的黑气依旧缭绕不休,身体不由自主地弯曲前倾,脸面眼看就要和青石路面亲密接触,但他藏在宽袍大袖中的双手,却猛然撑地俯身,发出了阵阵怪吼。

        诡谲离奇的怪影仍在墙角隐显,姿态难以乍述,衍空和尚在起身的瞬间,却已经捕捉到了敌人的方位,铜拳铁掌再不掩饰,急风骤雨般攻向了对方。

        哐当!哐当!哐当!

        接连数声巨响,衍空和尚面目呆滞,拳掌不畏疼痛地撞击在墙面上,震脱墙表的粉砺石灰,露出砌在底下坚固无比的青色条石。

        怪影开始飘忽不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局蠼不安地四处躲闪,终于在衍空和尚分毫不留间隙的快攻之中,被逼到了无法躲藏的位置,被一道巷口照来的烛影闪过,露出了一张五官颠倒、形容扭曲,绝不似生人形状的鬼脸!

        衍空和尚猛然罢劲一收,缓缓从形似长蛟潜江的低伏姿态站起,随着身型拔高,浑身都发出了颤栗牙酸的骨鸣之声,仿佛这个铁塔般的破戒和尚,正经历着脱胎换骨的痛苦。

        “鼠辈终于现身了,本官可是等了你好久……”

        衍空和尚双眼忽地一眨,瞳仁外游荡的黑气宛如幻觉消散,只留下一双杀气腾腾、寒光皎皎的眼睛。

        鬼面人的身形也极度离奇,似乎在用缩骨移穴的功夫改变身体形状,斜靠在墙角暗淡难辨,就和他颠倒陆离的五官一样令人惊悚。

        “阁下费尽心机寻找,我白莲教岂有婉却盛情的道理?”

        雌雄莫辨的声音慢慢响起,鬼面人话语里依旧平静,不带感情地和面前的仇敌问候着。

        衍空和尚猛然大笑,声音震得两旁树枝都颤抖不已。

        “果然是白莲妖党!果然不打疼你们,你们就不会乖乖地出来!我今夜打草惊蛇只是心血来潮,想不到接连抓到大鱼!”

        鬼面人缓缓抬头,形容扭曲的怪脸表情晦涩难懂。

        “我乃白莲教红阳教主。今天斗胆相见,并非想要死斗决逐。”

        空巷中寒风涌动,充满了不信任的味道。

        “哼,莫非你是来束手就擒的?”

        衍空和尚嗤之以鼻,“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鬼话?”

        鬼面人也毫不客气。

        “阁下不相信我自然无妨,但我更没有理由冒着危险,就为了和你开这一场玩笑!”

        雌雄莫辨的声音十分僵硬,斩钉截铁地说道,“福州城中固然你我不可两立,但如果我是来告诉你那枚珠子的下落呢?”

        衍空和尚的表情陡然僵硬,双袖中拳指齐出,金刚般若掌与大力金刚指再不留守,趁着对方不备骤然发难,呼吸间已经抢入对方的身前。

        鬼面人身形原地扭动,匪夷所思地凭空跃起,凝滞在了院墙之上数息,才再次转向横折,单腿立在了高墙之上。

        衍空和尚也不客气,稍蹬微踏就追逐而来,也一脚踩上了狭窄的高墙顶上。然而鬼面人并不在乎半渡而击,独拳凝聚了全身功力,快如闪电地与衍空和尚猝然回应的金刚般若掌,抵在一起相互较劲,僵持不下。

        衍空和尚的内功修为固然惊人,已经到达了江闻都要忌惮一二的程度,但鬼面人蕴含的内功也刚强不折,内气运行屡屡违反常理,使衍空和尚得意万分的角力如陷泥潭之中。

        两人均是未能占到便宜,于是单腿为马地撤拳再出,闪电般接连交手,在半空中发出劈啪作响的声音,鬼面人靠着离奇诡异的武功时而轻灵、时而凝浊,让双方再次徒劳无功地罢手。

        “鼠辈武功倒是不弱。”

        衍空和尚微微颔首,“看你之前藏头露尾地游避,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鬼面人身形摇晃如弱柳扶风,每一动静却紧守中轴,似乱非颠。

        “阁下如今应该能够放下戒心,听我把话说完了吧?”

        鬼面人不以为忤地说着,“如今的福州城云谲波诡,以本教主之见,我们双方非敌非友,完全不必生死相搏。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想要的东西,也可以告诉你摩尼宝珠的线索,换来罢斗的机会,你看怎么样?”

        听到摩尼宝珠这四个字,衍空和尚的眼中就流露出止不住的杀气,似乎下一秒就会悍然出手,将眼前讨价还价的人杀掉。

        但当巷子里的寒风停息后,衍空和尚紧绷的皮肉还是挤出几分笑意。

        “有趣,很久没碰到这么有趣的事情了。”

        这不是商量的问题,也是一个信任的问题。黑暗树林中出没的人,注定既是猎手也是猎物,脆弱如薄纸的除了信任,还可以是性命。

        因此衍空和尚十分好奇对方为什么就如此笃定,说出的话不但能够让人信服,还能使他同意罢手言和。

        双方的杀气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

        “我们白莲教来到福州,是为了幽冥巷中的那本无字天书。”

        鬼面人雌雄莫辨的声音直言不讳,“那本书出自前宋髑髅太守。他在久死还阳之后能通幽冥之事,以原本有音无字、沟通阴魂的殄文写就,上面千变万化无所不包,藏有我教遗失已久的典籍……”

        衍空和尚双眼微眯,冷声说道。

        “因此你是想说自己找的是无字天书,不是我找的摩尼宝珠?”

        他的言外之意不言而喻,这个说法凭空无据,衍空和尚是决计不会相信有这么一本闻所未闻的“无字天书”的。

        鬼面人淡淡说道,“阁下不相信?那你知不知道,你身边这座宅子横亘在塔巷、吉庇巷之间,其中有南宋夫子郑性之曾经的书堂。”

        “《南村辍耕录》有载:‘性之素以私怨滥杀,所居清风堂下有卧尸影,阴晦则现,涴濯不去。’这个故事牵强附会,克那清风堂外死尸之影确有其事,实则就是无字天书中的一一鳞半爪呀……”

        “郑性之曾在贫贱时居此陋巷,掘地得髑髅太守留下的一块残碑,逐渐能通鬼神、知微渺,习读殄文时以清水沾地描画,才变成了这处阴晦则现,涴濯不去的尸影。”

        衍空和尚哈哈大笑。

        “字影再怎么扭曲,如何能成尸影?你这解释太过牵强,就算偶有灵异,又能说明什么!”

        鬼面人淡淡说道:“殄文足以炼虬成仙,自然不能以常文俗字度之。如果你还不相信,那在前朝嘉靖间也有记录,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前来搜查,从幽冥巷找到了两幅怪图,乃是武当张三丰真人在一百二十岁时刺血书就的经文随后号为‘张三丰血经’敬献至大内,此事天下皆知……”

        “那两份血书经文上的内容,也是张三丰真人以高深莫测修为,强悟幽冥殄文写就,据传破解了生死幽冥、长生不死的要妙。这你总该相信了吧?”

        衍空和尚的表情慢慢凝重了起来。

        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不是朋友,往往是你的敌人。

        武当作为少林立派千年以来,唯一不变的大敌,曾经寄身少林寺的衍空和尚自然对这位陆地仙人的事迹了如指掌,不管是他早年放荡形骸的癫狂行径,还是他晚年隐晦不明的仙逝传闻。

        刺血写经是一种通行于佛道的大德行径,《普贤行愿品》就曾记载,佛陀在因地修行时剥皮为纸,刺血为墨,析骨为笔,书写经典,积如须弥。据说血经不但能恢弘誓愿,还能显化出真经要诀中密而不宣的义谛。

        张三丰血经上的内容不曾流传于世,但明代士人笔记曾写道嘉靖皇帝通读血经之后,冷汗淋漓地坐倒于地,惊呼长生不死竟然是一纸空愿。

        “多说无益,你解释再多也不如告诉我摩尼宝珠的下落。”

        衍空和尚开门见山地说道,心思似乎有了什么打算。

        鬼面人的怪脸上挣扎出一个表情,不断变化出各种诡异的角度,伸出一根手指说道。

        “自古经不可轻传,亦不可以空取,佛祖都称比丘下山传真经,只讨得三斗三升米粒黄金是贱卖,我如今也有一个条件才行。”

        衍空和尚横眉怒目,却果然表现得更加深信,“且谁给我听听。”

        “我要阁下放了一个人。”

        鬼面人以雌雄莫辨的嗓音说着,“那人现在关在福州府衙的待质所,深不见日的苦牢之中……”

        衍空和尚的眼中再次爆发出精芒。

        “你要放的人太过危险,本官绝不可能答应!”

        衍空和尚想起了那个武功深不可测的年轻人,只觉得对方在谋划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一旦听信说法纵虎归山,恐怕落入圈套。

        鬼面人的声音逐渐冷淡了起来。

        “本教主不远千里而来,无字天书也会自己去取,这放人难道是什么强人所难的事情吗?!”

        衍空和尚轻拂着胸口沉重的念珠,表情也逐渐漠然:“若想和本钦差谈条件,你必须先告诉我摩尼宝珠的下落!”

        深深的巷子里,凛冽寒流再一次呼啸而过,伴随着两人沉默不语的氛围,幻化出了千军万马自高霄杀来的铮铮之音。

        “摩尼宝珠的来历,我红阳教恰好知道一些。”

        僵持许久,鬼面人终于还是缓缓开口。

        “那是当初唐代会昌法难时,我教十二慕阇之首的呼禄法师所带而来的宝物。此宝所在之处,其地不寒不热,若人有热、风、冷病或癞、疮、恶肿等,以珠着其身上,病即除愈,以及澄清浊水,改变水色之德。”

        “后来呼禄法师见福州城罹将大难,便把摩尼宝珠埋藏于九仙山脚下,定住了城下的一处幽冥泉眼,防止阖城沉入那日月无光、黄沙漫天的阴泉之地。”

        “此宝潜藏地下一甲子,后因宝光流转,被唐天佑元年的闽王王审知所得,随后敕建七层八角的报恩定光多宝塔,重新定住地底阴泉的流向。”

        “再后来闽王霸业飘金粉,一夕鱼龙不可辨,摩尼宝珠也辗转不见于乱世,只有福州城中的黄家手中,存有些许线索,搜寻了数代不息……”

        话至关键处,鬼面人的故事戛然而止,一切线索都和衍空和尚所知的相吻合,却又没有一处出乎他的意料——有趣的是,这些讯息作为交易的代价全然不足,可作为取信于人的证据,却已经绰绰有余了。

        黄家、石碑、胞皇、福州。

        这些看似毫不相关的东西,实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衍空和尚嗅出了对方话语里的试探意味,却也故意谨守着讯息的边界。

        “黄家所有的线索,此刻已经落到了本官手里。你即便不说,我也总有办法找到答案。”

        衍空和尚傲然地回答道。

        鬼面人衣袂飘飞着,雌雄莫辨声音后的姿态极为诡异。

        “本教主前来自然有道理。当初随王审知入闽的黄家始祖黄敦生六子,后起起伏伏,曾因娶永阳柯氏,迁至永泰龙井,再后委义序林氏,最后才迁回福州义序,成为如今的义序黄家。”

        “如此多般的流转变迁,他们口口相传的线索早就残缺不全,单靠着那面古碑,是绝无可能找到摩尼宝珠的。巧的是黄家这一代的子孙中,有一名天资卓越的庶出子孙,已在我教充任红阳护法一职。”

        鬼面人的话语里诚恳无比,因为他知道对方是没办法拒绝这个理由的。一切都和他掌握的线索相符合,自己也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摩尼宝珠和自己离得最近。

        在没有人成功的时候,证明自己曾经最接近成功,就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你口中的黄护法死在幽冥巷里了。”

        衍空和尚口气生硬,不想显露出任何的动摇。

        但鬼面人已经看透了一切。

        “黄护法死了,他发现的东西却流传了下来。还有件事我要告诉你,黄护法不仅曾把摩尼宝珠的线索告诉教中的红阳圣童,似乎还告诉了耿家以寻求某种帮助——留给阁下的时间,可能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多哦……”

        衍空和尚怒目而视,不小心跺碎了足下的墙瓦。

        “你这是在威胁本官!?”

        说时迟那时快,衍空和尚眼中的杀机再也掩藏不住,立于墙头再次突施冷箭,身体斜靠似地倒向了前方,运起千钧之力发起进攻。

        鬼面人淡然自若地向后飘动着,空中转折的姿态生硬诡异,偏偏恰好能躲过衍空和尚的一撞。

        眼见距离越拉越远,衍空和尚袍袖挥舞如风,袖子里的拳掌再次出击,隐蔽无比,直奔鬼面人的脸面而来,劲风已经压到了那层恐怖诡异的颠倒面具。

        “装神弄鬼!给我现出原形!”

        这一手袖里乾坤已经多次使用,鬼面人也早有防备,自然再次漂忽不定地躲闪,同时立掌如刀,迅速施展出颠倒不定、离奇诡异的武功路数,要和衍空和再斗过一场。

        可这一次,衍空和尚忿愆的面容中显露出了一丝狡黠,袍袖忽然像被鼓风机吹起一般,直如铜铁似地不可摧折。

        “你上当了!看我流云飞袖!”

        横扫的袖袍带起阵阵恶风,甩动之间便从鬼面人身前划过,切断了他周身牵绕着的某些细如毫发的丝线,发出了崩当的断裂之声。

        而在下一招,流云飞袖就从鬼面人的脸旁划过,击破了一块紧贴在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面具底下的容貌。

        “鼠辈肆意妄为,终于被我抓到了破绽!你虽然对佛道辛密了如指掌,却屡屡暗示本官敌人在耿家,想诱导我继续查下去,我看你根本不是白莲教!”

        衍空和尚大喜过望地定睛看去,却看见鬼面人五官颠倒的面具之下,竟然是一张血管筋络扭曲、肌肉蠖屈螭盘,根本连五官毛发都看不见的恐怖嘴脸,一直延伸到脖颈,都是这样的恐怖胬状翼肉!

        衍空和尚即便心智如铁,也被这样子惊骇到了片刻。

        而鬼面人就趁着这个机会猛然窜起,施展轻功在月下飞度屋梁,几起几落后便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句回响久绝的雌雄莫辨怪声——

        “摩尼宝珠……

        “就在福威镖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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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25 10:22: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三十六章 计不决者名不成

        入夜很久了,林平之却辗转反侧地睡不着。

        唐人李淳风在制定《麟德历》时,就明确指出:“古历分日,起于子半”,以子时的中点,为一日之始,只是一个拥有特殊计时功能的时刻。

        而心中有事横亘的林平之依旧记得,坊间大树下乘凉的老人们曾神神秘秘地和他说过,“未子时,当速归,子半到,百鬼出,最易见鬼魅,宜早寻所往。”

        拥衾难眠的林修心中惴惴然,望着从窗缝漏进屋里的惨白月光,静听着城卒鸣柝缓缓靠进。城中充满忧悒节奏的打更声如果深夜静听,每每柝声三下伴随一声长吟,宛然是说的「打杀哉」三字。

        最终,这位福威镖局的少镖头独自起身,小心翼翼地从房间走出去,快步经过几间亮着灯火的厢房,又穿过树影参拂的练武场,终于来到了后院的门口,凭着门缝向里面张望。

        几天前镖局里还热闹非凡,此时却已经冷冷清清、恍如隔世了。

        在田归农带人上门踢馆铩羽而归之后,林震南喜不自胜地命人采买了大量的水陆食材,大摆筵席款待镖局上下百余号人,从镖头账房到马弁伙夫,人人都喝得酩酊大醉,江闻的几个徒弟更是敞开大吃毫无顾忌。

        可是在那之后,林震南就似乎痛定思痛地,忽然严令两个子女和江闻的三个徒弟,不得随意踏入前院和镖舍,一日三餐由伙房单独供应——正好府上大厨也有一双儿女,每日就负责往来内外,端菜送水。

        林震南的理由是江湖险恶,不得不防。可林平之感觉总有哪里不对,就连前厅镖舍传来的声响、飘进来的味道都不对。

        镖舍晚上灯火不息,白天也总是传来刀枪交击的铮鸣,似乎有许多镖师昼夜操练着武艺。百天每隔半个时辰,就有步伐密集如雨点打落,夹杂着铜锣金鼓敲鸣为号,仿佛在和什么看不见的对手作战着。

        林平之即便隔着院墙,也能听见他们发出声音忿怒和惶恐、脚步声音坚毅而悲观,匆匆忙忙地永无停歇,就像在进行着一场永远不会胜利、也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战斗。

        慢慢地,林平之还发现,每当这扇门打开,林修就能看到一些筋疲力尽、汗出如浆的镖师靠在墙角休息,随后消失在了后院某个亮着灯的房间里。

        好奇心起的林平之,曾凭借轻功踏上墙头,虽然视线被后院的一度山墙挡住,却也看见镖局斜侧的那扇小门。一辆辆运送着肉菜禽畜的轮车,正排队等候在狭小的过道里,等待着府上大厨清点食材后送入厨房。

        这样的离奇景象,在每日隅中、日入两个时间从不间断。每一次的食材用量都相当于一次阖府的宴席。

        林平之想不明白,府上哪有天天吃席、顿顿饕宴的道理,可若是没有人吃,光这些小车日积月累下来的食材,都够把前门大厅囤满了,如今却仿佛被送入了饕餮的无底腹肠之中,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奇怪的还不止这些。

        自从那块黑底金漆的御匾到来之后,镖师们便都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谈论着这块带来不祥的事物,用恐惧厌恶的目光看待它,即便只是偶然经过,也都会慌乱地转移视线,宁愿视若无睹,仿佛里面寄居着什么会食人心智、夺人性命的鬼怪。

        而原本天天晨昏给林平之考教功课,称量武功的林震南,也已经数日未踏足后院了,着了魔似的甚至连自己的房间都曾入卧,只顾着昼夜死守在前厅。

        可能是受不了林平之苦苦盘问,福威镖局的史镖头最终才略微透露,林总镖头如今有要事在身,只能寸步不离地全副披挂于前厅端坐,片刻都不曾解衣离开。

        更奇怪的是还有人说,偶然看到早就疏于习武的林震南,独自于深夜前厅舞剑,仿佛在和什么看不见的对手激烈交锋,用的全是从未见过的诡诈凌厉招式,可再一回神,却发现林震南正仗剑端坐,仿佛根本没有起身过。

        形形色色的消息悄然传来,林平之能看见的镖师却越来越少。

        林平之瞬间就联想到了,那块颇具不祥意味的黑色牌匾。

        如今的他只要一闭眼,就会看见自己父亲那威严面容,正满是忌惮地仗剑以对,紧盯着金漆御匾上崎岖蜿蜒的笔迹。

        林平之幻见到那匾额上不间断幻化出各种诡异的形状,张牙舞爪地肆虐于前厅,凝聚成噩梦的实体,散播出种种灾祸与恐怖,吞噬着福威镖局里的镖师性命,也吞噬着父亲濒临崩溃的理智……

        随着又一声「打杀哉」泠然响起,才把林平之从混沌不明的幻妄中惊醒。

        此时,门缝外是浓郁到散不开的黑夜,凝视久了,也能看到虚空里浮现出白影的寂寥。

        随着一阵刺鼻熏眼、难以言述的腐臭味迎面扑来,林平之的眼中一时间影影绰绰、皆是飘散不停的幢幢鬼影,那些潜伏的妖异爪牙向着自己一同扑来!

        林平之从门缝猛然跌倒,靠着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发出尖叫。

        他很害怕,很迷惘,很绝望,因为曾经全部的依靠,如今都化为了伸出手却抓空的愕然。

        可他绝不能放弃,因为他是这个福威镖局的少镖头,本就是除父亲之外,最应该守住镖局的人。

        他还记得,小时候在乡下,同母亲于草屋破瓦中的贫困孤独,他更记得,今日福威镖局里前呼后拥、花团锦簇的盛况。

        这种绝大的差异变化,让他不止一次地做起相同的噩梦。而自从母亲生下妹妹后去世,最后一个辨别幻梦的道标也不见了,他眼中更加难辨真幻,颠倒不安的梦里,也总是浮现着大同小异的景象。

        在颠倒离奇的梦中,他遭遇了父亲身死、镖局衰落,偌大家业付之一炬为灰烬,自己孤苦无依地流落江湖之事。

        他遇见了很多人,做过了很多努力,可穷尽一生仍然受尽苦辱欺诈,当初仇人之名响彻江湖,自己却只能如蝼蚁般偷生仰望,永远也没有机会翻身。

        更古怪的是,他在这个梦里从没梦见过妹妹月如,也没有梦见过师父江闻——可明明一旦父亲去世了,他最牵挂的人是亲妹妹,而最值得依靠的人,就是这个隐居在武夷山里的师父了。

        随着年岁增长,林平之也能猜到这些梦产生的根源,是自己心里浮现的彷徨。

        曾经一无所有的人,一但碰到哪怕只如稻草般的希望,就会穷尽力气抓住,随后恶毒如狼地防备着被人夺走。

        因此,林平之明明胆子很小,却总胆大妄为地想要抓住点什么。

        比如父亲,比如镖局,比如所有如今陪伴在他身边的人,他一个都不想再失去了。

        鸣柝声倏然远去,林平之裹紧单衣站在寒风里,再次挺起胸膛看向门缝。

        这一次,即便他耳边又听到了窸窣瓦片碰响的怪声、眼角又瞥见白影飘落的鬼影,眼神里也只剩下坚定和果决。

        …………

        入夜很久了,林震南却坐立不安地等待着。

        福州城宛然「打杀哉」的夜柝声去而复来,夜夜皆然,林震南初来时曾听当地人说“三山两塔冶城间,听塔铃而知祸作”,就总是联想到古书上,那些似是而非的福祸预兆。

        看着那面黑底金字的“南绿林总盟主”御匾,林震南喟然不语,缓缓闭上眼睛,略微抚慰疲劳到极限的神经。

        忽然,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从前门钻了进来。

        “总镖头,我回来了……”

        史镖头的身影从夜色中缓缓浮现,快步走入了福威镖局那挂着“福在威前”厅匾的大厅里,看到了御匾略显嫌弃地抿了抿嘴,这才来到仗剑端坐的林震南面前。

        林震南听到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双眼布满了血丝,略显沙哑地说道。

        “事情办的怎么样?”

        史镖头长出了一口气,僵硬地活动了一下前几天受伤的肩头。

        “放心吧总镖头。”

        他神色诡秘地一咧嘴,有些得意地说道,“我亲眼看着出去的,没有任何问题,您放心好了!”

        林震南得到了这个意料之中、却心系万分的答案,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那就好。你到后院伙房,把华师傅叫出来,我有事要和你们说。”

        史镖头领命匆匆而去,又匆匆地回来,这次还带回了一个有着圆圆胖脸的中年男人。

        “总镖头,您找我是吗?”

        伙房的华师傅刚睡下不久,近来镖局的事情也让他压力颇大,本来乐天知命的一个人也开始坐立不安,此时的胖脸上就明显带着忧虑。

        “好让您知晓,如今伙房、镖舍都快囤放满了,再下去只能摆到前院了。”

        林震南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说下去了。

        林震南看着两人到齐,想从大堂中的太师椅里站起来,体力却早就在长达数日的、与御匾的无声对峙中消耗殆尽,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

        史镖头赶忙上前搀扶,结果林震南不慎拍到了他肩头的叉伤,瞬间龇牙咧嘴了起来。

        “嘶……总镖头,你要小心身体啊!”

        史镖头也不声张,忍过阵痛才扶着林震南站好,愣是不敢让林震南挪开手。

        “史镖头,华师傅。”

        林震南婉拒了搀扶,站起来缓缓说道,“这几日昼夜筹划,终于把福威镖局上下百余人尽数秘密送出福州城,保留住了总号的元气根基,二位实在功不可没。”

        两人一言不发地看着林震南,眼中却全是喜忧参半的神情,甚至有了几分的泫然,就因为这一切太不容易了。

        林震南看着远处,大厅烛火跳跃着照在他的脸上,随着光影游移不定,使他表情虽然毫无变化,却分明地呈现出了苦乐忧欢种种情绪。

        “减兵添灶之计已然奏效,我的心里却还是有几许的不安。约定好的暗号没有从城外传回,也许是钦差封城太严,大概是我多心了。”

        林震南说道,“随着镖局风头过去,福州城如今的注意力,都被那钦差的逆施倒行所转移,史镖头你明天,就以伤势转重的名义到仲仁医馆寻医问药,先不要回来了。”

        随后他转过头,从袖中掏出一张票据,“华师傅,这一百两可以到镖局各处分号兑领,你就带着孩子借口回乡探亲,明天离开。凭你这一手高超厨艺,就算不愿去分号任职,想必也无大碍。”

        两人闻言皆是感动不已,对林震南的心思缜密妥帖,顿时佩服之至。

        史镖头更没想到,原本只在话本评书里听见的“减兵添灶”之计,竟然能在林震南手里玩得出神入化,不禁让他惊为天人。

        林震南在福州经营许久,向来坚持福在威前、以和为贵,把交游善友的商道贯彻到底,与寻常形似黑社会的江湖人士截然不同。因此城中各方消息,依旧可以通过不同渠道,汇集到林震南手中时,帮助他发现问题的所在。

        这几日他虽然被命闭守镖局、谢客往来,可并没有因此而壅塞耳目,茫然无知。

        他知道耿精忠发疯,知道钦差搜捕白莲教,知道三坊七巷被掀了个底朝天,更知道自从田归农被吓退之后,一些对福威镖局的谣言就或有意、或无心地流传开来。

        这些鬼蜮伎俩在平时不足为惧,但在这个风声鹤唳的危险时刻,林震南无法坐视不管了。

        他凭借敏锐的嗅觉,从重重杀机之中寻找到了一条唯一的生路——撤!

        曾被江闻苦劝,因此林震南这几年也补读了不少书,奇怪的是,最让他感兴趣的不是诗词歌赋、算数命理,而是讲述韬略纵横的兵书。

        林震南认为自古商道犹兵道,而用兵之道不外乎虚虚实实四字,虚则实之,实则虚之,避实击虚者终胜。

        比如之前,当清廷以为福威镖局会借机退走福州城的时候,林震南偏在接匾大战中借小石头、洪文定力挫群雄,坐稳了这个南绿林总盟主的位子。

        又比如现在,当清廷以为福威镖局正大宴手下准备接受招安、高枕无忧的时候,林震南却在暗中筹划着将福威镖局总号的人马撤出福州城,保全住有生力量。

        谁也料不到,林震南会选择在各方众目睽睽、风口浪尖的注视之下,有胆量将人马暗中撤走。

        可林震南想的很清楚,福威镖局的背后靠山耿精忠如今被圈禁于王府中形势不明,又有人不断暗中针对着他们,所留存的力量越多,情况就越危险,分明已经呈现了收网钳口的形势。

        林震南在,福威镖局总号就在,而镖师在,各地分号就不会垮,二者缺一不可。

        添灶减兵之计,要略一在减兵,二在添灶。

        为了减兵暗度陈仓,林震南在这几天做出了日日欢饮的假象,让手下镖师借着运送食材的功夫,躲进车底下转移出镖局,再通过他福州城中多年积累的人脉与手段,分批安然地送出城去。

        为了添灶掩人耳目,他命华师傅每天都要囤放好采买的各色食材,这让华师傅为处理食材、延缓腐烂发臭较劲了脑汁;他命史镖头带剩下镖师准时操练发出声响,迷惑府外盯守的眼线,以至于当人越来越少时,镖师各个都得累的半死,才能以十几人发出近百人的响动。

        为了保证渠道安全,林震南分别通过了布绸商铺、金铁匠坊、果饯货站、文玩书肆、药铺医馆等等不一而足的人脉,昼夜不停地居中筹划每一步,更是揣摩着遭人撞破的善后事宜。

        依靠不眠不休、耗尽心力,他终于等到了全数撤离的今天。

        “总镖头,我不见得非要走。”

        史镖头感叹着说道,“您的亲眷都还没走,需要留人保护才是,我虽然武功低微不济,也总能拖延片刻的。”

        华师傅低头不语。

        他虽然是福威镖局总号的伙房大厨,却只是花钱雇来的,不似史镖头那般江湖中人,这几天战战兢兢地配合暗渡镖师已经是仁至义尽,并不想要深陷在这处泥潭里。

        因此他早就打定了主意离开,林震南也能看出来他只想带着一双儿女远离是非之地,换个地方老老实实过日子,就连林震南承诺与他镖局分号的差事,也是丝毫不敢考虑了。

        “无妨,如何出城我自有打算。子鹿如今还被困在牢里,我必须想办法破局,还他一个自由之身。”

        林震南摇头说道,“况且我之所以敢这么做,也是因为子鹿给我留下的后手暗棋。以他两位徒弟的功夫,已经足够震慑贼人宵小、护得修儿与月如的周全了。”

        史镖头讷然片刻,还是有些不甘心地说道,“可是……他们毕竟还是孩子而已……”

        林震南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他们是孩子,也是子鹿的徒弟。他们的师父既然能料敌先机地留下他们,一旦镖局遇到危险,又怎么会袖手旁观?你放心好了。”

        史镖头微微叹气着,不知道自家总舵主为什么如此信任一个江湖侠客,乃至于镖局上下百名镖师在他眼中,都不如江闻一个人令他有安全感。

        “总镖头……”

        华师傅总算鼓足勇气开口了。

        “虽然明天就要走,可我还是想报答一下您这些年的照拂,多亏了总镖头,我那两个孩子才能入学识字。”

        华师傅胖脸上憋出一丝笑意,却掩饰不住愧疚,“我,我去伙房处置一下食材,这就去伙房墙角挖坑,把腐烂的食材再多埋一点……”

        林震南惋惜地看着他,嘴里却没有刻意挽留,只是诚恳地说道。

        “那就有劳了。”

        华师傅胖胖的身影消失在了被撞碎未修的侧门,史镖头也坐在了大厅之中,陪着林总镖头沉默不语。

        林震南凝视着那块黑底金漆的御匾,又一次陷入了沉思不语,又开始了一场与远在金銮殿中某个敌人的对弈长考,想从这个死局中挣脱出一条生路。

        可忽然间,侧门中响起了两个急促的脚步声。

        这一次,是两道矮小的身影快步走来,肩上还扛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半大小子。

        “修儿!你怎么了!”

        林震南猛然惊呼出声,发现昏迷不醒的正是自家长子,而扛着他进来的是气度俨然的洪文定和傻呆呆的小石头。

        洪文定眉头轻皱,把林平之放到了椅子上,熟稔地确认过他的鼻息和脉搏,随后对林震南说道:“林总镖头,我刚才在屋里休息,忽然听见门外有动静就赶了出去,正发现林公子昏倒在院子的门口。”

        他思索片刻,继续补充道:“以我看来,应该是被人有意击晕,性命无忧没有下死手,故而对方的来意不好判断。”

        林震南也紧张地上前检查,试图唤醒林平之,却徒劳无功。

        “洪少侠,连你都没有发现对方的踪迹吗?”史镖头惊道。

        洪文定点了点头:“对方的轻功很高明,并且很可能不止一人。先是有人把我引出去,与我交手的时候另外的人打晕了林公子。并且很可能还有第三、第四个人的存在……”

        林震南只觉得心头警铃大作,忍住不安地问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洪文定的态度依旧冷静。

        “因为在这同时,您的千金也被白衣人盯上了,故此估计还有贼人闯入。”

        林震南差点把椅子扶手捏碎。

        “什么!月如也遭了毒手?!”

        洪文定不慌不忙地摇头说道:“总镖头不必担心。”

        他一指边上发着呆的小石头,“我这师兄当时正走出门外,就和贼人缠斗在了一起,一路紧咬对方,使贼人并没能得逞。”

        林震南茫然了片刻,紧盯着小石头,似乎揣摩不透这个“紧咬”到底是虚词还是实指。

        “我当时饿了,出来找吃的。”小石头冷不丁补充道,这让林震南更加迷惑了。

        “爹!”

        随着一声呼喊,林震南猛然回身,就看到自家小女儿已经站在自己的身后,此时急不可耐地要扑进了自己怀里,双手更是紧紧抓着,一刻也不肯松手。

        林震南紧搂住女儿,嘴里不停地说着,“没事就好,都没事就好……”

        小石头想了一会儿,忽然说道:“可是师妹又不见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又,只是单纯感觉这个场面很熟悉。

        林震南的情绪在短时间大起大落,只感觉心脏都快停了。

        “什么?!凝蝶不见了?!”

        “我们进去找凝蝶的时候,发现她的房间屋顶瓦片碎落一地,已经不见人影,可能是被另外的白衣人抓走了。幸好我师兄记得对方身上的气味,我们俩现在打算去把小师妹找回来。”

        洪文定点了点头,“师父曾吩咐我们要守好镖局,如今只有总镖头独镇福威镖局。我们会在天亮之前尽量赶回来,还请您务必要小心谨慎。”

        感觉到形势空前紧张的林震南果断点头,看了一眼紧搂的女儿和昏迷的儿子,坚决地说道。

        “此事刻不容缓,你们两人自去便是,府里的一切我自有主张!”

        两个孩子对视了一眼,就不再赘言地翻墙而去,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只留下呆愣着的史镖头,面对着忽如其来的事情瞠目结舌,缓缓说道。

        “总镖头,这下我总能留下里了吧?”

        林震南看着他无奈地说道:“那就有劳你了,小心肩头的伤势别发作了。”

        史镖头略显得意地抬头挺胸地唱了喏,用没带伤的单手拎起熟铜棍,就自告奋勇地要到府上巡逻,观察贼人是否有去而复返的踪迹。

        在夜色萧然中,史镖头跨过前院的门,走入故意屋屋点着灯火的镖舍范围,顿时差点和慌慌张张、去而复返的华师傅撞了个正着。

        “哎哟看着点路,你这是做甚?!”

        史镖头略显恼怒地躲过伤处,拦住了六神无主的华师傅,“你手里拿着什么?”

        华师傅闻言猛然惊醒,像住救命稻草般紧抓住熟铜棍尾,身体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寒战,仿佛遭了疟疾。

        “镖……镖头!我刚才在伙房门口挖坑……就挖到了……你……看看这个!”

        他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刚想递过来,却忽然因双手一抖,顺势落在了地上。

        瞬间,油纸包里一个黑乎乎、臭兮兮的事物就滚了出来,转了两圈才趴伏在青石板上,再无动静。

        史镖头不嫌污秽地捏着鼻子靠近,凭借着院子里惨白泄地的月光,终于看清了地上那个邋遢的事物,是一只被连腕斩断、腐烂发臭的人掌!

        华师傅早就惊恐到说不出话来了,自己天天忙活着的厨房出现这鬼东西,岂不是又一把屠刀每天选在自己的脖子上?!

        而更让史镖头难以相信的是,他一眼就从那根短了一截的无名指,辨认出了这只手掌的主人——这只断掌的原主,必定是原先天天和他饮酒赌钱、而两天之前就应该已经安然出城的郑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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