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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诡秘武林:侠客挥犀录》(我在武林克苏鲁),明末清初不可名状志怪故事,作者:入潼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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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25 10:23: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三十七章 潘郎白璧为谁连

        跑出镖局外的小石头与洪文定两人,一路追踪尾随着可疑身影急急前行,几次靠着小石头灵敏的嗅觉差点拦住对方,却还是被对方神乎其技地穿墙越屋、遁逃而去。

        慢慢地他们发现,那几个可疑身影凭借对地形的熟悉,似乎刻意在福威镖局周围团团绕绕,明明可以径直扬长而去,却总是平白无故地和两人兜着圈子。

        但很快对方的目的就达到了,因为洪文定和小石头被绕晕,终于在一处转角彻底失去了对方的身影。

        “味道……不见了?”

        小石头茫然地看着洪文定,“我闻不到刚才的味道了。”

        洪文定沉着地说道:“对方沿着福威镖局附近打转,必定是怕我们追踪到他们的老巢,才刻意转圈消除痕迹。我们先沿着这些地方找找线索。”

        “嗯,如果能闻到刚才的味道,就能找到他们了。”

        小石头点了点头,顺手摸了摸空空的肚子。

        白日的西门客往人来、热闹非凡,此时夜深人静的西门大街,却混杂着朦胧夜色的笼辖,似乎总有微光在山的背后闪动着,在缁天映照出佛塔削瘦颓唐的身影。

        福州以三山为骨筑城,两塔横亘其间,今夜宛若一对在千年时光里看破了红尘的孤僧,纵然日夜相对,无意汲泉灌蔬,也不再参禅辩经,于是乎所有的神采都在眼里匿藏不见,化为了长满斑驳青苔的顽石。

        洪文定凝神观察着四周情况,与小石头谨慎走着,深吸了一口浓重的夜露,只觉得冷到了心头。

        “这条街上杀气很重,要小心。”

        洪文定出门只穿着粗布衣服,腰里自然而然地佩着生锈砍柴刀,刻意把一身的锐气敛藏了起来。

        小石头呆呆地看着,想了一会儿才问到:“什么是杀气,我为什么感觉不到?”

        洪文定皱着眉头试图解释:“我爹说过,如果酒肆里没人饮食夹菜,赌档里突然不高声赌钱,树林山道中安静到连虫鸣鸟叫都听不见,就说明有人动了杀机。”

        “哦——”

        小石头长长一声,打量了一下空空荡荡的街道,深以为然地附和道:“那确实很奇怪。”

        但两人沿着墙躲躲闪闪地往前走了一会儿,小石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

        “可现在是谁,要来杀谁呢?”

        他此时小脸纠结着,仿佛用尽全力在思考和较劲,最后惘然地回头看了一眼,尚未消失在视线里的福威镖局。

        今夜的一切都透着蹊跷,在出门之前,洪文定也猜想过许多种可能。

        幕后黑手毫无疑问在刻意针对福威镖局,可坚持绑架走凝蝶确实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与福威镖局几乎毫无干系。

        他原先猜测的一种可能,是他们其实是想抓走林月如,用于威胁林震南就范,因为不能确定两个小姑娘哪个是林府千金,这才一起绑了。…

        但这个猜测已经被他推翻了。

        追击定从一些细节慢慢察觉,之前与自己交手的白衣人身上带着新伤,连血痂都未凝固,显然刚刚和人交手过,另外几人也隐隐有内伤。

        最让洪文定费解的就在这里,莫非这几名打扮一模一样的白衣人,实际上也并非一伙,乃至于起了冲突火并?

        正思索着,两人从西门大街外一间门户紧锁的客栈路过。

        门前木制招牌因年久褪色着摇摇晃晃,悬在屋檐下的白纸长灯笼,隐隐约约摹写着“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的联语。

        洪文定听见了客栈木楼梯传来的声响,知道有人正要走出,连忙拉着小石头躲到了一旁杂物堆里,以免被人看见了踪迹。

        两人敛息静气地看着大门打开,就发现一个穿着官员补服、凶神恶煞的和尚,正志得意满地将粗麻袋扛在肩头,大步流星往南边走去。

        一阵冷风飘来,小石头忽然凑近了洪文定,伸出手比比画画,最后指着自己的鼻子,表达出了一个再清晰不过的含义——我又闻到那个味道了!

        两人同时转头,目光盯着古怪和尚肩头的粗麻袋,眼中同时闪过一丝的恍然。

        “得想个办法把他留下来……”

        洪文定看出小石头的表情不对,仿佛有什么开关被打开了一样,“等一下,你别冲动!”

        话音未落,要阻拦已经晚了。

        说时迟那时快,小石头已经嗷呜乱叫着跑了上去,一口咬住了和尚的小腿!

        衍空和尚今夜将手下全数派出,监视镇压着福州城里的异动,自己又接连挫败两波江湖高手,只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在种种线索的指示下,衍空和尚起了福威镖局,可鬼面人留下的线索太过刻意,分明是想祸水东引,于是他独自来到这座客栈里,严命手下部署监视。

        然后……就被人给咬了?

        随着脚踝处一阵钻心的剧痛,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却在这个小阴沟里翻了船,被一个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小屁孩给咬了。

        衍空和尚勃然大怒,伸腿连踢想要甩开紧咬,小石头却宛如一只吸血的蚂蟥,不管猎物怎么挣扎拉扯都无济于事,反而让被咬处的伤口更加鲜血淋漓。

        即便如此,衍空和尚还是舍不得手里的粗麻袋,宁愿运起内劲跳起丈余,准备将小石头掼摔在屋旁的石碑上。

        “师兄,快松口!”

        洪文定察觉到招式恶意,在心里刚要出声提醒,小石头就抢先一步不情不愿的松力,摔进了路边的摊车里撞碎一片狼藉,随后滴溜溜爬起来,吐出了嘴里的碎布与血块,自己愣是一点伤都没有。

        衍空和尚察觉到脚踝一松,钻心刺骨的剧痛转而被刀割般的钝痛替代,一阵阵直往里钻,腾跃后落地的右腿也猛然一痉,身为高手差点保持不住身体平衡。…

        “找死!”

        剧痛之下,衍空和尚再也没有了要走的心思,只想着把这小孩大卸八块,才能洗去今日之辱。

        小石头跑回来拍了拍厚棉衣,用骄傲的眼神看着藏身杂物堆里的洪文定。

        你看,我的办法好用吧!

        洪文定瞠目结舌。

        这个办法确实是绝妙无比,衍空和尚不仅留了下来,而且就算请他也绝不打算走了!

        直至此时,衍空和尚仍然肩扛着麻袋,转用左脚发力,单手击出一记金刚般若掌,只听得掌出生风、刚猛劲烈,这门佛家武学已经被他练成百步不留情、出手定输赢的杀招了。

        见对方来势汹汹,小石头先是把对方引离洪文定,随后就地一倒,在千钧一发间躲过了杀招,用呆呆的眼神打量着对方,丝毫不惧。

        谁知道这金刚般若掌意蕴极深,本就是意在以般若之智慧,御金刚之掌力,达到至刚至阳、至大至强的境界,此时虽然力道已老,却仍被衍空和尚猛然催动提高了几分,凭空竟然演化出一式回掌,从无相式陡然转为观照式,伺机而动全无破绽!

        刚猛的掌力已经触及小石头身体,衍空和尚将内力鼓催不止,正待继续吞吐掌力,一举击毙趴在地上的小石头。

        可掌力及身的小石头斜坐地上,却仿佛又被打开了什么隐形开关。

        小石头的丹田气原本不受控制,被江闻训练已久记忆却已苏醒,浑身如过电一般游荡而出,内气走手太阴肺经,经列缺、经渠、一路直达直至掌心。

        身型悬殊至极的两人面对面着,小石头的亢龙有悔猛然出手,从一个几乎不可能的角度的划圈挥出,与衍空和尚的金刚般若掌硬瞬间碰到了一起!

        一方是力极渐弱、强行续招,一方是坐地出掌、力难生根,又同样是刚猛至极一往无前的路子,衍空和尚只觉得掌敲在了一块铁坨子上,五指被震得发麻。

        而小石头也不好受,自古武学力由地起,气自根生,侧趴着出掌犹如无本之木,当即被打得滚退向后,骨碌碌地停不下来。

        搏杀之际全凭经验,衍空和尚的变招极快,瞬间转掌为踢,以宽大的官服掀起旋风为遮掩,回身一脚踢向了小石头。

        他由于只能用伤腿踢人,以至于在地上泼洒出一路血痕,心中怒意更盛。

        小石头的江湖经验终究还是不足,被对方虚实结合的招式骗住,掌短腿长,立刻就像一颗球一样被踢飞,倒摔进了远处临街的戏法彩棚里。

        洪文定知道时机成熟了。

        形势此时看似下风,实则小石头已经换来了极大的战略优势,洪文定慢慢地也理解这个看似痴驽的师兄的用意。

        自己被南少林秘传龙形拳影响,师父告诫不得轻易动手,以防遭诡异武学进一步侵蚀,因此自己并不适合缠斗拉扯,只能致力于如现在般,一锤定音的时刻!…

        洪文定从杂物堆里飞身而出,双脚踩过路边的屋檐,几个折返已经来到了衍空和尚的身旁,以洪拳中的一招“惊鸿敛翼”直奔对方门面。

        猝不及防间,衍空和尚只能撤回追击的步子,原地连转三圈,把肩头麻袋舞起阻挡,这才避免了双眼被抓瞎的下场。

        衍空和尚只觉得今晚简直荒谬透顶,自己堂堂朝廷钦差、御前高手,竟然被两个小孩逼得狼狈不堪。

        自己的修为功力完全足以碾压对方,轻松把两个小孩像碾蚂蚁般踩死,可自己右腿被咬伤、肩上又扛着麻袋、反而束手束脚,无处施展。

        有那么一瞬间,衍空和尚都怀疑是客栈里的手下给他下了套,雇佣来了两个小孩当死士,就为了让他在江湖上身败名裂……

        “混账!”

        衍空和尚舍了小石头,径直攻向了回身的洪文定,苦练多年的流云飞袖再不掩藏,直奔洪文定的落脚点。

        与小石头不同,洪文定的江湖经验十分老道,顺势就踩在了衍空和尚如钢似铁的宽袍大袖上,凌空三连飞踢又起,双拳成虎爪,以“猛虎爬沙”式连番抢攻,招招不离对方肩颈的薄弱处。

        衍空和尚不胜其扰,干脆利落地放弃了拆招,以大力金刚指如电般点出,做好了以伤换伤解决战斗的打算。

        拳谚云:“有拳无功、出手即空”。所以,掌、指无功力者,摆出架式再好也是枉然,而架式高明的人,掌、指功力也将水涨船高。

        此时衍空和尚为了出指刚猛,自然以左腿前迈,伤腿虚点,左手扛着麻袋、右手出指,浑身架势都调整到了极处,半分也无法轻动。

        只间洪文定凌空扭身,一手勾住衍空和尚的肩头,顺势猛然将麻袋从他手中抽出,双腿踏身地借力飞出,落在了十几步步开外的地方。

        “你这一身是……少林武功?”

        衍空和尚双眼微眯,髭须密布的脸上露出了残忍的笑容,仿佛见到了很有意思的东西。

        洪文定冷然不答,先把麻布袋放到了地上。

        两人隔着十几步遥遥相望,也不说话,伴随着一股寒夜强风刮得窗棂有声、人声街景黯退,忽然不约而同地动了起来。

        只见这一大一小、一老一少,身形外貌皆然相反,神情更是一个狰狞、一个淡漠,偏偏不约而同地摆出了同样的拳脚架势,仿佛镜像翻转般相似,用佛祖九图六坐像里悟出的、禅定般古拙的少林身法,酝酿着下一刻的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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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5 10:23: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三十八 蠖屈螭盘顾视闲

        “南少林的余孽竟然还没死绝。”

        衍空和尚狞笑出声,似乎对眼前这一幕非常满意,“我常常后悔火烧少林寺的时候不在场。没能亲眼见到至善老秃驴痛哭流涕的模样,实在是终身的遗憾……”

        衍空和尚摒绝右脚传来的痛感,缓缓沉桥坐步,侧身立腰出掌,再一次鼓催动浑身的内力,“看你这个小子的武功,一定是至善老秃驴精心培养出来的苗子,今天把你当场打死,倒是能让我痛快不少!”

        洪文定纵然年幼,武功根基却是一等一的扎实,即便体质因为腐骨毒戕害略有倒退,可招式与境界依旧在江闻的指导下突飞猛进,逐渐以有形为无形,意图跳出门户之限。

        只见他身正步稳、下盘沉实,仪态外静内猛,双眼似闭非闭间已经将衍空和尚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架势不错,强过刚才那招粗俗浅薄的掌法。”

        衍空和尚微微笑着。

        洪文定很久没动真格的了,前几天的那场连热身都算不上,身体也不免有些疏懒。然而武学一道在于勇猛精进,也贵乎静虑思纯,当心中有拳的时候,洪文定慢慢觉得砍柴和打人,似乎也没有多么大的区别……

        不过是一刀两断!

        一阵强风呼啸而过,紧闭的福州西门上亮着两盏灯笼也摇晃不止,忽明忽暗间如血珠欲坠。

        此遑论夜城门的守吏,还是城中的居民,都在这片漫长的黑夜里蛰伏着,似乎都陷入了沉睡,又像是在暗中拼命地等待,等待那场可能永远也无法降临的日出。

        短兵相斗需睁大双眼,以便捕捉对手每一毫的异动同时震慑对方;而游走持斗只合觑眼,判断时以意为先,得意忘形,同时也避免在僵持中风沙迷眼,露出不该有的破绽。

        故而此时随着风卷尘沙吹来,洪文定抢先抓到破绽,动如脱兔地出手了。

        甫一出手,就是洪家拳最一往无前的杀招——虎鹤双形!

        虎形劲猛、虎爪威沉,鹤啄飘险、鹤意灵秀,洪熙官创出的招式与后世“洪头佛尾”的双形拳不同,在少林五形拳招式精密善变的同时,更加杀招迭出,是一等一的搏杀拳法,丝毫不给敌我留后路。

        洪文定身量尚小,便仗着体形灵动的优势欺身猛攻,长短桥变化信手拈来,霎时间险状纷呈,却被他一一化解。

        虎势以横克直,鹤意以弱借强,虎爪如猛虫扑兽,鹤翅则为凌空击水,他的招数快如闪电,逼得衍空和尚不得不后退,一套拳法打下来,姿态浩浩如五爪金龙,盘盘如老僧入定,已然极具神化之妙。

        “好一个虎鹤双形拳!你师父和苗显什么关系?”

        衍空和尚眼中异彩连连,挥袖挡开洪文定的进招,气度步伐丝毫不乱,显然这些未能让他狼狈破防,同时也一眼就看穿了洪文定手底的真招。

        “虎形中分红黑门,鹤形内有开闭口。你是不是还藏着一式黑门拳,打算在白虎三爪之后紧接黑虎穿林、毒鹤十二手,想直破我的中门?哼,也只有苗显那老匹夫才会如此阴毒,活该被人打到吐血折寿,带着全家隐姓埋名。”

        衍空和尚跛了一脚,身形步伐却丝毫不受影响,趁机想要反击,而洪文定就像他说的那般,再次飞身而起,凌空挥出虎爪三记,抱月流云般恰好遮挡住暗藏的一式掏心爪。

        此刻明招在前,暗法在后,衍空和尚伸出蒲扇般的手掌挡在眼前,又一退闪过掏心黑虎爪,却已然步入了连环的陷阱之中,一步退步步退,洪文定双臂舒展起似野鹤飞扑,随着鼓荡丹田,喉发鹤鸣,杀招已然成型!

        洪熙官暗中传授的毒鹤十二手大开大合,接连攻击着如颅底、咽喉、胸突、第七到八的肋骨缝等人体要害,反复打击大肌肉群的链接肌肉束、下巴侧呼吸道及神经部位,阴藏阳蓄全是毒手。

        经过洪熙官这样的生死搏杀行家修订,这门拳法赫然已是一连串形成体系,丝毫没有退路的狠毒死手!

        随着中门被骗开,衍空和尚宽大的官袍被迅风荡起,被击打出鞭炮般的爆鸣,然而他岿然不动地立在院里,似乎因为神经麻痹已经无法动弹,硬生生收下了一连串杀招。

        洪文定紧持着一口气不敢换,防止紧连的毒鹤十二手出现破绽,因为只有他察觉到,明明自己的杀招已经实打实地击中了,对方却没有出现一丝常人的反应,仿佛周身致命死穴之于他,也只是一处再寻常不过皮肉!

        这种恐怖的反应,让洪文定联想到了惨无人形的毒人马宁儿,可是面前的人明明四肢完好、被咬伤也会疼痛流血……

        洪文定的余光观察着什么,已经不得不开始思考退路了。

        毕竟这次交手与镖局里教训陶子安的小打小闹不同,两人招式之中浓烈杀气已经渐渐影响他的心智,根据他自己的预估,再过一刻钟时间如果不能得手,事情就会再次不可控制了。

        衍空和尚双眼微眯,对眼前越发疯魔凌厉的鹤啄感到有点疑惑,然而出于对少林拳法的了如指掌让他丝毫不惧。

        挺身被动接招了许久,他终于动了起来。就在洪文定跳跃而起、无法躲避的时候,衍空和尚双掌舞动如风车,随后猛然转身以双手撑地,未伤的独脚闪电般凌空蹬出。

        此时在洪文定的视界看去,已经没有了身穿官袍的古怪和尚,只有一头独尾竖立,背身回首的斑斓猛虎,睥睨中虎啸而起,便有恶风阵阵、袭人而来!

        这一招又快又险,洪文定只觉得眼前一个影子迅速放大,而下一秒,一只大脚已经印在了自己的胸口,浑身的气血翻涌、唇齿间铁锈味不断浮现,口吐鲜血着飞了出去。

        “这招虎形拳里的杀招——穿心虎尾脚,滋味如何?”

        衍空和尚狞笑着回头,怙恶不悛的面容更加丑陋凶恶。

        穿心虎尾脚模仿大虫竖尾,寻常人只要胸腹或下颚中一脚,轻则吐血昏迷重则脑裂立毙,更不要说还能化为连环虎尾脚,一记更重过一记,直到将对方浑身骨骼踢碎为止。

        这一招,是他在南少林中偷师的技法,寻常人怎么也想不到虎形拳充斥的虎爪、虎扑之中,会藏着这么阴毒的一记转身后踢。更想不到自称慈悲为怀的禅门净地里,会醉心钻研着这般残忍的武功!

        佛法无边,慈悲为怀?

        天大的笑话!

        衍空和尚势不饶人地想要追击,眼角余光却瞅见一个小豆丁般地身影,正双手拖着粗麻布袋,费劲地往巷子里钻,竟然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差点就要得手了。

        “哪里跑!”

        衍空和尚怒不可遏,连脚踝的伤口都刺痛了起来,运起铁掌想要追上前去,趁势将小石头的脑袋拍碎。

        可就在追击的当口,一股凛冽的杀机已经隔着空气迅速传来,衍空和尚左手都像钢针扎骨,皮肉跳动不已,一种属于武者冥冥中的预感让他迅速闪身。

        速度比他想象的还要快,即便已经撤手,也被一道黑影撕下了几缕血肉,而那道影子身长如蟒地游上了巷口的墙壁,随即反跳着四肢低伏着地,头尾起伏、左顾右盼,行状极为诡异,全然不似人形。

        满脸紫色血丝的洪文定,嘴角的血迹尚未干透,胸口的鞋印也深刻可见。

        随着身体起伏晃动,似乎还能听见体内碎骨蠕动拼凑、血管粘合复位的异响,而他满脸都是游动的紫色血丝,双眼黯淡无光,盲盲然虚视着衍空和尚,浑身杀气凝而不散。

        小石头转头看到这一幕,拽着粗麻布袋子的动作更快了,吭哧吭哧就消失在了巷子里。

        “秘传龙形拳!”

        衍空和尚此时的表情极为精彩,说话声音都带上了颤抖与战栗,只觉得周身怒火宛如暴雨中的烛灯被浇熄,息怒停嗔后的透骨寒意遍及全身,随后一种同样凛冽纯粹的杀意蓬勃而出。

        “快说!你从哪里学来的秘传龙形拳!!!”

        衍空和尚状若疯魔,从手臂到脖颈的青筋毕露,厉声质问着已经神志模糊的洪文定,可一看到这孩子脸上似笑非笑的怪容,动作就出现了片刻凝滞与犹豫。

        洪文定脸上的笑容难以用语言尽述,模糊不清的瞳孔中只留一道竖线,似乎真有着鳄蜥般爬行动物独特的阴冷。

        “你是不是进过南少林木人巷?!”

        金刚般若掌劈山开岭,洞穿了墙壁而不停,紧随着洪文定碾压而来,肺腑间喘息如雷鸣阵阵,刮起的掌风排山倒海而来,洪文定却如同秋叶随风,飘然远去。

        “不对,那地方根本不可能有活人走出来!至善那老秃驴难不成重绘了《墨龙藏海图》?!”

        衍空和尚仍在咆哮着,奋掌出指紧追不舍。

        洪文定行如龙蛇起陆、杀机频现,止如蛟龙潜渊、嘘云呼雨,诡异拳法的修为相较武夷山中初现时,已然不可同日而语,每在云中如龙隐现,载浮载沉,其势矫捷灵,无法测度。

        衍空和尚的烈掌尚未回身发力,文定双爪已经呈合抱之势,手背腕骨缠丝而上,毒辣无比地靠身搏杀。

        云龙三现则首尾难测,一击如虬龙昂角、二击如苍龙探爪、三击如烛龙照幽,光芒于深夜刺眼无比,可再定睛看去,却是招式间绽放出的一点纯粹至极的杀意,便倏然照亮着了对手,那双因恐惧骤然紧缩如针尖的瞳孔……

        衍空和尚胸前官员补服被扯烂,伤口鲜血直流,却仰天长啸了起来,心中似被一颗明珠照破迷雾。

        “我知道了!《墨龙藏海图》最多不过是半分的神髓,而这门择人而噬的武功流毒数百年,早就演化到不可思议的境界!至善老秃驴一定是带人进了后山塔林,朝拜枯松中那具死而不化的祸首!”

        衍空和尚的瞳孔里忽然蔓延出一丝黑气,方才动作中的痛苦犹豫,随着身体的僵直被猛然挣脱,无数黑色细丝浮现,沿着他瞳孔无序地打转,直到侵占眼白部分,身形也逐渐佝偻弯曲,似乎正进行着不可遏制的筋骨转变,声音也开始断断续续。

        “哈哈至善……你也配称善……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秘传龙形拳……”

        随后的声音,已经被仿佛惨恸的声响替代,漆黑的丝线被冥冥中的召唤所牵动,已经逐渐扩散到了眼眶,却与洪文定脸上的紫色截然不同。

        这次再一动,已经是脚下风雷顿生,毫不留情地踏碎了沿街石板,挥出力道前所未有的一拳。

        两人越战越勇,衍空和尚身上的诡秘武功,却与洪文定截然对立,不管是风格路数乃至招法技巧,都寻不到一丝的雷同。

        迅捷诡矫的洪文定出手之时,处处是一招半式拼凑出的诡异武功,破碎凌乱到了极致,而衍空和尚双手使出的,是同一招精纯剽悍的武功,横挥直破勇不可挡。

        衍空和尚所使用的武功越来越怪异扭曲,仿佛什么扭曲无定的存在从身体里苏醒,舞动着爪牙。此时的两人,一个似笑非笑、使人脊背发凉,一个怒目裂眶,使人胆战心寒,一股不安的空气中丝雾茫茫,寒风似乎都在这场较量里失去了冷度,

        就在此时,西门大街上的惨惨阴风已经呼啸而起,化成一股浓烈的黑气蔓延,随着他们的出手肆虐无度、阴惨成灾,甚至逐渐夺取周边事物的颜色,只剩下灰蒙蒙的惨白与暗色。

        四周暗巷里风声鹤唳,渐生出嘈嘈切切的碎响,隐然有无数鬼物窥牅登墙,飘然现身,围看着眼前比阴鬼更诡谲可怖的两人。

        不远处的小巷中,更是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对话。

        “师妹长相……怎么变了……”

        “傻徒弟……你们救错人没发现吗……本来占不到便宜就算吃亏,你们还差点把自己搭进去,真的是气死我了……”

        “哦……他刚才说……”

        “你刚才听到一清二楚吗……”

        “嗯……”

        不远处隐约吊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而一道身影从小巷中转出,身后拖出连串残影,快到衍空和尚诡谲离奇的身形都未能反应过来,便已经欺身而上。

        只见这道身影飘忽不定,运劲发力忽强忽弱,忽吞忽吐,从双掌的至刚之中竟生出至柔的意味,实实印在了衍空和尚的心口上!

        “刚才是谁说,我教的掌法粗俗浅薄的?”

        风沙消弭后身影才住步现身,直到用掌以劲风将衍空和尚击得撞塌墙壁,看见对方毫不犹豫地遁逃而去,这才散去周身流转的阳刚内力,收起左手“鸿渐于陆”,右手“亢龙有悔”的架势。

        随后他转过头去,看着趴在地上的高足弟子——他从自己出现起,就开始不停龇牙咧嘴,仿佛遇上了极为忌惮的天敌大害,只能忍不住叹气道。

        “几天不见又傻了一个,以后可怎么办啊……”

        小石头表示情绪稳定。

        因为他还在认真琢磨着师妹大变样的难题,始终找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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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5 10:23: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三十九章 若浮海而望碣石

        凝视着一地的狼藉,江闻没有选择继续追击。

        衍空和尚中了江闻一成功力的降龙十八掌,竟然还能凭借深厚内功从乱中抽身,不愧是如今福州城明面上的第一高手。

        若论单打独斗,他完全可以不虚任何一人,今夜如非被小石头的铁齿铜牙咬伤一足,也不见得会被两个孩子拖住。

        江闻的龙场悟道进行到一半,已经有了不小的收获,若不是接到常氏兄弟的传讯,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破狱而出的。

        可形势如今更加云谲波诡,又有人已经把主意又打到了福威镖局,似乎是在投石问路,想要惊出背后潜藏。

        可江闻好不容易才从明处转入暗处,如今隐约摸清想透了一些脉络,一旦决定重新入局,就必须携雷霆万钧之势,剑锋直指凌霄才行。

        如今还不是时候,且恰好是缺最后一把火的时候——不过江闻觉得,或许可以由自己来将这火烧旺。

        此刻的洪文定,神智精神都极为不稳定,站在江闻的身边全身戒备,脸上的紫色丝痕如潮汐般涨落不定,随每一呼吸都有诡异变化。

        江闻左手悄然探出,内里倾泻而出,以擒龙功悄然夺走他腰间的柴刀,又立即掷还给了文定,希望能唤起他灵台的一丝清明。

        然而随着生锈柴刀叮当落在他身前,四肢伏地的洪文定浑身一怔,痴痴地看着这怪东西,眼中神色出现了些许松动,可仍旧不敢上前,更遑论恢复神智。

        “是了。柴山十八路虽还在他的脑子里,但随着龙形拳再次壮大,这些明悟只能保得一丝清明,若要彻底唤醒,只怕是杯水车薪。”

        江闻又试着以清心普善咒的旋律,帮助他对抗脑海里盘旋纠缠的龙形诡影,反复折腾了半天,终于让洪文定从四肢着地的状态站了起来,拎着柴刀陷入了思索,却怎么叫都没反应,痴呆的症状已经比小石头还要严重。

        “该不会真的傻了吧……回头我怎么跟洪熙官交待?”

        江闻挠了挠头,拉着洪文定先回到了小巷子里,先与小石头、常氏兄弟汇合一处,再做计较。

        一进巷子,半人半鬼的身影就载沉载浮。

        常赫志、常伯志两人为了一个天方夜谭般的交换,甘愿作为江闻的耳目,这几日马不停蹄地跑遍了全程,将大大小小可疑风声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江闻看得出来,常氏兄弟并非如此无条件相信自己,他们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

        如今大仇未报,茫然不知所措的两人,只能凭借着对杀师者滔天的恨意,几日里不眠不休、无怨无悔地想要麻痹自己,以至于看着更像是出巡的勾魂阴差了。

        “小石头,麻袋里的人是谁?”

        江闻回到巷子里的时候,小石头还蹲在地上仔细打量着袋装少女,就差拿个树枝上去戳了。

        小石头也不抬,肯定无比地回答道:“是师妹。”

        江闻顿时火冒三丈:“师妹几天不见都比你高了?你当为师是瞎子吗?!”

        小石头坚定不移地指着少女说道:“就是师妹。”

        江闻皱眉思索了一下,终于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

        “……师妹又丢了?你放心,这次为师不怪你,快告诉我她是谁,得给人家送回去。”

        小石头歪着头琢磨了一会儿,才微微点头:“哦,我不认识。”

        ……是谁说小石头傻来着?以江闻看,他的智商已经跃居弟子中的第二位,完全超过现在的文定了!

        麻袋里的少女还在昏昏睡着,眉睫上微湿似乎哭过,呼吸声绵长均匀。她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五官已经明艳动人,颇显出几分成熟的姿色。

        再看她身上衣衫完整,手脚也无挣扎抓伤的痕迹,显然刚才的花和尚虽然抓住了人,可还没来得及上手就被打断——江闻可以想象暴脾气的不戒和尚今夜一股邪火还没处发泄,就被小石头、文定生生打断美梦,如今得崩溃成什么样。

        “看样子像是被点了睡穴……”

        江闻琢磨了一会儿,按道理睡穴是在腰眼的位置,但是打穴功夫限制颇多,江闻没兴趣过多研习,直至现在,他也只会用一招棍子敲百会穴的办法。

        思来想去,他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只见江闻拨开少女的袖子,双指搭脉,径直送去了一道至阳至刚的九阳真气。

        九阳真经呼翕九阳,抱一含元,本就是疗伤圣典,随着真气传入经脉,瞬间开始一遍遍洗伐着腧穴腠里,推活气血,她紧闭的双眼缓缓抖动,终于听见少女在嘤咛一声后微微转醒,缓缓睁开了眼睛。

        睁开双眼的少女眼中满是蒙雾,良久才将事物看得真切。

        此时幽深的巷子里,光线时刻飘忽不定,更加之寒风呼啸,夜星凛然,几个打扮个顶个古怪的人,正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下一秒,江闻就看到少女明媚脸蛋瞬间苍白,眼睛里缤纷不断地闪过迷茫、思索、犹豫、恐惧、掩饰、绝望、认命等等表情。

        江闻也很好奇,一个人的表情机会果然能如此生动,让他瞬间脑补了一出惨绝人寰的感情大戏。

        “姑娘别怕,我们只是一般路过的江湖人士,也是把你从采花秃贼的手里救下来的人。”

        少女脸上的惨色稍退,迟疑着看向四周,似乎想看清楚旁边的救命恩人长相。

        靠一身道袍的江闻扶了一把,她才挣扎着爬出麻袋,随即顺着视线望去,就看到了巷口以钩爪攀墙、飘摇不定的常氏兄弟,瞬间吓得花容失色,好悬没当场惊叫出声。

        “别害怕,那两位夜里出来,天亮就回去了,今天刚好路过。真正救你的是我的两个徒弟。”

        江闻赶忙补充道。

        随后看着尽量表现得憨厚诚恳的江闻,她依旧心有余悸,于是壮着胆子转过脸去,结果立刻就看见了呆呆的小石头,正把头凑得很近,似乎想要嗅她身上的味儿。

        “明明就是这个味道嘛……”

        少女吓得接连倒退,背靠到坚硬墙壁才敢指着小石头喊道:“吃……吃人!他会吃人!”

        江闻立马慈眉善目地解释道:“这位女施主,我这大徒弟最擅长降妖除魔,虽然长得毛脸雷公嘴,但并不是吃人的妖怪。”

        “可是……可是……”

        少女迟疑着不敢说出来。

        她显然确认了什么,但又生怕激怒了面前这群可疑的人,在那泫然欲泣的眸子流转间,终于看到了手握柴刀宛若痴呆的洪文定,正浑身是伤地站在一旁,不声不响。

        一瞬间,少女眼中异彩闪动,瞬间从地上爬起来,冲上前握着洪文定的手,语气肯定无比地说道。

        “少侠,竟然又是你救了我!你还为了我伤得这么重,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江闻前面的一切解释,在她看见洪文定之后都显得毫不重要,少女也再没有丝毫怀疑。

        “呃……其实我也出了力的……”

        不知道为什么,江闻立即联想到,江湖上盛传以身相许和当牛做马的典故,只感觉自己才是身受重伤的那个,而且是心里被扎了一刀,药也治不好的那种。

        这个江湖真的是太残酷了,自己或许应该再退隐一次比较好?

        可江闻仔细琢磨了一下,似乎已经习惯了,而且上一次这么折磨自己的人也姓洪——没想到洪家人除了长相气质、武学悟性能父子相继,就连女人缘都代代遗传,简直是丧心病狂。

        “姑娘,我这徒弟并无大碍,待会儿自会送他去疗伤。倒是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我先送你回去。”

        少女闻言,瞬间又垂下头去,良久不语。

        “抱歉,没想到姑娘你小小年纪,家门就遭到如此不幸……”

        少女语带凄然地说道:“道长误会了。我姓田,家父是天龙门北宗门主,可是他不要我了。今夜就是家父点了我的睡穴,说要把我送给朝廷钦差,为田家将功赎罪的……”

        江闻看着眼前明媚动人的十一二岁少女,听着她的话眼中也越来越惊奇。

        这孩子……居然是田归农女儿,日后的“锦毛貂”田青文?

        都怪身上的破系统不给力,太久没用导致江闻下意识都遗忘了天眼查的功能——明明刚才搭脉传劲时只要查看一下信息,就能知道对方的身份嘛。

        江闻佯作关心地上前,一边拉住着洪文定往前走,同时轻轻拍着抽泣的少女肩头,一道信息就瀑流而下,被江闻瞧得清清楚楚。

        【姓名:田青文】

        【年龄:12岁】

        【悟性评价:石中璞玉】

        【根骨评价:资质平平】

        【武学评价:初窥门径】

        【实战评价:一窍不通】

        【综合侠客等级:略通拳脚】

        【掌握武学:天龙剑法(入门)、天龙心法(入门)】

        【人物描述:一位普普通通的武林后辈,出身的武学氛围给予了她良好的起点,但是自身天资与禀性限制了出类拔萃的可能。】

        江闻暗暗摇头,这回真的是有些棘手了。

        “时下已然夜寒露重,此处并非久留之地。两位判官,今夜我们换个地方再谈。”

        黑白两道身影如幽魂般从半空飘落,轻功了得以至于落地无声,用布满血丝的眸子看着江闻,嘴唇上满是开裂干涸的伤口。

        “你得罪了鞑子们的走狗。”

        “如今又能躲到哪里去。”

        两兄弟依旧你前言我后语地说着,嗓音嘶哑难听,吓得田青文偷偷往洪文定的身后躲去。

        “那和尚看似横行无忌,实则疑心深重,城里多的是他不敢轻易染指的地方。你们放心,他不会轻易撒野的……”

        江闻缓缓露出了诡秘的面容,遥指向某个方向,随后便笑而不语。

        “待质所?那里可是鞑子的老巢。”常赫志皱眉不已,如今若是衍空和尚坐镇其中,他们俩也不敢贸然擅闯了。

        “灯下黑虽不假,但你这不就是自投罗网吗?”

        常伯志也出言质疑。

        江闻随手又指了另一个方向,不经意地说道:“那个不戒和尚受伤严重,怎么可能回去坐以待毙。不然这样好了,那你们往那个方向走,让我带文定回待质所。如今还有个徒弟下落不明,我的时间可不多了。”

        江闻小声说出了一个处所,常氏兄弟至此终于点头,带上了依依不舍的田青文与懵然的小石头,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江闻挟着洪文定再次潜入福州府衙,发现府衙上下灯火阑珊,受伤的衍空和尚果然没有回到老巢,而是另寻他处休养生息。

        当江闻再一次踏入待质所深处的那间牢房时,此时迎接他的,除了铁钩穿过琵琶骨囚犯怨忿的目光,还有浑身重枷犯人惊异的话语。

        “果然是魔念缠身……”

        “如此魔功入脑如船随水涨,外力祛除不啻于抱薪救火、内功调养也只会滋长凶威。说到底,这魔功已在经络崖壑间呈洚水洪波、汤汤横流之象,故而你那至阳至刚的心法也无济于事。”

        犯人倚靠在墙壁上,目光炯炯地看着洪文定,此时须发蓬乱的样子全无人形,连抬头扭身都艰难无比,这道视线却让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洪文定,那只抓着柴刀的右手骤然紧握。

        “不过话说回来,我虽已确信你不是贪图神功而来,但你凭什么觉得我就会帮你?”

        江闻摸着下巴,很认真地看着面前的怪人。

        “就凭我们这几天同吃同住的交情,你看怎么样?”

        察觉到江闻也在说给他听,一旁被铁钩穿骨的犯人扭过脸去,再不与江闻有任何视线上的交集。

        重枷犯人哈哈一笑,却仿佛牵动了身上的伤势,随后重重地咳嗽了起来,胸腔中闷响不断,几乎就要断气,身上的锁链也哗哗作响,以至于囚室内宛如天崩地裂。

        “咳咳……依我看,只有修炼至精至纯的内力沉入经络气海,作为那江海中无可转移的碣石,才能砥定魔功的侵害……”

        江闻露出了阴谋得逞的表情,自己在这儿呆了三天,努力终于没有白费,对方所说的情形,果然和自己猜测的相差无几。

        可惜江闻只有九阳假经琢磨出了几分传授的门道,其他武功根本不知道怎么教授,只能寻求这些明清江湖的土著高手相助。

        重枷犯人此时敛去笑容,冷若冰霜地看着江闻缓缓说道。

        “你若是信得过我,今日就把他留在这儿,我会传他一个方便法门,用以摄服心魔、澄思纯虑。也希望你的徒弟能像你说的那般资质非凡,否则决无可能参悟此等深湛难练的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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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25 10:24: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四十章 暂醉佳人锦瑟旁

        深夜里,宫巷中屋宇森森,竹柏倒影披拂,院里废园池沼不仅倒映月光,也倒映出一幅幅灯烛摇晃、树影攒动的景象。

        在这座空无一人的大宅,此夜似乎有无数的树怪木魅、翔集此处,纷纷栖息安卧着,想要渡过这片寂夜。

        一座前明风格的古旧建筑里,矗立着一座同样古老的家庙,门楹处处可见剥落开裂,可整齐铺地的檐前石既宽且厚、不拼不裂,显然也曾是一座浮华豪奢的门第。

        只是此时,已经如火炉中燃尽的松木,只剩勉强如昔的几分表相了。

        空气中有诵经声缓缓传来。

        屋里的浓烈熏香已经改为无味的古香,他们能勉强说服自己这是清净法相的义谛,诵经声迟疑而急促,他们也能勉强认为是虔诚守心致使。

        可他们自始至终,都没办法忽略彼此眼中涌动的惊慌无助。

        门外游荡的清兵已经发觉蛛丝马迹,只是在蜿蜒曲折的窄巷中迷途失道,此时正派出更多的人手进入巷中搜索,大有誓不罢休的意味。

        几处望门大姓的遭遇历历在目,而红阳教中的主心骨却无法联系,彷徨的香众如坠迷雾,只能翘首以盼那微茫的信讯。

        这些还不算什么。

        曾经也有很多人想找到他们,最终还是迷失在了道路的枝桠里,可如今有更可怕的东西,正徘徊在古宅的桥廊屋牅之间,嗅探着他们的气味……

        一连串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有节奏地敲动着屋门。香众从窗户往外看去,是一道瘦削颀长、逼近一丈的怪影。

        怪影扛着直顶屋檐的哭丧棒,戴着顶高到离奇的尖帽,面部的位置伸动长舌,正在半空中滑腻扭曲地舞动着,缠绕成一道诡谲可怖的影子。

        “它……又来了……”

        “第七次了……”

        有人颤声说着,却被旁边的人直接打断。

        窗户缝中,又悄无声息飘入一张色泽腥红的薄纸,无孔不入地随寒风落到了地上。

        那上面用歪歪扭扭的笔触画着个四肢分离、筋骨碎裂的小人,却顶着一张难以言喻的古怪笑脸。

        “阴差勾摄,亡魂接引……快开门……”

        “你们做够了亏心事,该上路了……嘿嘿……”

        两声长长咿呀怪笑之后,庵堂再也没人说话,低头凝望铺展开来的佛身古卷,等待着满天神佛的昭示和赐福。

        所有人都面露绝望,就因为某些心照不宣的东西。

        今夜门口的勾魂使者游荡了许久,他们每次壮着胆子开门,都只见到门外訇然无物、凄清一片,无形的恐惧感便骤然攥紧了他们的心脏。

        于是他们从里面把大门重重紧锁,发誓绝不打开。。

        自古勾魂阴差只在将死之人面前现身,避免枉死者因为栈恋人间、化为厉鬼——如今鬼神徘徊于庵堂之外,岂不是说今晚这庙里的人,都要死于非命?

        他们都想到了。

        死期已经临近,彼此之间似乎都能看见浓黑如墨的印堂,而门外阴差一定是慑于神佛塑像的先天清光,才迟迟不敢直接现身的!

        外有清兵、内有鬼魅,他们只能等——等待曙天到来,等待妖邪退散,等待眼前的古佛听见闻他们的祈求,前来搭救这些朝不保夕的可怜人。

        可就在这时候,神龛中那尊被重帷遮挡、冷落已久的泥塑,却忽然晃动震荡了起来。

        泥塑就像活了过来,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东摇西晃着,不断磕碰在木制的神龛边缘,发出阵阵巨响。

        庵堂中的人骚动了起来,此时已经不知道应该往什么地方躲藏。

        即便隔着神龛帷幔,香众都清楚地听见了咔嚓一声脆响。

        随着泥胎轰然炸裂,门外两道衣着漆黑、面色惨白的影子又悄然出现,以怪脸贴着窗棂。用凄凄惶惶的低哑嗓音,声音无孔不入地飘荡在狭小沉闷的庵堂之中。

        “不用假虔诚,你们那心眼中想得是甚……”

        “何须空祷告,我等岂口头上能骗之人……”

        就在一众人等惊骇欲绝的眼神里,在木制神龛中的泥塑轰然碎裂后,神龛里忽然腾起满屋的烟尘呛鼻熏眼,遮蔽了视线。

        有人想要冲出庵堂,却被木门上的重锁阻挡,只能徒劳拍打着、哭喊着,也有人试图控制内心的恐惧而咽抑情绪,却只能化成一道道扭曲的面容。

        烟雾弥漫中,一道带着戏谑的幽然声音凭空响起,震起满屋的尘土。

        “既见本仙,为何不拜!”

        声音回荡传响,簌簌尘土自屋梁晃下,似乎有一道影子凭空飞起,踢翻了香炉神案,扯碎帷幕珠翠,翻然坐上了昂然出群的高处,俯瞰满屋无头苍蝇般的香众,泠泠然如高天神尊。

        堂下哗啦啦跪下了一大片,摩肩接踵紧挨在一起,哀求着高台上的存在不要发出声音。

        民间传闻里的种种神谴天责,让他们不得不忧虑,如果得罪了某些小心眼的神仙,今后必将会遭遇种种不幸。

        一定是近来只拜血佛,怠慢了庵堂的正神仙君,才会引来真身下届,召令鬼差要勾销他们性命的!

        “你们近来做过什么亏心事,还不速速说来!”

        高台上的声音腔调古怪,再次响起,有人试图抬头觑看,面前的砖块却突然碎裂,仿佛被无形巨杵击碎,留下了一枚深刻的指印。

        庵堂中的香民连连叩首,急忙解释道:“仙君明鉴,我等都是坊巷中的良善之辈,从未做过害人之事啊!”

        青石地面被轰然劈塌一角,高台上的神影巍然不动,落着重锁的门外却响起了木枷铁链碰撞交击之声,昂然诡怪的人影憧憧头已经顶到了屋檐,忽远忽近地飘荡着,似乎再也等不急擒拿这些孤魂野鬼了。

        更要命的是再这么下去,封锁着三坊七巷的清兵很可能循声而至,把这里的人屠戮殆尽,化成一片屠场尸山。

        “计夺坑害,采生割折之人,合在数尽归幽界,魄入泉乡寒冰狱,永无出期……”

        香众里面面相觑,终于推举出一位老者不断恳求。

        “仙君明鉴,我等从未做过此事,实在无从交待,况且红阳圣童驻世曾经严令禁止,城中就连丐帮都被接连驱逐,如何敢戕害妇孺良善!”

        高台上烟云袅袅,似乎正要出声喝问,庵堂顶却忽然塌陷崩裂,瓦片横飞,直将小庙拆成了空顶四壁,清冷月光辉散而来,滚浓烟尘也随着冷风散去,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四道脆声响起,轻柔的绸布从空四角飞出,直直击向神龛之上的模糊影子,同时试图驱散浓浓烟雾,找出祸首元凶。

        “装神弄鬼之辈,还不快快受死!”

        可在遮眼的烟尘中,有东西更加明亮。

        那是一道比月光还要清冷、还要无形的剑光!

        一个身形如鹞飞上屋顶,月光照亮了江闻的面容。他抱着青铜古剑扬眉以对,身上散发凛冽的剑意,使人见到都眉心刺痛。

        “是六丁神女来了!”

        香众里响起了一阵惊呼。

        四道鬼魅般的身影乘风而去,动作快到离奇,江闻也紧追其后,很快就从庵堂屋顶跳到了庭院当中,随后跨过高耸的山墙,闯入了一处池园荒废的水榭楼台之上。

        那里竹影婆娑、水荇繁茂,似乎已年深日久地无人打理。

        四道纱衣已经候在上面,见江闻身影到来后再不逃遁,立即飞身而起,时而如鬼魅般横飞起落,又时而保持着同样步调,突然反向围杀而来。

        随着几人挥袖,只见几道纱幔被猛然送出,沿着亭柱缠绕而来,层层阻挠着江闻行进。

        轻纱刀剑难伤,却被皎然的青铜古剑无声斩破,一式源自武夷山中闽越国的逆鳞刺更加凌厉,肆意挥洒毫不掩饰。

        江闻哈哈大笑到:“我看你们装神弄鬼才对,还不快把人交出来!”

        对于凝蝶被绑架一事,江闻百思不得其解。

        根据小石头有限的线索描述,似乎绑架者身上有一股独特的味道,能让他瞬间分辨出来,却不说不清是什么味道。

        江闻当时思索了一会儿,又结合小石头把田青文身上的味道认错这个细节,猛然悟出了答案。

        是脂粉味!

        正所谓女为悦己者容,田青文身上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脂粉味,而凝蝶从没有打扮的习惯,因此绑架走凝蝶的人,一定是身上也带着同样气味的人。

        最有可能的,就是一群武艺高强的女子!小石头之所以形容不出来,是因为不仅武夷派中没有人涂抹香粉,就连方掌柜府上都没有女眷!

        于是他今夜带着常氏兄弟装神弄鬼,终于把白莲教中见首不见尾的六丁神女逼了出来。

        听见了江闻的质问,四名六丁神女的面色一沉,手上劲力更强,只见四道纱衣身影飘飞在半空,明丽恍如神仙中人,眉目间却皆是杀气腾腾。

        四人一步迈出六尺,每动地并行六步,于水榭中相去也是六丈,行动似在出天入地,纱幔滚滚掩杀而来,间或掌影纷飞不断。

        六丁神女每遇刀剑砍出,则骤然变招,乃至于利剑仅能削去纱幔一角,根本无法尽去,江闻。自身慢慢反而越陷越深。

        在四人的围攻之下,江闻虽然身处空旷的亭台,却恍觉自己陷入了重门闭塞,无论如何挣扎皆空的境地。

        他如在旷野上被天际皎月朗照,惶惶然无所藏形,绝妙的武学招式都在逐渐闭锁绞杀的“大势”面前,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与江闻曾经遭遇过的六合神将不同,这四人虽然也隐隐占据着某些方位,却带着更加凌厉的杀伐气息,不断压制着自己的剑势,以至于江闻只能以密不透风的剑网绞破纱幔,再窥机击退暗藏的掌影。

        “这似乎是……玉女反闭?!”

        江闻猛然想起,道观藏书有明代的《遁甲演义》,书中曾描述过,“阴阳二遁,有闭塞八方皆无门可出,即依玉女反闭局而出,此缓则从门,急则从神之谓也。”

        当初六甲神将学的是奇门遁甲,那么六丁神女也不外乎如是——这玉女反闭诀,本身是奇门遁甲术六丁六甲中的一支。

        该书中说道,“凡入阵掩捕,出入远行,见贵上官赴任,即出天门入地户,乘玉女而行,去人皆不见。”本意是在出行战阵中避险占吉、求得生机的法门。

        但是这几人化入武学阵法时,却反其道而行之,以术数抢先一步测定景、休、开三吉门,为的是独占气机,将对手推入伤、惊、死三凶门之中。

        “有趣得很。”

        江闻险象环生地游走其中,全然不顾越来越紧缩的包围圈,施展出一门令人眼花缭乱至极的身法,数息之间似乎幻化出几处虚影拖曳于其后,“但我看这套武学阵法原本需要六人施展,今天怎么才来了四个人?”

        四女粉面含霜,纱幔被一股股无形力道牵引着横飞不止,破招之际也阻隔着视线,丝毫不顾江闻的剑影绞杀。

        “要对付你,四个人就够了!”

        四女同时挥手,纱幔垂落,只听凌空有丝线声迸响,飘飖乎如箜篌轻奏于高阁,又缥缈如锦瑟纷城成丽音,隐隐想见云彩倦卧、江亭寂立,有人执子坐看着满城的风雨苍茫,缓缓落下杀着……

        有杀气!

        江闻眼见微光闪动,急忙飞身而起,可手中青铜古剑尚未回护,就感觉脸上一凉,随后是微微的酥麻刺痛。

        当他下意识地摸了一脸,才发现多了一道微不可察的伤口正汩汩渗出血珠,沿着脸庞滚落在地。

        纱幔飘飞落地,笼罩在了水榭之中,却随着六丁神女的弹线发力,被无数纵横交错的细微丝线切割成碎布。

        那些坚韧透明的天蚕丝线,已经交缠联结在了一起,随着葱指弹奏嗡嗡作响,越到线尾就放大得越剧烈,化为一道胜过剔骨利刃的天蚕丝网,把江闻包裹在其中。

        江闻手中的青铜古剑每斩破一条,崩断的丝线就如钢鞭甩出,疾疾杀来,剩余的丝线还能再搭结纠缠在一处,又组成了一道新的阵势,紧锁住对手。

        铮鸣突起,八只玉手再不掩饰,借着转瞬之间的机会猛然弹动丝网,坚韧如钢的丝线骤然缩紧,迅速压制着江闻的活动空间。

        此时网中人犹如飞虫坠网,就算剑法再凌厉、身法再飘渺,也总会有去向来路才行。

        当去向来路一同被截断,自身化为了沧海之中的渺茫一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便只有落入无形的巨掌之中一途。

        形势越发危急,天蚕丝线切割着江闻的衣袍,似乎再进一寸就要触及皮肉肌理,可他的动作却猛然灵动了起来。

        那是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步伐。

        江闻忽然在原地转起了圈,拖着细碎繁复的步子忽前忽后、难以揣测地游走,似乎绕着原地一个圈子,又似乎仅仅是绝望中的困兽之斗。

        四名六丁神女毫不为意,继续收缩着天蚕丝网,顶着极大的阻碍催动内力,灌入天蚕丝网之中,随着丝网舞动缩紧,欲将敌人一举绞杀。

        可江闻的动作还在继续着,他还在按某种特定顺序,踏着某种方位行进。

        从第一步到最后一步,正好行走了一个精妙异常的大圈,正好能在纤毫之间躲过杀招,撞入难以察觉的生门之中。

        此时他走出的圈子也越来越大,挥剑斩断着一处又一处的天蚕丝线,闪转腾挪一气呵成、毫无挂碍。

        “奇门遁甲虽然精妙,却也要以易经八卦为基础,你们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如何拦得住我?”

        江闻微微笑道,步法再一次催动,举手投足快到了巅峰,以至于六丁神女都捕捉不到,只感觉水榭中央平地升起一阵旋风,剑影掌风纷飞不断。

        六丁神女大惊失色,对视一眼已经察觉不对,身上鼓催的内劲已如泥牛入海却无法停止,竟然当即咬破舌尖,以最后的内力脱手而出,一举震断勾连繁复的天蚕丝线。

        春雨如丝可浸润大地,而天蚕丝化雨,此刻从四面八方吹落,盈空都是美不胜收的毫光,却酿成难以形容的灾祸。

        惊心夺目之间,无数微不可查的丝线化为致命的暗器,细如牛毛,攒射向江闻的周身要害。

        凶门乍现,黄泉路开,天蚕丝阵最凶险的杀招已经发动!

        江闻双眼中寒光闪现,对于铺天盖地而来的天蚕丝雨恍若未觉,手中的青铜古剑发出一记龙吟之声,转手而出的竟是进手招数,赫然只攻不守!

        无数精微要妙的剑招随手挥出,步步有进无退,招招都是进攻,姿态也越发随心所欲。

        江闻似乎将世间剑法的万千变化尽数忘记,大敌当前之际,全然不受原来剑法的拘束、只冲着一个方向铿然杀去,斩碎了满天的天蚕丝雨。

        六丁神女此时因内气紊乱,口吐鲜血,只见一人猛然挣脱倒地,徒手拍在了水榭亭柱的一处突起,按动了隐藏好的机关,随后在轰轰隆隆的声响中大喊道。

        “圣母失踪已然难寻,快带圣女先走,我们会拖住凶徒!”

        水榭之下訇然显露出一处井窖,有两道曲线相似的白衣身影踉跄奔逐而出,一人身体虚弱无力,一人腿上似乎有一处崭新入骨的伤口,血染白纱,却不管不顾地怀抱着东西想要逃离。

        江闻再次斩碎席卷而来的纱幔,面色怪异地纵身飞起,青铜古剑脱手而出,牢牢钉在对方的前路,出言阻止。

        “你们管我徒弟叫什么?我是不是听错了?”

        其中一个白衣女子紧忙把怀抱转到身后,厉声质问道:“本教圣女岂容你窥探,你这贼人又在打什么主意!”

        江闻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也没兴趣欺负这些躺在地上吐血的弱女子,已经十分确定对面熟睡的小孩就是自己的小徒弟。

        “你们白莲教可真有意思,跑到别人家里抢了个小孩就说是你们圣女,这拐卖小孩的手段可不算高明啊。”

        江闻看着白衣女子腿上的伤口,“别想抵赖啊,你腿上的伤还是我大徒弟咬出来的。不然你说看看哪来的小孩子牙印?”

        “这名女童身负本教的圣火功,已经修炼到六阳汇顶的境界,必定是分舵圣女被你们抓住!你休要胡言乱语!”

        江闻皱了皱眉头,忽然想起了自己前次潜入庵堂之内,听见红莲圣母说起过烈阳焚身的白莲教圣母,忽然明白了什么。

        难不成对方潜入了福威镖局,碰上练功的傅凝蝶,出现了一些误会?

        “呃,你们说的六阳汇顶,是不是指某种至阳至刚的内功?”

        他走到几人中间,运起身体经脉中流转不息,奔腾如洪的内力。

        “是不是这样?”

        江闻双拳紧握轻喝一声,澎湃的内力便从周身大穴里涌起,化为了熊熊热浪扑面而来。

        以江闻的身体为中心,六名六丁神女都警戒谨守着,忽然发觉一股热流爆发出来,似滚滚浪涛起伏不绝,瞬间消融了隆冬夤夜的疏寒,像这般整整爆发了九次,就连水榭之外都涌动着茫茫水汽之后,才堪堪停止下来,

        “我作为师父也会这门武功,也是你们白莲教里九阳归一的圣女咯?”

        六丁神女各不相同表情凝固在了脸上,腿上有伤的白衣女子更是神情恍惚,一不小心地把怀里小孩掉到地上,幸好被江闻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快说,你们白莲教碰到了什么事?”

        江闻拿出了商量的态度,察觉到一丝阴谋算计的气味。今夜是白莲教的六丁神女绑走了凝蝶没错,可她们为什么会跑到福威镖局,似乎仍是一件不明所以的事情。

        江湖上你可以相信任何人,但绝不能相信巧合,因此这才是他最关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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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26 09:07: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四十一章 比讶渔阳结怨恨

        江闻将青铜古剑收回了漆木剑鞘之中,随即后退两步,给足了安全距离表达和谈诚意。

        “你们的红莲圣母失踪了?”

        六丁神女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抖开白纱冷然以对。

        “不然呢?若非我教群龙无首,你这贼人又怎么能如此嚣张!”

        江闻也寸步不让地回答道:“那反过来讲,如果不是我隐居静修,福威镖局如今群龙无首,你们几个又怎么能把我徒儿掠走?”

        对方几人眉目微皱,却被江闻抢先打断,“如今计较这些毫无意义,我只是好奇你们为什么会盯上我的徒弟?该不会事到如今,你们还以为这是巧合吧?”

        两个疑问一经抛出,顿时说得对方哑口无言。

        “事情是这样的。今夜有人放出消息,诱使我们几人前去福威镖局打探,这才撞见了高徒,误以为是分舵的圣女……”

        见到江闻若有所思的表情,较为年长的六丁神女也沉默了下来。

        事到如今,她们也早就发现了事情蹊跷,只不过双方刚才打出了火气,又被江闻方才釜底抽薪的方法给惹急了,才有些较劲地不管不顾。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终究是自己抓走了对方的徒弟肇衅在先,对方要杀人也不过是一念之间,已经没有必要争口舌之利了。

        “先前我教红阳护法杳无音讯,三日前红莲圣母菩萨又失踪了,我们姐妹在城中上下遍寻不见,这才误认阁下高徒为……”

        六丁神女中的一人主动说道,把她们当前的窘境和盘托出。

        “如果你们的圣母之前不见了,那前几日我还和一个鬼面人在幽冥巷中交过手……”

        “有趣的是,那人也用过这些几乎透明的丝线!”

        江闻大感愕然,那天红莲圣母说过自己在找幽冥巷,而自己也在幽冥巷碰见了个嗓音雌雄难辨的鬼面人。故而对方虽然没有明言,却几乎把白莲教三个字写在了脸上,如今看来居然是故布疑阵?

        六丁神女听到后也连忙追问:“那人什么模样?”

        江闻仔细描述道:“戴着一张五官颠倒、形容可怖的面具,轻功绝尘高超,所用武学也别出机杼,与我几次比拼,对方一身内力高深难以撼动……”

        六丁神女瞬间发现了破绽。

        “外貌类似,可此等内力绝非红莲圣母菩萨!如果对方手中还有天蚕丝线,那这个人……”

        话音减弱,几位白纱女子面面相觑,显然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却不乐意透露给江闻知道,只是叽叽喳喳地暗自讨论着。

        下一秒,江闻手中归鞘的长剑再一次挥出,划破了所有的纷扰喧嚣。

        “赶紧告诉我,你们都知道些什么?还有你们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才会如此冒险地跑到福威镖局?”

        被利剑直指的六丁神女视死如归,丝毫不在意江闻话语里的威胁。

        “我察觉到有人在背后操纵,让诸方势力汇聚于福威镖局,试图坐山观虎斗。”

        可江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如今福州城中多方势力汇聚,不管落在谁手里,你们的红莲圣母菩萨都是危在旦夕,若你们肯告诉我内情,我不介意顺手把她救回来。”

        六丁神女瞬间变色,她们对于江闻的人品不作评价,却对他的武功相当敬服,一个能凭借招式之妙就从天蚕丝雨中破局而出的高手,绝非寻常之辈,完全有说这话的底气。

        “可是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年纪最小的六丁神女还是忍不住反呛道。

        很多时候,掌握信息就代表着掌握了主动权,江闻先前潜入过庵堂偷听过白莲教的对话,此时立刻派上了大用场。

        “你们能肯定对方并非红莲圣母,我猜是武功上有所破绽。修炼如我这般至刚至阳的内力,正所谓至刚易折、孤阳不生,轻易动用极易导致内气泄体、烈阳焚烧,我说的没错吧?”

        暂且不说金庸原著里未大成的九阳神功,就有内气澎湃外泄无法控制,导致觉远大师丧命的隐患,单说明清江湖这里内气的修炼蓄养尤为不易,把这些定时炸弹般的内力藏在身体里,必然会出现种种隐患。

        见对方的表情剧变,江闻淡淡地接着说道:“出玄入牝,固蒂根深。任督二脉,一阴一阳。任脉为阴血之母,督脉为阳气之父。至于阳气不散,而死从何来……你们圣火功的口诀,不外乎是这样吧?”

        六丁神女纷纷目瞪口呆。

        六丁神女原本也是白莲教各地分坛的圣女,自然曾经练过几日粗浅的圣火功,只是碍于天资改修的玉女反闭**,与六甲神将的六甲孤虚阵,同为护教的重要武功。

        因此,逐渐冷静下来的六丁神女们也讨论起来。

        “送信的人难道是故意的……”

        “不可能。本教圣火功高深无比,寻常人绝不可能知晓……”

        “你们莫非怀疑的是……”

        所有的证据已经抛出来了,江闻很肯定对方会告诉自己,或者说这在这种局势下,她们只能选择相信自己,再给她们一点时间,相信会有收获的。

        此时的江闻救回了傅凝蝶,看到小姑娘还在呼呼大睡,干脆就溜溜达达地四处观望,打量起这座颇具历史的湖心水榭。

        水榭亭台上方有藻井,中刻团鹤,周饰蝙蝠,暇日里泉水涌动碧波泛起,自有一段雨打风吹不去的富贵风流。有趣的是,水榭两旁的栏杆石雕精美细腻,遍布有错落相间分布的花瓣纹、球纹、缠枝纹,各色花纹古拙刚健、刀法精美。

        “藻井我能理解,可加上周边这一圈冥雕,认真看来这分明修的是个墓啊……哪个大户人家会玩这种阴间艺术?”

        江闻定睛观望着四周,这座水榭的布置有势无形、难以聚气,似乎有些蹊跷,随即脚踩在湖台的边缘略微发力,就闯入了那间门户訇开的密室之中。

        六丁神女还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忽然发现江闻身影消失,立马神色慌张地追了过去,前后相继地闯入了暗室之中。

        “不许擅闯禁地!”

        可这话为时已晚,江闻已经信步走入了密室之中,一眼览尽石床、石椅的简朴摆设,还有那停设在墙边的青石外椁,密不透风地砌建着一处死者的归所。

        油灯受风微微摆动,江闻眼见棺椁毫不意外,却对这处寂然无声的幽邃密室惊异非凡。

        密室之内冷风阵阵,烛火竭尽全力地摇曳着,也始终照亮不了这方寸之间。眼前巨幅的壁画中的白衣武士有的握杵,有的配剑,有的执鞭,姿态威严神武、古朴苍劲,此时恍如衣袂飘飘地将要活过来。

        六丁神女大惊失色地想要让江闻离开密室,他却紧盯着图画中独特的一个人物。

        此人外表奇异怪诞、姿势荒唐可笑,正拿着一把刀割开面皮,鲜血淋漓间摆出鬼脸,面对着僧人滑稽难看地笑着。

        自古在绘制墓中壁画的风气蔚然,然而多是期盼往生极乐、遥拜诸天神佛的礼敬之作,又或者追忆墓主人生前遮奢冶游场面,极少有人会绘制无关紧要的东西。

        可此时在江闻的面前,他看到了一幅纵贯密室四面墙壁,头尾相互衔接的壁画长卷,边角似乎是从哪里开凿下来的。

        画面内容却庞杂无比,不遗余力地绘下高山流水、青峰绿树,背景有无数山峦叠嶂连绵不绝,其中最为明显的是一座五连险峰。

        画中人隐隐分为两部分,相互对峙站立着。一侧是衲衣芒鞋的僧众全无慈悲善目,一侧为白衣红巾之师刀枪如林,双方正汇聚于空谷之中,画中人等尽皆闭口不语,表现得含蓄流畅,线条劲健有力。

        江闻紧盯着画面正中央的那人,两眼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就连六丁神女进来阻拦的声音,都被他自然而然地抛在了脑后。

        即便历经风化,这巨幅绘画的题跋年份依稀可见,却写着个十分陌生的年号——龙凤。

        “你们来的刚好。据我所知以龙凤为年号,千百年来唯有元末亳州称帝的韩林儿。这座水榭规矩森严,宛然陵墓,难不成青石椁里葬者的人,就是小明王韩林儿?”

        江闻转过身,眼神中透露着浓到化不开的迷惑,“可为什么这幅画的背景,会是在嵩山五乳峰下?!”

        六丁神女面带惊讶之色,其中的一人压下了其他几人的异议,尽量和气地对着江闻低声说道。

        “正如你所说,这就是本教小明王的棺椁墓穴。还请你速速离去!”

        江闻补充道:“果然如此。画上写的龙凤元年,应该正是红巾军部将刘福通,迎接了十五岁的韩林儿。因明王出世、弥勒下降的说法,遂号称小明王,建都亳州,改元龙凤。”

        六丁神女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正是如此。我教刘福通护法自睦州覆船山迎接了小明王为教主,韩教主在山上得明尊教赤天圣母天书,武功已穷究天人、法术可召神役鬼,故而小小年纪便折服教中众人。”

        江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仍压下了心里的疑惑,继续听对方说着。

        慢慢地,六丁神女几人叽叽喳喳地说起了小明王的事迹,都是什么升仙山受仙法、演授奇门遁甲、化解中原武林群雄恩怨、大战并驱逐元庭北僧,乃至于用计击杀汝南颍川王察罕帖木儿,言语中满是崇拜之意。

        江闻举起油灯,凑近紧盯着壁画之中的一个白衣少年,寥寥几笔也勾勒出了不尽的意气风发。如此万众簇拥中,很难将他和历史上被沉江而死的庸碌傀儡联系在一起。

        江闻是一个很多心的人,不论国史家谱,历来修史的惯例除了喜欢诬蔑政敌、搞微言大义,还有美化君王、为尊者隐的习俗……

        看着六丁神女对壁画中人崇拜不已的目光,那一刻江闻想了很多,甚至开始猜测他今天是不是误钻入了某个过气几百年,元代古董级偶像练习生的饭圈团伙了?

        谷“而这新教主上任后用兵连战连捷,直至龙凤三年,更是分兵三路北伐兵锋直指大都。这密室中的壁画所说之事,就是在北伐前,韩教主带着红阳教一干文武等,前去拜会嵩山古刹少林寺,化解前代方腊教主所结下的仇怨……”

        听到这里,江闻实在是忍不住了。原本他听说的韩林儿只是一个拥立的傀儡,碌碌无为直到至正二十六年,被朱元璋部将廖永忠沉溺于瓜洲江中。

        可六丁神女口中的,被这是哪个世界线的英明神武韩林儿啊,分明拿的是张无忌的剧本了吧?

        “这跟书上写的好像不太一样……”

        然而江闻话还没说完,就被六丁神女抢先一步。

        “哼,那些都是朱重八那个叛徒的故意抹黑,修元史时还以‘妖人’侮蔑本教,着实不知廉耻!”

        江闻想了一下好像也是,明代修史为了自尊正朔,极力摒除朱元璋与龙凤政权的上下级关系,幸好明代高岱的《鸿猷录》、何乔远的《名山藏》等私人著述中留下一些记录,他们不约而同地盛赞:“林儿焚上都、据辽左、陷晋冀、扰关陇,使元兵疲于奔命。”

        但事实上,在朱元璋扫清中原决定北伐之前,对元朝打击最为沉重的,绝然忽视不了韩山童、刘福通、彭莹玉、徐寿辉、张士诚这些各地义军。

        譬如刚才所说小明王的三路北伐大军。其中东路北伐军距离元大都最近的时候,不过一百二十里的路程,中路军更是打到了高丽,西路军在陕西一带一直坚持到了至正二十一年。

        虽然该政权政治上一事无成,但仍然给了元朝统治者以重大打击,为最终覆灭元朝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而实际上大明王朝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由龙凤政权发展而来。

        “好好好,我吃你们的安利就是了,韩教主果然英明神武,在下的钦佩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随着六丁神女们打开了某个奇怪开关,对方的态度倒是热情了很多,可江闻的头就一个顶两个大,只想赶紧结束闲话,于是索性敷衍一下来转移话题,“要不先给我介绍一下壁画里,这个拜会少林寺吧?你们为什么特意画下这个事情?”

        六丁神女果然上当,立马带着着崇拜之色对江闻说道:“这幅壁画并非本教所绘,而是当初俞大猷横扫少林寺时,在初祖庵大殿东侧山墙内壁里偶然见到……”

        “等一下!”

        江闻又忍不住出声了,“这事还跟俞大猷少林寺观武有关系吗?莫非俞大猷也是你们白莲教中人?这真的合理吗?”

        六丁神女中最年幼的一人不忿的说道:“俞将军出身泉郡,与我教关系自然匪浅。然而壁画之事,乃是我教当时的红阳护法唐顺之一同观武所见,随后从少林寺求取回来,放入墓中……”

        江闻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与俞大猷同为抗倭名将,文武双全的荆川先生唐顺之,居然还是白莲教的护法?她们是打算给自己构建出一个白莲宇宙吗?

        “少林当时抓走了刘福通护法,韩教主与他情同父子,便以武功讨人。教主以武功折服诸僧,又畅谈佛法义谛想要化解干戈,最终引出了少林寺后山的闭关高僧。双方相约于嵩山塔林论道,你看画中的山岩洞窟里,是不是有三道人影浮现?”

        江闻仔细观察,就在山寺初祖庵背后,五乳峰中峰顶下十余米处正有一个天然的石洞,上书“达摩洞”三字。其中用宿墨勾勒,确实能分辨出些枯苔苍茫的身影,然而形状庞然黢黑、怪诞缥缈,根本不像是图画里的衲衣僧人。

        “嗯,如果我充分发挥想象力,看上去确实有点像人!”

        六丁神女微微颔首:“画中这一场比斗极为凶险,三位少林神僧据说闭关百年,佛学修为已经堪破了人我四相、武功更是无形无相、出手如电,以当时人才济济的明尊教中,竟无人能搠其锋芒。”

        纱衣女子挥臂指向壁画,场中另外有两人。正和白衣俊秀的韩林儿一同出列,遥对着诡谲阴森的达摩洞。

        “这场赌斗之凶险,几乎耗尽了本教百年的气运。韩教主以一人独战三名神僧,以九重圣火功在武学上压阵,烈阳熊熊照耀。两名护法则别出心裁,猜出天眼缘色,天耳缘声,故此以身演法,才险胜一筹。”

        “画中左侧破衣烂衫之人,乃是我教陆地散人周颠。他当时以刀割开面皮、酾洒污血,做出种种恐怖怪诞之状,乃是以身演说佛门无常之意,颠倒之间大恐怖,随后以刀剜心血流而死,这才使两人微微蹙眉,双目意动,破了三名神僧禅定天眼。”

        “画中右侧道士打扮之人,乃是我教铁冠道人张中。他擅长太乙神数,当场观云望气,推衍前后百年祸福,随口所作歌谣直通命数,说出了「元杀汉,留一半。八牛奔,子孙窜,至此只有三人半,杀入外夷三百年。」的谶言。随后在诸僧惊怖中口吐鲜血而死,破了五蕴皆空的天耳。”

        “眼见两名护法殒命,小明王在痛心之下武功眼见是烈阳过炽,已经濒临走火入魔。然而他天资过人,绝境中再臻境地,圣火功由至刚生出至柔,忽然使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诡异武功,随着新创武功中的精微处尽数发挥,魔心渐受感应,突然间仰天三笑,声音中竟充满了邪恶奸诈之意。”

        六丁神女语调转渐沉重,“三名神僧见状罢手,一齐念动金刚经试图消解戾气,最后吩咐少林罢了刀兵,释放刘福通护法。临行前还赠予韩教主一样宝物,并写下谒语‘苦海渡厄,摩尼宝珠’一句……”

        竟然是摩尼宝珠!

        江闻悚然而惊,先前听闻的消息也在脑中浮现。

        此时密室之内冷风飕飕,壁画上的人也栩栩如生,宛然能见到当年的雄姿英发,偏偏画面一转,在物是人非的当下,当年人恐怕连棺中骨殖都已经化为齑粉。

        “小明王后来如何了?”

        江闻也是心有戚戚,若当年的韩林儿真有如此伟绩,与现今的自己也几乎一致,莫非自己空怀一身通天的武功,最后也只能颓然败给了悠悠岁月?

        纱衣女子漠然地说道:“小明王后来就疯了。他说教中的血佛像肚子里掏出的不是肠子,而是无数的蠕蠕触须,还说所拜的神祇艰深难测,无异于恒河沙数中求一缕慈悲。韩教主昼夜抱着少林神僧所赠宝物,不管朝政,即便龙凤九年的危急时刻,也只肯传下一则杀身起伤之法。”

        龙凤九年(1363)二月,张士诚遣其将吕珍攻安丰,韩林儿与刘福通在安丰城中被围日久,“城中人相食,有尸埋于地而腐者,亦掘而食之。或以井底泥为丸,用人油炸而食之者”。

        如六丁神女所说,即便到了如此程度,韩林儿依旧闭门不出。随后被朱元璋派人捆住,连带着那宝物的秘密一同溺死在了瓜洲的滚滚江水中。

        “但是红阳教中相信,韩教主并没有这么轻易死去,而是靠着假死脱身,精研起那枚宝珠之中的奥秘。因为早在安丰围城之时,教中许多人就亲见刘福通护法被吕珍所斩,肝脑涂地几无人形,然而第二天就又出现在小明王帐中,直到三年后才被朱重八派人一同溺死。”

        这是个很吊诡的传闻,但是江闻想起有明一代修史,确实对刘福通的死亡年份含糊不明,持有有两种说法:

        一种是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龙凤九年)安丰围城之际被吕珍所杀,《明太祖实录》等史料持此说;另一种是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龙凤十二年)朱元璋接小明王韩林儿渡江时与小明王一起溺死,《庚申外史》等史料持此说。

        两个描述都有据可考,对于时间地点的记载也清晰无误,但众所周时一个人不可能死两次,当时亲历者甚至都还可能活在世上,怎么会对于相隔不远的一个豪强人物,记录下两个截然不同的死亡信息呢?难不成这个刘福通,真的曾经死而复生过?

        “我觉得问题出现在摩尼宝珠上。这枚珠子如今在哪里,你们有头绪吗?”

        江闻直接抛出了观点。

        纱衣女子也表示同意:“韩教主应该是把它藏起来了。朱重八曾觊觎摩尼宝珠的下落,故而派江夏侯周德兴来福、泉两府到处搜寻,以至于在民间流传斩断风水之说,实则为寻找摩尼宝珠。”

        另一个六丁神女说道,“姐姐你记漏了,更早的时候,因为听说少林高僧的摩尼宝珠得自理宗宋陵,朱重八就曾经授名士王冕以谘议参军,一路找到了会稽兰亭的天章寺之中,却暴毙而亡。”

        这件事史书也有所记载,《明史·文苑传》中记载:“皇帝取婺州,将攻越,物色得冕,置幕府,授以咨议参军。一夕,以病死。”黄护法死前的狂呼也说起过这人,只是不知道他口中天章寺还魂又是什么意思。

        江闻叹息道:“城中纷纷扰扰皆为此物,没想到我在这里都能听闻消息。你们白莲教如今过来,就是为了这个宝物?”

        六丁神女面面相觑,可能是觉得反正都说了这么多,还不如相信再对方一把。

        “我们红阳教自小明王死后,历代圣女都遭受火起焚身之难,屡屡死于非命,以至于声势日渐式微。红阳圣童猜测与你相近,都是孤阳不生导致,寻常武功根本无法调和,故而红莲圣母本次前来夺取一门纯阴武学。”

        江闻面容古怪地看着她们。

        “幽冥巷里的纯阴武学如此神奇?我怎么越听越耳熟呢?”

        由于今天一直被各种震惊、说破,纱衣女子早已经麻木,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你果然也知道这门武学的消息。”

        江闻沉默不语,没敢告诉她们其实自己知道的,都是靠偷听她们墙角得来的。

        “本教其实早就试图搜寻,可这门武功与本教也有一些难以言状的干系,若不是红莲圣母的圣火功已经濒临火起,也不会作此设想的。”

        “嗯?这又是怎么说?”江闻问道。

        一位六丁神女低声说道:“这件事还是要说回前面。明尊教前宋教主方腊之所以结仇武林,就是因为他行事酷烈,杀伐过重,动辄夷灭满门。于江南起兵反宋之时,更是杀尽福州知府阖家,然而对方死而复生,才创出了一门纯阴极柔的武学,用以针对克制本教武学……”

        死而还阳?髑髅太守?

        江闻刚响起这个最近听来的典故,立马又想起了一个更加熟悉的人物。

        “你说的这个福州太守是不是姓黄名裳,曾于徽宗皇帝政和年间任编修官,遍搜普天下道家之书,雕版印行,一共有五千四百八十一卷,称为《万寿道藏》?”

        江闻一拍大腿,难怪这故事听着这么耳熟,分明就是黄裳编写《九阴真经》的故事嘛!

        不过这门武功自己也会,九阴真经虽然能调和阴阳、锻骨疗伤,却不见得就能和类似九阳神功的武学相融合,消弭火起焚身的后患。对方会不会是哪里搞错了?

        六丁神女继续大惊失色,她们简直难以想象世上还有此等博闻广识之人,不管她们说起什么教中艰深晦涩的传闻记载,对方都能一脸了然地把故事补充得**不离十。

        如果不是确定对方是个男的,她们一定怀疑是哪个分舵的圣女,故意乔装打扮来和她们开玩笑。

        因为六丁神女们总感觉,面前的这个道士也太过热衷于聊八卦了,表情语态都自然而然,以至于她们不知不觉地就把知道的东西分享了出来。

        鉴于一同分享八卦的情谊,江闻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衣服,对六丁神女们说道:“今天相逢即是有缘,你们圣母既然是在幽冥巷失踪的,我今晚就顺道过去找找聊表感谢吧。主要是我今天没带名片,否则一定请你们到门派兼职前台……”

        年纪最小的六丁神女意犹未尽地看着江闻,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仿佛猛然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继而手指着江闻花容失色。

        “我知道了!难道、难道你也是为了,那部幽冥版刻的《九幽真经》而来?!”

        江闻准备起身离开的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掀翻了面前的石凳。

        “你这个逻辑是怎么跳跃过来的?而且看书一定要看正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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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26 09:07: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四十二章 青山隔断红尘路

        1963年冬天,列宁格勒大雪纷飞。

        每当寒冬再次统治这一片白色土地,白茫茫的世界就只剩不远处工厂烟囱的浓黑颜色划破天际,在漫天风雪里眺望着远方。

        随着公交车打开门,康杰米尔·卡努科夫裹着厚重的呢子大衣,毡帽上也落满了雪片。他来到一栋古老的建筑面前,推开冷杉木做成的大门,掀起重帘子,雪花就融化成水不知不觉地打湿了帽檐。

        在列宁格勒里,像这样独具历史气息的建筑还很多,但大多经过妥善的修缮维护,只有面前这栋疗养院还保持了苍老古旧的外形,就连外墙上的弹孔破损都没有补好。

        那是几十年前,脚下这座城市曾上演那段悲壮的历史的见证。德军将这座城市围困了872天,苏联人挺过来了,却有64万人死于饥饿与严寒,还有两万多人死于德军的空袭与战火。

        这栋位于涅瓦大街的建筑在那段历史中,也曾经被征辟为列宁格勒医院的病房中心,直到硝烟彻底散去,才被改造成为如今的退役军人疗养院。

        “达瓦里希,我来见列昂尼德·罗德佐夫医生。”

        前台的女招待似乎耳朵不太灵,康杰米尔说了两次,才拿起前台电话和对面确认访客信息。

        “前面三楼第二间办公室,带上这张来客单。”

        含糊不清地说完这些,短发女招待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目光投向了走廊尽头黑洞洞的、通往二楼的楼梯。

        如今这座建筑,并存着属于沙俄时期的浮奢和如今的破败,使康杰米尔忽然浮现出一些夸张的幻觉,似乎许多摇着羽毛扇、提着纱裙边的年老淑女,随时可能从楼梯上走下来,然而厚重的粉底却遮不住衰老的斑纹,时代的车辙也毫不留情地从她们身上碾过去。

        “请进。”

        罗德佐夫医生比康杰米尔想象的要年轻不少,以至于他在敲门后犹豫了几秒钟,才和面前的医生打起招呼。

        罗德佐夫医生没有抬头,只是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病历卡,拉长语调再次确认着对方的身份。

        “您是——康杰米尔——卡努科夫,苏联战斗英雄、卫国战争勋章获得者卡尔迪·卡努科夫同志的孙子?我们有一些老人的遗物要转交给你。”

        康杰米尔脱下呢子外套搁在手弯处,缓缓坐入了医生对面的椅子里——在对方此时略显锐利的目光下,他总觉得面前的医生在审视、诊断着他。

        “医生,我是康杰米尔·卡努科夫。上午接到您的电话就过来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需要这么紧张?”

        康杰米尔有些迷茫地看着对方,注视着白袍胸口的劳动红旗勋章。

        “况且我祖父已经去世好多年了,我也从来没有接到过通知。或许你们可以考虑自行处置……”

        可罗德佐夫医生并没有听进去。

        这位即将踏入中年的医生,有一张大理石切削般棱角分明的脸,双眼中闪烁着意志品质的火花,康杰米尔只看了一眼,就能判断对方从未像城里的其他人那样,被酒精、烟草所侵蚀。

        一个黑色箱子从桌子底下被搬出来,累累的封条痕迹明显,箱体布满了磨损与磕碰划痕。

        “你的疑惑我或许可以解答。由于他特殊的身份,老人死后的一切遗物都要经过内务委员部审查,后来安全职能被安全委员会接管,两边又因为移交产生了,额,一些争执……”

        医生缓缓说出的一些内容,就已足够让康杰米尔不寒而栗。

        内务RM委员部一般被称为内务部,而安全委员会又被称为KGB,相信在这里,没有人愿意和这两个部门扯上一丁点关系。

        “罗德佐夫医生,我觉得这里面的东西,还是由你们保管比较好……”

        康杰米尔仍在试图说服对方接受自己的观点,毕竟他只是列宁格勒国立大学的一个普通大学生,在主修经济的同时试图攻读历史系,偶尔研究一些远东诸国的历史。

        黑箱子被摆在了桌上,罗德佐夫医生也坐回了位置上,语气平缓地说道:“不用想太多,这里面的东西已经经过彻彻底底的审查——如今的它,比这街上大多数人的脑子和眼睛还要安全可靠得多。”

        随着箱子打开,露出了一张张泛黄的稿纸,上面的墨色并未随着时间褪消,反而油亮到刺眼。

        “说到底,这里面只是一些老人暮年的狂想,记载的东西也没有什么意义。如果我能早到这座疗养院几年,我一定会建议卡尔迪老先生去做一下精神鉴定,避免他在漫长的疗养生活里可能产生的幻觉妄想。”

        康杰米尔疑惑地拿过一张稿纸,审视着上面熟悉又陌生的字迹。在爷爷生命的最后几年,他与家里的联系便只剩下了杳杳书信。

        这张纸用略显潦草的字迹,写着一段没头没尾的故事,似乎描写了一场激烈的战斗,白匪从四面八方包围了部队,而英勇的政委带人埋伏在戈壁上,屏息等待着猩红的月光于荒漠上照耀,那将会是反击到来的时刻。

        罗德佐夫医生以专业人士的角度说道:“我猜测卡尔迪老先生是想写一本自传,可严重的精神幻觉已经影响到了记忆,以至于里面出现了很多偏离现实的纪录。”

        康杰米尔又拿起一张稿纸,上面被涂黑了很长一段,又用小字补上了一些潦草的讯息。

        很奇怪的是,上面的文字有时并非俄文,而是一种疑似藏语的文字。

        “你可能不清楚,你的祖父曾经是秘密行动部门的政委。这些行动信息虽然已经过了保密期限,但也会因为各种原因遭到审查封口。因此这些手稿即便只是胡言乱语,也不可能作为回忆录被发表,只能留给家人成为情感上的寄托。”

        罗德佐夫医生似乎试图说服面前的年轻人拿走这些资料,于是继续说道,“老先生临终前曾说过,希望能把这些故事手稿交给家人,而疗养院的院长一直记着他的遗嘱。”

        眼见窗外的风雪越来越猛烈,此时想要离开绝不是什么好选择。

        康杰米尔沉默了下来,仔细盯着眼前的手稿陷入了沉思,医生办公室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医生,这个编号3394号藏品是什么?”

        康杰米尔仔细阅读着手稿,忽然指着上面落款的地方说道。

        罗德佐夫医生接过稿纸,斜睨了一眼身边安静无恙的电话,小声说道:“你爷爷说的应该是‘黑僧侣’的头颅标本,如今被秘密保存在列宁格勒一座彼得大帝时期的建筑物里。你爷爷临终前曾多次提出要检查藏品,但是内务部统统驳回了他的申请。”

        康杰米尔沿着这张稿纸继续看下去,他曾阅读过东方文献的记载,1912年在蒙俄的交界处,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称“黑僧侣”的强盗。他带领数百帐牧民不请自来,于黑戈壁占山为王。

        1912年8月,黑僧侣在向城池发起著名的科布多城攻坚战之后活下来。据说在激烈厮杀后,黑僧侣从衣服掏出了一大把已经变了形的弹壳,而他的大衣上也一共有28个弹孔,而他却毫发无损。

        怪异的是到了1924年,这个风云一时的人物突然销声匿迹,谁也说不清他的下落,他的大批人马、积聚的巨大财富也随之消失。

        按照爷爷卡尔迪的记载,这名神秘莫测的“黑僧侣”的消失,却和他有着直接的关系。

        手稿上写道在1924年,Mongo军警与苏联组成一支远征军,其中由苏联的战争英雄卡尔迪·卡努科夫担任特别行动小组的教官,特工南兹德巴尔为主要执行人,Mongo内务部长巴勒丹道尔吉则亲自率领100精兵,一同执行这次越界刺杀任务。

        那一路上,行动部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黑风暴,运载的牲畜也不同程度地变得狂躁易怒,时常有人看见不祥的幻影游荡在四周,仿佛这片黑戈壁土地都在抗拒着这群外来者。

        道路上的种种艰难险阻,导致行动部队人心惶惶,Mongo内务部长巴勒丹道尔吉不止一次向他们诉说起流传在这里的故事。

        当地人把长老、高僧尊称为“僧侣”,实际“黑僧侣”丹毕坚赞根本没有研究过什么密宗,也不是长老、高僧。

        1912年春,由巴依特旗的商人布尔杜科夫确认,黑僧侣曾对他说过自己并不会什么神秘学本领,他所依靠的是去过很多地方,特别是在雍和宫的衙门里,为六个大僧侣中的一个做过事。

        这样的说法在很多方面也得到了印证,因此即便丹毕坚赞被当地领袖哲布尊巴尊称为呼图克图,民间却仍一直称他为“黑僧侣”,而黑僧侣就是假僧侣的意思。

        人们都知道他经常杀人,除了Mongo人以外的所有人,乃至于猎杀落单在戈壁上的苏联士兵——常有人说,这就是他法力的来源。

        卡尔迪的记载到了这里,忽然极度丰富详细了起来。

        鉴于人员的困倦紧张及沿途盗匪的袭击,他们决定放弃先前的攻坚计划,改扮成特意前来的使节,大部队则潜伏在堡垒外待命。

        特工南兹德巴尔与两名特工化装成僧侣先行抵达碉堡山。他们对岗哨说,他们从库伦的德里布僧侣那儿来,要拜见丹毕僧侣,还说库伦政府需要他的合作,请他出任驻全权大臣。

        就这样他们顺利地进入了要塞,黑僧侣出来接见了他们,但保镖终日不离左右,显然黑僧侣不相信这几个人,而在与黑僧侣周旋的同时,另一套大胆的方案开始实施了。

        南兹德巴尔一连两天没有起身,似乎已经奄奄一息,他请求在弥留之际得到呼图克图的祝福。接到库伦客人的请示,身经百战的黑僧侣竟然放松了戒备,只身来到客房,俯身向垂危的“病人”摸顶。就在此时,南兹德巴尔趁机袭击了黑僧侣,随后提着黑僧侣的头并吃掉了黑僧侣的心,向黑僧侣的部下大喊他死了。

        随着城堡外的攻城开始,黑僧侣的部下终于选择了投降。而为了防止黑僧侣转世,他们将丹毕坚赞的头颅带回了苏联,保存在一座人类学博物馆中,编号为3394。

        ……………

        “你祖父在去世前,一直反复向医护人员说起这段故事。”

        罗德佐夫医生似乎从他的表情判断出了什么,忽然开口说道,“但越到后面,他的描述里就添油加醋了许多骇人听闻的细节。比如特工南兹德巴尔在1938年的斯大林格勒曾和他说,当时自己的刀刺入对方腹部时,随着鲜血流出了许多的蠕动触手,黑僧侣的脸也狰狞可怖了起来,从嘴里流淌下许多的黑水。”

        “特工南兹德巴尔害怕他引来卫兵,当即割断了他的气管,用刀继续戳刺那些试图缠绕他的触手。他听见黑僧侣胸口拉风箱一般的杂响持续很久,门外有人打死了守门的特工闯进来,却不约而同地跪倒在地。”

        康杰米尔瞠目结舌地听着这个故事,果然从稿纸被涂抹删改的潦草字迹中,找到了这些故事的增补痕迹。

        这些字迹像是有心无力般乱作一团,东一个词西一个词,若非提前知道故事的梗概,绝对无法从中拼凑出有效的信息。

        “医生,你觉得这个故事是真的?”

        罗德佐夫医生用笔敲了敲稿纸。

        “如果是我,我会认为是紧张的幻觉与某种特殊的肠道寄生虫。但这些不重要,因为后面的故事已经彻底诞罔,足以证明这是老人精神上的幻觉——他口中的特工南兹德巴尔,早在1936年的肃反运动里已经被处决了,绝不可能出现在1938年的斯大林格勒。”

        可康杰米尔又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可是医生,我有一点想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特工要吃掉黑僧侣的心脏?”

        话音落地,罗德佐夫医生也深深地皱起了眉,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这可能有一些宗教因素影响。在某些东方巫术中,吃掉心脏代表着吞噬对方的法力,而作为一个具有超凡法力的僧侣,肉体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结,因此必须有其他方式终结。”

        康杰米尔喃喃自语着,双手无意识地揉搓着稿纸:“肉体的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结,在亘古中就连死亡也会湮灭……”

        “达瓦里希,你在说什么?”

        罗德佐夫医生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自顾自地说道,“关于这一点,按照卡尔迪老先生的说法,南兹德巴尔曾告诉他黑僧侣的手下当时冲进了房间,冰冷的膛口也已经顶住他的脑袋,却惟独有一个黑僧侣的侍从捡起刀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切开了黑僧侣满是纹身的胸口,迫不及待地掏出了血淋淋的心脏。”

        “屋里的Mongo人视若无睹,忽然念诵起古怪的经颂,长长的吁叹在狭小的房间里嗡嗡作响,让人心神恍惚。南兹德巴尔仿佛看见尸体残缺不全的黑僧侣又坐了起来,俯身出现在了人群影里,被砸碎了四颗牙的嘴豁着,也虔诚而邪祟地一同念经。”

        “根据南兹德巴尔的描述,在空气中某种晦涩不明的影响下,他忽然领悟到了一切的来源。他开始不顾一切地挣扎,将黑僧侣还在微微蠕动的心脏撞落在地。耳边全是嘈杂的叫嚷声、吵闹声、枪响声,但他依旧趁乱抢到了那颗肮脏的心脏,不顾趴在地上,撕咬着将心脏生吞了下去。”

        “你祖父也曾经提到过过,南兹德巴尔在那之后经常自言自语,面对着隔壁的方向陷入沉思,甚至莫名其妙地从屋里失踪了两天才自己走了回来——这些后来也成为了肃反运动中,他从事秘密刺杀罪的证据。”

        康杰米尔忽然站了起来,双拳不明地紧握着,目光炯炯地看向了医生:“我知道了,根据当地流传转世重生的说法,像那样被称之为呼图克图(大HF)的家伙,都享有格外的权柄!”

        罗德佐夫示意对方冷静下来,两人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后,才继续对着纷繁浩帙陷入了对峙。

        “我本以为像你这样的大学生,是不会被这些超自然、非逻辑的言论所蒙蔽。不过这样的话,你应该也就能够理解安全委员会的人,为什么会审查了这么多年了吧?”

        康杰米尔一时语塞。

        他刚才不自觉地将自己代入了那个环境里,顺势得出了一个看似“最为合理”的结论,而这一切似乎只能归结于群体狂热的非理性宗教氛围,所产生的诞罔联想了。

        “抱歉医生,我只是有点好奇。所以爷爷写下的东西已经无法考证,只剩这个编号为3394的头骨了吧。”

        康杰米尔被屋里的暖气熏烤得有些胸闷,暖气片中也隐约有股怪味飘散,这使他总想不顾一切打开窗户,让西伯利亚远到的寒流给自己一丝清醒。

        罗德佐夫说道:“不需要过多联想,你能想到的东西都已经调查过了。就在你祖父去世前的几年,地质学家奥勃鲁切夫教授为了自述著作也曾探望过他,想要探听一些细节。”

        “哦?他难道相信祖父的说法?”

        “事实上,他完全不相信。奥勃鲁切夫教授在1924年的那段时间,也在黑戈壁附近进行着考古挖掘,听闻黑僧侣被剿灭的消息就第一时间赶到了碉堡,因此也是事件的亲历者之一——只是和你祖父前后脚错过,并没有成功会面。”

        罗德佐夫医生慢慢说着,从书架上拿出了一本硬皮精装书籍,上面用烫金字体写着《中亚细亚的荒漠》。

        “这就是教授到访后赠送的书籍。但他记载的那段历史,整个故事却截然相反。”

        翻开书本,在《中亚细亚的荒漠》一书,写到了黑僧侣的另一个结局:

        【主人公从额济纳黑城考古时返回塔城,碰巧经过被解放的黑戈壁。他专程到马鬃山的要塞探望,是因为离去时,黑僧侣曾请他们在额济纳河的农区为自己买一些粮食,粮食就驮在骆驼背上。】

        【黑僧侣还曾向他索要一本解闷的书籍,而这书籍也是他从黑城的文物之中找到的。】

        【敲开了要塞的门,一个老人告诉他们:前不久黑僧侣抢劫了一个商队,得到大笔银子,就遣散了部众,带了4个伙伴到雍和宫去解救亲人了,家里的骆驼、绵羊、山羊,都是黑僧侣留下的。显然他认为黑僧侣迟早还得回到黑戈壁,继续做绿林好汉。】

        【主人公听老人说完,留下粮食,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离去了。黑戈壁的故事曲终人散。】

        “医生,这个故事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黑僧侣被我祖父带队击杀这件事,应该是没有疑问的才对吧?”

        康杰米尔疑惑不解说道。

        罗德佐夫医生沉默了一会,缓缓合上了书本的回忆著述,同样疑惑不解地说道:“本来编号3394标本已经说明了一切,可奥勃鲁切夫教授却十分肯定黑僧侣并没有死,在他的回忆录中完全没有黑僧侣击毙的前因后果。他四处打听找到你的祖父,就是为了从尚存人世的见证者中找到线索——或者揭穿某些欺骗者的谎言。”

        “从疗养院离开的时候,奥勃鲁切夫教授怒骂你的祖父是个骗子,他将写信向最高委员会举报。而你的祖父则恼怒且沉默,心率一度飙升到常人的三倍,几乎要进抢救室。也是从那天起,你的祖父开始反复抒写自己的回忆,似乎想从海浪前濒临倒塌的沙堡中找到金子。”

        “我在奥勃鲁切夫教授再次到访时,也和他谈论过这个事情——当然是瞒着你的祖父——教授欢欣鼓舞地对我说道,他已经找人重新回到了黑戈壁。那里的居民告诉他,黑僧侣那天其实是让副官扮成他遇刺,自己则骑快马逃走,随后在天山的南麓里过着游牧生活。还有个马鬃山老牧民边巴,也说在1950年期间,有个老流浪汉到处讨吃的,大家都说他是黑僧侣……”

        “哦对了,黑僧侣手下当时割花面部,剜出心脏这个行为,也让奥勃鲁切夫教授更加确认这是一场贪图名利的巧合与谎言……”

        听到这里,康杰米尔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对着医生气势汹汹地说道:“怪不得祖父一直惦念着编号3394的黑僧侣头颅珍藏标本!因为那是唯一可以证明他曾经功勋荣誉的东西!他是个战斗英雄,不应该在临死前还受到这样的诬蔑!”

        罗德佐夫医生无奈地摊开双手,眼睛又一次看向手边的电话,仿佛期待又警惕着某一通本不该出现的来电。

        “你可要知道,奥勃鲁切夫教授是苏联科学院院士,还是苏联地理学会名誉会长。五次获得列宁勋章的他向委员会提供了一批珍贵的文物,其中就有来自额济纳黑城的东西。他十分确定黑僧侣也曾去过那里,并且拿走了一些东西——因此国家委员会只能继续搜索,而这一搜查就是十年之久。”

        桌面上烫金的书籍沉重无比,就像是一块压在康杰米尔胸口的巨石,他想要开口询问,张开了嘴时却说不出话来。

        罗德佐夫坚毅的脸庞神色平静:“我相信你的祖父,我也相信他击杀了当地人心目中无所不能的‘黑僧侣’。但是这么严重的历史偏差,足以让大家提高警惕,谨防某些不该出现的东西混入。”

        “可是……可是……”

        康杰米尔还想说些什么。

        “抱歉,今天的我太紧张了。就连两年前,我在南极科考队给自己做阑尾手术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可能是为了缓和气氛,罗德佐夫医生吐出一口气口气,略带戏谑地对康杰米尔说道,“你要知道,南极科考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记忆,那儿吞噬过的探险家,已经多到够搭建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梯了……”

        房间暖气的异味越发明显,门外走廊也响起了咔嗒咔嗒的推车经过声,让康杰米尔联想到了冰冷的太平间运尸车——在列宁格勒战事最为惨烈的日子里,这座古老建筑从未断绝过这样的声音。

        空气中隐隐约约飘荡起了防腐药水的味道,有某种恐惧正攥紧了他的心脏,即便窗外列宁格勒的风雪更加猛烈,遮天蔽日地席卷而来,康杰米尔却无比强烈地想要离开这里。

        他在这里似乎只渡过了五分钟,又好像渡过了一整个昼夜。

        “医生,如果没事的话……我得先走了。”

        康杰米尔紧张地看了看表,收拾好手上的呢子外套决定离开,目光也落在了门边的衣帽架上。

        罗德佐夫医生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他将手稿放进了黑箱中封装完毕,缓缓叹气道,“路上小心一些,像你这样的学生可是苏联的未来。今天看到你,就让我想起了岛上的亲人们……”

        康杰米尔疑惑地问到:“您家住在喀琅施塔德岛?”

        这个小岛在芬兰湾东端,东距列宁格勒仅29公里,一直作为重要港口要塞和卫星城被建设着,“那里不是舰队的地方吗?”

        罗德佐夫医生摇了摇头:“不,她们在更远的岛屿,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了。”

        康杰米尔似懂非懂地沉默了,因为他发现罗德佐夫医生打开了刚才封好的箱子,准备再放一个火漆蜡印被拆开的褐色信封进去。

        “医生,你手里的那是什么?”

        “一个纪念品,奥勃鲁切夫教授生前除了移交文物,还送给我一件东方的小礼物。我打算转送给你,作为化解你们两家矛盾的细微努力。正好他跟我说过里面的故事。”

        罗德佐夫医生打开信封,露出了一张冲印得十分精细的照片。通过朦胧的黑白色调也能分辨出上面有一尊造型古怪的东方神像,来自古印度的佛陀双身合一,却顶着两个共用脖子的头颅,默然各注视一方,双唇紧闭成一条线,手势显得静谧而深邃。

        “这是一尊古老的雕像。传说这是佛陀释迦摩尼觉悟之后,来到鹿野苑向国王父亲派来的五个随从讲解佛法,首次渡化僧侣时显露出的奇特模样。”

        “五个随从问佛陀,觉悟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佛陀告诉五个人,他在觉悟的时候曾真正睁开眼睛,向无穷黑暗的深处看了一眼。但就像这样似看非看,整个宇宙的混沌深渊就已经将他淹没,第一眼看过去他死了,第二眼看过去他才又活过来,站在这里向他们传法。”

        “为了说服五名僧人剃度出家,佛陀第一次显露了双首双身像,一边浑身化为晶莹剔透的白骨,喻指着洁净的灵魂,另一边是剖腹肠流的惨烈样子,象征随时可以舍弃的肉身。”

        “五个随从当场发了疯,又当即恢复了过来。佛陀从肚子里拿出了一枚珍贵无比的宝珠,抛向了空中,对面前世上唯独的五个僧侣说道……”

        “切记,这就是一切僧人过去、现在,未来都不可辜负的宝物。”

        “僧宝……”

        康杰米尔神色恍惚地看着医生,嘴里冒出一个奇怪的东方词语。他似乎听出了医生的言外之意,于是捧着箱子站在门口,既想有些要继续问下去,又踌躇不安地想要立即离开。

        “人人都想要的宝物,那一定是非常珍贵的东西吧……”

        康杰米尔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罗德佐夫医生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又掏出一张照片。

        “宝物已经消失不见了。奥勃鲁切夫教授在额济纳黑城中,发现一个被打开的石箱,里面原本应该承放有佛陀留下来的宝物。但纷繁复杂的历史和漫天黄沙一样渺无踪迹,他只能沿着一个个痕迹追寻,可能是黑僧侣、可能是蒙古人、可能是回鹘人、也可能是历代辐射着那里的中国人。”

        罗德佐夫医生脱掉了白大褂,换上了似乎是为下班准备的便装,“在额济纳黑城中,奥勃鲁切夫教授发现了一个故意留下的名字,他怀疑对方是十八世纪初这片土地的统治者阿睦尔撒纳,又或者是某个与他同时期的人物。”

        “有趣的是,这个石盒原本不应该存在于这里,对方是有意将石盒放进这座古城之中的,只为了告诉寻宝者,宝物早就已经丢失了,绝无希望再找回。”

        康杰米尔疑惑地问道:“对方是什么人?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罗德佐夫摇了摇头,将照片摆在了他的面前。

        “即使这一切完全说不通,但这个石盒与黑城中刻字的化学测定年份一致。上面留下的不是丝绸之路上的Arab字母、不是早期沙俄探险队的Slavs文字,而是一串利器刻下的古怪拉丁字母。”

        “奥勃鲁切夫教授研究了许久,也只能猜测出这是一个人名,没有别的什么含义与线索。”

        康杰米尔看向了那张老旧昏暗的照片,凭借经济学研读的英语基础,很快辨认出了那一串古怪的文字,是本应在十八世纪中旬的欧洲才方兴未艾的铜版体字

        ——Tyrael。

        康杰米尔依旧说不出话,双眼直愣愣看着照片,无意识捏紧了拳头,一种茫然和恍然交替的痛苦淹没了他,让他出现了窒息的幻觉。

        答案似乎就在他眼前,却无论如何也琢磨不透。

        罗德佐夫坐在位置上,似乎是思索了良久才小声说道。

        “况且这场无足轻重冲突中的人,恐怕都没有抓住重点。”

        “重点?”

        “没错,重点。”

        罗德佐夫重重地点了下头,手指也重重地落在了刚才那张稿纸的页脚。

        “你有没有仔细想过,相比击杀一个具体人这样的战术目标,你的祖父作为军人,其实已经完成了战略目标——黑僧侣这个人不管是死是活,在这几十年里都再也没有掀起过一丝波澜。”

        康杰米尔迷茫的眼神中终于透出了一些明悟,迟疑着说道。

        “原来如此?难道其实大家都知道?”

        “应该如此。”

        罗德佐夫继续说道:“之所以再掀起波澜,只不过是因为这个死去了几十年的‘幽灵’,又出现了一些轻微的扰灵现象,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你仔细想想,黑僧侣的头颅被做成标本,如此高规格的待遇,真的会是为了防止他‘转世’这么简单吗?”

        罗德佐夫若有所指地继续说道,“要知道在整个20世纪20年代,苏联也仅仅永久保存了两个人的遗体。一个是黑僧侣的头颅,而另一个嘛……”

        医生忽然不再说话。

        但他和康杰米尔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出现涟漪,最终缓慢而小心地落在了房间侧墙高处的画像上,双唇紧抿到没有丝毫血色。

        “你要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不管从哪种意义上!”

        康杰米尔咬牙说道,声音微弱而坚定,“这不仅绝不可能,也不允许出现这种可能!”

        罗德佐夫又摊开手,目光看向了桌上安静异常的电话——依旧没有任何异样。

        “上帝已经死了。你告诉我,如今谁来允许?谁来承载?谁又来决定存在的存在与否?”

        罗德佐夫医生的表情越发诡秘,房间内时钟的咔嗒声接连不断,仿佛越走越快,即将掀翻承载着他们身处时间的小船,飞快落入混沌无序的洋底之下。

        康杰米尔脑海中对幽灵的模糊恐惧越发凸显,他的脑海里接连浮现出一串不可名状的恐怖疑问。

        从艺术的角度来考虑,如果人类心智所投射的灵体被怪诞地扭曲了,那么我们该怎么样用清晰的叙述来表达——或者描述——这种由恶毒与混乱的扭曲所创造的、如同膨胀的恶毒云雾一样的幽灵呢?

        它本身就是一种自然的病态。

        再进一步,倘若一个已经死了的、噩梦般的混血怪物用它的大脑投射出了它的灵体,那样如同云雾般的恐怖不正是令人惊声尖叫的不可名状么?

        “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尽量对什么都不要感到惊奇。地球望远镜计划已经秘密启动,太空中的试验也发现了同样的翻转现象,你要知道这说明一切都在改变……”

        终于在这时候,电话声骤然响起,吵闹得整个世界都震荡不休,胶木电话机碰撞在桌面文件与老旧黑箱之上,让人瞬间头皮发麻。

        医生接起了电话,语调平稳。

        “是我……”

        “现在还有客人……”

        “好的……过来吧……”

        康杰米尔这才恍然醒来,已经顾不上了携带面前神秘的黑木箱,飞快地穿上外套、戴好帽子,决心不顾一切地冲出这座古老而恐怖的拜占庭式建筑。

        然而他的靴子不小心踢在了黑木箱上,漫天纷飞的稿纸上鲜明的墨色遮挡了视线,康杰米尔的脑袋先是重重磕在门框上,随后一股血味涌上鼻口,只能头昏眼花地靠着墙蹲下。

        厚重的木门忽然打开,一股浓重防腐药水气味飘进屋里,室内暖气与走廊冷风骤然相遇,使康杰米尔·卡努科夫的眼镜满是水雾、混沌不清。

        在茫然至极的视线里,康杰米尔看见了远处的罗德佐夫医生正转过身,微笑着挥手致意,用低沉而沙哑的嗓音说道。

        “晚上好,卡尔迪、南兹德巴尔。还有你……”

        “弗拉基米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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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26 09:08: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四十三章 月皎惊乌栖不定

        长夜漫漫似乎永无尽头,当江闻再一次站在了幽冥巷口,望着水汽氤氲、苍苔遍布的颓圮街巷,陷入了沉思。

        “明明已经过了三更许久,怎么还没有要天亮的意思?”

        沉默着的江闻,总能在这样的夜色里品味到某些熟悉的事物,盼想着或许穿过这条街、转过某个弯,就能逢见熟悉的霓虹灯火,游人万千身影,仍会有繁忙的士游荡在大街小巷,车里传来午夜电台低沉而清澈的声音。

        但穿越过了濛濛雾气,幽冥巷口依旧只矗立着那座寂寥的矮塔,盘旋幽抑的风声回荡不绝。

        踏入这里的那一刻,前面引路的黑白诡影就飘然不见,他们不愿意面对自己师父殒命、师徒骤然永诀的地方。

        江闻其实也不想来这里,但他知道,自己今夜是决计绕不开这条巷子。

        撬动白莲教的关键,在红莲圣母,在幽冥版刻,在九幽真经,也就必然在这条仿佛只属于死者的幽冥巷中。

        重重衡门依旧紧压着巷子的天空,无数前宋留下的楹联石刻被削磨去痕迹,明代重建的高墙却还巍然守卫着两侧。左侧幽冥书肆里妖风阵阵,卷起满地残章碎页,摇曳缤纷如同飘飘洒洒的坟头纸钱。

        摇摇欲坠的房屋和棚架艰难残存,依旧挂满了印刷不久的肮脏墨纸,随风一吹化作漫天鬼蝶飞舞,直欲扑人。

        江闻迈入进其中,原先林立不倒的僵尸已经弭然无踪,想来是在白天被人打扫收殓,院内则被翻得七零八落,就连太监坟碑也罹遭砸毁,坟冢尸骨隳突,一如他们的生前飘零惨淡。

        “不戒和尚急着寻找摩尼宝珠,他的手下也不是良善之辈。这些尸体即便被收走,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去处……”

        一阵风吹来,江闻又闻到了空气中隐隐飘荡的腐尸气味,神色却恍然一定,“尸骨就收在对面的义庄里。”

        江闻纵身一跃,随着内力流转身形猛地再拔高三尺,瞬间攀上了院墙,凭高眺望对面阴森森的古宅,想从蛛网盘绕、朽尸横陈中提前发现踪迹。

        但就在此时,江闻忽然看见狭窄的幽冥巷里摇晃着一道飘忽的身影,刚从渡人塔上双脚僵直地跳落下来。

        一开始江闻只以为是黑白无常进来了,可那道影影绰绰的身影总也看不真切,行动姿势也诡异无比,就在江闻疑惑间,四肢僵硬、头颅低垂着猛然拔地而起,霎时间越过了幽冥巷的高墙,消失在了义庄深处!

        如此高明的轻功,又如此似曾相识,眼中惊悸只持续了片刻,江闻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追!

        一墙之隔根本挡不住江闻的脚步,兔起鹘落间,他就紧随其后落入了院子里,落地却难免激起地上的尘土。

        不远处,义庄房屋的门扇和牌匾全部消失,只剩下一个个黑洞洞的房门,两边的烂木门柱分别写着“一禁周围不得暂停贮柩罐”、“二禁乞丐不许借片时住宿”,无辜地睁大破纸灯笼作的双眼,注视着江闻。

        这里原先应该是一座寺庙,不知何时才变为了停灵放柩的地方。

        义庄大厅中有个身影模糊不明,穿梭在一具具死而不化的枯骨之间,江闻瞬身赶到,毫不犹豫地拔出了腰间青铜古剑,寒芒已经照亮了荒厅。

        两人甫一照面,江闻果然听见了雌雄莫辨的声音。

        “……又是你?!”

        义庄中的影子动作停滞了片刻,恍惚身形迅速抽离,映照在满庭僵尸朽骨之间浑然一体,顺带掀起了浓浓腐臭难闻气味,转瞬之后。就又融入了浓到化不开的黑暗里。

        义庄中顿时尘埃漫漫,江闻挥剑追上,那道影子又钻入从破旧佛堂两侧的过道,化成恍惚无定的鬼魅,随后用夜枭般尖利刺耳的声音念诵起了古怪的经文。

        江闻恍然失了对方踪影,眼角瞥见义庄中央外表凋零破损的佛像,似乎被人一推,蠢蠢欲动地莲台上崩塌了下来,露出了底座的泥胎,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但就在破损如来像被推倒的那一刻,义庄中无数诡异影子便随着经声,悄然舞动了起来。

        【我若向火汤。火汤自枯竭。】

        话音方落下,两旁过道的罗汉雕像上,静坐罗汉就忽然从座上倒了下来。这一摔,全然是重物落地的蠢笨,一声巨响下半身崩碎,露出了雕像里填充的稻草和一根根死白的枯骨!

        【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消灭。】

        长眉罗汉也忽然从法座上跳下,双手捋眉的动作导致着地重心不稳,头重脚轻地碰在了地上,撞碎了头颅,偏转着枯黄骷髅头盯着江闻。

        【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

        降龙罗汉原本骑在一头丑龙身上,此时也猛然摇动起来,双脚挣脱雕像束缚的同时也撕裂了莲座,露出惨白的一截骷髅腿骨,布满了脆裂风华的痕迹。

        【我若向修罗,恶心自调伏。】

        欢喜罗汉被塑造成扬手欢庆、心花怒放的姿势,忽然被邪异氛围笼罩,猛地倘胸露怀的地方忽然碎裂,空空的肚子被几根干瘪的肋骨包裹着,笑容令人望而生怖。

        渐渐地,满堂罗汉显出了骷髅与法相并存的诡异模样,以各不相同的方式先后苏醒,江闻猛然发现所有塑像的双眼似乎发出猩红色的光芒,幽幽然、泠泠然看向了江闻……

        “够了,雕虫小技也敢来班门弄斧。”

        剑光如一道游丝,倏忽不定地飘荡在空气中,不知何时已经攀住了黑影的咽喉,凝滞于半空中幽幽放光。

        单手执剑的江闻闭着眼,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青铜古剑紧贴着对方的脖颈,只消再近一步,就能将他的脑袋削下来。

        “世上竟然有心智如此坚忍之人……”

        鬼面人幽幽说道。

        江闻神秘微笑,自然不会告诉他白莲教的迷魂毒烟自己早就领会过,是不会上第二次当的。

        “听阁下的口气似乎认识我。不知是你自己来摘下面具,还是由我来代劳呀?”

        被逼显出身形的鬼面人从地上缓缓站起,戴着颠倒扭曲鬼面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复杂至极的眼神,伸手一点点揭下了面具,却露出了一张江闻打死也想不到的脸……

        “江道长,好久不见。”

        撇下了声线的伪装,此时鬼面人恢复到了原本的粗哑嗓音,瘦削刻薄的脸上除了五柳须还带着一对三角眼,似乎无时不在眉头紧锁、深思苦虑。

        武夷山闽越古城的经历还犹在眼前,因此江闻绝不会认错眼前的这个家伙就是原本的少林五老之一、如今的武当派掌门,洪熙官如假包换的师叔——

        冯道德!

        “今夜若非我不想泄露武学跟脚,你又怎么可能轻易拿住我。”

        面前的道人口气依旧不忿,表情却毫无变化。诚然他身兼少林武当两家之所长,内功与招式上的造诣早已经炉火纯青,刚才更多的是急着脱身逃离,没想到江闻能从毒烟中迅速恢复。

        “重点是在这里吗?你也不反战只反战败是吧?!”

        江闻收起了青铜古剑,紧盯着眼前冯道德的老脸逼问到,“冯掌门是不是该先解释一下,你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座义庄中!还打扮成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

        江闻已经说得很清楚,甚至打算连武夷大山中的总账也一起算了,让他好好解释,为什么每个搅局的场合他都能理直气壮地出现。

        冯道德冷哼一声,嘴里只迸出八个字。

        “受人所托,身不由己。”

        江闻差点笑出声。

        “又是受人所托?冯掌门你连连犯下血案、牵动满城风雨,这样的身不由己恐怕挽回不了武当派的清誉吧!”

        蛇打七寸,冯道德今晚藏头露尾只想着躲闪,就是因为自己武当派掌门的身份。此时即便是武当派弟子牵扯进了福州城的烂摊子,也可能酿成隐患,因此各方利益考虑中,他最担心的还是暴露出行迹。

        而江闻也不和他置气,上来就把话说穿,就看冯道德有没有鱼死网破的泼气了。

        果然,贵为一派掌门,并且不是江闻这种草头门派掌门的冯道德,虽然气势汹汹地紧盯着江闻,半晌却还是缓缓说道:“我没有杀人。”

        “你那天和我在幽冥书肆交手,难道不是为了追杀黄护法?巷子外的青城派掌门长青子之死,难道不是你的谋划?白莲教红莲圣母神秘失踪,难道与你也无关?有人昼夜针对截杀福威镖局的镖师,难道不是你的功劳?”

        江闻皱眉说着,语带戏谑,“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

        “我只是受人之托将黄护法缉拿,故而用的也是白莲教身份,与你切磋时我也小心翼翼,从没有伤他的举动。明明是他自己疑神疑鬼以为有人暗害,一逃再逃,最后把自己活活吓死。”

        冯道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抬起了左手,露出掌心一柄奇形的小刀。

        “另外你说的另外那些事情,更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武当与青城同为道门中人,今夜我来义庄中找寻线索,是想要找出袭杀慧侣道长的真凶……”

        江闻瞥了一眼地上的鬼面具,毫不犹豫地说道:“你以为我们人民警察会相信你的鬼话吗?!”

        这话说出来就是骗鬼的,深夜这么鬼鬼祟祟,只要江闻还没瞎就不会相信他的鬼话。

        冯道德为了顾全武当派的清誉,此时也尽了极大的努力想要说清事实,生怕江闻真把这些屎盆子全部扣自己脑袋上。

        他知道,在紧要时刻与其编造借口、赌咒发誓,往往都不如分析厉害,坦白来意,要来的更加有用。

        “江道长,这座义庄乃是历代的验骨之所,自前宋提刑司征占后,洪武年间又为福州司镇抚辟用,我来这里查验尸体有何不妥?你可听说前宋年间福州‘咬指而亡’的怪事?”

        江闻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他:“怎么说?”

        “福州又称榕城,这里面大有玄机。前宋绍定三年某月,衙门一连死了八名皂吏。其中七人齐齐于某个恐怖之夜暴死。在听说前七名皂隶的死讯后,第八位皂隶受惊吓,于是’以口咬手指而亡‘。”

        冯道德的眼里满是忌惮神色,“当时路府州军常有霪祀滥杀之事,因而这件事甚至震动了朝堂。为避免官官相护,宋理宗派出了江西安抚使郑性之前来彻查。”

        “案子慢慢查到道君皇帝的政和万寿道藏,印刷书肆中忽然怪异横生,渐渐荒废,可书肆中总是流传出邪僻不明的刊物。长此以往,以至于陆放翁都上书天子,称上面‘皆是妄诞妖怪之言,与道释经文不同,至于字音又能辨认,一时伪经妖像,刻版流布,假借政和中道官程若清为校勘、福州知州黄裳为监雕’。”

        “更不妙的是,吉庇巷中也渐渐传出了郑性之曾经杀人的传闻,至今不绝,最终此案只能不了了之,草草以八人瘴疠暴毙封卷……”

        前面的话江闻都半懂不懂,但是冯道德口中的三个人名吸引了他的注意。

        又是阴魂不散的宋理宗,又是绕不开的郑性之?

        还有这个被冒称的知州黄裳,莫非就是传闻中的“髑髅太守”?!

        这三个名字合在一起,江闻瞬间就想起了这座巷子里的种种传闻,看向冯道德的目光也多出一丝的恍悟。

        两人视线交错,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几乎是不分前后地压声音说道……

        “你也是为了《九幽真经》而来!”

        冯道德的表情更为忌惮,目光冷冷地看向江闻。

        “此物与我武当派另有渊源。张三丰祖师元末曾来过这里,随后以指血留下两幅血书飘然而去,似乎在这条幽冥巷中遭遇了什么不可言说的东西。”

        “因此本派一直都在猜测,当初暴死的皂吏也碰见了同样的东西,只不过道行不够死于非命,而最后一名咬指而亡的皂吏,恐怕也想以血写下什么东西,却终究无能为力……”

        江闻深吸一口气,看着义庄里的遍地尸骸,只感觉从头冷到了尾,那是一种直刺入灵魂的战栗,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躲藏于阴暗中窥伺着他们。

        江闻冷静片刻慢慢说道,“我查觉到了阴谋的气味。你仔细想想,郑性之当时力倡朱熹学说,早已深深得罪了当朝权臣史弥远,此事很可能是他误卷入了皇权与相权的争斗,才被人恶意中伤,只好罢手。”

        可冯道德冷笑了三声:“自古公道难求,可杀人偿命简单,只想要个真相有这么难吗——你可知道当时经查此案的是谁?”

        “是谁?”江闻问道。

        冯道德缓缓说道:“此人出身建阳,在宋理宗宝广二年出仕,历任江西主簿等职务,绍定年间正在郑性之手下担任彻查此案的幕僚。”

        江闻目光微闪,隐隐猜出了他自信无比的底气所在:“你说的原来是……”

        “没错——若真单是权相插手这么简单,此人后来提点各地刑狱,进直宝谟阁奉使四路,终至广东经略安抚使的宋慈,会坐视不管吗?!”

        大名鼎鼎的大宋提刑官宋慈,竟然也和此案有关!

        认出江闻眼中的敬服,冯道德说完了这些,终于掷地有声地对江闻表示:“我的来意你已经知晓了,这座福州城的闲事我只是顺人情而为之,今后也不会再插手——希望你能明白,我此行的目的,一直都只有那部殄文密著《九幽真经》!”

        江闻又一次安静了下来。

        自从福州城形势波诡云谲而起,长期困扰着江闻的,除了幕后黑手的意图,还有便是鬼面人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偷袭长青子、吓死黄护法,绑走红莲圣母,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游荡于三坊七巷,把各方线索牵引到自己身上。

        还有常氏兄弟当夜误入义庄,忽然陷入癫狂对着腐烂尸骨又啃又咬,直到被人发现都不肯罢休,看似只是江湖人士心谤神明、亵慢尸体,被孤魂野鬼迷了眼,被当作一件鬼气森森的笑谈。

        可和这条门户隐蔽的巷子一样,这类密室谋杀案利用的就是思维定势的盲点,当所有人都在苦思冥想凶手如何进入房间杀人的时候,或许真凶一直就在房间当中。

        随着摸清冯道德的嫌疑,江闻已经想到了,既然鬼面人的面容从未显露,或许各方见到的并非是同一个人,而其中最危险、最莫测的那一个,也未必就要潜藏在状似最诡谲的幽冥巷之中。

        幕后之人多番引诱,并将矛头直指福威镖局,这表明己方意图已经被掌握,当战略目标清晰暴露的时候,再精妙无常的计谋也将失去机动性,只能变成被困网中的猎物。对方正是想让挣扎得最厉害的猎物,落入作茧自缚、最后四面楚歌的下场。

        可破局,有时不代表非要以一敌多地、力压群雄。

        江闻此刻已经慢慢代入了幕后黑手的思维里。

        他现在就很想清理一下入局的棋子,一旦棋盘上无子可用的时候,幕后操盘者就不得不自己动手了。只要各方的目的不尽相同,对方有办法挑拨争斗,他就有办法把棋子们统统扫出这个棋局。

        喜欢下棋是吗?

        那就别总想着高高在上,总有一天要成为棋子身入棋局,和江闻来一场当面对决。

        福威镖局是第一个。

        白莲教会是第二个。

        冯道德将是第三个。

        “冯掌门,你要继续寻找《九幽真经》我不会阻止,今夜的事我也可以当作没看见,更不会逼问你到底欠了谁的人情才四处奔波……”

        江闻一字一句地说着。

        冯道德微微颔首,夜行衣上即使遍布灰尘,依旧显出一副宗师气象:“多谢。”

        然而江闻继续说道:“但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知道的一些东西,比如‘他们’为了什么,还有红莲圣母的下落。”

        冯道德谶口沉默了许久,终于抬起头,目光紧聚宛如灯火。

        “我如何能相信你?”

        江闻昂然说道:“那再加个条件,如果我能找到《九幽真经》可以和你分享。但有一句虚言,你随时可以到武夷山上来找我!”

        此言出口,冯道德终于放下了最后的顾及,缓缓开口。

        “其实巷中的幽冥书肆,只是当初前宋政和万寿道藏的刊印书局,福州知州黄裳真正检点校对经书的处所,乃是在九仙山上的敕建玉皇阁中。你要找的人,很可能就在那里……”

        “好。”

        江闻也不多说话,信守承诺地转身便要离去,但此时的冯道德又缓缓出言。

        “江道长,闽越古城我欠你一个人情。若非要牵扯进这其中,有几句话你也务必记住。”

        “多谢冯掌门。”

        江闻停下了脚步,转头听着冯道德用古怪的语调说完了一首从五代十国流传下来,晦涩难懂的谶诗。

        “后来是三王,潮水荡祸殃。

        岩逢二乍间,未免有销亡。

        子孙依吾道,代代封闽疆。

        闽疆出天子,三山作战场!”

        深夜呼啸的寒风穿过义庄的大门,猛然席卷着包围了两人,面前这座古院悄然不动如同在荒野里久坐的苦行僧,随着草木枯荣日月升落,终于尘土遍体、荒草杂生。

        此刻的江闻保持着回头的姿势,背对着义庄大门,忽然发现冯道德脸上的表情忽然僵住,三角眼下的双眼猛然睁到最大,瞳孔中的幽光除了倒映出江闻的身影外,还隐约有一道影子就站在江闻身后不远处,似乎正斜耷拉着脑袋,四肢僵硬。

        几乎是瞬时间,冯道德手中的奇形小刀就被触电般扔了出去,烂熟于心的武功招式都来不及施展,便如临大敌地从江闻身边飞越而过。

        究竟是什么东西,才能让武当派掌门冯道德如此失态?!

        江闻瞬间惊醒,寒毛倒竖地瞬间转身,可不管是他还是冯道德,最终都没有追上那道身影。

        他只来得及看见一道褴褛干瘪的身影稍纵即逝,四肢僵硬怪异,膝盖关节宛如被钉死,就这样瞬间腾空而起,跃上了高逾丈余的义庄屋顶,全程竟没有激扰丝毫的烟尘。

        但有一点,江闻已经看得一清二楚。

        这东西脖子上的脑袋……是断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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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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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6 09:08: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四十四章 入云深处亦沾衣

        月夜之下,两道身影紧随着一个恍惚不定的影子急急奔走,很快跨出了幽冥巷的范围,也远去了古老坊市的踪影。

        两人从一片荒凉无依的坟茔群间穿过,脚步急促而有规律,惊出了藏匿在碑下穴中的野鸦老狐、幽幽磷火,举目四望皆是惨然。

        江闻这次非常确定,前面不远处的东西并没有依靠天蚕丝牵引,就做出眼下种种诡异行动。

        对方是真真切切地在如鬼魅般行动,姿态超乎了一切武学窠臼,那僵硬的关节纹丝不动,整个身体就如同在胶片上奔跑放映似的,一帧一帧地被向前抽离着。

        月下追鬼。

        江闻的脑海中突然冒出这四个字。

        他只觉得自己如今的行为荒谬绝伦,居然会和一个头颅几乎要断掉的尸体竞跑。但眼前不远处的身影有几分熟悉,同行的冯道德尚且咬紧了牙关一刻都不肯停歇,江闻也只好继续追赶。

        两人就这样追出去了两里地,面前的东西忽然就失去了踪影,竟是凭空蒸发一般,在他们双目紧盯的情况下,忽然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冯道德猛地停下脚步,面庞全是内气翻腾又强行压制的青筋,难以置信地看着江闻。

        可此时除了凛冽寒风中飘散的一股怪异气味,已经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们两人方才追着的东西是真实存在过的。

        对此,江闻也只能停下脚步耸耸肩,表示他对眼前的一切都一无所知——他们两个,一个是武林巨擘武当派现任掌门,一个是连武当派掌门都承认的绝顶高手,不仅徒劳追着一个鬼影许久,最后竟然还追丢了?

        “冯掌门,我们刚才没有眼花吧?”江闻走上前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周围土地,确认没有任何暗道地洞,对方也确实消失不见了。

        冯道德似乎对于追丢一事有些愠怒,又好像在因为别的事情烦恼,双眉紧拧不开,斜睨着说道。

        “怪力乱神,子所不语。江道长,你应该不会把今夜之事说出去吧?”

        时至今日,冯道德仍倨傲地只称呼江闻为道长,不肯承认他这个微末武夷派的掌门身份——可能在他的眼里,能让他称呼一声掌门的,怎么也得是江湖上有数的名门大派。

        这不光是他自己的事情,也是武当派的颜面问题。

        可这称呼在此时就显得很诡异了,他们两人或身为道士、或打扮成道长,实在是看不出有什么不语鬼神的资格。

        江闻瞪了他一眼,只当这人偶像包袱太重,转头打量起了周围的环境,想要确认自己所处的位置何在。

        从方位上来看,他们应该是朝着西南面跑出了几里,此时驻足望去,北面正有一座黝暗潜伏的山峦,黑夜中看去怪木林立、乱石嶙峋,正如一头看不清全貌的昂然巨兽蛰伏在黑暗中,一声不吭地打量着他们。

        幸好山脚绵延着一段曲折的城墙可供辨认,隐约能看见城头上的茅草累累旁逸,替代着早就不存的城墙哨兵,长久森严地守卫着古堞。

        “南面城墙荒废,看来已经误入了九仙山的范围。”

        冯道德沉吟片刻,缓缓说道,“三山两塔是耿家与朝廷陈兵争夺之处,守卫最为森严,还是不要靠近为妙。”

        可江闻并不这么认为。

        他摸了摸下巴,指着不远一处灯火通明的地方:“冯掌门此言差矣。如今城中形势诡谲,那么把守最为森严的地方,不就是宝物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吗?”

        江闻了解得很清楚,福州府衙之中的清兵倾巢出动,就连衍空和尚都不再坐镇,前往福州城中查抄大户、封禁山海显然别有所图。

        此时不远处有一座寺院灯火通明、守卫森严,隐约还有高塔耸立的轮廓,明显得像光头上的虱子,他有什么理由不去凑个热闹看看呢?

        冯道德面色不虞地看着他:“我说了不去。况且九仙山近在眼前,你不打算上山了?”

        “不着急。对方真要下毒手的话,红莲圣母如今尸体都凉透了,我趁热去干什么?还不如先把热闹看完。”

        江闻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倒是你啊冯掌门……你怎么知道自己要找的《九幽真经》,就不会在那座寺中呢?”

        说完运起轻功起身离去,也不管身后的冯道德如今是什么表情。

        然后就像江闻所料想的那样,冯道德犹豫再三,还是跟了上来。

        这座佛寺位于九仙山的西麓,远远就能看到“定光寺”三字,两侧寺墙嵌有“广度有情”和“法施天下”的寺旨,然而楼宇山门皆已经破败不堪,勉强还剩几座大殿支撑着未倒塌,寺中青石板间杂生荒草也满目苍凉,全于入秋后焜黄老矣。

        “这里是唐天佑年,闽王王审知修建报恩定光多宝白塔的禅院。可惜在嘉靖年间,殿宇大多毁于倭患,到如今也无力修缮。不知道清廷在这里找什么东西……”

        冯道德可能是为了缓解尴尬,自顾自地小声着,声音恰好能让江闻听得一清二楚。

        而江闻此时也没空嘲笑他的嘴硬,正紧盯着忙碌于进进出出的清廷官差,此时民夫一筐一筐往外运送碎石瓦砾,外围岗哨也都困倦疲惫,正好给了他们俩可乘之机。

        两人绕寺一周,发现这里看似森严,却是个外实内虚的样子货。北面有一段院墙倚靠着山势修建最为低矮,人也最少,又有杂树方便藏身,便在混杂之际翻过了禅院的外墙潜入院中。

        定光寺中灯火通明,江闻一踏入禅院内,就抬头看见一座巍峨白塔矗立,七层八角气势俨然,每层的斗栱、云楣、栋梁、栏杆都经过精雕细刻,与这座早已破落的禅院极为不协。

        塔基周围遍布挖掘的坑洞,乃至撬起白石砖基、敲碎青色砖石,似乎急不可耐地想要找寻什么东西,丝毫不顾及岌岌可危的地基,以至于沉重庄严的报恩塔身,如今都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倾斜。

        清廷派人把守的地点在更前面,白塔这里仅偶有闲人经过,看上去绝非清廷的手笔……

        “这是耿家干的?他们这是犯了什么病?”江闻震惊无比。

        冯道德也沉默了片刻:“坊间都说耿家在三山两塔间大肆搜寻,我还以为是有夸大的嫌疑。如今看来还是多有修饰……”

        江闻用手肘捅了捅冯道德:“冯掌门,你说耿家是在找什么东西?”

        冯道德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半步,拍干净夜行衣上的尘土。

        “两家争夺位置几近,故而耿家要找的东西与清廷想来所差不远,应当都在找那五代十国间的胞皇尊身。”

        “胞皇?”

        “闽国信奉的霪祀罢了。当初闽惠宗奉若真神,号称祷求皆有灵应,乃至于举国皆乱,匆匆亡于吴越。”

        冯道德把其中关窍约略说了一些,就不愿意再提这九仙山间的陈年怪事,独自念诵起《元始天尊说北方真武妙经》,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跃上了寺殿顶上,悄然从定光寺北院往南移动,一点一点靠近南边灯火更为辉煌的那座佛殿。

        江闻与冯道德潜伏在一处屋顶翘檐墙上,观望了几刻钟,发现那座大殿被拆得七零八落,只剩半间佛殿还矗立在那里,毁坏程度比耿家手笔更为严重,就连殿外的青砖栏槛底下都被翻土数遍,掘地三尺。

        这里灯火通明,不给一丝藏身的阴影,然而众多民夫出出入入,担土运石,却没有一个敢靠近那座半残的佛堂,宛如里面关锁着什么洪水猛兽。

        “清廷这分明是要收官的架势,如果有东西,一定被藏在那座殿内。”

        冯道德两眼放光,不容反驳地说道,立即伺机飞跃了屋檐,掀起几片屋瓦从房梁上倒垂而下,悄然钻入这座众人敬而远之的残殿。

        大殿之中打扫干净残垣碎瓦,填满清廷从定光寺各殿拆卸搜刮来的古物,石物木物分开堆放着。从近日挖掘出来的历代古迹,石槽石础比比皆是,乃至佛殿木作都被藏匿其中,造型间斜抹栱眼、昂嘴曲线,梁底起?、梁头卷杀,造型静穆沉古得异常。

        江闻随后潜入时,冯道德已经在古物堆中仔细搜寻着,无暇顾及其他。

        于是江闻就自己到处打量,最先映入眼帘的反而是一些独特的雕像,譬如密宗风格鲜明、汉地难得一见的女像弥勒菩萨,还有一尊遍布土沁痕迹的独臂僧侣像,造像瞑目持掌,双唇微启,也是栩栩如生。

        断臂佛像江闻见得多,独臂的塑像倒是不多见,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随后步入了另一处石物堆里,就看见了一面僧院残碑,诉明这个雕像的来龙去脉。

        碑上说,那是定光寺中的一位前代高僧的故事。

        前朝某代福州城久旱无雨,禾苗不长,有名游方僧法号义收,称愿意入寺祈雨,然而他的形貌邋遢,话语癫倒,遂为僧首不允。

        义收和尚发下宏愿,当场挥刀便自断一臂,震惊众人,随后坐入寺前木柴堆中,昼夜诵经祈雨,吩咐说三日后如无甘霖,则将他焚薪烧死便是。

        看到这里江闻倒吸一口气,好一个狠人。

        三天后约定时辰已到,柴堆火焰刚刚升起,忽然天降大雨将柴堆浇灭,义收和尚于柴堆中从容走出,就连断臂的伤势都已经愈合。

        自那以后,他就将自己关入定光寺的一间柴房里昼夜诵经、从不与人谈话,不论昼夜都高烧灯烛、烟油缭绕,寺中却明明从没给他添派过灯油。

        义收和尚就这样大隐于市,直到某个雷雨之夜大喝三声、传响山岩后悄然圆寂。而为彰纪他的神通,定光寺的香客便出资修了这座塑像,又于义收和尚圆寂的柴房之上,加盖了这一座“法雨堂”。

        刚刚读完石碑,江闻依旧保持着满腹疑惑的状态,就看见冯道德也一脸魔怔地死死攥住胡子,紧盯住某个石制古物的一角,随后颤抖着伸手,慢慢掀开了盖在其上的粗布。

        粗布滑落,古碑头有宋高宗赵构御书,周身浅浮雕云纹,碑额正中篆书两行“光尧寿圣太上皇帝御书”,周饰雷纹,上刻火珠,两侧云龙缠绕,可惜碑文全然漫灭不清,仅剩落款小字“德寿殿书”及一枚方印。

        随着冯道德的发力,一座巍峨的古碑,倏然在昏暗的殿内显出真容。而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碑前遒劲有力的几个大字——《演山先生神道碑》!

        “髑髅太守的墓碑,竟然藏在定光寺下面!”

        神道碑,指的是立于墓道前记载死者生平事迹的石碑,多记录死者生平年月,所作贡献等。而冯道德所找到的髑髅太守神道碑,岂不是前宋知州黄裳的墓碑?!

        江闻也大为惊奇,拍着厚重的碑身感受指尖触及的寒意。

        “可惜了冯掌门,上面刻字已经磨灭,找到也没有用……”

        江闻刚抱怨了一句,随后一拍大腿作猛然醒悟状,“我知道了!衍空和尚将这些古物收藏完备,又悄悄将人手抽走,一定是发现这块碑的线索不是自己想要的,才暗渡陈仓!”

        冯道德面色凝重地看着古碑,似乎对这个前宋时的武林前辈充满了忌惮,脸上什么情绪都有,偏偏没有江闻预料中的失落。

        这位武当派掌门对江闻的话充耳不闻,嘴里喃喃说道:“殄文碑刻的传说竟然是真的……莫非真的只有幽冥之鬼,才能读懂这碑上的文字吗……”

        冯道德正在意乱神摇之间,江闻却忽然抓住他的肩膀,施展轻功腾上了房梁,揽起衣襟袖带掩藏行迹,就连呼吸心跳都变得绵长微弱。

        随着一连串急切的脚步声响起,一道影子投射在门外,忽然撞开了残殿的大门,动作诡捷地闯将进来。

        而在他身后的门外,是一连串倒地惨死的清兵与民夫,合计数十人扑倒在地气绝身亡,竟然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

        冯道德以眼神示意,询问江闻为什么会察觉到有人靠近。江闻用口型言简意赅地说出两个字——杀气。

        闯入者一身黑衣飘忽不定,每一步都踏在殿内的阴影之间,溶溶曳曳好似湖中涟漪,全然窥不清虚实,江闻也只有在他身形起伏间,才发现他脸上带着一副面具,正如痴如醉地站在无字石碑面前,心无旁骛地注视着。

        而那副面具,又是一副让他很是熟稔,五官颠倒扭曲的鬼面,又是个如出一辙的鬼面人!

        江闻连忙看向冯道德,却发现他也是同样的表情茫然,十分忌惮地观察着殿内形势,随着对方搜搜检检着靠近碑文漫灭《演山先生神道碑》而瞳孔微缩。

        看得出来,冯道德不认识对方,也不喜欢似这般觊觎《九幽真经》的人。

        江闻又看了眼屋外的情景,一路都是忽然死亡的差役民夫,这人似乎根本没打算掩盖自己的行踪,随心所欲地开启杀戒。

        可他随即一想,这事没有那么简单。

        同样打扮的鬼面人在暗地里掀起了满城的风雨,挑拨着各方势力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如今这场杀戮毫无疑问会将清廷的怒火点燃,在清廷与耿家之间,再一次激化矛盾。

        而这件事,似乎也是幕后黑手所乐于见到的情况。

        心思电转之间,江闻抬头看向冯道德。两人目光交错间,分别在布满灰尘的房梁上以指为笔写下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字。

        杀!

        此时敌明我暗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将鬼面人了结在这里,便是错失了天大的良机!

        眼见字合一处,江闻与冯道德两人再无多余动作,分别从屋梁上飞落下来,纷纷出手使出了一击必杀的招数。

        冯道德在半空收敛身形,落地后便如同狸猫窜出,丈余距离转瞬即到,双手藏在夜行衣中劲力含而不漏,然而靠近一出手,便是撕风吼雨的刚猛之态,五指如虎爪根根竖起。

        杀人之法中自古拳不如掌,掌不如指,冯道德出手直奔腰眼的经外奇穴。那并非不是一般外家锻炼能碰到的部位,只是腰侧形状不好抓拿,且离对方腰膂发力的源头近得多,若非有十足把握极难得手,可一旦得手,敌人便是九死一生、非死即残的下场。

        冯道德手中绝学放才显露头角,刻意落后半步的江闻也随即赶到,夹击而至,狸翻蛇形毫无章法地贴身,悍然出手。

        眼见冯道德用出了打穴拿人的功夫,两面夹击的江闻便明白招数不能雷同,以免相互干扰破坏,于是从浩如烟海的武学之中果断寻觅出一门武功,掌力在五尺之外引爆。

        冯道德忽然觉得扑面一阵寒意袭来,一道掌力犹如排山倒海相似,阴寒的内力冲将过来,仅仅是被波及的自己也霎时间寒冷透骨。而首当其冲的鬼面人更是寒毒入体,触手冰冷,冯道德虎爪宛似摸到一块寒冰一般,全是寒冷彻骨之意。

        这场伏击在电光火石之间,鬼面人甚至都没有时间反应,已经被两人的武功所击中。

        武学皆凌厉狠辣、武者更是首屈一指,在这种情况下,鬼面人怪叫一声忽然抬脚踩入了一处阴影,浑身像是海绵般弹抖了起来,身体也虚实刚柔变幻不定,强行挣脱包围升空而去,撞破了屋顶瓦片想要遁走。

        冯道德惊诧莫名,又看见鬼面人遁走前回头望向仅有一步之遥的《演山先生神道碑》的诡异举动,咬牙低声说道。

        “此人心怀叵测,绝不可留!”

        不需多做解释,江冯二人知道除恶务尽的道理,从法雨堂中飞身而出,紧随着鬼面人穿越荆棘林莽,撞入了一条荒芜废弃的石径里。

        两人从定光寺大殿东边石径一路追赶,看见途径山腰有一方形的石亭,便已经进入了九仙山的范围。

        江闻曾在白日看过这条路,直通向九仙山之巅的补峰,沿径岩石盘立,重叠成趣。倚栏西望,乌山耸翠,古塔峭拔,一块巨石上还龙飞凤舞地留着石刻,正是辛弃疾在任福州知州兼福建安抚使时,登山所作的一首《西江月》。

        鬼面人的速度并不算快,显然已经被两人合力所伤,只是因为熟悉九仙山的地形而占据地利,曲折迂回间总能快上一步,但是两人依旧咬牙追赶,鬼面人的气力似乎终究不济,动作间也出现了诸多卡顿停滞的怪象。

        此时山道上出现一棵古榕须根垂落飘忽,一木几乎成林,站定山岩之下不知多少岁月,树冠郁郁葱葱遮天蔽日。

        就在胜利在望之际,鬼面人忽然凌空跃起,跳上了这棵七八人合抱都不一定能比及的榕树之中,猛然消失不见。

        冯道德起身就要上树,却被江闻一把拉住,凌空挥出一剑,竟然铿地一声砍在了什么细不可查的、如钢铁般的丝线上——方才若是贸然撞上,便只有被割截身体一个下场。

        “冯掌门,你怎么连用过的天蚕丝都认不得了?对方看来有所埋伏。”

        江闻表情古怪地说道:“古树的树心一定有空洞,那人藏到里面去了。务必小心提防突施冷箭!”

        随后江闻抢先跃上树干,以手中青铜古剑拨动着枝叶,斩断一根根悬系在枝间的丝线,果然闯入一处隐蔽得极深的树间缝隙。

        昏暗的狭隙之中,鬼面人似乎在以逸待劳,面对着他们一动不动,颠倒恐怖的脸上似乎正在冷笑不语。江闻察觉不对,与对方无声对峙着,按剑在手一言不发。

        冯道德见到这一幕抬手就要出招,五指如虎爪一般根根朝向经外死穴,一上来便是十成功力毫不留情,想要试探出对方在这里设伏的底气何在。

        然而就在此时,江闻的行动却更快一步,反手一掌对上了冯道德的虎爪,以柔克刚地强行将他压了回去。

        “为何阻拦我!?”

        冯道德恼怒地看向江闻,“这里分明没有天蚕丝!”

        “这般心机深沉之辈实属罕见。给自己留的后路,竟然都山穷水尽时的金蝉脱壳、李代桃僵之计!”

        在树缝中的江闻双目幽光闪烁,缓缓径直向前走去,随手两剑斩断了鬼面人背后的天蚕丝,趁对方软软倒下是上前扯掉对方面具,露出一张容貌多处被毁损、却仍显得秀丽明妍的人脸。

        江闻说话间已经有了几分把握,而冯道德也皱眉不已地上前,对江闻微微点头,从嘴里吐出了江闻意料之中的名字。

        “这人竟是……红莲圣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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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26 09:09: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四十五章 怜君何事到天涯

        福州城中的古宅中波光隐隐,芦苇森森,偶有寒鸦在树杈间惊醒,随后又怪叫着扑入化不开的阴影里,悄然远去。

        六丁神女已经安抚好惶恐不安的教众,继续蛰伏在这场并不静美的良夜中,枯待着漫漫长夜的结束。可让她们不安的是,即便更鼓已经悄告了数遍,远处的昏暗天空依然没有要放亮的意思。

        此行困难重重,连日来唯一一个值得纪念的好消息,便是原本在坊巷中大肆搜捕的清兵,似乎在接到消息后忽然撤走,向着不知何处集结去了。

        当江闻重回古宅的时候,六丁神女都显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江闻扛着人越墙翩然而来,把昏迷不醒的红莲圣母放在密室的石床上,随后便撤退两步,任由几女上前惊叫连连。

        “快看看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反正我不认识,这些都是一个三角眼告诉我的。”

        如今的情况很微妙也很令人庆幸。

        失踪数日的红阳圣母人还活着,气息奄奄却暂无性命之忧。对方显然很清楚她的地位和作用,并没有要随手杀掉她的想法。

        又或者是说可以杀,但要“死得其所”。

        这一系列妙至巅峰的借刀杀人之计,让江闻都目不暇接,只能佩服感叹对方的心计之深沉毒辣。此人深知人心的幽暗,做事不留痕迹,他很清楚每当纷争冲突出现的时候,利多者疑就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他屠杀定光寺差役民夫,是为了挑拨衍空和尚与耿家的关系。不管抓没抓到凶手,先前耿家在这里大肆挖掘也是事实。

        故而定光寺值此刚刚挖出《演山先生神道碑》之际就被袭击,清廷是绝不会心慈手软地做疑罪从无的假设,反而只会想着,不管对错也要先下手为强。

        这样的手法屡次出现,又屡次得手,不得不说是一道无解的难题。

        同样的手法,还有先前冯道德险些误杀红莲圣母。若是这件事发生,就会成为武当派与白莲教化解不开的矛盾。并且不是简单的杀人藏尸、毁灭踪迹就能了结的矛盾。

        江闻看人一向很准,如果冯道德真误杀了,他绝无可能秉承江湖道义去认错,只会为了维护武当派的声誉,用尽各种方法把白莲教的红阳一脉从江湖上抹消——毕竟如今的武当派也面临内忧外患,不像倚天时期的一门独大,更不是找个张翠山夫妇自杀就能简单了事。

        总而言之这样的操作很有趣,幕后黑手从利益角度引燃问题,自己作为真凶却能从容藏身幕后,坐看云起雷鸣。

        从这个角度看,此前耿精忠、福威镖局的屡遭暗算,林震南的困斗之境,白莲教的群龙无首,清廷的草木皆兵,就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幕后黑手鬼面人想让福州城乱起来,以便火中取栗。

        但是江闻还是有一些想不通的地方。…

        比如冯道德为什么莫名其妙来这趟浑水、又为什么明明接触使用过天蚕丝,却连续两次都被这本应让人印象深刻的东西骗过。

        江闻暂时不认为他在装傻。

        因为这样太傻了,傻到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程度,丝毫没有假装的益处。但这位武当派现任掌门手里,一定还掌握着一些江闻不知道的东西,不愿分享,就像他刚才在九仙山上的不告而别一样,从头到尾都显得别扭。

        江闻还有一个不解之处,就在面前的红莲圣母。她到底是怎么落入鬼面人之手,又是怎么被困在榕树中的。

        江闻在从武夷山与白莲教的初交锋起,就知道他们喜欢装神弄鬼、故布疑阵。而面前这位武功按说不低、又精通人心伎俩,怎么会被轻易算计捉拿?

        要知道活捉一个江湖高手,可比一拳打死要困难多得多!

        幸好这个问题的答案,此时近在眼前了。

        “几位姑娘,你们两台戏都快唱完了,能把人救醒了吗?”

        江闻心中盘算着今晚的情况,抱着膀子看六丁神女们用各种方式救人,看她们又是解穴、又是熏药、又是按人中、又是挠嘎吱窝,急的满头大汗却不见红莲圣母有丝毫苏醒的迹象。

        自古男女授受不亲嘛,江闻也不好意思上前自告奋勇,这样容易显得别有用心招来怀疑。

        年纪最小的六丁神女向来心直口快,哭丧着脸看着江闻:“江道长,我们用尽方法也唤不醒红莲圣母菩萨,她会不会死了呀!”

        年龄大一点的六丁神女连忙捂住她的嘴表示童言无忌,“不许乱说,圣母脉象四平八稳,怎么可能会死呢!”

        腿上被小石头咬了一口的六丁神女见多识广,思索了片刻后说出自己的猜想。

        “各位姐妹,我曾听圣母菩萨说过,我教神功练至五阳朝元的境界后,心智一旦受到重创,就会陷入假死龟息,依靠内力自行运作护体。”

        年龄最小的神女紧忙说道:“真的吗!姐姐你有办法救醒圣母菩萨吗!”

        “方法倒是知道。圣母菩萨说过,此时想用外力打破龟息,就必须要有同源同境界的真气输入,以表明自己人在旁边护持,届时自然会转醒。”

        可纱衣女子犹豫着说道,“可咱们六个最多也不过三阳聚顶的功力,今晚又强运内力受了伤,恐怕加起来都没办法了……”

        几女面面相觑,发出了长长的叹息。按说龟息假死本就是自我保护,时间到了也能醒过来,可想如今这种云谲波诡的环境里,每一刻钟的群龙无首都是莫大的危险。

        江闻终于慢慢说道:“或许我可以试一次。”

        随后他缓缓伸手,隔着衣袖把住红莲圣母的手腕,催动身上浩瀚磅礴的九阳真气流入。

        在几人期待的目光中,随着江闻缓缓发功,红莲圣母静躺着的苍白面庞果然红润了几分,湖台的密室气温更是猛然提高了几度,似乎即将迎来转机。…

        可让江闻失望的是,些许表征尚未稳定,他的内力就如同泥牛入海,被经脉多处抵挡后逸散不见,依旧没能唤醒对方。

        “不行,好像哪里不对,总有一股内力在排斥我……”

        金庸江湖与明清江湖的内功差异,一直都是江闻心头的梗,此时又碰见了经典的适配问题,以至于两种内力似是而非却无法相容。

        六丁神女们眼中的光芒,又瞬间沉寂了下去。

        一位六丁神女安慰道:“我教真气极为特殊,除非同源绝无办法想通。江道长,你与我教的内功看似相同,实则两异。今夜多亏你将圣母菩萨救了回来,大恩绝不敢忘……”

        六丁神女们虽然难掩失望,却还是没忘了表达感谢。

        可江闻此时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蒙古大夫,遇到疑难杂症坚决不肯罢休,没别的优点就是胆子大。他微皱着眉看了一眼两侧的巨幅壁画,忽然又说道:“容我再试一下。”

        又是几种不同的功法运行尝试无果,江闻却隐隐有了什么领悟,毫不气馁地再次出手。

        这次,江闻吐出一口浊气,运功法门从浩瀚广博化为了精细绵长,偏偏别有一股旭日初升的磅礴欲出气势,六丁神女似乎受到了什么感召,双眼都出现了万丈云海之上,一轮东升的旭日放射着无边光辉、独乘浩荡紫气的异象……

        一阳初始,万象更新!

        这一次,石床上的红莲圣母手指微颤,双眉渐锁,胸腔里似乎久违地吸进去了空气,猛地弓着身子坐了起来。

        她剧烈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牵动着脸上深刻蜿蜒的伤疤。

        六丁神女大喜过望,连忙上去端水垂背、温言软语,终于让她渡过了昏迷乍醒的茫然恍惚。

        红莲圣母还处于虚弱之中,却主动挥退了围绕身边的六丁神女,要求与已经退到门口的江闻独处。

        “江道长,三里亭一别直至今日,没想我们到会在这里碰面。多谢你出手相救……”

        微弱的声音还没说完,江闻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红莲圣母的话。

        “圣母无须客气,江某如今尚且有几个问题,希望你能一一解答。”

        此时的功劳已经到手,江闻也不打算立什么施恩不图报的牌坊,他本来就是想要掌握白莲教这边的信息渠道,扫清最后的迷云。

        红莲圣母面色苍白,表情郑重地说道:“道长放心,我们一定知无不言。”

        江闻立即说出了第一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这次是你们传信到武夷派的吗?”

        这个问题很重要。

        如果连江闻的入局都是幕后黑手的算计,那他还是连夜扛着火车逃离这座城市吧,双方根本就不在一个量级。

        幸好红莲圣母缓缓点头。

        “本教多次得罪贵派,红阳圣童又落在了道长手里,不得不作此打算。一开始,我是想亲自上门以表诚意,可惜福州的变故事出突然,本教黄护法便出此计策以为缓兵之计,却没想到道长会直奔福州城而来。”…

        果然如江闻所猜,白莲教无力双线作战,因此他们在信中的威逼利诱,都是为了拖延时间,以便全力以赴来处理福州城的事情,可惜被江闻察觉到破绽,适得其反地直扑福州而来。

        江闻这一连串前因后果都猜对了,只是没猜到原本应该是惹事魁首的白莲教,这次却成了被连连算计的受害者。

        听到对方直接承认,江闻也就干脆把话说开了:“实不相瞒,之前的龃龉我压根没放在心上。今天特意过来只是想和你们说一声,红阳圣童自己选择死在了武夷山上,连尸体都找不着了。”

        见对方瞠目结舌,江闻连忙补充道,“人不是我杀的,不信你可以到武夷山问活下来的四名六甲神将,他们知道的一清二楚——那四个还在我武夷派白吃白喝,有空把饭钱也结一下。”

        听到这个消息,虚弱的红莲圣母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果然如此吗……我见圣童最后一次来信时语气决绝,紧赶慢赶却还是晚了一步。道长且放心,我们不会迁怒别人。况且若圣童想跑,当今武林我相信也没人能拦得住他。只是请别让门外几名姐妹知道。”

        “这是为何?”

        “好教道长知晓,其实明尊教凋零已久,如今的红阳一脉,很多都是圣童爷爷捡来的孤苦之人,大家情义尚未报答,却已经天人永隔了……”

        江闻也缓缓叹气,也看得出面前人和红阳圣童的关系匪浅:“节哀顺变。我还是问下一个问题吧,如今城中到底在争夺什么?”

        红莲圣母收起哀思,从石床上坐起来,低声说道:“这一切说起来,还是跟我教的黄护法有莫大的关系。黄护法本为城中义序黄氏的后辈,经营二酉斋书肆兼买卖些许古董字画,依靠广交各方势力,照拂着本地的香众。”

        “直到他在古墓中发掘到了一些难以言述的东西,事情才变得诡谲了起来。他开始疑神疑鬼,每日躲藏着踪迹全无,而我来到福州城后打探才得知,他告诉给各方的消息居然完全不一样!”

        “在给我的书信中,他说找到了前宋幽冥版刻《九幽真经》的下落;在向耿王府的密信中,他说永镇幽泉的胞皇庙即将出世;在给清廷的消息里,他说塔巷中有摩尼宝珠的线索;而在他供职账房的福威镖局里,他却说自己学会了出入幽冥的法子……”

        听到福威镖局四个字,江闻就忍不住皱起了眉。

        “黄护法这样的行为,似乎有意引来各方觊觎,倒是和幕后黑手的行径有几分相似啊……”

        难怪幕后黑手一直在针对福威镖局,原来是因为福威镖局,一直和这个核心人物有联系,也怪不得林震南走进幽冥巷享殿的时候,会不自觉地表现出熟悉的模样!

        林震南这个傻子,一开始一定是以为自己并未争夺、占有各方争夺的东西,以为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可幕后黑手可不管这些,他就是个炸鱼狂魔,不管殃及池鱼、机会多寡都会上去炸个狠的!…

        江闻深吸了一口气,对红莲圣母说道:“那你知道黄护法对我说了什么吗?他对我说的是,福州城有鬼,幽冥巷有鬼!他发了疯似地念叨着历代鬼神之事,诉说起幽冥阴司的咎兆,然后把自己塞进了狭小的柜子里,在那暴毙而亡。”

        听到这话的红莲圣母面色惨白,惊恐与震畏兼而有之,以至于眼角的细纹也无法掩藏,露出了些许岁月的痕迹。

        她仿佛遭遇了某种大恐怖,语带颤抖地说道:“江道长,我能否也问个问题。”

        “圣母请讲。”

        “我记得那封书信只提及泉州草庵寺,我想问问道长,你是怎么知道要来福州城的?”

        江闻直截了当地说道:“你们送来的大殿营造图册里,封皮裱纸掺杂了福州府衙印鉴的公文纸托裱,我就猜到你们是在福州。”

        “……黄护法果然在怀疑我。”

        红莲圣母深深叹了一口气,眼里露出了几分的绝望,“这个破绽一定是他有意为之,目的也很简单,就是给身处在武夷山的红阳圣童送信,让他赶快回来救自己。”

        “他是故意的?”

        江闻皱起了眉,忽然觉得世事缘合果然难料。谁能想到这个暗讯兜兜转转,会碰巧落在江闻这个福威镖局的盟友手中,这才引来他孤身入局。

        不过这事也有几分合情合理。福州乃是闽中古城,黄护法又在各大势力都挂了号,只要江闻跟其中一方有些牵连,也必然会掺和进来。

        红莲圣母慨叹道:“没错,黄护法之所以甘愿当朝秦暮楚的反复小人,游走在各家势力出卖消息,就是因为他一直怀疑有人要暗害他。他向来不相信除了红阳圣童外的所有人,因此才利用这个办法,瞒过了本教来传递消息……”

        “我能看出来他确实在怕死,不受控制地畏惧着死亡本身。”

        江闻缓缓说道:“可惜黄护法还是死了,而他到底知道了什么消息,终究也成为了一个谜团。”

        红莲圣母却独自摇头,有些憔悴地看向湖台水榭之外。

        “江道长,我猜你的最后一个问题,就是抓走我的幕后主使是谁。”

        江闻暗暗点头,佩服对方的聪慧。

        “这个问题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只是牵扯到先前两个问题的一些细节,容我慢慢说来。”

        “我先前说到黄护法向来不信任我,是因为黄护法在十三年前,曾在福州府任职幕僚,就是管理的公文印册之事,手中多有这类纸册。我爹当时身为福州知府,却拷掠残酷、贪渎无度,更在清军围攻福州之日私通建奴,意图开门献城出卖隆武帝。”

        “然而两人的仇雠极深,红阳圣童当时也正在福州城中,出于义愤便联合黄护法将我爹杀死,抛入一口深井之中。”

        江闻吓了一跳:“你们有杀父之仇,那你们两个人怎么可能关系会好呢?这事红阳圣童也参与了?”…

        江闻只感觉这白莲教是有什么毛病,杀人全家再渡人出家吗?

        红莲圣母目光带着泫然:“道长,你可知道的我当时又在哪里?”

        “你?”

        “那一天,我躺在棺材里。”

        红莲圣母诉说着切肤之痛,表情却是哀莫大于心死的冷寂。

        “自母亲死后,我爹并未再娶,表面上也清正廉洁。然而背地里为了谋取钱财,命我嫁给城中丁家长子,又在即将成婚之日捏造谋反证据,将他们一网打尽,收入牢中日夜折磨拷打。”

        “我与丁家公子早有爱慕之情,因为不耻父亲的为人,便日日去牢中看他。但我爹为了让他绝望开口,就故意对他说我是逢场作戏,只为了一同谋取钱财。随后我爹将我锁在屋里,故意要将我嫁给城中守备。”

        像这类的诛心之言一旦被放出来,作为一个弱女子想要洗清可就难如登天了,何况还是封建礼教最森严的明清。

        “我自然誓死不从,以发簪划烂了面容绝他念想,从此父女彻底交恶、再无恩情。隆武帝收到风声抢先出城,我父亲便在献城投敌之日将我锁入棺材中活埋,对外说我为国殉节宜加旌表,只为了把他干过的坏事统统掩盖,改名换姓仕途再起……”

        江闻听着皱眉不已,这个故事太过耳熟以至于像编的一样。可江闻很清楚,面前这人就算真要编故事,也不可能在某些细节上和他脑子里的,达到如此吻合的程度。

        “好家伙。我现在才明白过来,你爹真是凌知府,也不愧是凌知府啊……”

        江闻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怪话,红莲圣母却能感觉到对方十分笃信,“后来呢?”

        “当时尚且埋土不久,红阳圣童恰巧潜入府中听到了衙役的谈论,怒不可遏地击杀了行凶衙役。他说家国大义与他无关,但世间有这种不养不教的混蛋父母,他无论如何也要管一管!”

        “红阳圣童一掌将我爹颅骨拍碎,扔进古井之中。再后来兵荒马乱,我便放弃名姓进了白莲教,直到做了红莲圣母,把这些前尘往事埋在了心底。”

        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之间,有的人螳臂当车奋力一搏、有的人从流漂荡和光同尘、有的人同流合污遗臭万年,但更多的人只能是被裹挟着浩荡而去,发不出一丝声响,潦草地了却这残生。

        毕竟在顺逆大势之前,寻常人又能闹出几分的动静,让那些自以为身高拄天、终日举竿钓鳌的龙伯巨人们看上哪怕一眼呢?

        她从凌家小姐到红莲圣母,这也只是冥冥中注定的那一步罢了。

        “五毒炽盛苦,三界若火宅。况当此互相斗争,弱肉强食,杀人之法,无奇不有,着实可叹。”

        江闻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搬出佛家的说法安慰一下对方。

        佛经这些说法虽然用多了就是车轱辘话,但世间存有大苦大难还是没错的,争斗也不可避免,做人总不能碰上猫抓老鼠去可怜老鼠、遇见老虎吃羊又去给羊报仇,这样下去冤冤相报何时了?…

        当然话是这么说,可在江闻的心底里就算知道了苦从何来,也不会故作善心地慈悲为怀。

        当日如果换作他碰上这些事,也只会像红阳圣童那样抬手拍碎对方脑袋,还自己一个眼前清净、念头通达。

        “对了,我在福州府衙的待质所里见到过一个被关了很多年的人,对此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红莲圣母意味深长地看了江闻一眼。

        “我曾经回去找过他。他说一切是非对错都已经没有意义,他只是个待死的残废,如今就算去到外面,也不过是换了一个更大的牢房。他还说让我不用要再去找他,再带给他不幸了。”

        红莲圣母自怜地摸着脸上无法消除的狰狞伤疤,手指就像再次感觉到疼痛般微微颤抖,也不知道疼的是愈合已久的伤口,还是她被刺伤的心。

        江闻也看出她今天的状态不对,自从红莲圣母苏醒后,情绪似乎就在极端与消沉的边界上徘徊不定,时时能察觉到异样。

        “哎,是我失言了。回忆这些太过让人痛苦,我出去查探一下四周再回来,你先休息调养片刻。”

        江闻本想给对方一些管理情绪的时间,可回头一看此时红莲圣母的表情,却透露着枯柴燃尽之后的沉寂坚毅。

        “江道长误会了,我不是来这里自怨自艾寻求同情的。我说了这么多,只是因为我难以接受的地方在这里,而你要的答案也就在这里面……”

        红莲圣母喘息片刻,终于说出了她酝酿已久的答案。

        “我又看到我爹了,你要找的人很可能就是他。”

        江闻骤然一惊。

        “凌知府?他不是死了吗?”

        红莲圣母笃定地点头。

        “是的。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被红阳圣童亲手打死,溺水尸体被人打捞之后就地火化,这些福州府衙中人都亲眼所见,绝不可能作假。”

        “那你确定见到他了?”

        红莲圣母依旧笃定万分。

        “正是。我在幽冥巷中看到了他的身影,便一路追踪到了九仙山的玉皇阁。他在那里摘下了鬼面具,相貌和十三年前一模一样,就连颅顶的塌陷也一样。”

        江闻倒吸了一口气:“好家伙,那可真是遇见鬼了……”

        然而江闻回过头来仔细想想,又好像也没有那么值得闻之色变——毕竟就在今晚,他还和冯道德追着鬼跑了二里地。

        摩尼宝珠的神异之处他早有猜测,江闻一直认为它会给人带来某种幻觉,并且很有可能也涉及到他最警惕的夷希一类。

        “我爹忽然变得武功高强,出手快到不可琢磨。他说今夜三山之间将有剧变,他会看着阖城尽将沦入黄泉蒿里,他不会杀我这个好女儿,而会让我亲自体验黄泉之下,那种求死不能的滋味……”

        红莲圣母即便此时回想起父女见面的场景,依旧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这些年她也曾追逐探究过幽冥诡怪之事,钓搜过故纸堆里骇人听闻的只言片语,但她此生见过的最恶毒、最恐怖的表情却毫无例外地,是出现在那同一张人脸上。

        江闻联想到了自古城陷湖底的故事,根据《三国志·吴志》逸文和《搜神记》记载,古巢城便是在三国时期一朝化为泽国,百姓沦为鱼鳖,倒是很像黄泉蒿里的说法。

        湖心古庙?这一切或许真的和湖有关。

        “原来幕后黑手是凌知府?!”

        江闻自言自语地说着,“好吧,这个答案我也勉强能够接受,毕竟这人的阴险歹毒,我还是佩服已久的。也难怪他能把人心之间的龌龊阴暗,把握得如此巧妙……”

        随后他话锋一转,“对了,我怎么感觉你更憎恶的是你爹出现,而不是对于死人复活的事情感到惊讶呢?”

        红莲圣母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察觉到了江闻在有意缓和气氛。

        “那是自然。我教虽然诸多典籍散失,但对于幽冥之事却多有了解,也知道福州城下的阴泉海眼一事。呼禄法师在唐时迫不得已将摩尼宝珠镇入三山,就曾担忧被奸人利用,反倒酿出更大的祸患,故而在教主一脉传下克制摩尼宝珠的法门。”

        “后来摩尼宝珠果然被悄然带走,辗转数百年才又到了我教韩林儿教主手中。韩教主此人惊才绝艳,又从克制镇压之法中反推出起伤之术,可以沟通幽冥、借尸还魂,这才保存住了本教的诸多经文典籍。”

        “这么神奇的吗?”

        江闻有些见猎心喜,忍不住八卦了起来。明教因为热衷造反,典籍早就受到多方打压,向来都被视作妖邪妄说、严查累禁,以至于只能反复依托佛道之名残存。

        譬如《夷坚志》就记载有人贿赂《道藏》主编,让其偷偷编入明教经典:“其经名《二宗之际》。二宗者,明与暗也。三际者,过去、未来、现在也。大中祥符兴《道藏》,富人林世长赂主者,使编入藏,安于亳州明道宫。”

        红莲圣母略微骄傲地说道:“这门法术的神妙还不止于此。杀身起伤之术现世是在元末乱世中,刘福通护法依此就曾经断首复生。后来颍川王察罕帖木儿横扫中原、大破义军,令各路红巾军震动,江南的朱元璋更是惊恐无比,偷偷与察罕帖木儿书信往来,意图反复。”

        “小明王察觉秋毫,便派将此法传于山东红巾军,使明教护法田丰、王士诚佯作反叛。两人依法施为,在颍川王带兵收编时挥刀杀来,虽刀斧加身而不伤,径直刺死察罕帖木儿扬长而去。”

        江闻听得目瞪口呆,这段历史可和他所知的又相去甚远。

        史书只说至正二十二年(1362年)元军围攻山东益都数月不下,田、王二人装作投降后,在益都刺杀孤身入营的察罕帖木儿,随后元廷折断天柱,自此再也无力挽回败局。朱元璋闻讯叹道:“天下无人矣!”接着拒绝接受元朝的招安。…

        但这段历史的疑点就在于,察罕帖木儿是《倚天屠龙记》中汝阳王的原型,没有赵敏帮助都差点平定叛乱。像他这样科举出身、久经战阵的智将,按道理怎么也不会选择孤身入营,特别还是一群刚刚投降未驯的叛军。

        如今经红莲圣母一解释,江闻反而觉得合理了不少,本就应该是两个人开了无双杀穿王府护卫,这才符合刺杀攻其不备的常理。

        可是再想想到底哪个合理,江闻一时间又有点举棋不定了。

        “真的假的?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啊?”

        江闻还是有点怀疑。

        “道长不必怀疑,世人不知无非是朱元璋那贼子的手笔。还有一事,我们历代红莲圣母所学习的圣火功练至深处不著文字,便是靠着这个法门与石棺中的小明王幽魂梦授,这才没有断绝的。”

        随着轻纱缓缓摇动,江闻打了一个冷颤,狐疑地四下打量着总觉得阴暗的角落里,有目光在悄然窥探着他的后背。

        此时幽暗的石室中独留的蜡烛无风自动,焰头竟缓缓飘向了那具石椁所在的墙角。

        江闻本就对这个陵墓建制的亭台有些疑惑,也闹不清楚为什么在墓室里放石床石桌。如今听讲说来,白莲教竟是刻意在这个墓中设置密室,用来与小明王的鬼魂交流,修习教中的圣火神功……

        “好了好了,阴间话题到此结束。”

        红莲圣母奇怪地看着江闻,不明白这个在三里亭丝毫不惧鬼魅的道士,怎么会表现得这么毛骨悚然。

        江闻抱着膀子对她说:“我知道你不会懂,我也没办法和你说清楚。可你要知道我刚才唤醒你的功夫,用的是武当九阳功——这件事越想越不对劲,我还是先忙别的去了……”

        江闻走到门外,发现六丁神女仍在密室外的水榭紧守着,便对她们说道:“照顾好你们圣母,我该干活去了。”

        年纪最小的六丁神女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道长,你要去哪里?你知道幕后黑手在哪儿了吗?”

        “不知道。但如今的摩尼宝珠下落不明,我已经猜到了他们的下一步计划会是胞皇宫。与其辛辛苦苦去找元凶,还不如去他可能出现的地方,用我自己的方法像今晚一样,逼他露出破绽。”

        “那就请道长路上小心,刚才外面的官兵已经撤走,出去应该是无碍了。”

        “什么?你说清兵撤走了?”

        江闻收纳好青铜古剑,又检查了一遍衣冠,忽然信心十足地说道。

        “好!那他们一定是集中兵力找耿家了。”

        “如今的福州城中,耿家势力尽数撤退,唯有西湖边湖中古庙还被他们牢牢掌握。除非不修和尚失心疯了打算攻打耿王府,不然他们的目标,一定在城外的西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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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27 08:46: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四十六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

        占地辽阔的耿王府,其中的摆设、机构设置以及随从配备却一应俱全,与皇宫也相差无几,俨然是皇宫的缩小版。

        但这里在入夜之后人烟稀少,因为耿继茂不止一次下令,入夜之后不需闲杂人等入府走动,乃至于亲手斩杀过夜出的仆役。

        而耿王府中更有一座院子空空荡荡,格外清冷。

        未曾点灯的空屋里摆着熏炉一座,陈设使用两宜,平日焚香之际,伴随着沉烟袅袅,案上云烟扰动意境甚是曼妙,如今偌大房屋里,却只蜷缩着一个邋遢不堪的贵人。

        他的锦袍玉带被自行扯烂,靴子不知何时蹬掉了一只,满屋都是被砸碎的瓷器绸帷的碎片,遍地酒气由于沉淀太久,已经变成了酸腐浓烈的臭味,混合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恶臭,飘散在空气中。

        不远处的地砖之上,渍留着一道匍匐的污秽痕迹,宛然呈挣扎扭曲的人形。尸水已然不可磨灭地深渗入砖石缝间,看去狰狞可怖,宛然是一道卧着的尸影。

        很古怪,一具死亡三天的尸体,似乎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和消失半天的人有所联系。

        王府仆役也明明看见小厮出来打酒,可当大家面面相觑着退后,察觉到彼此脸上的讳莫如深时,一切也都变得诡秘莫测、不寒而栗了起来。

        门窗紧闭的房间外,忽然有火光闪过,随后脚步声响起,匆匆忙忙步近后毫不停歇,径直推开这扇令王府众人避之不及的大门。

        “世子,福威镖局救驾来迟,还请恕罪!”

        眼前的人失魂落魄,也只剩下失魂落魄。

        年轻的世子潦倒不堪,双眼布满连日未眠的疲惫,精神已经麻木到了极致,以至于他感觉自己像一块漂在水上的烂木头,叩一叩胸口都能听见空空如也的糟烂声响。

        福威镖局?

        棋子罢了,还只是一颗无胆无用的废棋。

        他早就探知林震南将手下潜送出城的动作,却也无意阻拦,宁愿这样看着林震南自以为高明地扑入网罗。

        像这样的棋子,他手里原本还有很多,福威镖局也不过是寻常一子。可如今,那些精心布置的杀招都悄然做废,福威镖局来的一个孤身潜入的江湖客,又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世子,我是来接你出去的。还请立即请洗漱更衣,出来主持大局!”

        嗓门很大,震得年轻的世子耳鸣不断头痛难忍,可他连捂耳朵的想法都欠奉,目光呆滞地看着面前的地砖,眼皮良久才眨动一下。

        干裂到极点的嘴唇已经满是暗褐色的血痂,时隔许久才嗫嚅抖动着发出声音,声带却纹丝不动。

        出去……可笑……

        他已经没地方可以去了。

        曾经名为耿精忠的这个躯体的一切历史,只诞生于走出紫禁城圈禁的那一天,又灭亡于步入耿王府圈禁的那一刻,一切都恰到好处,就像最高明的西洋画师信手画出的圆。

        在被圈禁的前几天,曾养性、白显中、徐文耀等人轮番赶回来看望,以密信传递外界消息,可短短不过两天,这些曾经竭力拉拢的腹心就杳无音讯,自己传出去的消息也石沉大海了。

        “世子,如今形势诚乃危急。我看见城内驻扎了一队八旗,还打着安南大将军的名号,行迹十分可疑。”

        安南大将军……达素?

        对了,就是他……

        世子呆滞的目光中带着针刺般的痛苦闪躲。

        数月前郑成功进犯江南,清廷派出安南大将军达素前往征剿,然而到达时郑家已经兵败,他便继续向南进军思明州,意图直捣郑氏巢穴。

        这人进入福州休整兵马、补充粮秣也合情合理。

        但与寻常不同的是,抛下大军、率五百轻骑亲兵抢先抵达城中的达素,还带来了两个分别名为耿昭忠、耿聚忠的人……

        钦差宣以自己谋逆之罪,将军送回来另外两个扣押质子,朝廷的用意不言而喻。

        高坐在金銮殿中的那个同龄人似乎什么都没说,但所有人都明白自己这个世子将不再是世子,圈禁也再不是保护,已经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惩罚。

        近日的冷遇随即顺理成章,年轻的世子都明白了。

        “达素……去干什么的……”

        他连说话都很疼,喉咙里仿佛插着刀片,随着声带微微震动,喉咙里的鲜血直流,嘴里反出一股浓烈的铁锈味。

        “是这样,我看见有人打着安南大将军旗号的人马,星夜赶往了西湖畔。随后驱赶走世子留下的兵卒,接管了树堤排水、围湖造圩的工事,当即开掘湖心古庙。”

        湖心古庙?

        他们果然也是打着胞皇庙的主意。

        年轻世子转动了一下眼珠,往常伶俐的思绪却迟钝非常,良久才想通这个简单的问题。

        南唐李氏攻灭闽国之后,据说曾派健卒前去拆毁九仙山上的胞皇宫,宫中的胞皇尊更是被南唐刀砍火焚,以数百人的性命为代价,凿沉楼船陪葬,才将胞皇尊永远沉入闽江的深处。

        福威镖局里相貌丑陋的账房先生,早就将《胞皇宫龙启碑》的碑拓献上。耿继茂派人挖遍三山两塔而不获的胞皇宫线索,实则早就被他掌握在了手里。

        他猜到南唐李氏分明是做了一场大戏,骗过了所有人!

        他知道,胞皇宫之所以建在九仙山顶,不是因为闽惠宗衷情那里,而是因为胞皇尊只在那里!

        “愚蠢……”

        年轻世子面露不屑,不知轻重的人比比皆是,而清廷派出的这个达素更是堪称其中翘楚。

        达素之所以能独领一军南下平叛,除了XHQ的身份外,便是因为他不知变通的鹰犬之性,早已被爱新觉罗家那套熬鹰之法训练得脑袋空空。

        当年在清宫的遭遇还历历在目,年轻世子始终不甘心输在这些鹰犬爪牙的面前,哪怕是只是一步也不行!

        “何止是愚蠢,简直是愚蠢!”

        福威镖局的人笑得很轻佻,以至于年轻世子隐隐觉得受到了某种冒犯。

        “达素派人缒入水中无果,遂命人开挖淤泥,试图吊起古庙。没多久就在泥里掘到了一尊狰狞可怖的铸铁镇河兽,倾塌下来又砸死三人,场面一时难以失控,靠亲军竭力弹压才没有炸营,灰溜溜地缩回了岸边。”

        来人分享的消息让他浑身舒畅,此时只有别人遭遇的痛苦,才能让他感同身受地露出一丝微笑——而别人志得意满的笑容对他来说,就是世间最剜心蚀骨的毒药。

        西晋筑城时挖出的海眼,本身就是一处深不可测的所在,南唐李氏宣称胞皇尊已经被楼船载着沉入闽江深处,实则只为了瞒天过海,真正的胞皇尊极可能就藏在那座古庙里,被无可奈何的南唐国主投入海眼,永无现世之期。

        这手法极为隐秘,后人若非有十成的把握,绝不会耗费民力开挖湖底,故而避免了许许多多的后患。

        只是年轻的世子依旧想不通,胞皇尊究竟是什么可怕的存在,才会让携胜军之威的国主忌惮如斯,更让李璟当真认为号称求无不应的胞皇尊“神力”,只对闽国王氏有效,继而不计代价地要将其驱逐镇压!

        “他们不过徒劳!”

        年轻世子忽然笑得很猖狂,咬牙切齿的样子不知是因为疼痛亦或快意,“这座古庙若是轻易就能现世,我们耿家也就不用如此费心了……”

        说到这儿,世子的脸上忽然被烛火照过,刚说出的话化为了插在心间的尖刀,又像是刚刚从快慰美梦中惊醒的可怜虫。此时面前这名残酒因为热血而褪去的醉汉,又只剩下了一身的痛楚,和始终无法麻痹浇灭的残怨。

        他哪还有什么耿家?

        江闻蹲下身去,把灯盏摆在了耿精忠面前,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

        “世子这招假痴不癫颇为高明,不愧是避祸躲灾的妙计,当年庞涓之事是也。若非时运不济,形势大于人,世子说不得就能蛰龙飞天。”

        许久未见亮光的耿精忠眯着眼,打量多时才看清江闻的脸。

        “你是……林家的门客?”

        耿精忠用手掌遮挡着亮光,桀骜不驯地坐着斜睨江闻,“我在酒宴上见过你,长青子私晤时说你必然武功不弱。”

        然后他才自嘲似地笑了笑,“可惜酒宴后物是人非了,如今你当不成林家门客,我也不再是耿家世子了。”

        江闻谦虚地说道:“长青子掌门过奖了。世子,我奉总镖头之命来救你出去,顺道想问下二酉斋的黄先生和你说过什么。”

        年轻的世子微微一笑,语带讽刺地说道。

        “林总镖头百忙之中还能想起我,本世子可真是感激不尽啊。”

        而江闻只当没听见对方的嘲讽,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威胁交换的意思已经溢于言表,耿精忠只有将消息拿来交换,他才会如约将他救出去。

        耿精忠面色阴沉地沉默了良久,才缓缓说出江闻想知道的内容。

        福威镖局的账房先生曾告诉他,南北朝时有练气士王霸曾居于福州九仙山上。

        他见山上有两棵皂荚树,长得枝繁叶茂,心中甚为喜欢,便在树下筑了一座土坛,作为朝夕礼敬修炼所在。后来,王霸炼丹成功身化清风而去,对人说道:“我的后世子孙,当有在此地为王者。”

        更自作术谶,埋藏于地下。其一写道:

        树枯不用伐,坛坏不须结。

        不满一千年,自有系孙列。

        言语中自带说不尽的洒脱不羁、与世无争,这座法坛也伴随着近千年的物是人非、沧海桑田,终于被唐时的烂柯道士徐景玄在挖土修道观时挖出,随即重现人间。

        而第二首术谶写的东西则更加离奇,似乎一举道尽了千年后的成败兴衰:

        后来是三王,潮水荡祸殃。

        岩逢二乍间,未免有销亡。

        子孙依吾道,代代封闽疆。

        这首谶诗被徐氏家族代代保管,秘而不宣,直到被徐景玄的子孙徐彦,敬献给了首位称帝的闽惠宗,随后才发生了宫中视鬼的怪事。

        耿精忠忽然沉默了下来。

        他想起当初说到这些的时候,福威镖局的账房先生面带着诡异的笑容,仿佛这些因为得国不正而编造的粗鄙谶言里,蕴含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世子,第二首谶诗怎么跟我听过的不太一样?后面是不是少了一句’福建出天子,三山做战场‘?”

        “‘福建出天子,三山作战场’的说法,民间讹传是刘基刘伯温所作,实则乃朱洪武麾下江夏侯周德兴,奉命出使福泉二郡后所禀报之言。”

        耿精忠神色诧异地抬起头,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周德兴后来也因此截断两府龙脉,此二事相逾何止千年,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江闻哈哈一笑,将这些话记在了心里,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水囊递给他。

        然而耿精忠接到手里掂了掂,便扔到了一边,宁愿饥渴交加也不碰一下。他摇摇晃晃的想要站起来,却虚弱地两腿都无法支撑站立。

        “世子如此自逐放浪,可见将假痴不癫之计用到深处,不外乎虚虚实实使人无法揣测。”

        江闻淡淡一笑,拖过一张花梨椅坐下,“真要用计,何妨假戏真做,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江闻已经试探出来了,耿精忠并没有如传言中发疯,他只是佯疯避祸时被顺治暗算了一手,导致世子之位已经无可挽回,堪称装逼装成了傻逼,感觉没脸见人才躲起来的。

        毕竟到这时候,与其被发现是个蠢材贻笑大方,还不如老老实实把疯子扮演到最后。

        看着江闻了然的眼神,耿精忠忽然很讨厌眼前这个人。

        这感觉,就像他年幼时一旦在顺治和孝庄面前使用小把戏,总会被拆穿然后讥讽到体无完肤。

        江闻看着摇晃的烛火滋生出满屋奇形怪状的影子,毫不客气地说道:“世子,你还不知道自己输在哪里吗?”

        耿精忠闭口不言,眼神中杀机四伏,他忽然觉得对方是清廷派来的细作。

        江闻瞥了一眼他的袖口,那里面显然藏着一柄腰刀。

        随后果然如他所想——

        “世子怎能勾结反贼白莲教呢?”

        耿精忠以为对方要来讥讽他的计策浅薄,却没想到面前道士打扮的人忽然站起身来,指着他的鼻子大喝。

        耿精忠被说傻了,甚至怀疑面前的人就是个毫无理智的腐儒。

        在他面临的处境,本想靠装疯以退为进结果被堵住去路,这确实是他的幼稚天真,但是跟勾结白莲教有什么关系?

        这个罪名分明有一半是衍空和尚故意栽赃,难道不去招惹白莲教,清廷就拿自己没办法了?

        江闻扶了扶歪斜的道冠,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应该勾结大反贼郑成功啊!”

        此话一出,耿精忠脸上的诧异瞬间化为了不可思议,瞳孔放大双眼无神,明明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只能重重地呼吸着,导致心跳猛烈得清晰可闻。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错了拍,某种更猛烈的懊恼正像是大海深处生成的海啸,轰隆隆地沿着海天之际席卷而来。

        江闻接下来的话,依旧掷地有声。

        “装疯有什么用?在你棋差一招的时候,就应该立马投子认负,吸取教训然后另开一局,而不是硬撑着想从残局中获利。清廷就是看透了你的性格,才会抓着你的破绽穷追猛打!”

        在江闻的眼里,耿精忠绝不是个无胆之人,但也不是一个沉稳深算的藩王。

        日后的他在削藩的威胁下敢于主动发起反叛,可一旦遭遇挫折,居然还会想着再度投降清廷、反攻另外的两藩。

        这种古怪的行为,只能说明他的性格色厉内荏、贪功诿过,对于做错的选择不仅不敢承担,还会主动使昏招试图掩盖,以至于落入死局。

        耿精忠面色涨红,双拳紧攥着不肯松开,眼前浮现出了无数深感屈辱的画面,似乎自己还是当初那个跪在清宫之中,瑟瑟发抖不敢反抗的藩镇质子。

        “原来你才是个疯子!”

        耿精忠咬牙说道。

        江闻的表情却不以为然,就像一个疯到深处的正常人。

        “这算什么?如果想动手,那就必须先做好撕破脸的准备,必须把谋逆的想发写在脸上,清廷反而就不敢对你动手,乃至插手藩镇事物了。”

        江闻瞥了耿精忠一眼,“不相信?那我问你,清廷最倚重耿家的是什么地方?是东南防务。东南最担忧的敌人是谁?是闽南郑氏!所谓的白莲教不过癣疥之疾,派出一任钦差、三百精兵就可以铲除殆尽,而若是耿家勾结郑成功,就会是一场数省糜烂、东南鼎沸的大乱!”

        这不是江闻在胡诌。

        日后的三藩之乱时,耿精忠就是依靠与台湾郑经联手,才打得南方清军节节败退、首尾不能兼顾,而耿家败亡之始,就是耿郑两家因为利益划分而开始互相攻讦。

        “我若是做此行径,焉能有我继任藩王之事?”

        耿精忠咽了口唾沫,嘶哑着说道。

        江闻的表情却极为古怪。

        “那就是你第二个幼稚之处了。你是不是以为只要有你父王耿继茂在,不论如何都会护着你保着你?而现在他将你作为弃子,你开始觉得无依无靠了!?”

        耿精忠又一时语塞。

        支撑着他在清宫那十年活下去的力量,就是在外征战不朽的父亲耿继茂,只有当父亲取得了赫赫大胜,顺治和孝庄对他的刻薄态度才有会一丝收敛。

        不知何时起,他的所作所为的一切底气,都是这个常年征战在外、自己叫做父亲的陌生男人。可两父子真正相处的时间,还不到寻常父子的千分之一,见面都不曾说过几句话。

        “你祖父耿仲明畏罪自杀后,清廷所忌惮的是麾下精兵作乱,因此当时虽然削藩一事甚嚣尘上,多尔衮还是力排众议地,让你父亲作为耿家长子继续统兵,一则收拢人心避免哗变,二则作为先锋测试忠心。”

        那一次,清廷的熬鹰战术又成功了。临危授命的耿继茂南下全力作战,次年便与尚可喜率数万铁骑攻入广州,成为了不折不扣、无可反驳的忠臣,成为了如今的“靖南王”耿继茂。

        “但自古狡兔死良狗烹,当今时势清廷已经一家独大,耿家想要再挣扎求生,一则必须有独拥人心的旗帜人物,二则必须外有强敌确保地位,如此才能让清廷对削藩一事仍旧投鼠忌器。”

        江闻深深地看了耿精忠一眼,“你父亲耿继茂如今虽然春秋鼎盛,但总有衰颓的一天。本来这个人物不是你,还能是你那牙牙学语的弟弟们吗?”

        当一个人兼具野心和玻璃心,就会变成面前咬牙切齿的矛盾模样。

        耿精忠既不愿意忍受失败,也不愿意承认错误,相比之下郑成功就举重若轻得多,南京城下大败后元气大伤,折损战将七十二员,依旧能在明年的厦门大败达素,歼灭清兵万余,让胜券在握的安南大将军达素仅以身免。

        “可惜一切都晚了……若我能早醒悟几天,或许……”

        耿精忠深深叹了一口气,压制住内心翻江倒海的懊悔。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是年少老成,已经是算无遗策,可时至今日才发现自己的手段在清廷看来,依旧无异于孩童的撒泼打闹,不值一哂。

        江闻忽然站起身来,袍袖拂过空气浑浊的室内,掀起一阵的恶浪。

        “谁说晚了?”

        江闻的语气邪僻万分,似乎带着疯子才有的表情,话语也极具蛊惑性。

        “自古肉食者鄙,所谓上位者并非能事事预卜先机、占尽上风,而在于犯错之后,都能第一时间找到毫无破绽的借口掩饰过错!我看世子您如今从事,就极有枭雄之姿,所谓虑败之忧,也不过差了临门一脚,就能起死回生!”

        这番话字字诛心,几乎把上位者的脸放在地上踩,可细细思索却极有道理,耿精忠即便心灰意冷不愿意触及回忆,却依然忍不住幽幽想去。

        “道长……请为我指点迷津!”

        听到这句话说出口,江闻就知道耿精忠变了。

        这个刚刚成年的世子,此时已经展现出了极强的可塑性,随着少年心性最后被磨去,就像新窑瓷器的火气褪去,终于开始向搅乱天下的枭雄靠拢。

        尤其是对方此刻表情之诚恳,若不是江闻敏锐地发现他依旧没碰水囊一根指头,都差点被他骗过去了。

        “世子免礼。你可知道我在西湖边上除了目睹达素折戟,还看见了什么吗?”

        江闻坐回花梨椅上,缓缓说道,“铸铁镇水兽上岸时压死数人,导致大乱,忽然湖中城垣高耸,楼橹峥嵘,旌旗帆樯旋绕于城外者,纷沓分明于烟霭中。”

        “众人惊呼不定,此时耿王爷所埋伏的亲兵忽然赶至,与安南大将军达素轻车简从带的三百八旗精兵形成对峙,以福州防务的圣旨为由寸步不让。”

        “耿王爷连日看似退让,实则在清廷的脚下放了陷阱,衍空和尚进城扰乱还能说是擒匪剿乱,但达素这贪功冒进的举动就彻底落入了算计。”

        “他们原本从圈禁世子一事,以为耿王爷没胆子与钦差作对,但这招‘兵戎相见’一出,所有人都知道了耿王爷动刀的胆气。就像我先前说的安身之策,令尊就完全有魄力勾结郑氏,干一回真正的养寇自重!”

        耿精忠瞠目结舌,深深地低下了头,将表情藏在拱手的阴影里。

        “若是这样,我也只能向父王请罪了……”

        江闻微微一笑,显得诡异又残忍。

        “世子多虑了。您招揽交好的曾、徐、白各位指挥,都被勒令还家思过,这座院子外连贴身的亲卫都被撤走,此时随便一个人都能出入自如。”

        “耿王爷深谋远虑不假,却不见得想要恢复你的世子之位。他可能在等清廷派出杀手前来,双方好心照不宣地放出世子无故暴毙的消息,随后朝廷哀抚封赠、王爷厚礼回贡,就能把福州城中种种不快自然而然地翻过去了……”

        “不可能!我父王他绝不……”

        耿精忠惊叫出声,随后强行压制住喉咙中的声音,把后半句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因为他突然发现在对方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已经想不到可以反驳的理由了。毕竟要是没有了靖南藩镇,靖南王和世子的名头不过是个笑话。

        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这或者就是眼前人所说的“疯得彻底”——为了藩镇我连亲生儿子都能舍断,你们好好想想看,一旦削藩会发生什么事?!

        耿精忠如坠冰窟。

        “世子倒也无需如此担心。就在双方对峙之际,在下见时机成熟便现身说法。在一番以德服人之后,两方都同时答应撤兵罢斗,各归本阵。”

        江闻拍了拍他的肩膀,面容在灯火摇曳下显得变化万端,犹如鬼魅。

        “劝斗时为了师出有名,我用的是世子您的名义。耿王爷如今久居深宫、音讯不出,似乎有些将士误以为我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举动,也是耿王爷的授意之举……”

        江闻停顿片刻,此时屋外已经耀出火光,阵阵脚步也匆匆靠近,似乎有无数人环绕在这座世子宅邸的周围,却不约而同地屏气息声。

        耿精忠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血液阵阵往脆弱紧绷的大脑中涌去,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让他连坐姿都保持不住,即将倒向墙角。

        但随着江闻伸手扶住,耿精忠只觉得一股暖流涌到身体里,浑身的疲惫都削减了几分,紧张与迫切却仍旧冲昏他的头脑。

        “曾、徐、白各位将军闻讯,连夜带兵前来世子府,王府的亲军大概是为了将功赎罪,也没有阻拦他们的胆量。此刻大家都以为世子即将被释放,回到那高高在上的位子,为得罪过您而担惊受怕得很呢。”

        江闻竖起耳朵听了片刻,“此刻想来,应该已经到大门口了吧?世子虽然是万金之躯,也应该出门稍迎一步吧?”

        感谢阴谋交错的复杂性,让江闻恰到好处的暗示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四两就能拨动千斤,更何况两千两百斤乎?

        耿精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似乎已经从大喜大悲中解脱出来。

        他艰难地弯腰捡起水袋,咕嘟嘟地一口气喝光。

        江闻微微一笑,又上前对他说了最后一段话,便看着他将散乱的头发在脑后一系,光着一只脚推开了房屋大门。

        火光晃眼,甲胄闪烁,门口当先三人面有愧色地一字排开,后面诸人也毫无倦容,整装护卫着耿精忠的世子府邸,将不大的院子保卫得水泄不通。

        耿精忠站在门口,只觉得眼前的景象如梦似幻,自己仿佛只是经历了一场噩梦,在梦里他颓唐、沮丧、懊恼,苦痛,但醒来后失去的一切都回来了。

        年轻的世子竭力绷住脸,看着面前的三位心腹。

        能让他享受的时间不多了,父亲有命令入夜之后绝不见客,可一旦清晨到来、亲军入府,这场美妙的误会就会像清晨的露珠一样破灭消散。

        耿精忠可能是这座偌大的福州城里,唯一一个不愿看见天明的人了。

        三位统领沉默着跟在踉跄前行的耿精忠身后,手下亲兵的火炬汇成长夜里的一条火龙,前呼后拥地跟随耿精忠向王府的深处走去。而在人群里,他们也确确实实看到了西湖边出现过的那个人——三人虽然被勒令思过,手下的探子却从未停歇。

        探子们不约而同地传回了一个,关于西湖边上罢斗的离奇故事。

        探子说世子手下的一名高手出现,举起了湖中压死三人的铸铁镇水铁犀牛,随手一扔便抛出丈外,正好落入达素与耿继茂对峙的亲兵之间,震慑住了全场。

        让双方惊诧而还的除了出其不意,更多的是铸铁镇水铁犀兽身上,历经不知多少年月依旧清晰可见的铭文,上面写着“铸犀作镇奠海眼,保大四年八月监铸官查文徽镌石,重两千两百斤。”

        他们当时就想通了,耿王爷既然将如此高手潜藏在世子身边,那么所谓的废位牺牲绝对是惑敌之计,自己亡羊补牢犹未迟也!

        耿精忠一步一步向前走着,江闻刚才说的话也在脑海里盘旋不去,他是一刻都不敢遗忘,因为他最后的生路都在其中。

        这句话听来简单,说出口却让人胆战心寒,几刻钟后或许就将成为他遗臭万年的开端。身后道人穿着道袍,却像一个从地府爬出来的恶鬼,轻巧万分地就让他接受了父杀子,子逼父的说法。

        那人虽然云淡风轻,但耿精忠知道这世道已经将他彻底逼疯,化为了滔天而来的洪水猛兽。

        那是一个真正的疯子。

        可他不想死,因此他必须站着来到父王面前,用最平稳、最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那句话。

        父王何故谋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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