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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莫言的奇奇怪怪故事集》完结,莫言的脑洞带你一起去人性深幽处探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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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8-3 09:57:0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black白夜 于 2023-8-4 18:31 编辑

    2 节 拇指铐



    临近黎明时,阿义被母亲的呕吐声惊醒。借着窗棂间射进来的月光,他看到母亲用枕头顶着腹部跪在炕沿上,双手撑着席,脑袋探出去,好像一只鹅。从她的嘴巴里,吐出一些绿油油的、散发着腥臭气味的东西。他跳下炕,从水缸里舀来半瓢水,递过去,说:「您喝点儿水吧。」母亲抬起一只手,似乎想接住水瓢,但那只手在空中抡了一下便落下了。她抽搐着身体,又搜肠刮肚地吐了一阵儿,然后呻吟着说:「阿义……我的儿……娘这次犯病,怕是熬不过去了……」阿义的眼里悄悄地涌出了泪水。他鼓着气力,雄壮地说:「您不要说丧气话,我不喜欢听您说丧气话。我这就去胡大爷家借钱,借了钱,去镇上搬医生。」母亲抬着头,脸色比月光还白,双眼幽幽,盯着阿义,说:「儿子,咱不借钱,这辈子……不借钱……」她从脑后拔下两根银钗,递给阿义,说:「这是你姥姥传给我的,拿去卖了,抓两服药吧……娘实在是活够了,但我的儿,你才八岁……」她从炕席下摸出一张揉皱的纸片,说:「这是上次用过的药方……」阿义接过药方,看一眼母亲半掩在散发中的明亮的脸,说:「我跑着去,跑着回。」他将水瓢中的凉水一饮而尽,将银钗和药方仔细地揣入怀中,然后投瓢入瓮,抹抹嘴,高声道:「娘,我去了。」在明晃晃的月光大道上,他看到自己瘦小的身体投射出摇摇晃晃、忽长忽短的浅薄暗影。村子里一片沉寂,月光洒在路边的树木上,发出飒飒的响声。路过胡大爷家的高大院落时,他蹑手蹑脚,连呼吸都屏住,生怕惊动了那两条凶猛的狼犬。但到底还是惊动了那两条狼犬。它们从铁门下的狗洞里钻出来,昂着头咆哮着。在清凉的月色里,它们的眼睛放出绿光,它们的牙齿放出银光。阿义手里抓着一块砖头,胆战心惊地倒退着。那两条狼狗并不积极追他,叫嚣着送了他一段,便退了回去。阿义松了一口气,扔掉了手中的砖头。刚走出村子,他便撒腿奔跑。凌晨的凉风鼓舞着他的单薄衣服,宛若沾满银粉的黑蝶翅羽。

    跑到著名的翰林墓地时,他的步子慢了下来。他感到急跳的心脏冲撞着肋骨,像一只关在铁笼中的野兔。他抬头看到,八隆镇榨油厂里那盏高高挑起的水银灯遥遥在望,仿佛一颗不断眨眼的绿色晨星。他跑得汗流浃背,腹中如火。沿着杂草丛生的道路斜坡,他下到马桑河边。连年干旱,河里早失波涛。河滩上布满光滑的卵石,在月下闪烁着青色的光泽。断流的河水坑坑洼洼,犹如一片片水银。他跪在一汪水前,双手撑住身体,脑袋探出去,低下去,像一匹饮水的马驹。喝罢水立起时,他感到肚子沉重,脊背冰凉。

    重新上路后,他的肠胃咕噜噜地响着,腥冷的水直冲咽喉,促使他连连打嗝。他用手挤着肚子,吐出一些冷水。吐水时他想到了跪在炕沿上吐血的母亲,心中不由得一阵酸痛。摸摸怀中的银钗和药方,硬硬软软的都在。起步又要跑时,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他的脊背一阵酥麻,毛发根根竖起。猫头鹰一叫就要死人,老人们都这样说,母亲也曾说过。母亲惨白的脸浮现在他的眼前。她一张口,吐出了黑色、黏稠的血,仿佛是熔化的沥青。猫头鹰又一声叫,似乎在召唤他。他不由自主地回过脸,看到高大的石墓前,那两匹肥胖的石马,那两只臃肿的石羊,那两个方头方脑的石人,还有那张光滑的石供桌。去年为母亲抓药归来时他曾坐在石供桌上休息过。据说墓地里原有几十株参天的古柏,但现在只余一株碗口粗的松树。在黑黢黢的针叶间,有两点火星闪烁,那是猫头鹰的眼睛。它发出一声严肃的鸣叫,华羽翻动,无声地滑翔出去,降落在流金溢彩的麦田里。「阿呜——」阿义大声号叫着,以此驱赶恐惧。他的脑袋膨胀,耳朵嗡嗡,忘掉了肠胃疼痛,飞跑月下路,向着水银灯,向着已经能望见模糊轮廓的八隆镇。

    阿义跑进八隆镇时,红日尚未升起,但瑰丽的霞光已把青石铺成的街道照亮。街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行人。街两边的店铺都关着门。被夜露打湿的酒旗死气沉沉地垂挂在酒店门前。光溜溜的劣质模特在服装店的橱窗里忧悒地蹙着眉头。阿义听到自己的赤脚踩着湿漉漉的街石,发出呱呱唧唧的响声。他高抬腿,轻落脚,小心翼翼,生怕惊了人家的梦。药铺大门紧闭,里边无声无息。阿义蹲在门前石阶上,耐心地等待。他感到很累、很饿,但一想到很快就能抓到药又感到很欣慰。蹲了一会儿,他感到腿酸,便一屁股坐在石阶上。他的眼睛渐渐蒙眬起来。一辆细轮的小马车从街东头跑过来,拉车的是一匹火红色的小马,赶车的是个肥大的女人。蹄声清脆,车声辚辚。小马目光明亮,宛如一个清秀的少年。女人睡眼惺忪,张开大口,打着无遮无拦的哈欠。在药铺门前,马车停住。女人从车上提下两瓶牛奶,走过来,看着阿义,说:「闪开,鬼东西,好狗不卧当门。」

    阿义跳起来,闪到门口一侧,看着女人把奶瓶放在门前石阶上。从她半掩的宽大衣服里,抖搂出一些热烘烘的气息。「别偷喝,小鬼。」她说着,回到车边,赶马前进。阿义专注地盯着那两只水淋淋的玻璃奶瓶,肚子隆隆地响着。牛奶的气味丝丝缕缕地散发在清晨

    >>>的空气里,在他面前缠绕不绝,勾得他馋涎欲滴。他看到一只黑色的蚂蚁爬到奶瓶的盖上,晃动着触须,吸吮着奶液。那吸吮的声音十分响亮,好像一群肥鸭在浅水中觅食。药铺的门怪叫一声,门扇半开,一个脑袋半秃的男人探出半截身体,出手如钳,将那两瓶牛奶提了进去。令阿义昏昏欲睡的蚂蚁吮吸牛奶的声音停止了。他咽了一口唾沫,畏畏缩缩地将脑袋从半开的门缝里探进去。他看到秃头男人正在店堂里洗脸,一只母猫站在墙角堆积的药包中伸着懒腰,在它的身下,几只毛茸茸的小猫还在酣睡。男人洗完脸,端着脸盆出来。阿义急忙闪到门边。一片水在空中拉开一道帘幕,响亮地跌落在街石上。阿义不失时机地凑过身去,哀求道:「大叔,我母亲犯病了,抓两服药。」秃头男人冷冷地说:「门外等去,八点才上班呢。」就在秃头男人要将身体挤进门里时,阿义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襟。「干什么,黑小子?」男人说。阿义漆黑的眼睛望着男人褐色的眼珠,顺势跪在地上,说:「大叔,行行好吧,我母亲病了,她如果死去,我就是孤儿。」那男人嘟囔着:「看不出还是个孝子。药方呢?」阿义急忙把药方和银钗递上去。男人道:「这不行,药铺要现钱,你得先把这钗子换了钱。」阿义的脑袋很响地叩在石头台阶上。他抬起头,说:「大叔,我母亲吐血了……她如果死去,我就是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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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3 09:57:22 | 显示全部楼层


    提着两包捆扎在一起的中药,像提着母亲的生命,阿义跑出了八隆镇。赤红的太阳迎着他的面缓缓升起,好像一个慈祥的红脸膛大娘。道路依偎着马桑河弯曲延伸,仿佛永无尽头。快跑,慢跑,小跑,跑,跑,跑,虽然腹中饥饿,但心里充满幸福。河流两边展开着无边的麦田,路边的野草上挑着露珠。青草的气味很淡,麦子的气味很浓。他不时地将中药放到鼻边嗅着。香气弯弯曲曲,好像小虫,钻进了他的心。他抬头看到,温柔的南风像丝绸一样拂拂扬扬;低头听到,辉煌的天空里回旋着野鸟的叫声。跑到翰林墓地时,从河的对岸传来了嘹亮的喊号声。他看到在紫红的大道上,狂奔着一群金光闪闪的牛,一个瘦长的男人在牛后拖鞭奔跑着。跑啊跑,跑回家,先去王大娘家借来熬药的罐子。他嗅到了煎熬中药的浓烈香气。他想起了那只猫头鹰,不由自主地歪头看那株松树。他看到松树笔状的树冠绞动着,变成了一簇跳跃着的金色火焰。树下的石供桌上坐着两个人。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在石供桌上坐着两个人。

    「喂,小孩,你站住!」阿义站住。「你过来!」他听到石供桌上人喊叫,并且看到那个人高抬着一只手。阿义怯怯地走过去。他这时清楚地看到,坐在石供桌上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满头银发,紫红的脸膛上布满了褐色的斑点。他紫色的嘴唇紧抿着,好像一条锋利的刀刃。他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扎人。女的很年轻,白色圆脸上生着两只细长的、笑意盈盈的眼睛。男人严肃地问:「小鬼,你贼眉鼠眼,偷看什么?」阿义困惑地摇摇头。「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男人提高了声音,威严地问。阿义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父亲。」那男人怔了一下,然后突然仰起头来,爽朗地大笑着:「哈哈!你听到没有?他说他没有父亲,他竟然说自己没有父亲!」那女子不理男人的话,只管一个人龇牙咧嘴,对着一面长方形的小镜子,修补她的嘴唇。阿义感到腹中痉挛,强烈的尿意突然袭来。为了不尿在裤头上,他把双腿紧紧地夹在一起,腰背也不自觉地挺得笔直。他看到那男人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灰白的小瓶,对准嘴巴,哧哧地喷了几下,歪头对身边的女子说:「这小杂种!」女子懒洋洋地站起来,对着阳光打了一个喷嚏,她打喷嚏时五官紧凑在一起,模样很是古怪。打完了喷嚏,她的双眼泪汪汪的,她身穿一件紫红色的、皱巴巴的裙子,裸露着两条瘦长的、膝盖狰狞的腿。女子把一本绿色封面的小书摔在石供桌上,拍拍屁股,不声不响地走进麦田。男人站起来,身上的骨头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阿义看到他高大腐朽的身体背着灿烂的朝阳逼过来。他想跑,双腿却像生了根似的移不动。男人伸出大手捏住了阿义细细的手腕。阿义感到那只大手又硬又冷,像被夜露打湿的钢铁。他挣扎着,想把手腕从那人的大手掌里脱出来。但那人用力一攥,他的手腕一阵酸麻,两包中药落在地上,他大喊着:「我的药……我娘的药……」

    但那男人聋子似的,对他的喊叫不理不睬,只管拖着他往前走。他被拖到那株松树下。男人把他的另一只手腕也捉住,往前用力一拽,阿义的鼻子就碰在了粗糙的树皮上。泪眼朦胧中,他看到松树已在自己怀抱里。男人用一只手攥住他的双腕,用另外一只手,从裤兜里摸出一个亮晶晶的小物件,在阳光中一抖搂,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小鬼,我要让你知道,走路时左顾右盼,应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阿义听到男人在树后冷冷地说,随即他感到有一个凉森森的圈套箍住了自己的右手拇指,紧接着,左手拇指也被箍住了。阿义哭叫着:「大爷……俺什么也没看到呀……大爷,行行好放了俺吧……」那人转过来,用铁一样的巴掌轻轻地拍拍阿义的头颅,微微一笑,道:「乖,这样对

    >>>你有好处。」说完,他走进麦田,尾随着高个女人而去。阳光和麦浪被他伟岸的身影分开,留下一道鲜明的痕迹,宛如小船刚从水面上驶过。

    阿义目送着他们,一直望着他们的背影与金色麦田融为一体。微风从远处吹来,麦田里滚动着层层细浪。结成团体的鸟儿像褐云般掠过去,留下繁乱的鸣叫和轻飘飘的羽毛,然后便是无边的寂静。阿义脑袋里乱糟糟的,适才发生的事仿佛梦境。他晃晃脑袋,试图把这些可怕的恍惚感觉赶走。他想起了母亲,想起了药。他想走,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自由。他挣扎着,起初只是用力往后拽胳膊,继而是上蹿下跳,嗷嗷怪叫,仿佛是一只刚从森林里捕来的小猴子。终于,他累了,他把脑袋抵在树皮上,呼噜呼噜地哭起来。随着一股眼泪的涌出,心中的暴躁渐渐平息。他从树干的一侧往前探头,看到那两个紧密相连的铁箍放射着扎眼的光芒。它们紧紧地箍住了拇指的根部,勒得两根拇指充血发红,动一动就钻心疼痛。他小心翼翼地把胳膊撑开,身体绕着树转了一圈,面对着马桑河和河边的道路。十几只油亮的燕子紧贴着河面飞翔,暗红的肚皮不时碰破水面,激起一些白色的小浪花。河的对岸也是连绵的麦田,麦田的尽头,有一些凝重的村落,村落的上空,笼罩着蓬松的烟云。他低头看到那两包躺在草丛中的药,母亲的呻吟声顿时如雷贯耳。他的鼻子一酸,眼泪又涌出来。他感到这一次涌出的泪水又黏又稠,好像松树上流出来的油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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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3 09:57:36 | 显示全部楼层


    在随后的时间里,不时有提着镰刀的农人从河边的土路上走过,他们都匆匆忙忙,低着头,目不斜视。阿义的喊叫、哭泣都如刀剑劈水一样毫无结果。人们仿佛都是聋子。偶尔有人把淡漠的目光投过来,但也并不止住匆匆的步伐。

    他苦熬到半晌午。高悬东南的太阳红色褪尽,变成灼目的白亮。曾经在麦田里飘荡过的薄雾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干燥的西南风一波催着一波吹来。熟透的小麦摇晃着沉甸甸的穗子。麦芒纵横交叉,茎叶反复摩擦,麦粒蚕屎般落地。田野里涌动着使人心痒难挨的窸窣声。空气中弥漫着麦子的焦香和呛人的尘土。汗水像胶油一样从他头皮上冒出来,流下去。他感到口渴难忍,肚子里像有团熊熊的火焰,鼻孔里呼出的气息灼热如烟。他又一次挣扎起来,强忍着拇指根部骨断皮裂般的痛苦。他靠着双腿和腹部的力量,一耸一耸地爬到树干高处,幻想着能让树冠从自己的怀抱中滑过,然后便能获得自由,但松树繁茂的枝杈顶住了他的脑袋,粉碎了他的幻想。他的肌肉一松懈,整个人从树干高处一滑到地。粗糙的树皮把他的肚皮和小腹拉得鲜血淋漓,被锁住的手指更是爆炸般奇痛。他惨叫一声,昏晕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震耳欲聋的机器声把他惊醒了。他努力睁开被眵糊住的眼睛。睁眼时他听到睫毛被拔离眼睑的噼啪声。泪眼模糊,往树皮上蹭蹭。他看到,从早晨跑过的那条路上,开过来一辆鲜红的拖拉机。道路崎岖不平,拖拉机蹦蹦跳跳,宛如一匹不驯服的马驹。开车的人一头乱发,戴着墨镜,腰板笔直,坐在驾驶座上,活像一尊石雕像。车头后灰色的挂斗里,坐着三个人。看不清他们的脸,但能听到他们猖狂的歌唱。他用胳膊夹住树干,艰难地站起来,竭尽了全力地喊叫:「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拖拉机在墓地前停住,挂斗里的人停止了歌唱,但机器还「扑通扑通」地响着。车头上直竖起的铁皮烟筒里,喷吐出一环顶一环的、刚劲有力的烟圈。阿义不停地喊叫,并且把脑袋从树的一侧极力前伸。车上的人僵了一会儿,都把头歪过来,看着他的头。车后挂斗里的三个人一个随着一个跳下来。当头的是一个身体矮小、动作敏捷的男人,紧随着他的是个高大魁梧的汉子,走在最后的是一个皮肤漆黑、留着短发的女子。他们集中在松树前,仔细地看着那拇指铐,继而交换一下迷茫的眼神。小个子男人眨动着灰白色的冷冰冰的眼睛,严厉地问:「是谁把你锁在这里的?」阿义怯怯地回答:「一个老人。」小个男人瘪起缺齿的嘴,轻蔑地哼了一声。他从衣兜里摸出一个放大镜,低下千沟万壑的头面,专注地研究着拇指铐,好像一个昆虫学家在研究蚂蚁。高个男人拍了一下他隆起的脊背,瓮声瓮气地问道:「老 Q,干什么你,装神弄鬼吗?」他抬起头,掏出一块砖红色的绒布,仔细地揩着放大镜,赞叹道:「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地地道道的美国货。」「老 Q,瞎编吧你就!进口彩电有,进口冰箱有,就是没听说过进口手铐。」高个男人说着,也把脸凑上去看了看,「不过这小玩意儿,的确是精致。」黑皮女子用充满同情的腔调问道:

    「小孩,你怎么搞的呀,是谁把你铐起来的?」

    阿义说:「一个老爷爷。」

    老 Q 问:「他为啥把你铐起来?」

    阿义困惑地摇摇头。

    老 Q 夸张地笑了几声,转脸对同伴们说:「怪事不?一个老爷爷,竟然无缘无故地把一个少年儿童铐了起来?!」他伪装出一副凶恶面孔对着阿义说:「你一定干了什么坏事!是偷了他家的母鸡呢,还是砸碎了他家的玻璃?」

    阿义

    >>>委屈地说:「我没有偷母鸡,也没砸玻璃。我的母亲病得不轻,吐血了,我去抓药……」老 Q 厉声道:「住嘴!你以为我们是谁?你以为撒个小谎就能骗我们替你打开铐子?哼!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是个不良少年。你一定做了特别坏的事,被警察铐在这里的!」阿义哭着喊:「我没有,我没有……我的母亲快要死了,救救我吧……」老 Q 厉声道:「你以为几滴眼泪就能骗过我们?!眼泪后面有虚伪也有真诚,但更多的是虚伪!莫斯科不相信眼泪,老实交代!」

    「行了吧你老 Q,对着个孩子耍什么威风?」黑皮女子怒斥小个男人,转脸又对大个男人说,「P,想法解放他。」

    大 P 为难地嘟囔着:「这怎么解?」

    黑皮女子道:「想想法子嘛,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老 Q 冷笑道:「如果这里锁住的是条狼,难道也要救吗?」

    黑皮女子道:「我看你才是一条狼,一条灰眼狼,一条色狼。」

    大 P 笑着,走到松树前,抓住阿义的两条细胳膊,道:「忍着点儿,看能不能劈开。」

    大 P 用力一劈,阿义杀猪似的号叫起来。

    老 Q 冷冷地道:「劈吧,把两条胳膊劈下来,那铐子也是连着的。」

    黑皮女子踢大 P 一脚,骂道:「笨熊,你想把他五马分尸吗?」

    大 P 道:「我这不也是着急嘛!」

    黑皮女子招呼正在车边紧螺丝的司机道:「小 D,你过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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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3 09:57:53 | 显示全部楼层
    小 D 吹着口哨,从车旁踱过来。他弹了一下阿义的头,道:「你这是玩的什么鸟?伙计!」

    黑皮女子道:「你帮他弄开吧,也许只有你才能帮他弄开。」

    小 D 回到车边,提过来一只工具箱。他从箱子里拿出钳子、锉子、锤子,在那拇指铐上比画着。

    老 Q 道:「枉费心机。」

    黑皮女子道:「你自己无能,就滚到一边去,别在这时候泼冷水。」

    小 D 皱着眉头,想了想,突然他面有喜色。从工具箱底翻出一根钢锯条,道:「也许能锯断,小兄弟,你忍着点。」

    小 D 分开阿义的拇指,把钢锯条伸进去,别别扭扭地锯起来。阿义咬紧牙关,一声不吭。锯条摩擦钢圈,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折腾了几分钟,低头看时,那铐子上没留半点儿痕迹,钢锯齿却磨秃了。

    小 D 对黑皮女子说:「姐,没办法,这玩意儿,太硬了。」

    老 Q 幸灾乐祸地道:「说吧,你们嫌我多嘴。这东西,是合金钢的,比你那根锯条硬十倍。」

    小 D 无奈地望着黑皮女子,一脸歉疚。他拍了一下脑袋,大声说:「嘿,有了。我真笨。咱们把这棵树砍断不就行了吗?」

    「休怪我又要多嘴——这树,能砍吗?」老 Q 指着墓前一块刻着字的石碑道,「这翰林墓,是市级重点保护文物。砍树?吃了豹子胆啦?砍吧,只怕他的拇指铐没解下来,你拇指铐也戴上了。」

    黑皮女子道:「这么说没有办法了?就只能看着他在这儿受风吹日晒,慢慢地风干,死掉,像一只挂在树枝上的青蛙?」

    老 Q 道:「也许他有好运气,会有高手给他开铐。」小 D 道:「我听人说,惯偷『草上飞』能用细铁丝捅开手铐。」

    「『草上飞』?」老 Q 冷笑着说,「三年前就给毙了!」

    大 P 道:「我们何不去找个锁匠来?」

    小 D 道:「我估计用气焊枪也能烧断。」

    大 P 道:「那还不把他的手指给烧熟了。」

    「伙计们,别操闲心啦,解铃还靠系铃人。」老 Q 说着,抬头望望太阳,又道,「再吵吵下去可就误了酒宴了。」

    老 Q 率先朝拖拉机走去,其余三个人也沮丧地离开了。

    拖拉机缓缓移动了。老 Q 在车上喊:「小孩,老老实实待着。这种铐子,里边有弹簧,越挣越紧,当心勒断你的骨头。」

    大 P 道:「你就别吓唬他了。」

    黑皮女子恼怒地大叫:「都给我闭嘴吧!」



    拖拉机蹦蹦跳跳地开走了,留下了一路烟尘。阿义用额头碰着树干,呜呜地哭了。他的眼睛已经流不出眼泪,只有额头上流出的血,热烘烘地流到嘴边。他的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幅可怕的图像:一只被绑住后腿的青蛙,悬挂在树枝下,一个斜眼睛的少年,用火把烧烤着它。它的身体嗞嗞地响着,冒着白烟,渐渐地,白烟没了,火把也熄了,它变成了一具焦黑的尸首。他闭上眼睛,身体软下去。

    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中,他听到路上又响起了脚步声。鼓足了勇气他睁开眼睛,看到一团暗红的火从路上缓缓地飘过来。他摇头,咬牙,集中心神,幻影消失。果然是一个人走来了,是一个身着酱红色上衣,头戴着大草帽的女人迎着阳光走来了。他喊叫:「救命……」

    那个女人怔了一

    >>>下,立住脚步,摘掉草帽高举在头上,向这边张望着。阿义继续喊叫,但喉咙里只发出一些嘶嘶啦啦的奇怪声响。他焦躁不安,恨不得举手撕破好像被麦糠和猪毛塞住了的喉咙。

    女人发现了他,对着墓地走过来。她的脸一片金黄,宛若一朵盛开的葵花,她一步一步地近了。阿义先是嗅到,随即看到了一股焦黄的浓郁香气,从她的身上一团一团散发出来,又一片一片落在地上。他被这香气熏得头晕脑涨,飘飘欲飞。女人穿行在焦黄的香气里,时隐时现。她的脸时而椭圆时而狭长,时而惨 白时而金黄,时而慈祥如母亲时而凶恶如传说中的妖精。阿义既想看她又怕看到她,他时而睁眼时而闭眼。他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确凿的女人站在自己身旁。她左手提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大镰刀,右手提着一把古老的、泛着青铜色的大茶壶,两条黑色的宽布带,呈斜十字状分割了她丰硕的胸膛,与布带相连的,是伏在她背上的一个大脑袋的婴孩。那婴孩吮吸着拇指,嘴里发出呜哇呜哇的声音。女人慵懒地走到松树前,黏黏糊糊地问:「你这个小孩,在这儿闹什么呢?」说完话,她也不期待回答,放下茶壶和镰刀,匆匆走进坟墓后边的麦田蹲下去,接着响起了明亮的水声。那顶金黄的大草帽,仿佛漂浮在水面上。过了一会儿,她从墓地后走出来。她背上的孩子哇哇地哭起来,越哭越凶,好像被锥子扎着了屁股,女人歪头说:「小宝,小宝,别哭,别哭。」孩子哭得更凶,高音处如同鸽哨。女人慌忙把孩子转到胸前来,一边拍着,一边坐到石供桌上。她解开胸前的带子,揪出一个黄色的奶袋,把一个黑枣状的奶头塞进婴儿嘴里,婴儿顿时哑口无声。墓地里安静极了,两只浅黄色的小松鼠,旁若无人地追逐嬉戏着。它们从石马的背上跳到石人的头上,又从石人的头上跳到石羊的角上,然后踩着阿义的脑袋,蹿到松树上去。它们一边追逐一边尖声吵闹。女人也忘了阿义的存在,只管低着头,慈爱地注视着怀中的婴儿。她的嘴唇哆嗦着,从鼻里哼出柔软绵长像煮熟的面条、像拉丝的蜂蜜、像飞翔的柳絮一样的曲调。这曲调使阿义十分感动,恍恍惚惚感觉到自己就是那吃奶的婴儿,而那坐在石供桌上的肥大的妇人就是自己的母亲。阿义感到自己口腔里洋溢着乳汁的味道,既甜蜜又腥咸,与血的味道相同。他祈盼着这情境凝结,像几朵玻璃球里的黄色小花。那婴孩叼着乳头睡着了。女人小心翼翼地把奶头从孩子嘴里往外拔。他叼得很紧,奶头拉得很长,像一根抻开的弹弓胶皮,拔呀拔呀,抻啊抻啊,噗的一声响,膨胀的奶头脱出了婴儿的小嘴。一群漆黑的乌鸦突然从死水般寂静的麦田里冲起来,团团旋转着,犹如一股黑旋风。它们一边旋转一边噪叫,呱呱的叫声震动四野,腐肉的气味在阳光中扩散。阿义看到女人仰望着鸦群,他也仰望着鸦群,直到它们融在白炽的光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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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3 09:58:06 | 显示全部楼层
    女人把孩子转到背后,扎紧了胸前的带子,提起镰刀和茶壶。阿义嘶哑地鸣叫了一声。女人侧目望了望他,肿胀的嘴唇哆嗦着,脸上显出惶惶的不安的神情。她似乎犹豫不定,目光躲躲闪闪。阿义捕捉着她的在草帽阴影里的眼睛,送过去无限哀怨和乞求的信息。女人踉踉跄跄地走近了。她伸出一根肥嘟嘟的食指,戳戳那泛着蓝色的物件,又拨弄了一下阿义青红的拇指。阿义哆嗦了一下。她好像被热铁烫了似的,迅速地缩回食指,嘴唇又是一阵大哆嗦,眼睛里像蒙了一层雾,像是问阿义,更像是自言自语道:「孩子,这是怎么弄的?是怎么弄的呢?」一边倒退,脚后跟被杂草绊了一下,身体摇摇晃晃,仿佛一架超载的马车。阿义紧盯着她,眼睛里沁出了血。她尴尬地咧嘴一笑,露出了两颗分得很开的门牙,显得既可怜又丑陋。「我也没法子,你这孩子。」她倒退着说,「这物件儿,不是一般物件儿,孩子,你这可怜的孩子……」她猛然转过身,笨拙地往前跑去,背上的孩子和臃肿的臀部,颤颤巍巍地耸动着。阿义的头颅像被鞭子打折的麦穗一样,沮丧地低垂下去。但那女人跑了十几步就停住了。她转回身,望着阿义,呆板的大脸上猝然焕发出一种灿烂的光彩,像朝霞,也像晚霞。「你也许是个妖精?」她紧张的喉咙发出扁扁的声音,「也许是个神佛?您是南海观音救苦救难的菩萨变化成这样子来考验我吧?您要点化我?要不怎么会这么怪?」她的眼里猛然饱含着橙色的泪水,腿脚利索地扑到松树前,放下大茶壶,双手抡起镰刀,砍到树干上。镰刀刃儿深深地吃进树干,夹住了。她摇晃着镰柄,累得气喘吁吁,才把刀刃拔出来。她看了一下镰刀,顿时变了脸色。把镰刀递到阿义面前,她说:「看看吧,镰刃全崩了。这让我怎么割麦子呢?你这小孩!」她哭丧着脸,弯腰提起茶壶,又说:「你亲眼看到了,我的镰刀崩了。」她走了几步,却又折回来,叹息着说:「管你是神是鬼呢,也许你只就是个可怜的孩子。」她扔下镰刀,一手提着茶壶的提梁,一手托着茶壶的底儿,将稚拙地翘起的壶嘴儿插进了阿义的嘴里。「你一定渴了,」她说,「喝点儿水吧。」阿义顺从地含住了壶嘴,只吸了一口,干渴的感觉便像泼了油的火焰一样轰地燃烧起来。他疯狂地吮吸着,全身心沉浸在滋润的快感里。但是

    >>>那女人却把壶嘴猛地拔了出去。她摇摇水壶,愧疚地说:「半壶下去了,不是我舍不得这点儿水,我的男人在地里割麦,等着喝水。他脾气暴,打人不顾头脸,对不起你了,小孩,你也许真是个神佛?」

    女人走了。走出十几步时她回一次头。又走出十几步时又回了一次头。虽然她没能解开拇指铐,但阿义心中充满了对她的感激之情。因为喝了水,他的眼里盈满了泪。



    下午一点多,阳光毒辣,地面像一块烧红的铁。松树干上被镰刀砍破的地方,渗出一片松油。阿义喝下的那半壶水,早已变成汗水蒸发掉。他感到头痛欲裂,脑壳里的脑浆似乎干结在一起,变成一块风干的面团。他跪在树干前,昏昏沉沉,耳边响着「笃笃」的声音。声音似乎是头脑深处传出来的。那两根被铐在一起的手指,肿得像胡萝卜一样,一般粗细一般高矮,宛如一对骄横的孪生兄弟。那两包捆在一起的中药,委屈地蹲在一丛盛开着白色花朵的马莲草旁。粗糙的包药纸不知被谁的脚踩破了,露出了里边的草根树皮。他嗅着中药的气味,又想起了跪在炕上的母亲。母亲痛苦的呻吟声,在半空里响起。他歪歪嘴哭起来,但既哭不出声音,又哭不出泪水。他的心脏一会儿好像不跳了,一会儿又跳得很急。他努力坚持着不使自己昏睡过去,但沉重黏滞的眼皮总是自动地合在一起。他感到自己身体悬挂在崖壁上,下边是深不可测的山涧,山涧里阴风习习,一群群精灵在舞蹈,一队队骷髅在滚动,一匹匹饿狼仰着头,龇着白牙,伸着红舌,滴着涎水,转着圈嗥叫。他双手揪着一棵野草,草根在噼噼地断裂,那两根被铐住的拇指上的指甲,就像两只死青鱼的眼睛,周围沁着血丝。他高叫母亲。母亲从炕上下来,身披一块白布,像披着一朵白云,高高地飞来,低低地盘旋,缓缓地降落。草根脱出,他下坠着,飘飘摇摇,似乎没有一点儿重量。母亲一伸手抓住了他,带着他飞升,一直升到极高处,身下的白云,如同起伏的雪地,身前身后全是星斗,有的大如磨盘,有的小似碗口,都放光,五彩缤纷,煞是好看。母亲搂着他,站在一颗青色的星上,星体上布满绿油的苔藓,又滑又冷。他仰望着母亲,欣慰地问:「母亲,您好啦,您终于好啦。」母亲微笑着,伸出一只手,摸着他的头。他的头上一阵剧痛,像被蝎子蜇了一样。他看到母亲的脸扭曲了,鼻子弯成鹰嘴,嘴巴里吐出暗红色的分叉长舌。他惊叫一声,脚下的星斗滴溜溜地转起来,好像漂在水面的皮球。他头脚倒置,直冲着大地降落,轰然一声,钻进了泥土中,冲起一股烟尘……阿义被噩梦惊醒,额上布满黏腻的油汗。眼前依然是松树、墓地、一望无际的麦田。西南风刮大了,像从一个巨大的炉膛里喷出的热气。汹涌的麦浪层层叠叠,无边的金黄中,有一泓泓银亮,像银的液体在金的液体里流动。一台烫眼的红色机器,在金银海里无声无息地游动着,机器后边,吐出一团团黄云。路上又走来走去着人,男人、女人,但无人理他。他心中燃烧起怒火,疯狂地啃松树的皮,树皮磨破了他的唇,硌酸了他的牙。他恨,恨锁住拇指的铐,恨烤人的太阳,恨石人石马石供桌,恨机器,恨活动在麦海里的木偶般的人,恨树,恨树疤,恨这个世界。但他只能啃树皮。他的牙缝里塞进了碎屑,嘴巴里满是鲜血,松树一动不动,不痛也不痒,不怨也不怒。他想到了死,用额头碰撞树干,耳朵里嗡嗡直响,眼前出现了一条通往地狱的灰色道路……

    阿义再次苏醒过来时,浓厚的乌云布满天空,太阳藏匿得无影无踪。一股股的劲风低低地掠过,苍白的麦田浊浪翻滚,喷吐着泡沫。无数的麦穗折断,无数的麦粒落地。一片片血红的闪电照亮天际,雷声滚滚。田野里奔跑着人,都慌不择路,仿佛一些刚从地洞里被水灌出来的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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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3 09:58:19 | 显示全部楼层
    云越压越低,天越来越黑。风突然停了,空气凝固,燕子飞升到云上去,小动物顾头不顾尾地躲藏。天完全黑了,比没有星光的夜晚还要黑。一个女孩在黑暗中大哭,但只哭了几声便停了,仿佛有一只大手堵住了她的嘴巴,突然有一道淋漓着火花的绿光撕裂了黑暗的幕布,十几颗溜圆的火球在墓地间跳跃滚动着,唧唧有声,像有血有肉的小动物。然后是一连串巨响,空气里立即弥漫了燃烧胶皮的焦煳味。他的耳朵什么也听不到了,好像钻进灯泡里一样,坟墓后边一大片麦子被烧成了灰烬,袅袅的白烟上升,与黑云接手。紧接着天空被一片片抖动的闪电映得通红,麦子用旋涡状的波动表现出旋风。大地在颤抖,松树在燃烧。他的脑袋一阵钝痛,一个乒乓球大小的灰白的东西弹跳落地。冰雹!白亮亮的冰雹密集地落下来,大的如鸡卵,小的如杏核,噼噼啪啪,宛如堆珠砌玉。最初几颗冰雹打在他的身上时,他还能感到痛楚,但很快便麻木了。他的眼前一片灰白,灰白的冷气浸着他,所有的肢体和器官也变得灰白冰冷,只有内心深处还有一点点儿微弱的暖意,像一只小麻雀的心脏,像一点萤火虫的微光……



    傍晚的时候,阿义又醒过来。地上的冰雹已经化尽,田野里一片狼藉。松树下躺着一只猫头鹰的尸体。松树枝上悬挂着一些鱼肠状的脏

    >>>物。他的牙齿止不住地打战,身体又白又亮,像一根通了电的钨丝。我还活着吗?我也许已经死了,已经进入了母亲曾经说过的阴曹地府,这周围渐渐聚拢了绿色的火焰,这不就是地狱里的鬼火吗?各种各样的鬼,有的从树上跳下来,有的从地下冒出来,有牛头,有马面,还有些毛茸茸的,穿着红绸小裤衩的小动物,它们龇着两颗大门牙,瞪着玻璃球似的眼睛,耸着两扇比头还要大的透明的耳朵,在他身体周围,咿咿呀呀地唱着歌,不停地跳跃着,有的竟然跳到他的身上,附在他的耳边,用蚊虫般细弱的声音问他一些话,有的啃他的耳朵,有的咬他的鼻梁,有的两条腿盘坐在他的手腕上,啃那两根被锁住的拇指,咯咯吱吱的,像兔子啃冰冻的胡萝卜一样。咬吧,咬吧,他鼓励着小妖精们,咬断我的拇指,我就解放了,小妖精,你们有母亲吗?啊,你们有母亲,我也有母亲,我的母亲,我的母亲病了,吐血了,你们咬断我的手指吧,让我去见母亲……他猛然地格外清醒了,他想起了那两包药。我的药呢?我为母亲抓的药呢?我用母亲头上的银钗换来的药呢?它们已被冰雹打烂,被雨水浸湿,与泥巴和杂草混在一起。阿义感到了彻底的绝望,母亲,母亲,你的药,完了。他又想咬树皮,但牙齿刚一触到那粗糙,便立即心灰意懒了。

    西天边一片血红,天空中游走着破云败絮,残缺的天空时而如碧绿的树叶,时而如玫瑰色的花瓣。傍晚的田野里,响起了女人的哭声,东一声西二声,南三声北四声,很快连成了一片。麦子啊,麦子!老天啊,老天!面条没了。馒头没了。饺子没了。什么都没了,都砸到泥里去了。毁了。在遍野的哭声中,却有一个人在歌唱,是一个苍凉高亢的男声独唱,比最高的大树还要高许多的孤独的歌唱:麦子啊麦子——我们的麦子——香香的麦子——甜甜的麦子——亲亲的麦子——麦子啊麦子——我们的麦子——

    高亢的歌声起了,哭声低了,落了,哑了。一轮银月升起了,红云淡了,散了,没了。他被这反复咏叹的歌声鼓舞着,站了起来。他哆嗦得如同一根弹簧。歌声如同河水,如同麦子,如同棉衣。歌声如同月亮。歌声如同月光,照亮了他的内心。他往前探过头去,咬住了一根拇指,好像咬住了一个与己无关的、冷冰冰的、令人厌恶的东西。他用力咬着,毫不客气,决不动摇。他感到那节拇指落在嘴里了,便低头张嘴把它吐在了地上。他听到它落在地上。他张嘴咬住另一根拇指,牙齿上贯注着仇恨。他吐掉它,又听到了它落地的声音。他不去看它们,但能想象到它们是如何地欢欣鼓舞着逃跑了。他满怀着希望往后移动身体,双臂僵硬,不能弯曲,像两根铁棍。他感到手腕被树干挡住了。巨大的恐怖袭来。他本能地将身体往后仰去,这时,他听到了拇指铐从拇指残根上脱下又跌落在地的声音。他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看着那棵离开了自己怀抱的松树,猛然的惊喜降临。一轮皎皎的满月在澄澈的天空里喷吐着清辉,无数白色的花朵成团成簇地、沉甸甸地从月光里落下来。暗香浮动,月光如洒。白花不停地降落,在他的面前,铺成了一条香气扑鼻的鲜花月光大道。他抖抖索索地站起来,往那诱人的大道扑去,但他却头重脚轻地栽倒了。他感到嘴唇触到了冰凉的地面。后来,他看到有一个小小的赭红色的孩子,从自己的身体里钻出来,就像小鸡从蛋壳里钻出来一样。那小孩身体光滑,动作灵活,宛如一条在月光中游泳的小黑鱼。他站在松树下,挥舞着双手,那些散乱在泥土中的中药——根根片片颗颗粒粒——飞快地集合在一起。他撕一片月光——如绸如缎,声若裂帛——把中药包裹起来。他挥舞双臂,如同飞鸟展翅,飞向铺满鲜花月光的大道。从他的两根断指处,洒出一串串晶莹圆润的血珍珠,叮叮咚咚地落在仿佛玛瑙白玉雕成的花瓣上。他呼唤着母亲,歌唱着麦子,在瑰丽皎洁的路上飞跑。他越跑越快,纷纷扬扬的月光像滑石粉一样从他身上流过去,馨香的风灌满了他的肺叶。一间草屋横在月光大道上。母亲推开房门,张开双臂。他扑进母亲的怀抱,感觉到从未体验过的温暖与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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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3 09:58:3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black白夜 于 2023-8-4 18:33 编辑

    3 节 奇遇

    一九八二年秋天,我从保定府回高密东北乡探亲。因为火车晚点,车抵高密站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通乡镇的汽车每天只开一班,要到早晨六点。举头看天,见半块月亮高悬,天晴气爽,我便决定不在县城住宿,乘着明月早还家,一可早见父母,二可呼吸些田野里的新鲜空气。

    这次探家我只提一个小包,所以走得很快。穿过铁路桥洞后,我没走柏油路,因为柏油公路拐直角,要远好多。我斜刺里走上那条废弃数年的斜插到高密东北乡去的土路。土路因为近年来有些地方被挖断了,行人稀少,所以路面上杂草丛生,只是在路中心还有一线被人踩过的痕迹。路两边全是庄稼地,有高粱地、玉米地、红薯地等,月光照在庄稼的枝叶上,闪烁着微弱的银光。几乎没有风,所有的叶子都纹丝不动,草蝈蝈的叫声从庄稼地里传来,非常响亮,好像这叫声渗进了我的肉里、骨头里。蝈蝈的叫声使月夜显得特别沉寂。路越往前延伸庄稼越茂密,县城的灯光早就看不见了。县城离高密东北乡有四十多里路呢。除了蝈蝈的叫声,庄稼地里偶尔也有鸟或什么小动物的叫声。我忽然感觉到脖颈后有些凉森森的,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特别响亮与沉重起来。我有些后悔不该单身走夜路,与此同时,我感觉到路两边的庄稼地里有无数秘密,有无数只眼睛在监视着我,并且感觉到背后有什么东西尾随着我,月光也突然朦胧起来。我的脚步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越走得快越感到背后不安全。终于,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我的身后当然什么也没有。

    继续往前走吧,一边走一边骂自己:男子汉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有鬼吗?有邪吗?没有!有野兽吗?没有!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但依然浑身紧张、牙齿打战,儿时在家乡时听说过的鬼故事「连篇累牍」地涌进脑海:一个人走在路上,突然听到前边有货郎挑子的嘎吱声,细细一看,只见到两个货挑子和两条腿在移动,上身没有……一个人走夜路碰到一个人对他嘿嘿一笑,仔细一看,是个女人,这女人脸上只有一张红嘴,除了嘴什么都没有,这是「光面」鬼……一个人走夜路忽然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在吃草……我后来才知道我的冷汗一直流着,把衣服都溻湿了。

    我高声唱起歌来:「向前向前向前——杀——」自然是一路无事。临近村头时,天已黎明,红日将出未出时,东边天上一片红晕,村里的雄鸡喔喔地叫着,一派安宁景象。回头望来路,庄稼是庄稼道路是道路,想起这一路的惊惧,感到自己十分愚蠢可笑。

    正欲进村,见树影里闪出一个老人来,定睛一看,是我的邻居赵三大爷。他穿得齐齐整整,离我三五步处站住了。

    我忙问:「三大爷,起这么早!」

    他说:「早起进城,知道你回来了,在这里等你。」我跟他说了几句家常话,递给他一支带过滤嘴的香烟。

    点着了烟,他说:「老三,我还欠你爹五元钱,我的钱不能用,你把这个烟袋嘴捎给他吧,就算我还了他钱。」

    我说:「三大爷,何必呢?」

    他说:「你快回家去吧,爹娘都盼着你呢!」

    我接过三大爷递过来的冰冷的玛瑙烟袋嘴,匆匆跟他道别,便急忙进了村。

    回家后,爹娘盯着我问长问短,说我不该一人走夜路,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就了不得了。我打着哈哈说:「一心想碰到鬼,可是鬼不敢来见我。」

    母亲说:「小孩子家嘴不要狂!」

    父亲抽烟时,我从兜里摸出那玛瑙烟袋嘴,说:「爹,刚才在村口我碰到赵三大爷,他说欠你五元钱,让我把这个烟袋嘴捎给你抵债。」

    父亲惊讶地问:「你说谁?」

    我说:「赵家三大爷呀!」

    父亲说:「你看花了眼了吧?」

    我说:「绝对没有,我跟他说了一会儿话,还敬了他一支烟,还有这个烟袋嘴呢!」

    我把烟袋嘴递给父亲,父亲竟犹豫着不敢接。

    母亲说:「赵家三大爷大前天早晨就死了!」



    4 节 五个饽饽


    除夕日大雪没停,傍黑时,地上已积了几尺厚。我踩着雪去井边打水,水桶贴着雪面,划开了两道浅浅的沟。站在井边上打水,我脚下一滑,「财神」伸手扶了我一把。

    「财神」名叫张大田,四十多岁了,穷愁潦倒,光棍一条,由于他每年都装「财神」——除夕夜里,辞旧迎新的饺子下锅之时,就有一个叫花子站在门外高声歌唱,吉利话一套连着一套。人们把煮好的饺子端出来,倒在叫花子的瓦罐里。花子把一个草纸叠成的小元宝放到空碗里。纸元宝端回家去,供在祖先牌位下,这就算接回「财神」了——人们就叫他「神」,大人孩子都这么叫,他也不生气。「财神」伸手扶住了我,我冲着他感激地笑了笑。「挑水吗,大侄子?」他的声音沙沙的,很悲凉。「嗯。」我答应着,看着他把瓦罐顺到井里,提上来一罐水。我说:「提水煮饺子吗,『财神』?」他古怪地笑笑,说:「我的饺子乡亲们都给煮着哩,打罐水烧烧,请人给剃个新头。」我说:「『财神』,今年多在我家门口念几套。」「好吧,金斗大侄子,你是咱村里的大秀才,早晚要发达的,老叔早着点儿巴结你。」他提着水,歪着肩膀走了。

    傍黑天时,下了两天的雪终于停了。由于雪的映衬,夜并不黑。爷爷嘱咐我把两个陈年的爆竹放了,那正是自然灾害时期,煤油要凭票供应,蜡烛有钱也难买到,通宵挂灯的事只好免了。

    这晚,爷爷又去了饲养室,说等到半夜时分回来跟我们一起过年。自从父亲去世后,生产队看我家没壮劳力,我又在离家二十里的镇上念书,就把看牛的美差交给了我家。母亲白天喂牛,爷爷夜里去饲养室值班。我和母亲、奶奶摸黑坐着,盼着爷爷快回家过年。

    好不容易盼到三星当头,爷爷回来了,母亲把家里的两盏油灯全点亮了,灯芯剔得很大,屋子里十分明亮。母亲在灶下烧火,干豆秸烧得噼噼啪啪响。火苗映着母亲清癯的脸,映着供桌上的祖先牌位,映着被炊烟熏得黝黑发亮的墙壁,一种酸楚的庄严神圣感攫住了我的心……

    年啊年!是谁把这普普通通的日子赋予了这样神秘的色彩?为什么要把这个日子赋予一种神秘的色彩?面对着这样玄奥的问题,我一个小小的中学生只能感到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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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3 09:58:54 | 显示全部楼层
    奶奶把一个包袱郑重地递给爷爷,轻轻地说:「供出去吧。」爷爷把包袱接过来,双手捧着,像捧着圣物。包袱里放着五个饽饽,准备供过路的天地众神享用。这是村里的老习俗,五个饽饽从大年夜摆出去,要一直摆到初二晚上才能收回来。我跟着爷爷到了院子里,院子当中已放了一条方凳,爷爷蹲下去,用袖子拂拂凳上的雪。小心翼翼地先把三个饽饽呈三角形摆好,在三个饽饽中央,反着放上一个饽饽,又在这个反放的饽饽上,正着放上一个饽饽。五个饽饽垒成一个很漂亮的宝塔。「来吧,孩子,给天地磕头吧!」爷爷跪下去,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磕了头。我这个自称不信鬼神的中学生也跪下,将我的头颅低垂下去,一直触到冰凉的雪。天神地鬼,各路大仙,请你们来享用这五个饽饽吧!……这蒸饽饽的白面是从包饺子的白面里抠出来的,这一年,我们家的钱只够买八斤白面,它寄托着我们一家对来年的美好愿望。不知怎的,我的嗓子发哽、鼻子发酸,要不是过年图吉利,我真想放声大哭。就在这时候,柴门外边的胡同里,响起了响亮的歌声:

    财神爷,站门前,

    看着你家过新年;

    大门口,好亮堂,

    石头狮子蹲两旁;

    大门上,镶金砖,

    状元旗杆竖两边。

    进了大门朝里望,

    迎面是堵影壁墙;

    斗大福字墙上挂,

    你家子女有造化。

    转过墙,是正房,

    大红灯笼挂两旁;

    照见你家人兴旺,

    金银财宝放光芒。

    我从地上爬起来,愣愣地站在院子里,听着「财神」的祝福。他都快要把我家说成刘文彩家的大庄院了。「财神」的嗓门宽宽的,与其说是唱,还不如说他念。他就这样温柔而悒郁地半念半唱着,仿佛使天地万物都变了模样。

    财神爷,年年来,

    你家招宝又进财;

    金满囤,银满缸,

    十元大票麻袋装。

    一袋一袋摞起来,

    摞成岭,堆成山,

    十元大票顶着天。

    我笑了,但没出声。

    有了钱,不发愁,

    买白菜,打香油,

    杀猪铺里提猪头。

    还有鸡,还有蛋,

    还有鲜鱼和白面。

    香的香,甜的甜,

    大人孩子肚儿圆。

    多好的精神会餐!我被「财神爷」描绘的美景陶醉了。

    大侄儿,别发愣,

    快把饺子往外送,

    快点送,快点送,

    金子银子满了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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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3 09:59:0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恍然大悟,「财神爷」

    >>>要吃的了。急忙跑进屋里,端起了母亲早就准备好了的饭碗。我看碗里只有四个饺子,就祈求地看着母亲的脸,嗫嚅着:「娘,再给他加两个吧!……」母亲叹了一口气,又用笊篱捞了两个饺子放到碗里。我端着碗走到胡同里,「财神」急步迎上来,抓起饺子就往嘴里塞。

    「『财神』,你别嫌少……」我很惭愧地说。他为我们家进行了这样美好的祝福,只换来六个饺子,我感到很对不起他。

    「不少,不少。大侄子,快快回家过年,明年考中状元。」

    「财神」一路唱着向前走了,我端着空碗回家过年。「财神」没有往我家的饭碗里放元宝,大概连买纸做元宝的钱都没有了吧!

    过年的真正意义是吃饺子。饺子是母亲和奶奶数着个儿包的,一个个小巧玲珑,像精致的艺术品。饺子里包着四个铜钱,奶奶说,谁吃着谁来年有钱花。我吃了两个,奶奶爷爷各吃了一个。

    母亲笑着说:「看来我是个穷神。」

    「你儿子有了钱,你也就有了。」奶奶说。

    「娘,咱家要是真像『财神爷』说的有一麻袋钱就好了。那样,你不用去喂牛,奶奶不用摸黑纺线,爷爷也不用去割草了。」

    「哪里还用一麻袋。」母亲苦笑着说。

    「会有的,会有的,今年的年过得好,天地里供了饽饽。」——奶奶忽然想起来了,问:「金斗他娘,饽饽收回来了吗?」

    「没有,光听『财神』穷唱,忘了。」母亲对我说,「去把饽饽收回来吧。」

    我来到院子里,伸手往凳子上一摸,心一下子紧缩起来。再一看,凳子上还是空空的。「饽饽没了!」我叫起来。爷爷和母亲跑出来,跟我一起满院里乱摸。

    「找到了吗?」奶奶下不了炕,脸贴在窗户上焦急地问。

    爷爷找出纸灯笼,把油灯放进去。我擎着灯笼满院里找,灯笼照着积雪,凌乱的脚印,沉默的老杏树,堡垒似的小草垛……

    我们一家四口围着灯坐着。奶奶开始唠叨起来,一会儿嫌母亲办事不牢靠,一会儿骂自己老糊涂,她面色灰白,两行泪水流了下来。已是后半夜了,村里静极了。一阵凄凉的声音在村西头响起来,「财神」在进行着最后的工作,他在这一夜里,要把他的祝福送至全村。就在这祝福声中,我家丢失了五个饽饽。

    「弄不好是被『财神』这个杂种偷去了。」爷爷把烟袋锅子在炕沿上磕了磕,沉着脸站起来。

    「爹,您歇着吧,让我和斗子去……」母亲拉住了爷爷。

    「这个杂种,也是可怜……你们去看看吧,有就有,没有就拉倒,到底是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爷爷说。

    我和母亲踩着雪向村西头跑去。积雪在脚下吱吱地响。「财神」还在唱着,他的嗓子已经哑了,听来更加凄凉:

    快点拿,快点拿,

    金子银子往家爬;

    快点抢,快点抢,

    金子银子往家淌。

    …………

    我身体冷得发抖,心中却充满怒火。「财神」,你真毒辣,你真贪婪,你真可恶……我像只小狼一样扑到他身边,伸手夺过了他拎着的瓦罐。

    「谁?谁?土匪!动了抢了,我咧着嗓子号了一夜,才要了这么几个饺子,手冻木了,脚冻烂了……」「财神」叫着来抢瓦罐。

    「大田,你别吵吵,是我。」母亲平静地说。

    「是大嫂子,你们这是干啥?给我几个饺子后悔了?大侄子,你从罐里拿吧,给了我几个拿回几个吧。」

    瓦罐里只有几十个冻得邦邦硬的饺子,没有饽饽。饽饽上不了天,饽饽入不了地,村里人都在过年,就你「财神」到我家门口去过。我坚信爷爷的判断是准确的。我把瓦罐放在雪地上,又扑到「财神」身上,搜遍了他的全身。「财神」一动也不动,任我搜查。

    「我没偷,我没偷……」「财神」喃喃地说着。

    「大田,对不住你,俺孤儿寡妇的,弄点儿东西也不容易,才……金斗,跪下,给你大叔磕头。」

    「不!」我说。

    「跪下!」母亲严厉地说。

    我跪在「财神」面前,热泪夺眶而出。

    「起来,大侄子,快起来,你折死我了……」「财神」伸手拉起我。

    屈辱之心使我扭头跑回家去,在老人们的叹息声中久久不能入睡……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五个饽饽没有丢,三个在下,两个在上,呈宝塔状摆在方凳上。我起身跑到院里,惊得目瞪口呆,我使劲地揉着眼睛,又扯了一下耳朵,很痛,不是在做梦!五个饽饽两个在上三个在下,摆在方凳上呈宝塔状……

    这件事一晃就过去了二十多年,我由一个小青年变成一个中年人了。去年,我被任命为市人民法院副院长后,曾回过一次老家,在村头上碰到「财神」,他还那个样,没显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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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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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8-3 09:59:5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black白夜 于 2023-8-4 18:33 编辑

    5 节 嗅味族

    爹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用嘲讽的腔调说:「好汉,过来!」

    我讨厌这种不尊重儿童的腔调,但还是用手指摸弄着圆滚滚的肚皮,一步挪半寸,两步挪一寸,三步一寸五,四步挪两寸,就这样一寸一寸地挪到了饭桌前,等待着爹的打击。爹暂时没有出手,也许是因为他处的位置打击我不太方便吧——他坐在饭桌的正中,两边雁翅般展开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们——也许他还没有决定该不该给我一顿沉重打击,但对我来说,根据以往的经验和眼前的形势,知道一顿臭揍迟早难免,便硬起头皮,做好了准备。对我这样的坏孩子来说,挨打受骂是家常便饭,用我娘的话来说就是,我这样的人是属破车子的,就得经常敲打着,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两天不揍,闹起来没够。我爹呼噜了一口野菜汤,咕咚咽下去,问:「说吧,好汉,到哪里去了?」

    我本来可以撒一个谎,譬如说我钻到草垛里不小心睡着了,甚至可以说我让带着狗熊和三条腿公鸡的杂耍班子用蒙汗药拍了去,幸亏我机智勇敢才逃脱了他们的魔掌——那一段时间里社会上正悄悄地流传着一个杂耍班子用蒙汗药拐儿童的说法,就算是谣言吧,说杂耍班子的人只要用手把小孩子的后脑勺子拍一下,小孩子就会乖乖地跟着他们走。到了杂耍班子,他们就用锋利的小刀子在孩子身上划出无数的血口子,然后马上杀一条狗,把狗皮剥下来,趁热贴到孩子身上,从此那张狗皮就长到孩子的身上,一辈子也脱不下来了。为了防止小孩子泄密,在往他们身上植狗皮之前,先把舌头割掉,让你有口也难言。说有一个小孩子就是这样被杂耍班子拍了去,使了酷刑后变成了一个狗人,有一天杂耍班子到孩子舅舅所在的村子去演出,杂耍班子的班主一边敲着破锣一边指着小孩子说:各位乡亲们,看看这个可怜的孩子吧,这个孩子的爹跟一只母狗交配,生出了这个小狗人,乡亲们,可怜可怜这个狗孩子吧……人们一圈一圈地围上去,看那可怜的狗孩子。

    那孩子从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舅舅,看到了舅舅从某种意义上说比看见了爹爹还要亲,于是那孩子的眼泪就哗哗地流出来了。小孩的舅舅心中好生纳闷,心里想这个披着狗皮的小孩子是怎么了?为什么这样不错眼珠地盯着我,又为什么哭得如此伤心?他马上就联想到几年前姐姐家丢了的男孩,仔细一看那双眼睛,知道就是自己的外甥。他是个胸有城府的人,当下也没声张,等到杂耍班子休息时,装作闲人凑上去,提着那孩子的乳名低声问:你是小×吗?那狗孩子点点头。舅舅马上就跑到县政府把杂耍班子给告了,破案之后,杂耍班子里那些坏人全部给枪毙了,那个小孩给送到县医院里做了剥皮手术,好不容易恢复了人 的面貌,但话是不会说了。——这个故事传得有鼻子有眼,都说村子里的兽医王大爷亲眼看到过那个狗孩子表演节目。我们追着王大爷让他讲讲那个狗孩子的故事,但王大爷总是心烦意乱地轰我们:滚开,你们这些狗东西!

    没有撒谎,更不敢造谣,我实事求是地说:「我跟于进宝到井里去了。」

    「什么?」父亲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我的围着饭桌喝菜汤的兄弟姐妹们也用嘲笑的眼光看着我,我知道这些家伙把我当成傻瓜,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我到井里去干什么,当然也不能怨他们,因为这件事情的确离奇,如果我不是亲身经历,打死我我也不会相信天底下竟然会存在着这样的事。

    「我跟着于进宝到他家后园里那眼井里去了。」我对他们尽量详尽地说着,「昨天下午,我去找于进宝玩耍,玩了一会儿,口渴得很,于进宝家没有水,于进宝就带我到他家后园里去找水喝,他家后园里有一口很深的井……」

    母亲打断我的话,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杂种,杂种,你一夜没回来?你在哪里睡的?」

    「我们根本就没有睡,我们跟那些长鼻人一起玩,唱歌跳舞捉迷藏,我们根本不困……」他们没有对我发出质问,但我从他们闪烁的眼神里,从他们停止喝菜汤的动作上,知道他们被我的故事吸引住了,或者说他们对我的一夜经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知道他们等待着我往下讲述。我当然非常愿意把自己的经历讲给他们听,尽管于进宝和那些长鼻人曾经要求我严格保守秘密,但我是个肚子里藏不住话的快嘴孩子,满肚子的新鲜奇遇如果不说出来,非把我憋死不可。我说:「那些长鼻人鼻子有点儿长,但也不是非常长,比我们的鼻子略微长点儿,与我们不同的是他们只有一个鼻孔眼儿,长在鼻子尖上。他们不吃饭,他们嗅味,他们嗅嗅味就饱了,但他们很会做饭,他们做的饭好吃极了,有鸡,有鸭,还有兔子,香极了……」

    我正要把一夜奇遇讲给他们听,刚刚开了一个头,但是我爹把碗往桌子上一扔,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像一座山丘拔地而起。他越过障碍,顺手给了我一个耳光,把我打翻在地,然后他就气昂昂地走出了家门。他当然不会去找于进宝核实真伪,他也不会去于家的后园井里探勘,在他的心目中,我说的都是鬼话,连一星半点儿的真实也没有。

    父亲走了,母亲把我从地上揪起来,当然是揪着我的耳朵揪

    起来,然后她就逼问我:「小杂种,说实话,昨天夜里你到哪里去了?」

    「我跟于进宝到长鼻人那里去了……」我歪着脑袋,咧着嘴,痛苦地说。

    「还敢胡说,」母亲恼怒地说着,揪住我耳朵的手又加了一把劲儿,使我的耳朵变成了不知什么模样,「说实话,到底干什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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