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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莫言的奇奇怪怪故事集》完结,莫言的脑洞带你一起去人性深幽处探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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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8-1 08:18:34 | 显示全部楼层
    爷爷说:「二小姐,是我把你害了。我不该把你带到这里来。」奶奶的泪水流到脸上。奶奶说:「你别叫我二小姐。」爷爷看着奶奶,想起了往事。奶奶又发作起来,一声声哭叫:「老三……行行好……给我一刀吧……」爷爷说:「二小姐,你不要往坏处想。你想想,我们能过到一块儿,是多么样的艰难。杀人时你给我递刀,放火时你给我抱草,千万里路程,你一双小脚也走了过来,猫大个孩子你就生不下来他?」奶奶说:「我实在是一丝丝劲也没有了。」爷爷说:「你等等,我弄饭给你吃。」

    爷爷粗手大脚地煮了半锅饭,盛满了两碗,一碗自己端着,一碗递给奶奶。奶奶躺着有气无力地摇头。爷爷恼起来,把一碗饭用力摔出棚去,吼道:「好吧,要死大家一齐死!你死,孩子死,我也死!」说完,不再看奶奶,只看饥鼠在棚外如饿狼般争斗。奶奶用力一跃,坐起来,夺过一碗饭,用力吃起来,一边吃,一边任泪水在腮上流。爷爷伸出大手,感动地抚摸着奶奶的背。

    这一天我奶奶发了三个昏,傍晚时,像死去一样直挺挺仰在铺上。爷爷守着奶奶,一身汗,满脸泪,傍晚时,深了眼窝长了胡子,心里是一个混沌世界。暮色渐渐满了棚。土山上又飞来无数大鸟。昨晚那样蟋蟀振翅发声,声声如泣如诉。群鼠在棚外探头探脑,小眼睛光亮如炭。

    一大道凄凉月光射进棚来,罩住了我的爷爷和奶奶。我爷爷是个剽悍的男子汉,在阳光里眯起那两只鹰隼样的黑眼,下巴落在双手里,身体弯曲成饿鹰状,端的一个穷途英雄。我奶奶长颈丰乳,修臂尖足,腹部高耸,腹中装着我父亲。我父亲出生时很有些气象,长成后却是个善良敦厚的农民。阳光从西边下去,月光从东边上来,包着我的爷爷和奶奶,他们像洗过一样干净。老鼠们试试探探地进棚来,见我爷爷无动静,随即猖獗起来。棚中的一切,在我爷爷眼里,都模糊朦胧。

    月光中的奶奶,举手投足,似受伤的大鸟。水声与水鸟的啁啾声一浪浪袭来。交酉时了,我爷爷感到一阵凉气袭背,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定睛看时,只见从那道月光里,蠢蠢地爬进一个大物来。爷爷刚要发喊,就听得那物发出人声。女人声:「大哥……救救我吧……」爷爷慌忙起身,把一支宝贵的蜡烛点亮,跳动的火苗下,那个女人正趴着喘气。爷爷扶起她,让她坐在一个草墩上,那女人像泡软的泥巴,坐着,双肩耷拉,脖子向两边歪,一头黑发,披散开盖了肩,发间杂有乱草。她穿一身紫衣,紧贴住皮肉,两个馒头似的奶子僵冷光滑地挺着。长眉吊眼,高鼻阔嘴,双目分得很开。

    「你是从哪里来的?」问过,爷爷立即知道问得糊涂,浑身透湿,自然是水上来的。女人也不回答,脑袋枕在肩上,侧身便倒。爷爷扶住她,听到她喃喃地说:「……大哥,给我点儿东西吃……」

    奶奶见到有人来,暂时忘了自己,将身子收拢一下,让爷爷把女人扶上铺,换了湿衣,披上件奶奶的衣服,躺在奶奶身旁。爷爷去锅里舀来一碗饭,用筷子挑着,一块块往那女人嘴里喂。那女人也不嚼,只管囫囵着咽,她的肚子里咕噜噜响,一碗饭,片刻就喂进去。

    爷爷又盛来一碗饭。女人折身坐起来,把衣服拉拉遮住身,接过碗筷,自己吃起来。爷爷和奶奶久未见人,初见如此虎狼般进饭,心里暗暗生怕,不知这女人是人是鬼。吃过第二碗,女人用眼恳求地盯着爷爷。爷爷又为她端来一碗饭。吃相渐见和善。吃完三碗,我奶奶喊:「你不能再吃了!」女人吃惊地侧目看着我奶奶,这才发现棚中尚有女人,便放下碗不再吃。眼里黑黑地放出光彩,怔了一会儿,连声道着谢。爷爷又问了女人几句话,她支支吾吾不想回答,也就不再问。

    奶奶又折腾开来。那女人一见奶奶的样子,立刻就明白了。她站起来,活动了几下腰腿,俯下身去摸了摸奶奶的肚子,那女人对着奶奶笑笑,也不说话,从草铺上抽出一把草,零零散散地撒在地上。接着像闪电一样,女人弯腰从湿衣包里掏出一支乌黑的橹子枪,一下子触在我爷爷的胸脯上。女人对着我奶奶厉声大喊:「站起来!要不我就打死他!」我奶奶一骨碌从草铺上滚下来,赤身裸体站在女人面前。

    「弯下腰,把我撒到地下的草捡起来,单棵单棵捡,捡一棵直一次腰。」女人命令道。我奶奶犹豫不决。女人说:「捡不捡?不捡我就开枪啦。」她横眉立目,话出口如钢豆落进铜盆里,嘎嘣利落脆。橹子枪在烛光下一蹦一蹦地放光芒。

    当时,我爷爷和我奶奶都像丢了魂魄,心里并不怎么害怕,鹘突蒙怔,犹如进梦。我奶奶弯下身子,一棵棵捡草,捡一棵送到锅台上,又捡一棵送到锅台上,起伏了四五十次,就见透明的羊水从腿间流下来。我爷爷渐渐醒神,炯炯地逼着女人,胸腔间出气粗重。女人侧目对我爷爷嫣然一笑,半个腮花红月圆,低声对我爷爷说:「别动!」高声对我奶奶说:「快捡!」

    我奶奶终于把草捡完,哭着骂一句:「妖精!」

    女人把橹子枪收起来,高笑几声,说:「别误会,我是医生。大哥,你找来刀剪净布,我给大嫂接生。

    >>>」

    我爷爷话都不会说了,以为女人是仙女下凡。急急忙忙找来刀剪杂物,又遵嘱刷锅烧水,锅盖上冒出腾腾蒸气。那女人出去涮净自己衣裤,用力拧干,就在月光中换衣,我爷爷确确看见女人的身体素白如练,一片虔诚,如睹图腾。水烧开,女人换好衣进棚,对我爷爷说:「你出去吧。」

    我爷爷在月下站着,见半月下银光水面,时有透明岚烟浮游天地间,听着轻清水声,更生出虔诚心来,竟屈膝跪倒,仰头拜祝明月。呱呱几声叫,从草棚中传出来。我父亲出世了,我爷爷满脸挂泪冲进草棚,见那女人正洗着手上血污。

    「是个什么?」我爷爷问。

    「男孩。」女人说。

    我爷爷扑地跪倒,对女人说:「大姐,我今生报不了您的恩情,甘愿来世变狗变马为您驱使。」女人淡淡一笑,身子一歪,已经睡成一个死人。爷爷把她搬上铺,摸摸我奶奶,瞅瞅我父亲,轻飘飘走出窝棚。月亮已上到中天,水里传出大鱼的声音。

    我爷爷循着水声去找大鱼,却见一个橙黄色的漂浮物,正一耸一耸地对着土山扑过来。爷爷吓了一跳,蹲下去,仔细地打量,见那物圆圆滑滑,哗哗啦啦撞得水响。越来越近,爷爷看到羊羔一样的白色和炭一样的黑色,黑推着白,把水面搅成银鳞玉屑。

    我父亲降生后的第一个早晨,秋水包围的土山上很是热闹。草棚里站着我爷爷,躺着我奶奶,睡着我父亲,倚着女医生,蹭着一个黑衣人,坐着一个白衣姑娘。

    我爷爷夜里看到的漂浮物是一个釉彩大瓮,瓮里盛着白衣姑娘,黑衣人推着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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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1 08:18:50 | 显示全部楼层
    黑衣人个子短小,脸上少肉多骨,眼窝很深,白眼如瓷,双耳像扇子一样支棱着。他蹲着,鼻音重浊地说:「老弟,有烟吗?我的烟全泡了汤了。」我爷爷摇摇头说:「我有半年未闻到烟味了。」黑衣人打了一个哈欠,把脖子伸得很长,如一段黑木桩。在他黑木桩似的脖子上,套着两根黑黑的线绳子,顺着绳子往下看,便见腰里硬硬地别着家伙。黑衣人站起来,伸了个大懒腰,我爷爷眼珠发硬,不转地盯住黑衣人腰里那两支盒子炮,手心里黏黏地渗出汗水。黑衣人低头看看腰,龇出一嘴牙,很凶地一笑,说:「兄弟,弄点儿饭给吃吧,四海之内,都是兄弟朋友。我在水里泡了两夜两天,都是为了她。」

    黑衣人指指那个端坐的白衣姑娘。她身躯挺大,却是一张孩子的脸,五官生得靠,鼻梁如一条线,双唇红润小巧,双眼大大的,毫无光彩,从摸摸索索的手上,才知道她是盲人。盲姑娘穿一身白绸衣,怀抱着一个三弦琴,动作迟缓,悠悠飘飘,似梦幻中人。

    我爷爷往锅里下了二升米、十条鱼,点上火,让白烟红火从灶口冲出来。黑衣人咳嗽一声,直着腰出了棚,从大瓮里拎出一条口袋,倒出一堆黄铜壳子弹,擦着子弹屁股,一粒粒往梭子里压。

    那个自称医生的紫衣女人年纪不会过二十五,她死睡了一夜,这会儿神清气爽,两只手把黑发扭成辫,倚在棚边,冷冷地看着黑衣人的把戏。我爷爷忘不了她那支橹子枪的厉害,眼睛在她腰间巡睃,竟不见一点儿鼓囊凸出之状。一夜之间,山上出现这样三个人物,杀过人的我爷爷也难免一颗心七上八下,烧着饭,猜着谜。奶奶体软无力,看一会儿,索性闭上眼睛。

    紫衣女人款款地走到盲女面前,蹲下去,细声问:「妹妹,你从哪里来?」

    「你从哪里来……你从哪里来……」盲女重复着紫衣女人的话,忽然开颜一笑,腮上显出两个大大的酒窝来。

    「你叫什么名字?」紫衣女人又细声问。

    盲女依然不答,脸上显出甜透了的笑容来,仿佛进入了一个幸福美满的遥远世界。

    我父亲响亮地哭起来,没有眼泪,也并不睁眼。奶奶把一个棕色奶头塞进他嘴里,哭声随即憋了。偶尔响一声柴草燃烧的噼啪,更使远处的水声深沉神秘。黑衣人全身沐着霞光,脸上脖子上如生了一层红锈。金黄的子弹闪闪烁烁,不时把棚里人的视线吸出去。紫衣女人姗姗地走出去,到黑衣人身边,脸上露出似乎是羞怯之色,期期艾艾地问:「大叔,这是什么?」

    黑衣人抬头扫她一眼,狞笑着说:「烧火棍。」

    「通气吗?」她傻乎乎地问。

    黑衣人手停颔扬,目光灼灼如云中电,尖缩的下巴上漾出兽般的笑纹,说:「你吹吹看!」

    紫衣女人怯生生地说:「俺可不敢,吹到嘴里就拔不出来了。」

    黑衣人满脸狐疑地看着她,匆匆收好枪弹,站起来,罗圈着腿,慢慢踱回棚里。棚里已溢出鱼饭的香气。

    只有两只碗。盛满两碗饭,我爷爷双手端起一碗,敬到紫衣女人面前。我爷爷说:「大姐,请用饭。穷家野居,没有好的给您吃。等洪水下去,我再想法谢您。」女人眯起眼,笑着把碗接过去,递给我奶奶,说:「大嫂才是最辛苦的,你该去抓些鱼来,煨汤给她吃,鲤鱼补阳,鲫鱼发奶。」我奶奶泪眼婆娑地接过碗,嘴唇抖着,却说不出话,低下头时,将一颗泪珠落在我父亲脸上。我

    >>>父亲睁开了两只黑眼,懒洋洋地看着光线中浮游的纤尘。

    爷爷又端起一碗饭,看了一眼黑衣人,道着歉:「大哥,委屈您等一会儿。」爷爷把碗往紫衣女人面前送。黑衣人从半空中伸出一只手,把饭碗托了过去,脸上透出冷笑来。爷爷压住不快,把懊恼变成咳嗽,一顿一顿地吐出来。

    黑衣人抢过饭碗,自己并不吃。他蹲在盲女面前,左手端碗,右手持筷,挑起饭来,一坨一坨地往盲女嘴里捣。盲女双手搂着三弦琴,脖子伸得舒展,下巴微扬,像待哺的雏燕。她一边吃,一边用手指拨弄着琴弦卜咚卜咚地响。

    连喂了盲女两碗饭,黑衣人微微气喘。举起衣袖给盲女擦净嘴,他转过身,把碗扔到紫衣女人面前,说:「小姐,该您啦。」紫衣女人说:「也许该让你先吃。」黑衣人说:「无功无德,后吃也罢。」紫衣女人说:「你当心走了火。」

    爷爷对黑衣人讲紫衣女人昨晚的事,意在让他明白些事理。黑衣人冷笑不止。爷爷问:「你笑什么?你以为我在骗你?」黑衣人敛容答道:「怎么敢!不过,也没有什么稀奇,人来世上走一遭,多多少少都有些绝活儿。」爷爷说:「我就没绝活儿。」黑衣人说:「有的,你会有的。没有绝活儿,你何必在这莽荡草洼里混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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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1 08:19:0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black白夜 于 2023-8-4 18:27 编辑

    黑衣人说着话,见有几只大鼠闻到饭味,在棚外探头探脑。他嘴不停话,手伸进腰间,拖出一支盒子炮,叭叭两声脆响,枪口冒出蓝烟,棚内溢开火药味,有两只鼠死在棚口,白的红的溅了一圈。我奶奶惊得把碗扔了,我爷爷也瞠目。紫衣女人青眼逼视黑衣人。我父亲齁齁地睡觉。盲女卜咚卜咚地弹着弦子。我爷爷发作起来,吼道:「你这人好没道理!」黑衣人大笑起来,摇摇晃晃起身,站在锅前,用一柄锅铲子挖着饭,旁若无人地吃起来。吃饱,半句客气话也没有,弯腰拍拍盲女的头,牵了她一只手,踉跄着出门去。把盲女安顿在阳光下晒着,从腰里拖出双枪,玩笑般射着土山周围水面上那些嬉戏觅食的大鸟。他每发必中,水面上很快浮起十几具鸟尸,红血一圈圈地散漫。群鸟惊飞,飞到极高极远处,仍有中弹者直直地坠落,砸红一块水面。

    紫衣女人脸色灰白,渐渐地逼近了黑衣人。黑衣人不睬她,黑脸对着阳光,泛出钢铁颜色。他似念似唱,和着白衣盲女卜咚卜咚的弦子:「绿蚂蚱。紫蟋蟀。红蜻蜓。白老鸹。蓝燕子。黄鹡鸰。」「你一定是大名鼎鼎的老七!」紫衣女人说。「我不是老七。」黑衣人瞥她一眼,说。「不是老七哪有这等神枪?」黑衣人把双枪插进腰间,举起十指健全的双手说:「你看看,我是老七吗?」他往水里射去一口痰,有小鱼儿飞快围上去。「干女儿,接着我唱的往下唱呀,」他对白衣盲女说,「唱呀,白老鸹。蓝燕子。黄鹡鸰——」

    盲女微微笑,唱起来,童音犹存,天真动人:「绿蚂蚱吃绿草梗。红蜻蜓吃红虫虫。紫蟋蟀吃紫荞麦。」

    「你是说,老七七个指头?」紫衣女人问。

    黑衣人说:「七个指头是老七,十个指头不是老七。」

    「白老鸹吃紫蟋蟀。蓝燕子吃绿蚂蚱。黄鹡鸰吃红蜻蜓。」 「你这样好枪法,在高密县要数第一。」「我不如老七,老七能枪打飞蝇,我不能。」「老七呢?」「被我除了。」

    「绿蚂蚱吃白老鸹。紫蟋蟀吃蓝燕子。红蜻蜓吃黄鹡鸰。」

    阳光落满了土山。水鸟逃窜后,水面辉煌宁静,那些半淹的小栗树一动不动。紫衣女人搓搓手,不知从什么地方闪电般跳进手里一支橹子枪,对准黑衣人就搂了火,子弹打进黑衣人的胸膛。他一头栽倒,慢慢地翻过身,露出一个愉快的笑脸:「……侄女……好样的……你跟你娘像一个模子脱的……」紫衣女人哭叫着:「你为什么要害死我爹?」黑衣人用力抬起一个手指,指着白衣盲女,喉咙里响了一声,便垂手扑地,脑袋侧在地上。

    来了一只黑毛大公鸡,伸着脖子叫:「哽哽哽——喔——」盲女还在弹着弦子唱。

    洪水开始落了。

    我很小的时候,爷爷教给我一支儿歌:

    绿蚂蚱。紫蟋蟀。红蜻蜓。

    白老鸹。蓝燕子。黄鹡鸰。

    绿蚂蚱吃绿草梗。红蜻蜓吃红虫虫。

    紫蟋蟀吃紫荞麦。

    白老鸹吃紫蟋蟀。蓝燕子吃绿蚂蚱。

    黄鹡鸰吃红蜻蜓。

    绿蚂蚱吃白老鸹。紫蟋蟀吃蓝燕子。

    红蜻蜓吃黄鹡鸰。

    来了一只大公鸡,伸着脖子叫「哽哽哽——

    喔——」



    6 节 怀抱鲜花的女人



    海员王四回家结婚。他的未婚妻是县城百货大楼钟表专柜的售货员。她的家与王四的家都是离县城四十里的马庄乡,王四家住李家庄,她家住桥头堡。原说她要到外地去与王四结婚,后来又让王四回来结婚,理由是老人年纪大了,想在家结婚热热闹闹让老人高高兴兴。

    王四下了火车就直奔百货大楼,到钟表专柜一问,说她已告假回家了。几个女售货员嬉皮笑脸地问:「你就是燕萍的那个吧?」他说:「就算是那个吧!」王四出了百货大楼往公共汽车站走。走了一半路程,天开始下雨,起初很小,后来渐大。距汽车站还有不近的一段路,他担心淋坏了包里的东西,便寻找避雨的地方,抬头看到了铁路立交桥,紧走几步,钻了进去。

    雨水在天地间拉开了灰白的巨网,往常交通繁忙的立交桥下,此刻竟冷冷清清。这里地势低洼,立交桥下既是车辆与行人的通道,也是洪水的通道。马路上的雨水哗哗地泄进来,桥下明晃晃一片。王四站在水里,寻找比较干燥的地方,这样他就站在了那几根既把立交桥下的空间分割成两半又支撑了立交桥的粗大钢筋水泥支柱之间。他放下行李,从口袋里摸出手绢擦干脸上和脖子里的雨水,然后掏出烟、打火机。打火时,一条狗在他背后恐怖地叫了几声。他的打火机喷出的火苗可能把狗吓了一跳,狗的叫声把他真正地吓了一跳。他抬眼去寻找那条狗时,猛然发现,在对面那根支柱旁边,站着一个身穿墨绿色长裙的女人。

    他又一次点燃打火机,在背后那条狗的叫声中,仔细地观看这个距自己只有三米远的女人。

    她穿着一条质地非常好的墨绿色长裙,肩上披着一条网眼很大的白色披肩。披肩已经很脏,流苏纠缠在一起,成了团儿。她脚上穿着一双棕色小皮鞋,尽管鞋上沾满污泥,但依然可以看出这鞋子质地优良,既古朴又华贵,仿佛是托尔斯泰笔下那些贵族女人穿过的。她看起来还很年轻,最多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她生长着一张瘦长而清秀的苍白脸庞,两只既忧伤又深邃的灰色大眼睛,鼻子高瘦,鼻头略呈方形,人中很短,下面是一张红润的长嘴。她的头发是浅蓝色的,湿漉漉地披散在肩膀上。其实,上述这些,王四当时并没真正看清楚。当时,在打火机微弱光芒的照耀下,最先映入王四眼帘并使他感到突然袭来了莫名兴奋的,是女人怀里抱着的那束鲜花。

    那束花叶子碧绿,花朵肥硕,颜色紫红,叶与花都水灵灵的,好像刚从露水中剪下来的一样。王四没有太多的花卉方面的知识,从花枝上生长着的粉红色的硬刺上,他猜测那束花是月季或者蔷薇。那束花约有十余枝,挑着七八个成人拳头般大小的花朵和三五个半开的、鸡蛋大小的花苞。她用双手搂着花束,因裙袖肥大而褪出来的雪白胳膊上,有一些红色的划痕,分明是花枝上的硬刺所致。花朵团团簇簇地拥着她的下巴,花瓣儿鲜嫩出生命、紫红出妖冶,仿佛不是一束植物而是一束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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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1 08:19:23 | 显示全部楼层
    火光映照着那些花朵也映照着她的脸,她的眼睛里射出善良而温柔的光彩。好像花儿渐渐开放,她的脸上渐渐展开了一个妩媚而迷人的微笑,并且露出了两排晶亮如瓷的牙齿。她的牙齿白里透出浅蓝色,非常清澈,没有一点儿瑕疵。

    王四的心紧起来,持续燃烧的打火机突然烫了他的手。他晃灭打火机,一时感到六神无主。桥洞里黑幽幽的,洞外雨雾漫漫,洞口垂挂着一道雨水的青白帘幕,水从他的脚下响亮地流过去。他并不感到恐惧,只是感到思维迟钝,女人在鲜花丛中绽开的笑脸像一束黄色的火焰在他的脑海里燃烧着。

    他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打着打火机。蓝色的火苗跳跃起来。女人保持着适才的姿势,连一丁点儿也没移动。在他手中光明的照耀下,女人又绽开了迷人的微笑。王四觉得自己的整个精神都被那花朵中的笑容俘虏了。他再也不愿熄灭手中的火焰,好像打火机一熄灭,自己就要从美梦中惊醒一样,但耗尽气体的打火机还是毫不客气地熄灭了。他掰着灼手的齿轮打火,噼嚓噼嚓噼嚓,除有一些细小的火星从打火机中溅出外,火苗儿再也无法喷出了。他懊恼地将这个烫手的小玩意儿扔到面前的水中。他听到了打火机灼热的金属部分在冷水中发出的嘶鸣。

    女人无声的笑容像一道灿烂的闪电,随着打火机的熄灭而熄灭了。这时,暴雨中响起了沉闷的雷声,遥远的闪电把微弱的蓝光抖动着投射到立交桥下,仿佛引燃了女人头上浅蓝色的头发,一大团幽蓝的光模模糊糊地辉映着她苍白的脸和那些紫色深重的花朵。一列火车冒着大雨从桥上通过,车轮压迫钢轨的声音、汽笛撕裂潮湿空气的声音在空旷的桥洞里被放大了,仿佛即刻就要天崩地裂一样。王四在这巨大的轰鸣声中,思维突然清晰起来。他感到被雨淋湿的衣服冰凉地粘在身上,寒意从内脏里生发出来,凉透了四肢和体表。一股热烘烘的、类似骡马在阴雨天气里发出的那种浓稠的腐草味儿扑进了他的鼻道和口腔,而这种味道,竟是从那怀抱鲜花的女人身上发散出来的。尽管他也嗅到了从阴暗地沟中滚滚流过的雨水的腥味和那束鲜花清冷的植物气味,但都压不住女人身

    >>>上的味道。王四的老爹曾当过生产队的饲养员,饲养棚里有一铺热炕,王四考进高中前一直跟着爹在这铺热炕上睡。每逢阴雨天气,牲口身上的腐草味道像一只温暖的摇篮、像一首甜蜜的催眠曲使他沉沉大睡。现在他闻到这味道,感到这个陌生女人与自己之间建立了一种亲密的联系,他产生了与她对话的欲望。

    「你在这里避雨吗?」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这句话既枯燥乏味又浅薄无聊,但他的确又找不到别的什么话好说了。

    幽暗中的女人没有说话,凭着一种古怪的感觉,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灵,他感受到了女人脸上再次绽开了那灿烂的微笑。女人没有说话,那条一直躲在柱子后边的狗却汪汪地叫起来,好像它是女人的代言人。王四感到这条狗的存在非常多余,转念一想,又觉得它的存在非常必要。

    「你不是本地人吧?」王四说,「我感到你肯定不是本地人。」

    女人似乎在那儿动了一下,因为王四听到了花叶的窸窣声。

    暗处的狗再次接着王四的话头吠叫。

    「你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助吗?」王四说,「你不要怕,我是好人。」

    他感到女人在暗中微笑,听到狗在暗中狂叫。

    他开始讨厌这条狗,但也没有转到柱子后边驱逐它的念头。

    这时有一辆载重卡车大开着车灯从上坡路上冲下来,雪亮的灯光照耀着被油烟熏黑的洞顶和附着在洞壁上的几蓬嫩黄的草,车轮溅起来的水花直飞到灯光里去,宛若一簇簇秋菊。车上好像拉着许多铁笼子,笼里关着的动物可能是鸭子,他听到呷呷的叫声,自然他没忘记借助光明观察面前的女人。王四觉得她始终在对着自己微笑。她的目光专注,没有去看汽车,更没有看洞壁。

    雨声渐小,洞口的水帘破裂,先变成几根水线,一会儿就只余下淅淅沥沥的滴水了。一道阳光照进来。在洞里他还看到了东南方向的天际上挂起了一道彩虹。王四又问了那女人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依然只有那条狗回应着。似乎再也没有理由待下去了,他提起行包,蹚着淹及脚踝的水,走出了立交桥。这时,那条一直没有露面的狗竟闪电般从后边蹿出来,在他的脚脖子上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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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1 08:19:36 | 显示全部楼层
    王四脚上一阵奇痛,扔掉行李,口出哎哟之声,猛回了头,看到那条黑色的瘦狗电一般地蹿回立交桥的幽暗之中,随即消失,无影无踪,无声无息,宛若鱼儿钻进了深潭。清凉的穿堂风从桥洞里吹出来,振动着他的衣角。他弯腰查看脚踝,发现狗牙仅仅在踝骨上留下了两个紫红的斑点,没有破皮,更没有出血。查看完伤势,愈觉得那种奇痛不可思议。他做出进洞的决定前犹豫了一会儿。他知道那条黑得像抹了焦油的狗如果再次发起突袭,自己仍然是猝不及防。被狗咬破皮肉完全有可能感染上狂犬病。据说县供销百货大楼钟表部那个专门卖小闹钟的男售货员就是被狗咬伤得了疯狗症死掉的,他的未婚妻就接替了那人的位置。桥洞中的巨大诱惑无法抵抗,他小心翼翼再走了进去。那条狗躲在柱子背后吠着。它的叫声里似乎并无特别的恶意。

    狗的比较友善的叫声在潮湿的洞壁中碰撞着,好像几只洁白的乒乓球来回弹射。洞里的光线明亮了许多倍,彩虹的一部分被洞里积存的雨水反射上来,更增添了洞中的柔和气氛。王四非常清楚,自己再次进洞的目的并不是打狗报仇。

    她还站在原地,仿佛连一毫米都没有移动。现在不必借助打火机的火焰他就清楚地看到了她的一切,她的鞋她的裙她的鲜花她的脸。当然那种浓郁的腐草味儿更重新包裹了他的身心。

    王四问:「小姐,这狗是你养的吗?」他对着发出吠叫的地方指了指,又接着说:「它咬伤了我的腿。」

    女人把怀中的鲜花用右臂搂住,腾出左手,捂住嘴巴,哧哧地笑起来。她笑出的声音不大,但因笑而引起的身体活动的幅度却很大。她身体前倾后仰着,那块肮脏的披肩像一块灰白的云片,沿着肩背滑落在地上。她的半个洁白如玉的嫩绿肩膀突然刺进了王四的心脏。

    他呼吸急促,眼睛像两只羽翼丰满的家燕飞出巢穴附着在她的肩膀上。她的锁骨与脖子之间那个蓝幽幽的燕窝状的窝窝,恰好依偎得下一对家燕。他的眼睛凉森森的,心中却有熊熊的黄色火焰燃烧起来。

    他用激动的发着颤的声音说:「好啊!……你这个调皮鬼……小坏蛋……支使你的狗咬了我,你还笑,看我怎么治你……」

    他知道自己心中充满了邪念,但却用一种仿佛纯粹玩笑的外衣把邪念遮掩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迈着什么样的步伐扑到了她的身边,并且用灼热的嘴吻了她光滑的肩头和那软绵绵的燕窝。她的皮肤凉森森的,有一股淡淡的青草味道,使他的嘴唇和鼻子都感到极其舒适。他吻她肩膀时,她笑得浑身颤抖,仿佛那儿就是她身上最敏感的部位。

    「你还笑?我让你笑!」王四得寸进尺地把嘴印到她的脖子上、面颊上,一瞬间他感到花枝上的硬刺扎破了他的上衣,刺痛了他胸前的肌肤,花朵上的水珠也弄湿了他的下巴。但当他的嘴紧密地贴到了她的嘴

    >>>上后,花朵和花枝便不存在了。她的嘴唇厚墩墩的,弹性很好。从她的嘴里喷出来的那股热烘烘的类似谷草与焦豆混合成的骡马草料的味道几乎毫无泄漏地注入他的身体并主宰了他的全部器官。王四昏沉沉地感觉到阴雨天气里生产队饲养室里那滚烫的热炕头,灶旁蟋蟀的鸣叫声、石槽旁骡马咀嚼草料的嘎吧声、骡马打响鼻的嘟噜声、铁嚼链与石槽相碰的锒铛声……都在他的感觉里响起来。

    女人嘴里的味道源源不断地输送出来,像给打火机充气一样,注满了王四身体内的所有空间。后来王四回忆起来,与其说自己的嘴巴凑到了她的嘴巴上,毋宁说她的嘴巴扑到了自己的嘴上。

    他们的吻应该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

    后来,他感到筋疲力尽,小肚子却一阵阵上抽着隐痛。女人的笑比刚才要露骨多了,那种像隐没在纱幕之后的神秘之美被他的嘴撕破了。他感到与这个女人的距离突然逼近。她原本如同一个路人,与王四毫无牵连,王四想理她就理,她不想理她就可以抽身走开,但经过这一吻,王四觉得自己欠了这女人许多债,当然他也可以抽身跑掉,但他发觉自己的良心不安。

    通过立交桥的车辆多了起来,他感到那些司机都在好奇地打量着自己,于是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离开了。他尽量淡化着与女人接触的印象,为自己开脱着:她的狗咬了我,我在她脸上轻轻地咬了一下,我根本不欠她什么,是的,什么也不欠。他说:「你还敢不敢调皮了?小丫头,快回家去吧!」

    说完那句话,他故作轻松地离开桥洞,提起扔在路边的行包,慢慢走到拐弯处,然后,就像要逃脱警察追捕的逃犯,在那条通往公共汽车站的小斜路上跨开了大步。疾走了有十几分钟,他感到提着行包的双臂又酸又麻,额头上、腋窝里沁出了热汗。雨后的毒日头很快把湿漉漉的地面晒热。他在一家卖五金材料的小店铺外堆满了钢筋的法国梧桐树下放下手中的东西。钢筋上长满铁锈。那棵法国梧桐只有茶碗口粗,树冠蓬着,如一支火炬,在地上投下一团黯淡的阴影。树干上用刀子深刻着四个莫名其妙的字:「明根沐法」,他看了不解其意。路上有几条狗在懒洋洋地散步,几个苍老得好像有几百岁的老人在烈日下合伙编织着一块巨大的苇箔。他感到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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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1 08:19:48 | 显示全部楼层
    王四还没来得及第二次从头到尾地回忆桥洞里的艳遇,就嗅到自己的背后洋溢开了那绿裙女人嘴中的气息。他惊诧万分地跳起来,回头就看到她果然亭亭玉立地站在自己背后,中间只隔着那堆钢筋。那条极其油滑的黑狗蹲在女人的身后,双眼眯缝着。冰凉的汗水在一分钟之内就布满了他的面孔。汗水浸眼,他抬起衣袖擦了一把。面对着好像一直就站在自己身后的女人和那条不知道是不是她养的黑狗,王四张口结舌,脑子里一片灰白。他终于从这种狼狈状态中清醒过来,心中如烧如烤,脸上却尽量表现出冷静。他打量着站在明媚阳光下的女人,心中那种大祸降临的感觉竟然减轻了许多。这女人的确不同凡响。阳光把她的墨绿色长裙照耀得泛出鹅黄色,那鞋那发那肩窝那胸脯都光辉夺目。当然,那束紫红色的鲜花是她身上的画龙点睛之笔,好像如果没了这束花,一切都不存在一样。他嗅到花朵的若有若无的清新味道,看到那些紫红的肥厚花瓣上挂着一层淡薄的白霜。

    她自始至终对着王四微笑。她的嘴巴微张,喷吐着草料香气;牙齿半露,闪烁着珠玑之光;嘴唇颤抖,表示着接吻的热望。王四差一点儿又心猿意马起来,但已经西斜的太阳向他提出了警告:两天之后,将是他与那个闹钟姑娘举行婚礼的日子。想到此,尽管面对着这个几乎落入嘴中的熟透鲜桃,他也不敢再动嘴了。

    那间小五金商店的窗玻璃上,似乎贴上了几张扁平的脸。那边编织着苇箔的老头们也把头颅向这里转动。王四低头看看自己,又看女人、鲜花和黑狗,恍然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幅图画中。既是图画,就无法不让人欣赏。于是他便仓皇着要逃出图画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面额五十元的人民币——王四知道这样做很不光彩——用两个指头夹着递到女人面前,说:「对不起,算我冒犯了你——如果不是你的狗咬了我,我也绝对不会再回到桥洞里去……跟你开那些玩笑……请收下,算我对你的赔偿。」

    女人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王四的脸。她双手搂着鲜花,脸上的笑容永远。王四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个女人将给自己的生活带来巨大的麻烦,她不理睬这五十元臭钱是完全正常的。他抱着一线希望,忍痛又摸出一张五十元纸币,两张同时递给她,说:「再加五十行了吧?」

    他发现把钱递到这女人面前如同把钱递到牛面前一样,牛盼望有人递给它一把鲜嫩的青草,她盼望什么呢?

    王四有些恼怒上来,提高了声音说:「你打算干什么?告诉你,你这种女人我见过,就算『打你一炮』,也不过五十元钱,你高贵,一百元总可以了!」

    话一说出口,王四感到很后悔,他觉得这种脏话不仅亵渎了女人也亵渎了自己。虽然他看到过在港口周围晃动的那种女人,但也就是看看罢了,「五

    >>>十元一炮」,听人说过的。

    「我真诚地向您道歉,」他对着女人鞠了一躬,「请您不要跟我这种下作的人一般见识,高抬贵手,放我一马!」道歉完毕,他觉得自己鼻子发酸,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提起钢筋上的行包,垂着头,不敢看女人和黑狗,胆战心惊地往前走。王四多么希望怀抱鲜花的女人就此放了自己,领着她的黑狗回到她的桥洞或者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只求她不要像幽灵一样跟随着自己,但事与愿违。他始终被女人的味道包围着。无论他怎样疾走,也逃不出这气味的追逐。女人的脚步声细碎而且轻慢,那条黑狗更是悄无声息,仿佛一股油在地上流淌。他不用回头就看到了女人怀中鲜花的红光,她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黑狗距她也是一步之遥。路过那个积着水的小池塘时,在碧绿浮萍的间隙里,他看到了王四、女人和黑狗的充满浓郁诗意的倒影。他知道再拐一个小弯公共汽车站就会突然出现在面前,在那里他很可能会碰到熟人,因此无论如何也要在这里把她和她的狗甩掉。

    王四站住脚,把行包扔在地上,咬牙切齿、使自己发起狠来,他虚张声势地压低了喉咙说:「如果你胆敢继续跟踪我,我就把你推到池塘里去淹死!」

    他满以为女人会对这句话有所反应,即便不表示出恐惧表示出愤怒也好,他此时最惧怕的就是她那种似痴似迷、高深莫测的微笑。女人在微笑。

    王四恼怒地说:「你不要以为我是吓唬你!现在我喊数,当我数到三时,你如果还不转身,我就用刀子先捅了你,然后再把你沉到池塘里去!」他从腰间皮带上摘下一把大号的水果刀,打开刀子,对着她的胸脯比画着。他喊道:「一——二——三——」她依然在微笑。

    池塘里出现了三只洁白的鸭子,呷呷地叫着,悠闲地游动。它们粉红的脚掌在透明的水中像桨一样划动着,撩乱了水上的浮萍,也搅动了他们的倒影。

    王四暴怒起来,但她的绝对友善的微笑使他不能发狠。这时他看到了那只实为罪魁祸首的黑狗。王四的恼怒终于有了发泄口。他攥着刀子朝黑狗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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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1 08:20:03 | 显示全部楼层
    黑狗不龇牙也不咆哮,机警地一闪,就让气势汹汹、头重脚轻的王四扑了空。他差点儿就跌到池塘里去,皮凉鞋上沾满了紫色的淤泥。他回过头来,看到黑狗已经蹲在适才他站着的地方,而他站着的位置,恰是刚才黑狗蹲踞过的。王四的凶猛一扑,起到的作用是人与狗交换了位置,并且还使女人将身体旋转了九十度。她那可怕的微笑在脸上绽开着。王四又向黑狗扑去,黑狗还是悄无声息地机警一闪,女人轻巧地旋转九十度,人与狗又一次交换了位置。紧接下来王四连续发起的十几次凶猛进攻,结果都是一样。他气喘吁吁地站着,女人和狗却都是呼吸平稳,没有丝毫的恐慌和紧张。

    王四握刀子的手紧张地痉挛起来。现在,女人的微笑对他再也不是琼浆玉液,而是致命的毒药。他感到眼前全是那微笑化成的赤红的火焰,而那十几朵鲜花则是火焰中央最炽烈的部分,女人身上那绿裙子也像绿色的火苗在抖动。他觉得自己伸出去的手臂和刀子正在火焰中熔化着。

    王四大声抽泣着说:「小姐,求求你,饶了我吧!我从今之后保证改过,无论在何时何地,再也不敢占便宜了……」

    泪水沿着王四的面颊流进了王四的嘴里。他尝到自己的泪水竟然也是一股腐草味道了。

    女人在微笑。

    路上已站了十几个红男绿女,一边观看,一边议论着。

    王四拎起行包,大步流星地朝汽车站窜去。他知道女人和狗在后边追赶,但似乎拉开了五六步的距离。

    公共汽车站门口的路两侧,排开了两列贩卖花生、瓜子、水果、点心之类的小摊贩,只要想进汽车站的售票和候车大厅,就必须从摊贩造成的夹道中通行。王四进入夹道,一个扁脸的女摊贩伸手就抓住了他的左臂,非要把瓜子卖给他不可。他挣扎着想逃走,女摊贩死抓着他不放。王四想腾出右手对准那张扁脸砸一拳。但此刻他的右臂也被右侧一个女摊贩死死地拽住了。右侧的女摊贩嘴唇上生着一层疮,说起话来鼻子嘟嘟囔囔的。

    王四拼命挣扎着,女人们的手却像铁箍子一样难以挣脱。当然他真正想挣脱的并不是这两个女摊贩。危险来自后方。他像只小鸟一样蹿跳着,最后竟大声叫骂起来。

    周围的摊贩们一个个嬉皮涎脸地笑起来了。

    这时,饱含着骡马草料味道的温暖气流又从后边吹拂着他的耳朵了。

    王四的叫骂声变成了哭喊:「放开我,放开我,我买还不行吗?」

    那条黑狗闪电般跳起来,咬了左侧女摊贩的手脖子。随即它又一个腾跃,咬了右侧女摊贩的手指。两个比拦路抢劫的强盗还要霸蛮的女摊贩怪叫着松开了手。

    王四提着行包,不敢回头也不敢旁顾,在震耳的嘈杂声中,穿过摊贩夹道,跳了十八层台阶、扑进了公共汽车站售票与候车兼用的大楼的弹簧大门。

    他听到弹簧门在身后响亮地合上了,心中略感宽松。售票厅里人如蚁群,你挤进来,我挤

    >>>出去,好像每一个人都在钻来钻去。王四野蛮地用手中的行李碰撞着阻拦他的人,似乎招来了许多的闲言冷语,他知道这些闲言冷语都正确得要命,要说不对是王四的不对,但他根本不在乎了。

    王四钻到一个人群最稠密的角落蹲了下来,这里有一堆垃圾,放着两个肮脏到极点的破墩布。素爱清洁的王四连丝毫犹豫都没有,就把脊背靠在了墙角上,现在他的背后再也不会有女人的微笑了,他的面前则是无数条移动的或不移动的腿。他机警地摘掉帽子,抽掉了支撑帽子圈的蛇皮弹力架,将松松垮垮的帽子与蛇皮弹力架塞进旅行包。随后他又脱掉上衣,照样往旅行包里塞。旅行包太满,他毫不犹豫地拽出两盒糖果,腾出空间,把衣服塞了进去。

    王四吐了一口气,心里感到轻松无比,进而感到全身松松垮垮,好像骨头架子散了。

    他的眼前移动着各种各样的腿,粗的细的生毛的不生毛的黑毛的黄毛的光滑的粗糙的白的黑的沾着泥土的糊着牛粪的布满疤痕的静脉曲张的……蓝裤子黑裤子黄裤子绿裤子白裤子红裤子……各色裙子没有墨绿色裙子,他舒了一口气。……各种各样的脚……各种各样的鞋袜没有半高跟半高靿古朴华贵的棕色小牛皮鞋,他舒了一口气。他的周围浪潮般涌动着各种味道,没有那种别具一格的骡马草料味道,他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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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1 08:20:22 | 显示全部楼层
    持久的蹲踞使王四的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一咬牙,屁股坐在了那几块湿漉漉、黏糊糊的破墩布上。血液立即在全身顺畅地循环起来,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舒适,宛若躺在随着轻浪起伏的甲板上沐浴阳光或是仰望明月与繁星。他的目光抬高了一点儿,看到了频繁移动着的人们的臀部之下的部分。他发现其实通过观察人们臀下的部分,就基本可以了解一个人的出身、地位、性格甚至脸上的表情。那个腿肚子上布满盘结蚯蚓一样的曲张静脉、脚上的破胶鞋沾着干牛屎的人绝对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农民。那条白晳但滞重的、腿肚子发达的腿的主人应该是纺织厂的一个中年女工。那个屁股在牛仔裤里紧绷着跷着脚上穿着冒牌子运动鞋的是个年龄不超过二十三岁的姑娘,应该是个爬杆比猴子还要快的女电工。那个屁股上的裤子被木板凳蹭得发了亮,脚上穿一双比较干净的布鞋的男人应该是某家工厂的一个中年会计员。那条沾满柴油的绿军裤的主人是个复员兵,拖拉机手。那个屁股肥大的毛料裤子是个乡镇的小干部,绝对不是乡镇的主要领导。那条在红裙子中轻轻踮动的白腿花袜高跟凉鞋是个胸脯干瘪的基层供销社女售货员。那扎着的裤管下两只套在黑布鞋里的尖脚是哪个村的一位老大娘,她有一个女儿嫁到了县城。那挽着的黑裤管下裸露着的瘦腿趿着车轮胎缝成的简易凉鞋、脚指甲里积满黑垢的是像我父亲一样的老农,王四有点儿心酸地想。他觉得人的思想岁月都在腿上脚上充分地表现出来,屁股上的表情基本上也就是脸上的表情。

    他猛然想起,应该买一张去马庄的汽车票。看看腕上的表,已是下午四点,正好还有一趟五点的车。他让一条百褶的白裙从眼前晃过,那趾高气扬的白塑料凉鞋说明这是一个滚刀肉一样难缠的女人。他放过一条灰的确良裤子裤缝如刀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干部子弟。他抓住了那只沾有蓝墨水的裤角,递上去一张十元人民币,恳求着:「老师,我的腿坏了,劳驾您代我买一张去马庄的票,五点的。」说着,他把那两盒包装精美的糖果举上去,说:「这是两盒糖,送给您的小孩吃。」

    「这怎么好意思……」上边客气着。

    「拿着吧。」

    「要不……我拿一盒……」

    「真的别客气。」

    「这……真不好意思,举手之劳……」手还是拿了糖,说,「您等着,我帮您去挤。」

    蓝墨水的裤脚消失在腿的密林里,王四一点儿都不担心蓝墨水裤脚会拐款潜逃,尽管他根本没抬头看他的脸。在嗡嗡的人声里,几十只苍蝇围绕着他飞舞。王四眼皮黏涩昏昏欲睡,他果然就打起了瞌睡。

    「同志,同志。」蓝墨水裤角用食指戳着他的肩头说,「同志,您的票,马庄一张,票价一元四角,余款八元六角,请查收。」

    王四接了票,连声道谢。

    蓝墨水裤脚关切地问:「同志,您的脸色很难看,是不是病了?」

    王四忙说:「没有,没有,我很好,谢谢您的关心。」

    蓝墨水裤脚善意地嘟囔了一句什么,挤到腿林中去了。

    王四看看票上标着的检票时间距现在只有二十多分钟,他仔细地把面前的腿脚辨别一番,确信没有危险了,便整理好行包,想站起来挤到候车室里去。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看到那条狡猾的黑狗像泥鳅一样从腿的缝隙中游刃自如地钻过来。

    王四痛苦地把身体蜷缩起来,脑袋深深地埋在双膝间。但随即他就意识到,即便钻到垃圾堆里去,也难以逃脱这条狗的跟踪,而摆脱不了这条狗,也就摆脱不了那个女人。于是他抬起了头,攥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腿弓起,做跃跃欲试状,他想那狗一旦钻到面前,便像猎犬一样扑上去,

    >>>扼住他的咽喉,咬断他的喉管。但那件绿裙子已经从天而降般地挡住了他的视线,黑狗毫无疑问地蹲在了她的背后。她的味道逼退了所有的味道,把王四笼罩起来。他丧失了抬头看她脸上微笑的勇气。她的绿裙如一泻瀑布,到小腿肚中央时却突然中止,然后是肉色丝袜,然后是托尔斯泰的女人们穿过的华贵皮靴。王四不得不看到女人修长得令人惊讶的双腿,这是应该令人爱慕的两条腿,但在王四的心里,更多的是对这两条腿的恐惧。王四想起了许多惊险电影中摆脱跟踪的办法,但一个也不能用。他又想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活动起来。活动创造机会。

    他提着包站直身体,脸几乎擦着了她胸前的花束。女人的微笑和渴望一如既往。她吸引了无数的目光,因为她站在这肮脏的售票大厅里如同孔雀站在家鸡群中一样显眼。那无数面孔中似乎有许多似曾相识。王四侧着身子绕过女人。在他的眼前竟然闪出了一条狭窄的甬道。他立刻明白了女人和她的狗紧紧在跟随着自己,这道路正是为她所让。王四想自己正扮演了《狐假虎威》中那只狐狸,形式上类似,但心境大不一样。售票大厅与候车室之间有一个过道,过道两侧有两间杂货铺,还有两间厕所。王四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紧走几步,钻进了男厕所,王四进了厕所,提着包打量着墙壁、窗户、塑胶天花板。墙壁无门,天花板无缝,窗户上钉着比大拇指还粗的钢筋。正在厕所里解决问题的人好奇地看着他。而此刻,门响,女人像一片绿色的云闪了进来。她视一切若无物,其实她什么也不看,只要一找到王四的脸,她的视线和脸上的表情便凝固了。男人闯进女厕所问题严重复杂,一个怀抱鲜花的美人闯入男厕所竟没人吭气。他跑出了男厕,听到里面几个男人把女人搂抱了起来,黑狗竟然没有动静。

    王四分明看到它跟进了厕所。这是他难能再逢的脱身良机了。他急匆匆跑了几步,但难以忍受的巨大痛楚使他再也挪不动半步,女人灿烂的微笑、洁白的肩膀、柔软的长嘴、丰满的乳房,还有绿色长裙、夺目鲜花、修长双腿以及那醉人的气味突然涌进他的脑海。他听到厕所里的挣扎声。他扔掉行包,撞开男厕所的门,看到男人们几乎就要把她按倒在汪着尿水的地面上了。王四正要冲上去,那条黑狗已经耸着肩上的毛,像几道纵横交错的黑色闪电,把几个男人咬翻在地。

    女人的脸上挂着几滴晶莹的泪水。看到王四她立即破涕为笑,然后对着王四扑上来。王四在一瞬间冷静了。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腕子,没容许她像颗肉弹一样扑进自己怀中。

    经过这番磨难,王四觉得自己与女人疏远了的情感又突然被拉近了。他看到了她的泪水,知道她不仅仅会微笑。她是会哭又会笑的女人,不是妖精。王四对自己的英雄行为感到满意,对女人的欠债感消逝了。现在,他感到自己像一个心胸正直的大哥哥,而女人则是一个傻乎乎的小妹妹。他用手指梳顺了她的长发,整理了她怀中的鲜花,拉平了她的裙裾。在这个过程中,他感到自己的心里泛着淡淡的忧伤。女人笑着,睫毛上挑着几点水珠。

    王四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小妹妹,你不要跟着我啦,我后天就要结婚,你这样跟着我,将给我带来无法收拾的后果,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女人微微地点着头,脸上挂着微笑。

    王四说:「带着你的狗回家去吧,世上坏人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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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1 08:20:43 | 显示全部楼层
    说到狗,一个疑团在王四心中升起:为什么这条狗只有当我返回厕所时才跳起袭击正对它的女主人施暴的男人们,而在这之前,它好像一直在观望。它的袭击好像是专门做给我看的,或者,它是故意让女人的挣扎声拖我回去……想到此,王四心中紧张,这条狗简直是一个深刻的阴谋家。它蹲在女人身后,眯缝着眼睛,一条平凡的黑狗,并无任何惊人之处。

    这时,悬在墙上的喇叭催促去马庄的旅客赶快检票上车,说汽车即将开走。

    王四握了一下她的手腕,说:「求求你,好姑娘,快回家去吧!」

    他拎起包,匆匆跑向马庄的检票口。从兜里摸出车票时,他无限欣慰地想到,女人和她的狗没有车票,站口的检票员会拦住她,等她买来车票——看样子她身上也不会有钱——况且也不会允许黑狗登车——那时我已坐在汽车上,疾速地远离了这个女人同时也疾速地逼近了那个闹钟姑娘。

    检票口的铁栅栏内已经没有旅客,只有一位身穿蓝制服,满脸蝴蝶斑、神色倦怠的女售票员倚在门边。

    王四递过票,她接了,略看一眼,吧嗒剪了一钳子,说:「马庄,快点,要开车了。」而这时那条黑狗擦着检票员的裤脚溜了进去,她竟然毫无知觉。王四看到售票员脸上闪出了惊愕的神情,他知道这神情是为了她而不是为了自己。他想说什么。售票员反掌在他背上推了一把,他已经进了站。

    王四跳上空空荡荡的汽车,拣了一个位置坐下。他看到司机趴在方向盘上打瞌睡。那条黑狗无影无踪。他知道它绝对在车上。他想如果售票员拦住她,单独一条狗跟到马庄就变成了好事,干掉它,剥它的皮,吃它的肉。

    >>>他回头,透过车后的玻璃,看着检票口。她怀抱着鲜花,面带着微笑走了进来。美女从来不买票。

    她上了车,选了个座位坐下。她侧着身子,把微笑和鲜花献给王四。

    喇叭放出了为汽车送行的音乐,司机抬起头来,扫了一眼车内的旅客,一脚蹬开发动机,拉了一下气动门的开关,呱嗒一声响,门关上了。汽车缓缓爬行,王四闭上了眼睛。



    公共汽车到达马庄。红日西沉。王四下了车,女人也下了车。那条黑狗在他们后边跳下来。

    这里离王四的家还有三里路。一下车王四就遇到了小学时期的同学马开国。马开国现在是镇供销社的经理。马开国说这不是王四兄吗?王四说是我。马开国说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像刚从垃圾堆里钻出来的一样。王四说伙计,一言难尽!马开国的目光已经被站在王四身后的女人吸引去了。王四说马开国!马开国!马开国羡慕地说王四兄,这位就是四嫂子吧?王四说我正为这事犯愁呢,伙计。马开国说老兄真有两下子把洋妞儿弄回来了!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呀!你这小子,也不替咱介绍介绍。王四说你他妈的住嘴听我说,我根本不认识她!马开国说你这小子捣什么鬼!王四说我真不认识她。她跟着我非跟着我不行。马开国哈哈大笑着说行了行了你看看嫂子在笑你呢!

    王四一回头,女人的微笑依旧。

    马开国说:「四兄,四嫂子,再见!」

    王四拉住他,恳求道:「马兄,帮帮我,把她带到你们供销社饭店住一夜。」

    马开国说:「别假正经了。改天我去看你们。嫂子,再见。」

    「马开国你别走!」王四喊着。

    马开国抬腿上了自行车,在车上笑着回头说:「四兄,真有你的!」王四绝望地看着马开国被夕阳照红了的背影消失在一条巷道里,很多的人在路上走动。他生怕再碰上熟悉人,便转身下了公路,爬上了一道河堤,望见了他的老家李家庄和与李家庄毗连着的他未婚妻闹钟姑娘的老家桥头堡。

    王四不想引人注目地站在这里,他下了河堤,沿着泥泞的河滩行走。河滩上生长着一些细弱的高粱,还有茂盛的杂草,再往里去,则是一大片与河水相连的高大茂密的墨绿色芦苇,女人紧紧地跟着他,裙子的下摆在野草的梢头摆动。黑狗在杂草里一耸一耸地蹿跳着。王四渐渐地进入了芦苇丛。柔软的苇梢在他的身体和手中的行包的碰撞下焦躁地晃动着,并且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苇叶边缘上的锯齿状硬刺在他的脸和耳朵上拉出了一道道血口子。他感到那些伤口火辣辣在发着烫,但没有丝毫痛楚。血红的夕阳洒在部分苇叶和苇秆上,渲染出一种类似悲壮的气氛。王四自认为很像一条胡碰乱撞的野狗,但回头看到那墨绿长裙与芦苇浑然一色、一束鲜花妖艳、满脸微笑灿烂的女人和那条泥鳅般滑溜地在粗壮的苇秆间钻来钻去的黑狗时,他立刻修正了前边的假设,认为自己更像一条被猎人和猎犬追逐着的狐狸。猛回头时,一柄芦苇的剑叶锋利地锯了他的眼睛,呆钝的剧痛使他的脑袋突然膨大许多,黏稠的热泪流出眼眶。他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手中的行包跌落在地,双手捂住了眼睛。钝痛由眼睛进入鼻腔、进入双耳,他感到自己正在体验着比导致痛哭的痛苦还要痛苦若干倍的痛苦。黏稠的液体沾满了手指,他惧怕地想道:坏了,眼球破了!黑暗的浓重阴云爬上了他的心头。他感到自己十分悲惨,非常可怜。他放下捂住眼睛的手,困难地睁眼睛。眼皮异常沉重,但终于在忧虑重重中开了一条缝。一道强烈的光线像箭一样刺进眼球,眼皮又疾速地合拢了,眼泪又汹汹涌出。既然还能感受到光线,说明眼睛还没瞎。这个惊喜的念头明亮地驱逐了他心头的黑暗。因为眼睛遭受的苦痛他感到了一种还清债务般的轻松。他粗野地转身,身体夸张地推搡着芦苇,睁开绝对红肿了的眼睛,大声地吼叫着:「我的眼睛瞎了!瞎了!你现在总该满意了吧?」橙黄色的阳光还是那么强烈地刺激着他受伤的眼睛,泪水不绝,酸麻胀闷的感觉持续着。他确凿地知道自己的眼睛没有瞎,但是他又一次吼叫着、特别地强调着:「我的眼睛瞎了!」

    他的眼睛没有瞎,但视物模糊。无边的芦苇弥漫成一道幽蓝的高墙,那女人竟如同一块镶嵌在墙上的浮雕,狗蹲在她身体右侧,轮廓模糊,只有两只狗眼红红的,像绿墙壁上的两颗红光斑。后来那道壁立的绿障渐渐涣散了,橙黄的阳光如同一股股轻轻的烟雾、一道道明亮的洪水,在芦苇间流淌着、游荡着。那些芦苇棵棵笔挺、荷剑肩戟,仿佛一群群散乱的、密集的士兵。

    女人脸上挂着两行蓝色的泪珠,鲜花灿烂,鲜花枝叶灿烂,仿佛用金箔、银片、贝壳镶嵌拼贴而成。狗是一条黑色的冰凉玻璃狗。她的嘴唇哆嗦着,好像要说什么似的,但她终究没开口。王四意识到,要想让这个女人开口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他说:「我警告你,你如果继续跟踪我,我真要杀死你了!你不要以为我是吓唬你,」他指画着左右前后,继续说,「这里是前不靠村,后不靠店,打死你,然后把你扔到河里,没有人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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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8-1 08:21:40 | 显示全部楼层
    女人入迷地盯着他的嘴唇,笑容绽开,味道放出,顿挫了王四的嚣张气焰。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绝对不是那种能够对女人下狠手的男人,尤其是对面前这个女人。他无可奈何地打量着周遭芦苇,越来越重的暮气、被芦苇分割了的缓缓流动的河水,河中的水腥味儿、芦苇的微辛味道在黄昏时分格外浓重。这时他看到在女人和狗的后方,在芦苇丛中,有一团暗红的蓬松乱毛在微微抖颤着,他辨别出那是一只红毛狐狸并随即嗅到了狐狸的臊气。他本能地把狐狸和女人联系在一起,把神话与现实联系在一起。一切的关于女人的令人困惑不解之处,似乎都可以从狐狸身上找到答案:这女人是狐狸变成的。她是一只狐狸精。王四想起自己当水手时在舰船的潮湿舱房里躺在那狭小的铁床上摇摇晃晃地阅读《聊斋志异》的情景,那时多么希望有一位美丽温柔的狐女来到自己的身边。现在,狐女近在咫尺,如影随形般地跟着自己,理想变成现实,结果却是如此痛苦。王四自我解嘲地想:我是他妈的真正的「叶公好龙」!他有些胆怯,但并不恐惧,甚至又一次感到轻松。王四被一个女人跟踪是丑事,但王四被狐狸精跟踪着却是奇谈、是美谈,不但不必掩饰,甚至可以大肆地自我宣扬。被狐狸精迷过的男人是有仙气、有灵气的男人,舆论不谴责这种男人,纪律不制裁这种男人。王四感到自己真正地轻松了。他的视力在轻松心情下飞快地恢复了。他看清了狐狸那优美的线条,那狭长的鼻梁和弯曲在身后的扫帚尾巴。他尤其感到狐狸的眼神与女人的眼神完全一致。他感到自己一天来的狼狈逃窜是一场虚惊,问题早就应该如此解决——他从旅行包中摸出了一节用火鸡肉制成的大火腿肠,撕掉缠裹的油纸,炫耀似的对着女人晃了晃,他笑着说:「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了。我知道你是狐狸,但我不怕你。给。」他把火腿肠扔到狐狸眼前。狐狸惊恐地跳起来,用那小巧的蓝鼻子去嗅火腿。王四心中十分得意,但情况突变,把他的得意撕得粉碎:一直蹲踞在女人身侧的黑狗凶猛地跳起来,一口就咬翻了狐狸。狗晃动着头颅,耸动着颈上的毛,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噜声,狐狸发出凄厉的鸣叫,在狗的嘴底滚动着,像一个火红的绣球。一股极其难闻的味道突然挥发出来,熏得他想呕吐。黑狗松了嘴,团团旋转,狐狸叼起火腿肠,一溜红光,消失在芦苇丛中。

    潮湿的泥地上,留下了几撮金黄的狐狸毛,女人姿态依旧,对适才发生的一切仿佛没有看见。王四悲哀地想:狐狸就是狐狸,女人就是女人,想凭借鬼狐故事解救自己出困境的幻想彻底破灭了。天色愈暗,有一些水鸟在草丛中鸣叫。他抬眼望望在晚风中波浪般翻滚的芦苇,想起了八路军打游击的若干故事。凭借着青纱帐的掩护,他自信一定能够把这女人甩掉。主意拿定,他盯着女人的脸,缓缓蹲下身去,悄悄地抓起两把泥土,又慢慢地站起来。他高叫一声:「看好!」然后猛扬起左右手,把两把泥土打在女人的脸上。王四弯着腰,用张开的手掩护着眼睛,用头颅开道,在芦苇丛中疾速地穿行着。他感到芦苇柔软的秆儿在自己的身体四周弯曲着让开道路,又随即合拢。他感到脚下的泥土越来越黏稠,如果不是鞋带紧系,鞋子早就被泥巴吸掉了。他看到了河水,并且看到了水中那些绚丽的晚霞倒影。在大口的喘息中,他想起了泥土在女人脸上炸开的情景。他感到水中冰凉,开始为自己的残忍后悔。当然这后悔也仅仅是活跃在一闪念间,因为身后的芦苇响声向他表明:女人和狗随后就到。

    他惧怕回头,但无法不回头。女人满脸污泥,显得既可怜又可憎。一股狠劲在王四心中蠢蠢欲动,他的双手因紧张而痉挛起来。女人一笑,脸上的泥往下脱落。王四咬牙切齿地说:「我掐死你这个狗娘养的吧!」

    王四扑上去,双手准确无误地拤住了女人的脖颈。女人嘴巴张开,像一个蓝幽幽的洞穴,一声青蛙鸣叫般的叫声伴随着强烈的腐草味道从洞穴中冲出来,直扑他的面颊,刺激得他的眼睛酸麻,泪水浸出。这时他的双手的虎口部位异常敏锐地感觉到了女人脖颈上的滑腻和温暖。他产生了手捧着初生绒毛的鸟雏的感觉,温柔、善良、恻隐、法律、道德……千头万绪涌上了他的心。他松了手,看着女人颈上的红痕,悲凉之雾从他身后的河水中蒸腾起来。他叹息一声,转身,一个鱼跃,钻进了河水中。

    王四是带着自绝的念头跳进河水中的。在身体下沉的过程中,他的手脚并拢,没做丝毫的挣扎。缓缓流动的河水轻轻地冲击着他的身体,使他感到舒适。这种冲击类似一种爱抚。在下沉的过程中他一直流着泪。越往下沉越凉,沉到河底时,他昏沉的头脑在冷水的刺激下清醒起来。他睁开眼,先看到黄澄澄、雾蒙蒙的一片,耳朵里隆隆地响着,继而则出现幽蓝的水底颜色,十五年的水上生活培养了他对水的适应性和在水底察言观色、辨别方位、冷静思索的能力。他看到有几条犁铧般的大鲫鱼在几蓬水草间游动着,吐着一串串扶摇上升的水泡泡。他趴在河底,双手穿透浅薄的淤泥,插在沙土中。他想到了水上那丰富的生活,感到投水自尽是很愚蠢的行为。天无绝人之路,既然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呢?他感到胸口发闷,知道血液中的氧气已经不足。一条弯弯曲曲的水蛇在他头上游动着,他打算浮出水面了。他把固定身体的双手从沙土中抽出来,身体立即在移动中上浮,这时,一个惊喜的计谋突然产生了。逃犯之所以难逃法网,多半是因为气味被狗鼻子追寻。聪明的逃犯常常借助河水消灭气味,摆脱狗的追踪。王四之所以甩不掉女人,吃亏就吃在那条黑狗身上。这真正是歪打正着的一个妙招。王四大口地喝了两口腥腥的河水,屏住呼吸,施展水底功夫,箭一般向下游蹿去,这是顺水行舟,毫不费力,逃脱追踪的强烈愿望鼓舞着他尽可能地往远里游,尽可能长地在水下潜行。一直坚持到胸口胀满、耳膜压痛时,他才靠在水边,手把着两株芦苇,把脑袋慢慢地伸出水面。他做得很好,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清新、浓郁、无比珍贵的空气从他张开的嘴巴和鼻孔中扑入他的身体,他顿时感到轻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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