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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梦溪诡谈》,野狼獾新作,宋朝汴京城内发生了诡谲的帽妖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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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11-14 10:34:09 | 显示全部楼层
    驸马压抑住得意之情,故作惆怅地四顾周围,这院落原本就是软禁孟昶与花蕊夫人的地方。他转身到了另一侧悬在空中的一座宫灯旁。

    “这也是公主所赠大内所藏之物,看似平平无奇,却有个名号叫做‘烛影马走’又唤作‘走影’,乃是前朝巧工:‘木圣’喻浩专为这屏风而做,煞是神奇。”

    沈括猜想,这个花哨的名字后面大概就是走马灯。走马灯他还买来拆过,无非是靠里面火光发出的热气升腾,催动圆盘上或犬马或花卉之类剪影转动,倒是并不算特别神奇。但是喻浩这个名字,还是让他警觉。目下唯一的线索,都料匠喻四郎,正是喻家机关术的传人。刚才还听怀良大师说,喻浩有一本册子《木经》,上册流传于世间,下册不见与人前,颇为神秘,怀良求看时,怀良也只抄了其中几篇。

    “大人,这走马灯与屏风有关联?”

    “问的好。此二物须同室才可相得益彰,我想这也是公主的绵绵情义,”说到这里,驸马几乎要飘起,“这烛影走马,确也就是走马灯,然而其内所走的不是市井上走马灯里的四匹马,而是四首诗,分别是咏颂桃、荷、菊、梅。若夜间,点燃宫灯,这四首诗便会映衬在屏风四季上。呵呵,诸位,可算得上相映成趣?”

    “简直闻所未闻,喻浩的机关术果然登峰造极。”杨惟德故作惊讶道。

    沈括没心思吹捧,他睁大眼睛仔细看宫灯,灯架外面是透光的白色锦缎,做的精致却瞧不见里面藏着什么,这些诗是怎么转动,怎么显示的?这喻浩的名声倒是很大,都说是鲁班再世,写了那本怀良都夸的《木经》,但是他曾经主持修建的开宝塔木塔几乎倾倒,最后还是怀良主持扶正的,是否只是浪得虚名?

    “沈公子,白天从外面看,这宫灯平平无奇,只有夜间点燃才可见转动的文字,我昨夜试过确实可见。”驸马笑道。

    “是哪四首诗?”

    “第一首是崔护的咏桃花的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驸马背着手咏颂了这首颇应景的诗,似乎感受到了那份缠绵。

    “后面菊梅两幅配了陶渊明的《饮酒》与杜甫的《江梅》,也不失风雅。”

    “那……咏荷花的是哪一首?”

    “荷花么……咳咳……配了一首李白的古风诗,却稍有些古怪。”驸马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便开始背诵那首诗:

    “宝剑双蛟龙,雪花照芙蓉。

    精光射天地,雷腾不可冲。

    一去别金匣,飞沉失相从。

    风胡殁已久,所以潜其锋。

    吴水深万丈,楚山邈千重。

    雌雄终不隔,神物会当逢。”

    沈括也领会到驸马所说的古怪,其实何止古怪简直有些煞风景。这首诗写的寒气森森,但如果它真能如驸马所言,在烛光里映到花蕊夫人的画上,倒是与这幅画的肃杀相配。这一诗一画,宝剑蛟龙,乌云深渊,狂雨催花,竟有些让人生寒的默契。

    他努力想象着,若是夜间点燃这盏灯时会是什么样情景,却一时间无法凭空想见。

    那边驸马李玮转而又愤愤不平地将他重金买画被公主身边小人“诬陷”为假画的丑事说了一遍,然后再次感激杨惟德指点他走过了这段艰难路程,如今苦尽甘来了。

    道士李承庵和沈括一样对宫灯更上心,他走到宫灯前细看,发现一角上细微勒痕,微微皱眉。

    “道长可有见教?”驸马观察到李承庵欲言又止。

    “哦,贫道所知,这走影灯似为一对啊。”

    “道长果然常入大内,所知甚详。原本公主便要回赠一对,各有四首咏花诗,却被身边那阉贼梁怀吉贪墨了一只卖到宫外,也许那只灯上的四首诗更吉祥和美,却被那厮坏了好事。似这等欺主……之罪,我若举发,皇城司少说要打他……三十板子,我只看在公主份……份上不与他……他……他……计较便是。”

    驸马不再以小人二字指代,直接提了那个小太监的名字,并且又开始结巴。

    “小人得志只是一时,驸马不必动怒。”杨惟德道。

    “今日不提那穷酸饿醋……的……腌臜泼厮,免得……免得坏了兴致,走,我陪诸位一同饮几杯。”

    沈括恋恋不舍离开那宫灯,一起去客厅,心里恨不得马上看到宫灯如何运转的,可惜现在天色尚明还无法观赏。

    到了客厅,那里酒席已经摆下。李承庵道长师承正一与其他道派不同,倒是可以同席吃酒也不避荤腥,于是四人一起连吃带聊。起初驸马似还有些余怒,但是喝下两杯便释怀,开怀畅谈也渐渐不结巴了。

    驸马提到现在天色还亮,无法观看那宫灯奥妙,他已经请了一些京中好友一同夜宴观灯,同时请来名动京城的青楼女子来弹唱歌舞助兴。说是还带来一首三变先生遗作。说到兴起,便请在座三位不如留下,夜间好观赏那宫灯。

    李承庵似有心事,席间话不多,驸马一请也就借故推辞;杨惟德也不喜欢热闹,也推却说反正就在对街,什么时候来都行,不急于这一时。

    沈括很想留下,想知道如何将诗映在屏风上的,是映在一幅画上,还是四首诗映在四幅画上?如果是后者,这喻浩的机关术又是如何做到的?由此不由得又联想到,若那喻四郎有此家传的技巧,是否就能做出全无破绽的“帽妖”?

    然而他却不能留下,因为确实是有公务。徐冲那里刚得到喻四郎的线索去报告包大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去抓人,今夜必须后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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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11-14 10:34: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9章 乌云压顶

    二月初八 未时

    酒喝到总算尽兴才散,驸马醉熏熏地送三人出府。

    就在驸马脚步踉跄到门口时,不期门外家人兴冲冲进来。

    “驸马爷,矾楼的娘子们来了。”

    “不是……夜间才来么?”驸马醉眼迷离道。

    “说是,这堂下献舞须按夜宴坐席远近,地方大小,先演练一番,故而早到些。”

    “这来早了啊,我这般模样可不行。你先引她们到后面客房安顿休息,我换换衣服,喝些醒酒汤,再去见娘子们。”驸马都尉眉开眼笑,赶紧向杨惟德一行致歉告辞,自顾到后面去了。杨惟德也不以为意,反正出门过一条街就到家了。倒是沈括听到矾楼二字,内心不由一怔。

    走出门时,一行女子正好进来。这些女子都带着乐器,带着薄纱遮面的帷帽,看不清脸。只能看到款款而来,各个仪态万方。

    沈括识礼也不多看,但与最后一女子错身时,却意识到身影熟识,似是小苹。

    他转头看时,女子已经过去了,似隔着帷帽薄纱与他不经意对视却又似没有。

    那背影慢慢离开。与其他女子桃红柳绿不同,她穿一身绛紫襦裙,白色偝子,清色飘带随风微扬,显得清冷孤独,手上抱着一张古琴,正是那日在船上所见。

    那背影似也感觉到背后有痴痴目光,站住微微一侧脸,随后又进府去了。

    “她没看到我?”

    沈括遗憾转回头,却看到眼前有一团火般一闪,穿红裙的锦儿在眼前笑,手上捧着琵琶。

    “锦儿?”

    “真是贵人多忘事。竟不记得我了?”锦儿微嗔,看上去娇俏可爱。

    “我哪儿是贵人,倒是大姐她……好似把我忘了?刚才擦肩而过,却不理睬我。”沈括道。

    “怎么会?多半没看见公子吧?前几日还提起你。说是欠着一条驴的好大一个人情也忘了,也不去见她。又说世上书生多薄情,果然是:者、扯、漏、走,四讳俱全,真个儿是没良心挨千刀、遭雷劈被电闪、横死充军无人收尸。”

    “大姐她恼我了?为何说了这么许多虎狼之词?”

    沈括大惊,他意识到小苹不理自己可能是恨上自己了。

    “嗨,公子不去行院,不知道这些话多半才是稀罕你嘞,我也可不知她如何想。找日子你来一趟,看她怎的待你不就知道了?”

    “那便好……”

    “对了,贵人为何今日在此?”锦儿问道。

    “哦,进京后投奔亲戚就在对门,今日过府帮忙,替驸马……相相形法,卜卜居宅,看看风水。”沈括随便寻了个由头。

    “原来你还会这个?”锦儿捂嘴笑道。

    “嗯,略通一二吧。”

    “可别怪我没教你大姐心思。今日可是大主顾,不敢耽误,我也得进去了。记得过些天要来,大姐最爱那花儿和妆粉,可别怨我没告诉你。”

    沈括赶紧拱手施礼,锦儿一闪也进去了。

    沈括百般纠结回到杨府,徐冲倒是还没来。

    杨惟德先让人准备茶水醒醒酒,他毕竟有些阅历,看出李承庵有些不对劲,刚才在驸马府显然有什么话没直说。

    等一盏茶喝完,杨惟德起身将外面房门关上,这才发问。

    “道长,方才你在驸马书房见那四折屏风时,似看出了什么名堂又不便讲?”

    “此事……说来话长,哎,师兄也是个明眼心亮的,可知那四季屏风与走影灯的来历?”

    “驸马已然说了,屏风上的荷花是花蕊夫人亲笔画的,宫灯是太祖年间的内廷收藏,是木圣喻浩的手艺。都是公主回赠之物?”杨惟德试探问道。

    “这些……只其一也。”

    “还有其二?”

    “其二就是,那些都是内库封存之物。”

    “内库之物?”杨惟德着实没有反应过来。

    “道长,难不成是刚才你所提到的,奉宸宫里被法阵符箓镇压的不祥之物被公主拿来送了驸马?”还是沈括脑子活络,先想穿了这一层。

    “正是。我刚才还特意看了那宫灯木架,确实有勒痕,是本门镇压鬼祟的飞线铜钱七星阵留下的。这屏风和宫灯,都非吉物。当初收在奉宸宫时,是由我教先师做过法,祛过邪祟的。”

    “公主为何要回赠驸马这样不吉利的东西?”杨惟德呆呆看着李承庵,一时没想明白其中关联。

    僵持了好一会儿,眼看杨惟德实在是参不透这层纸。

    “我大抵是喝多了,请道长明示。”

    “我看,便是公主……不,是公主身边的人,要借这些不祥之物害驸马。”

    李道长一言既出,现场一片死寂。

    杨惟德慢慢合上嘴,他陡然间开了窍。驸马说了,公主回赠了一对宫灯,被手下太监梁怀吉偷卖了一只,可见太监并不在意这些东西有什么用,若真想借这些东西害驸马,恐怕不是什么旁人就是公主自己。李承庵虽然出家,但是这层利害还是清楚的,所以不愿意点的太透。

    “公主身边有如此狠毒之人?”杨惟德附和道,“不过,这些封禁之物只是沾染些许邪气,也未必就能怎么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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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14 10:34:44 | 显示全部楼层
    “些许邪气?先生还不知其中凶险。”

    “如何个凶险。”

    “还记得刚才我提及那斧声烛影四字。”

    “刚才道长确是提了一下,但是没来得及说完,驸马府就来人请了。”

    “斧,便是那被帽妖带走的玉柱斧;烛,就是刚才所见那走影灯;影,便是那四折屏风。”

    “这般神奇?竟然凑齐了。”

    “我刚才也已经说了,我所知的斧声烛影,远比市井流言里的更邪门,更骇人听闻。”

    李承庵停下,没有说下去的意思。

    “我这里断无隔墙之耳,存中也是明事理知轻重的,道长说来无妨。”

    沈括赶紧点了点头,表明自己确实知道轻重。

    “我也是自家师那里知道这些,原本答应师尊绝不为外人道,哎……今日便不顾了。”如同所有八卦传闻的程式化开头,李承庵也是先痛陈,他本不该外传的。

    “当年蜀后主孟昶被软禁在现今的驸马府内蹊跷暴死,随后太祖以求画之名召花蕊妇人入大内,欲强收入后宫,谁料那妇人绘制完这副屏风中那幅‘荷塘夏色’后。突然取案上压书的玉斧引颈自刎,当时血溅芙蓉,死于屏风下……”

    沈括突然想起那花骨朵上确实有一抹不自然的浓重粉红,似乎有血色,不有心中一寒。

    “太祖惋惜不已,便将那玉斧丢在御花园荷花池内,却将屏风留在寝宫。直至一日,太祖突感身体有恙,急招太宗进见。太宗进寝宫外跪拜等候却迟迟不见太祖召唤。正生疑,猛抬头却见寝殿内烛影摇曳,似是听到滚滚雷声,却又如呼呼斧声,情急之下顾不得君臣礼仪,匆匆入内,却见太祖已然倒在地上,这把本该在荷花池底的玉斧丢在一边,屏风上荷花却在滴血,池塘上压顶的乌云,分明似以往浓稠,却又在悄悄淡去;那似风、似雷、似斧的声音,便是画里发出,此刻也正随着乌云渐散而隐约不见了。太祖驾崩前手指屏风口不能语,大抵是指花蕊夫人冤魂索命。片刻后便驾崩了。那幅画就又变回刚才看到那般摸样。”

    “这才是斧声烛影的真源流?”杨惟德惊愕道。

    “确是如此。然而鬼魂之事史书不载,且有损太祖声誉,于是太宗便不分辨,任由斧声烛影演变成兄弟恩仇的市井传闻在外面恣意编排。因为沾染龙血,太宗一时也不知如何处置屏风和玉斧,于是便请来我正一先师,用法阵符箓和飞线阵法封在了奉宸宫里,后来宫中知道此事的人也是越来越少了,于是斧声烛影的缪言越发流传开去。”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杨惟德的神情闪烁,表明他并不太相信这个故事。

    沈括一直在旁听着,觉得莫名荒诞。但是国朝自建立起,各种宫廷纷争,都伴随着神神道道的段子。

    他却也不想在这件事上插嘴,倒不是他失去了好奇心,只是一想到小苹进了驸马府,晚间还要在酒宴间以声色招待驸马的客人,没来由的心塞。刚才分明听驸马说,让一众女子先到客房安顿休息,是否是指夜间还要留宿在此?

    小苹是青楼妓女,也是他原本就是知道的,是否卖艺不卖身,他却并不想知道。原本也是他八竿子管不着的事,九辈子吃不到的醋,此刻却百爪挠心般不舒服。

    “先生,刚才我出驸马府时,见到些妖娆女子进去,可是来为驸马夜宴歌舞助兴的?”

    沈括突然打破僵持,问了一个不着调的问题,将神秘诡谲气氛完全打破了。

    “你问这个干嘛?”杨惟德不解反问。

    “我在想,若是驸马宴会晚了,城门关了,那些白矾楼的娘子们岂不是回不去了?”

    “存中,你还管这些勾栏里女子夜里回不去?”杨惟德苦笑着摇了摇头,“她们怕是巴不得不回去,驸马晚间宴席,请的自然都是京中风流名士,这些女子若能服侍一夜,讨要些夹杂她们花名的淫诗浪曲,传扬出去便是艳压全芳的本钱,在秦楼楚馆里少说涨百倍的身价。你是不知道这些粉头妓女,皆是贪慕虚荣,追逐浮华之人。”

    沈括一时无语,却听到外面急促马蹄声。外面仆人也听出是徐冲的马,赶紧开门,徐冲下马后风风火火冲进院子,一眼瞥见书房里三人,赶紧进来见礼。

    徐冲见完礼也不说正事,只是拉着沈括出来。这样见外确实有些不堪,徐冲毕竟是懂人情世故的,大概是包大人对杨惟德有些成见,并不想与他分享情报。不过话说回来,刚才杨惟德与李承庵也有些小心眼,不肯直说他们推算到的帽妖下一次出现的时间和地点,似乎也防着包拯一手。

    两人进了沈括卧室,徐冲看到桌上凉茶先灌了几口,转身关上门。

    “喻四郎找到了?”

    “还未找到,但是快了。已经查到,此人一直东西八作司当差,交友广阔,认识人甚多。他在袜袎巷典的房子已经去了,但是无人,屋子里积灰很厚,但在烧纸的灰烬在其中找到了弥勒教的册子。”

    “他还有其他落脚点?”

    “有,有相识的说,他酒醉后说过,城北置了一处大庄园,若属实必不难找,此刻包大人正派人去核实。最快明天便去那处拿他。”

    “为何拖到明天?”

    “说是大庄院,若要围捕少了说要百人阵仗,包大人对开封府和皇城司不太放心,怕走漏风声。京东路最近正在查弥勒教余党,离京城也近,故而想从京东路提点刑狱司。调些做公的生脸捕快进京,但求绝无走漏消息之人。明日若找到地方,我便来找你一同去,此事不必告诉杨大人,你一人出来就行了。”

    “包大人也是多虑,这种事让杨先生去,他也断然不会去。对了,包大人如何说怀良大师?”

    “包大人大赞了怀良大师,说改日定要请大师赴军头司,好好叙谈。”

    “这便好。”沈括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今夜,你且好好休息。明日你我兄弟一同干票大的。”

    徐冲说完又匆匆出门,上了马疾驰而去。沈括不懂捕拿犯人,但是隐约觉得,这类事宜速不宜慢,拖到明天有些晚了,须知帽妖案后面的人是极谨慎的,但是大人自有他的想法也是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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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14 10:35: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0章 画中妖

    二月初八 酉时

    晚饭后,李承庵道长告辞而去。杨惟德也颇有涵养,一直没追问徐冲下午急吼吼来说了些什么。他自然也猜到,包拯看他不那么顺眼,反之他也不喜欢老包。他不追问,就是让夹在中间的沈括不必为难。

    夜里沈括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戌时对面琴瑟笙歌隐约传来,显然驸马都尉的宴会刚刚开始,却没有过府来请自己,大抵是忘了。此时城门已然关闭,小苹显然是回不去城里了。也不知道宴席间会不会有浮浪轻薄之人?想来既然是驸马请的,应该多是有才情知礼仪的人吧?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还是睡不着,便穿了衣服到院子里走。对门驸马府的喧哗声已然没有了。

    他在寒夜里独自站了一会儿,确实听到不到对面半点动静,大概也都睡了。却听到牲口棚里,自己那头老驴没来由叫了起来。他走过去查看了一下,并没什么问题。

    这乡下来的驴子,确实不太习惯东京繁华之地,尽管这琼林苑地方已然是城外了,但是对它而言还是太吵闹,这些天只要夜里听到外面生人走过就会嚎两嗓子,比杨家的看门狗都灵。然而这驴也有神奇地方,若是杨家人甚至徐冲在墙外走,它便不会叫,可见是能分辨出的。

    “你呀你呀,我是不忍把你还给小苹?只怕她要把你卖去炙肉铺子。”他拍了拍驴头,“然而过些天,我确想要个由头去见她,你说该如何是好?你不说,便是同意了?”

    见那头驴不叫唤显然同意成全自己了,正要回卧室,却听到琴声传来,此时起了风,琴声隐隐约约,但很像小苹那张古琴弹奏出的。边上驴子也竖起耳朵听,并不乱嚎乱叫,似乎能分辨出是小苹。

    “怎么这么晚了,她还在抚琴?”

    琴声似小桥流水又如空山浮云,虽随着风断断续续,却是意境悠远,沈括渐渐听的有些醉了。杨惟德不久前说过的,勾栏妓女都是些贪慕虚荣之人,但是心性浮华的人如何弹奏得出这样淡泊缥缈的曲子?

    沈括走到墙边,侧耳静听起来。

    驸马府内,小苹正坐在池塘中凉亭里弹奏,她的手腕上有一道红印,是刚才与驸马拉扯时留下的。

    驸马府的赏灯诗会在半个时辰前结束,随着众人离去,小苹的歌舞弹唱工作原本也差不多完工。然而驸马借着酒劲,强留她在书房再弹奏一曲,而其余姑娘则各自去客房休息。

    一曲未毕,酒醉的驸马就上前搂抱求欢,却被小苹挣脱开,手上留下些淤伤。驸马嬉皮笑脸道:今夜燥热难眠只求与佳人再多饮几杯,谈谈风月。

    他原本以为小苹是勾栏女子,即使半推半就最终必能得手。却不料小苹颇有急智,当即表示男女共处一室,难免传扬出去。这一言倒是刺醒了半醉撒疯的驸马。若是眠花宿柳的事情传到宫里,怕被小人搬弄、挑拨,又是一场塌天的是非,顿时间欲念消减。然而驸马木讷,一时语塞无法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小苹颇能应变,赶紧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她说只在花园凉亭里为驸马弹奏一刻,为驸马消除燥气。

    琴声骤起,驸马坐在书房塌上,喝了几口茶,醉意渐渐消减,不由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胡来。

    当然,他也渐渐回过神来两件事。其一,小苹看似娇弱,然而力气挺大;其二是小苹实打实地救了自己。刚才散了诗会,自己借着几分醉意,在众人面前强留小苹,已然是大大地犯浑,即便没有发生什么,也势必留下口实。原本几乎铸成大错,倒是小苹轻巧解开了这个局,现在她在湖上凉亭弹奏,这一手琴技只有她有,于是有心人便知并无事情发生。

    但是小苹这样花街柳巷的妓女,虽也有卖艺不卖身的说道,却为何如此抗拒,几乎有些三贞九烈的意思?

    他越想越不得其解。身侧宫灯里烛光摇曳着,前面屏风画面上上不断显现文字。

    驸马不得不赞叹,这喻家的机关术确实了得,内藏四首诗正慢慢在四折屏风上轮替,每次都显现在画上空白处,显得意境幽远。

    外面琴声确实淡泊缥缈颇能安神,李玮觉得那琴声似近在耳畔又远在宇外,似有似无的渐渐有了几分睡意,但是每每李白那诗出现,他都忍不住抬起沉重的眼皮多看几眼,大概因为字数太多,也可能是狂草书写,杀气太重,总是能激起了某种强迫症。

    怪异的是,那首戾气逼人诗画渐渐有了变化,似乎行数少了些?他强打起精神细睁开眼睛,却见上面只剩下四行。睡眼朦胧间,最后两句分明是:……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

    他迟钝的思维还没完全苏醒,猜想自己可能仍在梦中?却见何止是诗变了,屏风上的画也开始变化。压顶的乌云越来越浓稠,那朵似开未开的芙蓉却陡然鲜艳了许多,似乎也变大了。

    隐隐雷声也阵阵传来,似只在脑海作响。

    驸马李玮从榻上强坐起,心想:“如今未到惊蛰,何来雷声?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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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14 10:35:21 | 显示全部楼层
    他眯缝起眼睛仔细瞧。却见屏风上那多芙蓉竟然真的在动,那抹血色正缓缓晕开,花蕾正慢慢盛开,乌云也在弥漫,滚滚雷声分明就是画中传出。

    事情正变得诡异起来,情急之下驸马抡圆了给了自己一嘴巴,想把自己从梦中打醒。他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但是屏风上那朵荷花还在开放中。要么噩梦还在继续,要么眼前这些都是真的。出水的血色芙蓉仍然在怒放。

    芙蓉花的花蕊打开,花苞深处似有一个窈窕人形正在起舞。

    屏风上那四句诗开始燃烧。

    火光中,驸马猛想起,刚才前相晏殊的公子多喝了几杯后曾经提了一嘴,说花蕊夫人死的不明不白,她的遗物未必吉利。

    一时间不由得触动心中恐惧,却感觉到有冷风拂过面庞,似有如幻的人影在四周飞舞。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其解甲……”

    分明一个柔弱的女子声音,就在耳畔细语:“更无一人是男儿……哈哈哈哈……”

    娇媚笑声中,驸马轮开右手,又给了自己一左一右两个大嘴巴子,想要从这没完没了的噩梦中彻底醒来。

    两巴掌打的他耳鸣不已,那女人笑声倒是一时消失了,但是眼前娇艳欲滴的芙蓉花并未复原,仍然还在怒放中,花蕊中的小人也还在起舞。

    “驸马可是真男儿?”女人娇笑声再起,再次钻进驸马耳朵,就在脑海里驱赶不走。

    燃烧屏风上荷花竟然裂开,一个披头散发,清纱遮体的曼妙人影从屏风中间硬生生钻出来。

    驸马发现自己双腿已然不听使唤,好在他还能叫喊。

    那一头乌发的女鬼近道眼前时,驸马放声大喊起来

    撕心裂肺的破音传来时,沈括正杨府院子里倾听琴声,那琴声也随着尖叫声猝然而断。

    尖叫声并不是女人,却好像是驸马都尉云麾将军的声音。他想不出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有必要这样尖叫,莫不是见了鬼了?

    沈括第一时间冲出杨府,直冲向驸马府。驸马府大门正在重修,倒是开着。他越过台阶时,第二声尖叫又起,他向着喊叫声方向飞奔过去。他记得那里是驸马的书房,只再一转弯就到了。

    刚到转弯处,却看到一袭白影从那里窜出来,正撞了他一个满怀。抬眼看正是抱着琴的小苹。小苹一脸错愕,挣脱跑开了。

    他也顾不得小苹,直入前面火光处,书房已然起了火势,那座宫灯倒在地上,正在燃烧,但是还没有烧到其他东西。

    有几个值夜的家丁与沈括前后脚抢进书房,驸马还坐在榻上一脸惊恐看着前面屏风,全然不顾胸口伤口正在渗血。

    有家仆想要去扶驸马,手一触碰,他便再次惊叫起来:“别过来,害你家破国灭的是赵官家,我只是他家女婿。我只是他们家女婿……”

    喊完这句才看清来人。几个人将他架起拖到外面,看上去他暂时还是安全的,沈括赶忙脱掉外衣扑灭宫灯上火。可惜几乎烧完了。

    这会儿,府内上下也都醒来,驸马母亲也在丫鬟搀扶下赶到。却见一片狼藉,驸马正坐在花园里石凳上浑身战栗。

    “我儿如何?我儿如何?”老夫人喊道,“可是有贼人入府想要谋财害命?我便说,不要请那些教坊里的贱籍粉头来,难免夹杂偷儿、匪类、贼人。你却就是不听……”

    沈括蹲着继续查看残骸,大致确定这走马宫灯较之一般走马灯,复杂得多。可惜内部机关损毁颇多,但是从残破的零件看,这宫灯内部还相当复杂。现在来不及仔细分拣和研究,只能整个抱起,搬到外面,等天亮后再仔细调查。

    搬出宫灯后,他又回来,想找找地上有没有其他有用的东西,却看到榻下有一样白色东西,直觉上不是宫灯里部件。他蹲下从榻下面捡出那物,是一柄玉斧。

    若不是李承庵道长刚刚讲过这个故事,沈括决计不会第一时间想到这是什么?

    玉斧还微微烫手,它是如此小,任何人第一次听到斧声烛影的段子时,都不会想到它只有巴掌大。

    他这才转回身看,那座屏风。屏风已然破碎,外面冷风袭来吹起绢帛条飘飘荡荡,显得格外怪异。

    实际上,它破损的只有那副出水芙蓉图,从裂口看,是什么利器自上而下划破了绢帛,然后左右撕扯彻底撕破。他不由得看了看手上玉斧,上面还有血迹,应该是驸马的血。也就是说,当年斧声烛影的三样东西,在这里又凑齐了,这是何等诡异的事情?

    沈括将玉斧放在原处,退出屋子,他知道现场不容破坏。同时他想知道小苹安危,但是一则黑灯瞎火,二来四处鸡飞狗跳,实在没办法找小苹。

    那边驸马母亲还在哭天抹泪,对门的杨惟德也已经匆匆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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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16 09:10: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1章 隐约有雷声

    二月初九 丑时

    杨惟德一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驸马神志似乎也没有恢复到可以讲述的程度。

    好在沈括知道了一些深浅,便在杨少卿耳边将所有重点说了一遍,包括宫中失窃的玉斧就在现场和驸马惊恐万分的表现,以及他提到一句:“害你家破国灭的是赵家天子……”

    这句话蹊跷万分,但是如果结合李道长讲的那个故事,以及现场被损坏的屏风和宫灯,似乎可以联想到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虽然沈括不愿意暗示超自然力量存在,但是他暂时也只能拼凑出这样的脉络来。

    杨惟德看了眼不远处幼儿般啜泣的驸马,看上去情绪还未平复,于是走进书房从地上捡起那把玉斧。

    “看来,那句谶诗也应了。” 杨惟德郑重其事说。

    “应在何处?”

    “哎……如今的京城,已然是群妖乱舞了。又牵扯到宫里旧事,也可以称作樽俎折冲了。”

    “这样解难免有些牵强吧,这玉斧也许只是被人放置在此,故作玄虚?”

    “存中,事到如今,你还能心存执迷,觉得所有这一切都是幕后有人在搞鬼?这分明就是鬼在搞人。”

    “学生不敢执迷,但是总觉得大大的蹊跷。”

    “蹊跷就对了。既然与谶诗扯上关联,此事已在我们分内了,你先安抚驸马,待会儿我们细细询问一下。”

    “还有一事,我觉得还是先清点府内所有人,连同昨夜来宾的名册。”

    “嗯,既然重要,你就快去办,要不然那黑老包又要挑理了。”杨惟德显然觉得这些事其实没什么用,只是可以应付老包。

    沈括询问了同样惊慌失措的管家,昨夜宾客虽多,宴席散去时,城门也都关闭,但是来的都是富贵客人,多在城外有庄园别墅,都自有去处,所以府里留宿的只是白矾楼来的十几位娘子。娘子们此刻不见了,她们马车都在后墙外,这会儿都不见了,大概都吓跑了,至于城门未开,她们去了哪里就不知道了,也许多在城门外等开门。

    半个时辰后,驸马都尉终于恢复到可以交流。杨惟德就在驸马府内的一间厢房内询问了整件事,沈括则在一边记录。他至此也没见到小苹,只听管家说那群女子上了车马都走了,也没听说有受伤的,这件事的苦主似乎只有驸马一人。这也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这边驸马神色稍定,开始讲述,他新的讲述更加丰富了这个恐怖故事。驸马言之凿凿看到那副屏风上的荷花盛开,荷花的花蕊中似乎还有一个玲珑剔透的女子在起舞,然后花骨朵裂开,那起舞的花妖就从屏风里钻了出来,用什么白色东西向着自己脖颈来了一下。显然他没看清到底是什么凶器,也没听过李承庵的故事,自然不受暗示而做先入为主之想。

    驸马受到的暗示在于那幅画,所以他很自然地猜到了花蕊中起舞的小人就是是花蕊夫人的冤魂所化,据他说花妖出现前,花蕊夫人的绝命诗还出现在屏风上,还有一个轻柔的声音将它念了一遍。

    他神神叨叨的表示,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是女妖念了一遍,因为那缥缈的声音似乎只出现在了脑海里。

    至于那冲出屏风的花妖花外形,驸马说的言之凿凿:与他在宫中见过的画像一般无二,只是脸色惨白,甚是吓人。

    杨惟德相信,如果将李道长知道的信息告诉驸马,即使驸马看上去,不似很聪明的样子,或迟或晚也会猜到谁要借鬼害自己,这必然是一个棘手的局面。所以,即使有人要捅破这一层,这个人也不是自己。他决定点到为止。

    老杨不再说话,驸马也呆呆坐在那里。他胸口的绷带又开始微微渗血。这把玉斧的边缘还是相当锋利,如果抹到脖子,仍然可能杀死人,但是女鬼失手了。无论如何,花蕊夫人所化的花妖出手并不是那么狠准,也或者她她原本也没打算杀人,只是想借驸马的口,将这个恐怖故事传播出去,让京城陷入更加癫狂的群魔乱舞之中。第七句谶诗:生祸斗樽俎折冲,似乎与今天发生的事情,很难牵扯到一起,但是事情到了这一步,民间对二创自然会对谶语和故事强行牵连,也不免对合理性进行修饰,这几乎是无可避免的。

    “那女妖如同人一般?”沈括打破沉默问道。

    这个问题再次将驸马带回恐惧中。他呆呆看着沈括,瞳孔开始放大。

    “她的头发遮住了脸……她的脸看上去很苍白。白的如同纸一般。刚才,你不是问过长相了。”

    “不,不是问长相,而是……身高如何。”

    “也是一般女子身高啊?”

    驸马在深度恐惧时也并不口吃,他大概只是在气急败坏时会结巴。

    “因为,方才说那女鬼,其实时在花蕊上起舞,若那样,分明不会太大,然而转瞬她撕开屏风钻出来时,尽然有一般女子大小?”

    杨惟德轻轻咳嗽一下,他觉得沈括在浪费时间追查幽冥世界的细枝末节,但是这个问题勾起了驸马的一些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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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16 09:11:05 | 显示全部楼层
    “她先在芙蓉花中起舞,当时还很小,”驸马伸出手来平放,似乎那花妖小到可以在手掌上起舞,“然后屏风火起,然后……然后她就钻破屏风,跳过来的,我看到她的红鞋。她的手很苍白,很有力气。”

    “然后呢?”

    “然后,她用那柄东西向着我的哽嗓咽喉,我急忙躲闪,于是那一下划到了胸口,一并撞倒了那宫灯。”

    “然后宫灯便燃烧起来?”

    “正是。如今想来,也让人后怕,要是未躲开,岂不是被抹了脖子?”驸马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沈括总觉得哪里不对头,女鬼现世前的铺陈如此细腻,又是改换诗词,又是花蕊绽放,又在花心起舞,但是她最后的一击却失手了,看上去更像是借着失手故意打翻宫灯,让它起火从而毁掉证据。

    “云麾将军,那屏风上的出水芙蓉你我刚才也都看了,并没有完全烧毁,但还是老样子,含苞欲放也没有盛开。”

    “我睁大眼睛看的清楚,分明如真花一样开放,那花骨朵慢慢的,层层叠叠地展开,最里面一层就是起舞的花妖。何止那花蕊,那画中乌云也是弥散而来,隐约还能听到雷声从画中传出,必是那冤魂使的什么妖术?”

    驸马看向杨惟德,老杨也无从回答,他并不研究怪力乱神,那是李道长一门的专长,他的专长源自《易经》,是从阴阳交替的思辨中,衍生出对气和势转化与攻防的总结,在他的着作中,通常并不出现半个鬼字。

    “妖术么,还须明日李道长来。”

    “杨大人,那屏风沾染了冤魂,不如将它烧毁?”驸马道。

    “万万不可,证物还得留下啊。”老杨想,真烧了那还不得被老包活剥了?

    “我怕那冤魂再次出来。”

    “明日就将它搬走。”

    “要不,现在就搬走,不如先搬到你家去?反正也并不远。”

    “这证物么,暂时还得留在现场,你且放心,马上天光方亮,那些邪祟惧三光,自不敢出来……”

    “驸马,昨夜可有生人进府?”沈括忍不住打断两人,“我看还须记录进出府邸的人。”

    “可让管账的先生去抄名录。”

    “那烧毁的宫灯,还有那四折屏风可有人动过?我见那屏风摆放,与昨日我所见有些不同?”

    “昨日宴会,本来就是以欣赏宫灯与屏风为名,自然有人进进出出,也有人动过几次。人多手杂的,我也记不得了。”

    杨惟德再次咳嗽,他觉得沈括幼稚的问题有些喧宾夺主了。

    沈括识相不再发问。

    凌晨时,驸马情绪将将平复,回到卧房睡觉。那烧毁的宫灯屏风被放到柴房里,因为那里离驸马卧房最远,并且那里还对着很多剪下来的桃树枝,据说桃木可以压制邪祟。

    杨惟德也与沈括回到自己家。各自琢磨各自的事情,各自等着不同的人。

    在沈括看来,这件事仍有很多蹊跷的地方。屏风上芙蓉花盛开并从花蕊里跳出花妖,却是无论如何都解释不通的,可能是某种幻术,当然这也只是驸马一家之言,但是现场找到的玉斧是真真切切的。然而最蹊跷之处,还是那女鬼铺陈了太多前戏,最终只是在驸马胸前,挥出软绵绵的一击。没有杀死驸马也就罢了,竟然还把玉斧留在了现场,简直不像是失手,更像是故意留下线索。

    另一个可疑之处是,宫灯与屏风的位置。

    昨日上午沈括离开时,屏风离宫灯更远些。并且是按一般隔断房间的方法平直展开。但是刚才他进书房时,屏风是以半圆形展开,与已经倒下的宫灯呈现一种奇妙的位置关系。简单说,每一面屏风距离宫灯的距离都差不多。

    他见过瓦子里演皮影戏的,似乎在光和屏幕的位置得宜,要形成一个会动的画面并非不可能,但是皮影戏里的纸片人物只有若干关节能动,动起来滑稽呆板,一眼就知道是假的,绝无乱真可能,而且与光源的关系也更加直接。他一时参不透其中原理,似乎只有等怀良大师来指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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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16 09:11: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2章 忠犬畏德

    二月初十 卯时

    天色亮后,沈括便借着白天的亮光,到驸马府柴房研究那座宫灯残骸,可惜大部分零件都是木头的,已经被焚毁了,留下的部分并不足以判断其用途。

    唯一找到的金属部件是一只非常小的铜碗,尺寸刚好可以套在手指上。他原以为是插蜡烛用,但是从尾部的断口与宫灯中间灯座的底部断口不符。,

    也不知道装哪儿?这座“走马烛影”的结构很紧凑,并没有留给这个东西安装太大的空间。左思右想,也许是装在灯座上方?那里还有一些空隙。但是如果那样,蜡烛只能反插,点燃了也只是火在下蜡烛在上,反而烧到蜡烛,火苗很快因为往下流淌的。

    并且,这个碗状物,与剩下那半截蜡烛也不匹配。可以看到,这截御赐“金莲烛”底部有个洞,显然真正的烛台下面有一根粗针用来固定蜡烛,但是这个零件里没有。

    并且这个奇特的东西还有一个复杂的双层结构,他差点就错过了这个可疑处,双手搓弄时才发现,似乎外层是可以转动的,似是某个精巧机械结构的一部分。

    铜碗内层处还粘了一些烧焦的东西,像是绢帛。看来,喻皓“木圣”就藏在这些不易看懂的东西里了。

    他搜检残骸的时候,驸马又尖叫了两次,大概是梦中有见到那女鬼了。另外,驸马府的管家也终于将当日府内所有的人名凑齐,交到杨惟德那里。他仔细查看了几遍,除了小苹和她的一众姐妹,其余都是汴梁城里的文人雅士,但是留宿的只有矾楼的姑娘们一共一十四人。当然夜里进出驸马府的也未必只有这些人,因为驸马府大门还在修缮,无法关闭,也可能有人趁着看门人打瞌睡或者去厨房偷吃酒的机会混进来。至少沈括进来的时候,大门处没人看守。

    他在书房外转了几圈,当时门窗都紧闭。若是有人偷偷进去除非破坏窗户,但是没有发现这样的迹象。地上也没找到脚印,当然不排除从高处走。

    正没辙,徐冲急匆匆到了,还带着一条狗,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有先见之明。

    他也是先到杨府后再赶到此处。沈括赶紧上前,向他介绍这里一团乱的前因后果。

    徐冲也是机灵人,从老杨那儿已然听了只言片语,又一路过来看到驸马府上下如临大敌,大致知道深浅。遇到沈括后,沈括也只是寥寥数语,在他脑海里,就大致填补上了故事的若干空白。

    无论如何,他自己的事还是要说。

    “沈兄,这里的事情须先放一下。喻四郎藏身处找到了,他在城外有一处庄园。那里已经有人盯着,还未动手抓人,包大人让我先寻你去。”

    徐冲带来的信息还颇让沈括欣慰,看起来老包也颇看重自己。

    “只是,所有事情都一块儿来了。”

    “这里我看也乱哄哄,一时没有头绪。先别管了,等抓到喻老四审问一下,或许与这里的事情还有些牵连。你不是说,这古怪的宫灯是他祖上做的?”

    “是啊,确实有关联。另外驸马在咫尺间见了那花妖,可惜受了惊吓有些失魂落魄的,记不起花妖长相,无法绘下画影图形。”

    “杨少卿刚才与我讲,找个厉害巫觋,做一场祝由便能让丢掉的魂魄归位。你且别管这些,只跟我先去抓那喻景。已经定下中午动手。”

    “也只能如此,不过距离午时还有时间。去之前,我还想再勘察一遍现场。若是真有人装神弄鬼,应该是偷偷进的书房,为何找不到痕迹?”

    “此事正好交给我。我带着帮手。”

    他说着牵过狗,狗看着眼熟,似乎是前些日子在军头司院子里试吃猪肝的野犬之一,只是胖了许多。

    “来,畏德!见过沈公子。”

    “它叫畏德?”沈括一愣。

    “哦,包大人给他起的名字,说是恶犬畏威,忠犬畏德,所以叫这么个名字。”

    “总觉得名字有些怪,像是借用了杨少卿的名字?”

    “嘿嘿,你也听出来了?是用来少卿杨惟德的名字。”

    “罢了,两位大人之间的的戏谑之词罢了,只是切记,不要在少卿面前叫这狗的名字。”

    沈括倒是替杨惟德释怀了,昨日杨惟德也将老包比作倔驴,还给那驴起了个名字叫黑子,总算是打平了。

    “嗨,此事我还能不知道?可有那女鬼可留下什么物件?”

    “有,有一把玉斧。”

    沈括先没去查探驸马卧室,他想要找找来人路线,于是先到府邸中间再取出玉斧,徐冲拿来交给狗子嗅了嗅。最近在军头司,他闲暇时便训练那些养肥的野犬,发现这只最聪明鼻子也灵,算是可造之材,原本包拯打算用它跟踪帽妖气味,拉倒潘街傀儡棚试过,却没什么用,可能天明后围观路人多,气味杂了,也可能是因为帽妖再空中飞行,所以气味不在地上。今天让徐冲带着它也准备一同搜查喻老四的藏身处,没想到这里先用上了。

    狗子嗅了嗅那玉斧,然后开始四处兜兜转转。两人跟着狗子,看到它沿着一条曲折路线绕过假山到了桃花林,然后又到了湖心亭,在那里绕了两圈,再回到驸马卧室附近沿着一排房舍走,进驸马卧室后,径直去原来放置屏风的地方,看起来有门,这女鬼确实留下了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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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16 09:11:34 | 显示全部楼层
    狗子继续探索,这次路线更直接,到了一处窗户下。这个位置很值得玩味,如果有人从这里偷偷进来,驸马的视线正好被屏风挡住。但是它刚才分明也是从大门进来的,驸马说夜里并没有开过门,第一个从大门进来的应该是闻声而来的沈括。

    狗子从窗口跳出屋子后便茫然起来,似乎失去了气味线索。沈括不知道是为什么,疑惑间看到徐冲正抬头看屋檐。

    “你觉得,她是从上面逃走的?”

    “若要踩着瓦片走,必须身轻如燕才行。”

    这件事没有结论,两人一起研究那处窗棂,它两边看似是死的,其实可以从里面打开,刚才徐冲一打开,这狗子才从这里跳出去。

    徐冲试着又开了几次窗,发现手上抹到了油渍。

    “这里有油?”

    “我看有蹊跷。”徐冲道,“这些天我在军头司向包大人学到不少现场勘察之术,大人说,有夜贼入户,最怕门窗失修,发出吱呀响声音,所以会带着油。”

    这窗子无法从外打开,得先从里面打开一个卡扣,于是两人一人里,一人外一起推开这扇窗,果然没有声音。沈括心里感谢徐冲和这条黄狗的出现,刚才他自己勘察了几次,什么也没看出来。

    “看,这还有什么?”

    徐冲眼尖,从窗户缝里找到一根长头发。

    “女鬼留下的?”徐冲说。

    “我知道了,有人从里面用这根头发缠住了卡扣,然后将头发留在外面。这样夜间有人进来,便可以通过这根头拉开里面卡扣。”

    “就是说,留下这个小机关的人,昨天白天提前进来过?”徐冲跟上了沈括的思路。

    “所以,狗也嗅到了大门口气味?徐节级,你认为会是什么人?”

    “多半是个女人。”徐冲道。

    “为什么?二尺来长头发,你我这样男子也都有啊。”沈括急追问。

    “你闻闻。”他将头发递给沈括。沈括接过嗅了嗅,有一股淡淡花香,是什么花他们都分辨不清楚。

    看来,徐冲的这个推理相当合理。

    “我昨日来时,倒是见到驸马府有几个老妈子,要么白发苍苍,要么头发甚短。”

    “也许是外来的女子?”徐冲无心一言触动沈括。

    “你发什么呆?”

    “哦,我们什么时候去抓喻四郎?”

    “此刻已经辰时了,得赶紧去了,要不然那些京东路的差拨衙役可能等不及。”

    刚一转身,却看到驸马李炜披着一件衣服,呆呆站立后面。

    “见过云麾将军。”沈括赶紧见礼,徐冲也赶紧抱拳。

    “是沈公子?”看来他受惊后记忆力也下降不少,“我不敢进这件屋子里,能否替我进去找样东西?看看是否被烧掉了。”

    “找东西?什么样东西。”

    “说起来也无甚特别,是官家知我爱画,特意赐给我的一支笔,就在书案笔盒第二层。朱红色笔杆。”

    “好,我这就去找。”

    驸马是真吓破胆,连屋子也不赶进了。沈括与徐冲进去后,小心跳过地上各种杂乱的东西,最终到了书案前,那只笔盒还在。沈括打开第二层却见真有一支朱红笔杆的秃笔,分明是用过的。没想到官家竟然赏赐自己的外甥兼女婿这样一件寒酸的东西。

    两人走出来,将笔交到驸马手上。驸马连连点头,紧紧握在胸前,看来没有找错。

    “这是前朝张曾瑶用过的笔,我怕昨日花妖纵火一并烧了,有可就负圣恩。”

    “原来如此。”

    “正是张僧瑶当年画龙点睛的那支笔,想来也是灵物,不可藏于匣内。母亲说,或许将这化龙神笔藏于枕下,可以破邪祛祟。对,母亲大人所言有理……对……有道理。”

    李玮神神叨叨转身离开了,嘴里碎碎念着什么也听不太清。

    两人回到杨府,与老杨交代了一下要去捉喻景,徐也不说具体在哪儿,倒是老杨也识相不问。只是徐冲带来的狗与养家的看门狗互相看不对眼,互相叫嚣起来,老杨也不惯着,当时取来笤帚将“畏德”赶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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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16 09:11: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3章 西羌爪

    二月初十 辰时

    沈括取了马,与徐冲一起向北赶。路上聊起如何找到那据点。

    原来,昨天一整天对喻四郎去向的追查也颇费了周折,起初将喻四郎的藏身处认定在城里,找到时已然人去多时。结果又从蛛丝马迹中找到他在城外另一所住处,从不与人提及。只是偶尔一次酒醉时提过城外有家,起初听者无心以为是养了外宅,但是喻四郎老婆死了很久,似乎没必要偷偷摸摸。现在看起来,他城里的家,倒更像是像掩人耳目用的。

    两人赶到了一处小山,山路狭窄马不能行走,于是牵着马向前。一路上,徐冲就在前面聊他昨天见到的那些京东路调来的捕快。

    “我已经见过京东路提点刑狱司的那些高人了,为首的一个唤作无影狻猊肖大郎的,号称天下第一跟踪高手。还有一个叫三足蛤蟆雷老六的,擒拿便是一绝。还有……还有翻山鹞子的王巧儿,便是有用爪钩翻墙上房的本事。包相公正想用他的本事,先翻过那庄院两丈高墙,偷开了外面大门,大队再一拥而入抓人。相公说,以往捕拿匪人最好是出其不意,免得贼人反搏或者自戕,误了口供。这倒是与擒贼先擒王的兵法暗合了……”

    “徐节级,说起用爪钩翻墙,潘街撞到帽妖那日,那位叫做王胜的兄弟,用了个什么抓钩攀上墙在屋顶上追那东西,结果比其他兄弟先追到了木精班的棚子?”

    “那个,便叫做戎锤,也叫西羌爪,我也有一个只是未带来东京。原本是党项人的玩意儿,比王巧儿的江湖钩子要大也更重。”

    “西羌爪?说来听听。”

    “说起来,还是范大人在陕西经略府任上时,以堡寨克制西夏骑兵。西夏兵攻寨时,常欺寨墙矮小,竟不带云梯,只用这种西羌爪挂住寨墙便爬将上来夺旗抢寨,常常得手。此物还有一妙处,便是爪上关节可收拢,收起便如人手握拳,成了拳头大小的链锤,所以不单攀爬之用,骑步战皆可作暗器。范大人见了,便着工匠依样打造,故而边军会耍此物不在少数。因为要当做破甲暗器,所以分量还颇重。”

    “你这些兄弟果然都有本事。然而此次捉拿喻老四为什么不用这些人而用京东路提点刑狱司的人?”

    “因为那些兄弟还都兼着宫里的护卫,自从在御花园挖出骷髅傀儡,有心人便怀疑护卫亲军里有弥勒教众,便着我们这些外阜的禁军入大内,在侍卫亲军步军司听调。”

    “我只是听你刚才说起,这些京东路提点刑狱司来的公人,都有江湖上诨名,觉得甚是怪异。”

    “沈兄不知,这些原本就是江湖人。蒙朝廷恩赦招安,又因有所长技便留在提点刑狱司,所以都有江湖人匪号。”

    “这些江湖人,难免有匪气吧?”沈括在宋州被衙役敲诈过一笔“搜身钱”,所以不喜欢这些人。

    “这些年,弥勒教在京东路一带出现,常用些障眼法和邪门法术,当地衙门捕拿不到,还非得靠这些人的江湖人能识江湖手段,才能抓到几个,可惜也都是小的。”

    “拿到小的,为何不顺藤摸瓜,追查主谋?”

    “沈兄有所不知。那弥勒教规矩森严不说,还极怪异,不易追查。”

    “如何怪异?”

    “怪异便是这教主与圣姑并治,此二人以下又有三四个卦主,再以下为十几个香主,最后才是一般信众。而且卦主以上各头领,俱不以真面目示人,聚众法会时都戴覆面,王则被杀时一同伏法的卦主有三个,如今新的也都不知道是谁了。这些匪类平时下令,都以令牌遣派心腹送达,作为号令,并不亲授,故而抓到下面小鱼多也没什么用。”

    “王则伏法后,现在谁做教主?”

    “暂无教主。只听说由逃脱的圣姑主事,这教甚是奇怪。教主主外,谋划反叛,圣姑主内,研习妖法。据说此二人其实是一体,是无生老母一念分成的一对男女,男主为真为正,称法王,女主为虚为辅,称圣姑。故而教内法王、圣姑不分大小,也互不涉对方事务。现在王则已死,只等他再现世,便由圣姑这个分身谳断真身,再做教主凑成一双。”

    “就没人见过圣姑真面目?”

    “口供上说,圣姑现身时以狐仙面具覆面,但是听声音是个女子。”

    “他既然称圣姑,自然是女子了。”沈括摇头,感觉徐冲说了一句废话。

    “嘿嘿,确是如此,今日要拿这喻四郎,必定在教中地位颇高。逮住他或许就能查明圣姑真身。”

    “另外我有一事不解。王则斩首不过数年,即使那时便转世,如今也只有几岁而已。这些教众难不成还要等上十七八年?”

    “此事我昨日与那神机判官崔豹聊过……”

    “这神机判官也是京东路捕快的匪号?”沈括直呲牙,他真的听不得这些奇怪的江湖诨名。

    “不错,这些捕快、差拨,最能识江湖上伪装也能打探到一些消息。他说弥勒教有真身转世和分身护法的说法。王则伏诛后会再现,如何找到他,就由圣姑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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