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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朦胧的晨光

[转帖] 《鹄奔亭》-一场离奇的盗墓案引出的历史悬疑小说(完结)-作者: 史杰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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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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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23-11-2 07:43:44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君心似水柔
      于是还得加煮米饭和菜肴。龚寿又燃起一堆柴火,让他们烤干身上的衣服,虽然他们携带有别的衣服,但在雨水中也已然浸湿。那个小女孩毕竟年幼,受不了凉,不停地打喷嚏,显然是病了。我又让耿夔帮忙,煮了一鼎镬姜汤,先给她热热的灌下去,一会儿,她就呢喃着睡着了,饭也没吃,出了一身汗。我想,明天早上应该可以痊愈。
      他们三个成年人也不住地抖索,各自喝了一大碗姜汤。火光下,他们头上不住地升腾着氤氲的蒸气,好像三个鬼,马上就要化成蒸气,消失得无影无踪。火光熊熊之下,他们慢慢镇定下来,头顶的蒸气越来越淡,最终消失,他们的人倒还在,脸色逐渐变得正常,唇上也恢复了血色。
      得知我是新上任的刺史,三个人一个个又惊又喜,睁大眼睛,简直以为在梦里,脸色通红,忙不迭地给我叩头。我让他们免礼,问他们,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天气走这样的山路。他们都争先恐后地回答,谁也不让谁。在嘈杂的话声中,我基本明白了大概。
      这家人姓苏,那个老父名叫苏万岁,柔弱的女子名叫苏娥,是他的女儿。粗壮的女子名叫致富,是他们家的女仆。至于睡着的小女孩,他们叫她萦儿,七岁,是苏娥的外甥女,长得柳眉杏眼,两腮红扑扑的,非常可爱,我初看见她时,朦胧中内心就不由得一动。他们一家人的遭遇也非常可怜,萦儿的父母前不久相继得病而死,算是孤儿了。致富的丈夫,也在两个月前得了凶厉,一病而亡。苏万岁的妻子,则死于一个月前。这个家族,一年内飞来了这么多的横祸,让他们自己也觉得害怕,认为是碰到了厉鬼,于是听从巫师的劝告,决定迁居他县,以避凶灾。
      龚寿的脸登时变得严肃起来,我看见他不住地朝身后望,嘴巴里自言自语道:“这么不祥的人家,一定是得罪了恶鬼了,为什么不请人禳解呢?”但他的声音淹没在苏氏一家争先恐后的发言中。“无智,给我取姜汤来,我也要饮。”他吩咐陈无智道,又似乎觉得不自在,站起来追陈无智,“等等我,我也去。”他叫道。
      “你们带这么多缯帛干什么?”我发出疑问。他们带来的东西正摊开在堂上,原来他们鹿车上装的,苏娥背的,都是一卷卷缯帛,也已经淋得湿透了。
      “启禀使君。”那个柔弱的女子道,“姐夫家原先是贩缯的,我们一家原先就住在广信,后来才随姐夫迁居高要。无奈姐夫姐姐身死之后,姐夫的阿兄霸占了姐夫的田宅,将妾身一家赶出家门,只给了妾身一家这些缯作为赔偿。妾身这次和父亲一起重新迁回广信,想把缯带到广信去贩卖,看看能否换得一些钱来维持生计。”
      我很喜欢听她的声音,虽然她算不上长得特别漂亮,但是肤色光洁,眉清目秀,也算颇有些姿色。我心里不由得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加上平生一向讨厌欺男霸女的无赖,当即勃然作色道:“还有这样的事,告诉我,你姐夫阿兄的名字叫什么?待我上任,立刻将他拘来拷问,倘若事情属实,我必为你做主,取回你们该得的田宅。”
      苏万岁赶忙长跪叩头道:“多谢使君,小人等已经决定移居广信,这些事忘了也罢,岂敢劳动使君出面。”
      苏娥也长跪道:“使君厚意,妾身铭记于心。姐姐不幸,嫁给姐夫为新妇不久,就双双遭病而亡,还好留下萦儿这点血脉。家母因为悲恸过分,也相随而去。县人皆说妾身一家不祥,如果妾身一家硬要田宅,旁人都会说妾身一家本性贪婪。妾身主张移居广信,一则是为了避开众议,二则也确实不想和姐夫家人有所瓜葛,望使君体谅。”
      龚寿接声道:“小娘子这番话说得在理,人家的东西,不该要就不能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
      我侧目龚寿,龚寿有些尴尬,笑了笑,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最终没说出来。我也慰勉了苏娥一家几句,也就罢了。陈无智手舞足蹈地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来,似乎见了年轻女子,他也变得兴奋了。我拿出一些钱给龚寿,要他取一些肉食给苏家四人食用,苏万岁等三人又是千恩万谢,好一阵才罢。
      吃完饭,苏娥和致富主动帮忙收拾洗涤食具,龚寿给他们安排了几间房舍,他们把衣服烤干,大家也就吹灭油灯睡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雨已经停止,天色却仍然阴霾,亭舍院子里的树木苍翠欲滴,浸润着雨水的湿气。地上的泥土也都是松软的,没人走的地方,长着一层青苔,蚯蚓东一条西一条的爬在青石板铺成的亭舍小径上,颜色暗绿,好像被雨水泡涨了似的,看着让人恶心。亭舍门前的官道上,阒寂无人,一夜之间,路两侧的绿草都铺到了路中间,好像许久没有人经过。鹄奔亭,似乎已经被大汉的朝廷乃至上苍抛弃了,成了一片隔绝人世的所在。
      我决定离开了,在这里呆了三个晚上,固然清净惬意,却不能让我忘怀自己的职责。遭贬来到人烟稀少的交州,诚然非我之罪,可是又怎能因此自暴自弃?更不能因此抛却对朝廷的忠心。真正的能臣,无论到什么地方,都可以发挥才干,大汉有多少能吏,被派遣到羌胡杂处的边郡做官,不也赢得了良好的政声吗?我又何必不如他们!当年虞诩得罪了大将军邓骘,被贬为朝歌县长,朝歌县多盗贼,邓骘此举,显然是想借刀杀人。亲朋都因此吊问虞诩,虞诩丝毫不气馁,慨然说:“事不避难,臣之职也。不遇盘根错节,无以别利器。”在富庶县邑能做出一点功绩,那不算什么本事;在交州这种贫瘠之地也能赢得百姓拥戴,那才叫非比寻常。
      我让耿夔套好车,任尚准备好行李,等早餐完毕后就决定出发。两匹驾马似乎也知道即将离开这个地方,显得非常兴奋,不断打着响鼻,四蹄乱蹬,一幅跃跃欲试的样子。它们在这里好像一直不安分,半夜也时常听见它们不安的嘶鸣,也许马也喜欢热闹,受不了这种乡亭的寂寞罢!
      苏氏一家却遇到了麻烦,那个叫萦儿的小女孩完全病倒了,她的脸通红通红的,额头发烫,看来昨晚那碗姜汤没有起到必要的作用。苏万岁父女两人也有点头晕,只是没有萦儿严重。只有致富完全恢复,毫无问题。他们最担心的还是萦儿,三个人急得团团乱转。我个人懂点医道,从小读儒术、法律的过程中,也颇涉猎了《黄帝内经》、《素问》、《杂禁方》之类的医书,在我车上就带了一些草药,以防路上的不时之需。这一路上,我一直康强壮健,无病无灾,这回可以给她派上用场了。
      龚寿按照我的药方熬了药,给小女孩灌下去,过了一个时辰,她额上的热度似乎有所下降。龚寿又谄笑着盛赞我的医术,苏万岁三人也如释重负,泪眼滂沱地向我表示感激,我耳朵都听得起了茧,叮嘱他们继续服药,再服几剂就可以痊愈;并告诉龚寿,准许他们继续在亭舍居宿,直到病好为止。龚寿一个劲地满口答应,要我放心上路。我和耿夔、任尚就乘上马车,鞭子一甩,两马腾蹄,像抛弃一块烂布一样,将鹄奔亭甩在了后面。回头望时,我还远远看见龚寿、陈无智以及苏氏一家三口一直在亭舍前的驿道上目送我们离去,直到我看不到他们的影子为止。
      “使君”,耿夔说,“前面阳光灿烂,天晴了。”他的语气非常兴奋,还大大喘了口气,好像久溺遇救的猫。
      任尚也大喘了一口气,骂了一句:“他妈的,南方的雨,真是烦人得很啊!”
      我斜视了任尚一眼,任尚倒也乖巧,赶忙自我批评:“使君,任尚是个粗鄙汉子,只怕这辈子改不了粗话,辜负使君的教诲啦!”
      他还嘿嘿笑了两声。
      我不喜欢粗鄙的人,就像我不相信穷人会有美德一样。我认为,只有有闲暇读书的贵族,才会培养他的道德感,才会有多余的精力来思考更高尚的问题。穷苦不识字的百姓,像丛林里的野兽一样,每天从睡梦中一睁开眼睛,脑中萦绕的只有食物。他们的内心像野兽那样桀骜难驯,一旦管束不善,内心千般的恶就会像湍濑一样奔逸而出,给天下带来巨大的破坏。用律令条文,我自然能约束这种人。但是一旦整个局面失控,律令就成了一堆破竹,我也会束手无策。因此,事先用教化去约束他们,就成为重要的预防。这也是我在肯定律令文法的同时,对儒术稍有一点好感的缘故。好在任尚不属此列,他语言粗鄙,内心对忠诚和道德的信奉,却远高于那些读书万卷的儒生,所以,每当想到这个,我就不由得庆幸,去哪才能找到像任尚这么优秀的掾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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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2 07:44:08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广信简群吏
      刺史府位于广信县的西部,和东部的太守府、南部的都尉府遥遥相应,成三足鼎立之势。广信县邑不但为苍梧郡的太守治和都尉治所在,同时还是交州刺史的治所,这在大汉是很罕见的现象。不,不是罕见,而是绝无仅有,这也足以说明它位置的重要了。城墙是土夯的,一层层密实的夯土之间,可以清晰看见草秸、石块、树皮之类的东西。这个地方多雨,但对城墙的侵蚀并不厉害。城邑的范围不大,周垣三百丈,每面平均约七十多丈,南墙明显长于北墙,使得整个城看上去像个梯子的形状。这就是三百年前苍梧王赵光所筑的城,三百年间,不知历经了几次兴废,它的目光显得那么黯淡。漓水从北面迤逦而来,郁水从城南蜿蜒流过,在城西交汇,站在城墙上眺望,头顶着永远阴沉的天空,感觉郁江像一条缥碧的缎带,躺在城墙面前。如此静谧阴郁,无声无息,不知躺了多少年。从赵光来到这里筑成的时候,它就躺着的罢!它看过了这个地方多少的悲欢离合?人的生命和它相比,是多么的渺小!
      西南的漓水关,在漓水注入郁水的口上,是西京武帝时设置的,现在仍驻有郡兵。广信,是交州最重要的城邑。
      太守牵召和都尉李直听说我来了,早就率领一干掾属在城门迎接,整整齐齐,填满了城门。牵召的姓氏很奇怪,让我肃然而起怀古之思。我从不敢看低这些具有奇怪姓氏的人,也许他们才是渊源有自的贵族;相反,那些张、王、李、赵之类的大姓,庸俗不堪,倒不知混杂有多少蛮夷的血液。牵召见了我,满脸赔笑地行礼寒暄,显得很谦卑,也许因为身份让他不得不然罢。在官秩上,我甚至比他低了不少,他是二千石,我只是六百石。但是,我的身份为刺史,是代表天子来巡狩地方的,他们要尊敬地称呼我为“使君”。我可以纠察交州七郡所有秩级的不法官吏,对牵召也不例外,他怎么敢不对我低头呢?都尉李直,大约五十多岁,身材高大,长着斑白的连鬓胡须,看上去颇为威武。他不像牵召那么低声下气,而是不亢不卑,或者,亢多一些。按理说,作为官秩比太守略低一些的都尉,对太守应当有一些尊重,但是我看不出来。有些边郡的都尉,仗着自己是能带兵打仗,总要气势凌人一点,李直大概也是这类罢。
      晚上是牵召亲自主持操办的丰盛筵席,说是专门为我接风洗尘,这让我很快乐。其实如果不考虑天气的因素,到交州来当地方官,是非常得意的。想想庞大的七郡都在我的掌握之中,看看苍梧郡太守在我面前低声下气的样子,我一直以来的抑郁之气霎时消散了。什么宦官专权外戚当政,都暂时被我抛到了脑后,我还是想着怎么在这里做一番事业罢。交州虽然地方广大,可是人烟稀少,在洛阳那班公卿眼里从来就没有地位,这未必不是好事,至少他们不会来此掣肘,阻碍我的行动了。
      堂上还有妙龄女子的歌舞,苍梧郡的女子大多颜色皴黑,可能因为这里阳光太激烈的缘故。女人如果太黑,就显得老,不好看,所以她们虽然卖力地扭来扭去,长袖翻飞,我却感觉百无聊赖。院子里正开着血一样的刺桐花,当地人称之为苍梧花,据说这就是苍梧郡得名的来由。这些花开得如此娇艳,比这些女子只怕还更有观赏性。我又无端想起了苏娥,那个女子容颜姣好,肤色洁白,在苍梧郡只怕百里难遇,只是前几日我见到她时,没有想到这一点。洛阳的女子虽然不漂亮,肤色之亮泽,却是让人怦然心动的。而我家乡居巢的女子,肤色既白,容颜又丽,在我心目中,只怕是最好。我曾从那最好之中,又挑了一个尤其好的给自己做妻子,然后又无端地失去了。那场痛苦让我失去了对女人的一切兴趣,像个修道的沙门一样,辗转活到了今天。
      交州刺史府建造得比苍梧太守府和都尉府都要气派很多,屋檐向上翻卷的样子,像青鸟张翅欲飞。天子的使者,在这蛮荒之地也得到了充分的尊重。前刺史已然离职,他辟除的主要高级掾吏比如别驾、治中、主簿等也都识相地跟着他离职了,剩下的是一些户曹、仓曹、簿曹、部郡国从事史之类的高级掾吏,以及经师、月令师之类的低级掾吏。我首先任命耿夔为别驾从事,这个官职很适合他,他擅长营构精细的计划,以后我外出行县的时候,他就可以负责安排路途保卫、食物供奉等一切琐事。当然我不会再让他为我亲自驾车,他是我的副手,要自己坐着副车,随时替我接收百姓的冤情哀告和其他一切需要呈递到我手上的文书,可以说是跟我关系最密切的掾属,是我的股肱之臣。而且这个官职一向被视为上佐,是刺史掾属中地位最高的,让耿夔当这个官,可谓得其所哉了。至于任尚,我则任命他为兵曹从事,掌管交州的军事,在一个地方任职,不能控制士卒,那是什么也干不成的。从职责上来讲,作为天子的使者,又在边州当刺史,也自然不能废弃武事。任尚对这个任命倒没什么不满,他知道耿夔出身高贵,头脑缜密;自己徒有几斤蛮力,不能跟耿夔相比。
      安顿下来,我很快进入视事状态。在洛阳的时候,我虽然不曾掌管中枢,但对天下富庶郡国的情况一向比较留意,知道得还不少;对交州辖下的这些边郡,却几乎一无所知。因为它们每年的贡赋实在不值一提,遇上灾年,只怕还要朝廷赈济。这些郡设置的年代,都在武帝元鼎六年平复南越国的时候,限于郡内蛮夷很多,武帝当时采取了比较灵活的治理手段,虽然派遣官吏来管理,仍顺应当地民俗,保留了不少蛮夷长老。当时一般中原的士人,都不愿来此做官。武帝还特别下诏,规定有士人愿意去交州为吏的,中原郡县必须供给他们车马财物,同时免去他们家里的赋税,使之无后顾之忧。治绩考核方面,也可以得到优容,有功可优先升迁。这些措施很吸引了一些内郡的官吏,有的甚至全家迁居此地。经过大汉近三百年的治理,如今交州的情况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邮驿亭传基本完善了。我一路行来,感觉除了人烟少些,其他地方和中原地区没什么异样。交州物产丰富,沿路树木郁郁葱葱,水道纵横,无须过于劳苦,百姓通过采果捕鱼,就可以饱食无忧。只是天气过于燠热,即便秋天也是如此,这点是让我不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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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2 07:44:2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来到这里的时间很凑巧,过不了多久,就到了十月月朔,是苍梧郡年底飨宴的日子。每年这天,全郡各地的县邑都会派遣小吏带着牛酒到广信城来举行宴会,太守会亲自主持宴会,表彰忠信,黜落奸邪。那是全郡一年中最为狂欢的日子,除了官吏之外,地方上的三老、豪杰、七十以上的老者,都会受到宴会的邀请。普通百姓们虽然不能进入府庭,却可以在府外观看典礼,把官吏的喜悦当成自己的荣宠,这种现象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过也似乎可以勉强理解,皇帝陛下的贴身奴仆,总是比三公还要得意忘形。同样,作为生活在广信城的子民,虽然自己也许蜷居蓬门陋巷,可是究竟勉强算是和刺史、太守、都尉的华屋相邻,那也会颇有一些自豪罢!
      对于全郡的诸多小吏来说,这也是一个值得期盼的日子,他们希望于辛苦一年之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得到郡太守的慰劳奖勉,最好的还可能被推荐给皇帝,擢拔为二百石以上的长吏。可以说一年的希望,就全寄托于此了。
      牵召请求我来主持这次郡会,他稍微言辞很恳切:“使君身衔王命,驻节敝城,一城百姓都觉得与有荣焉!希望这次十月的盛会,使君能亲步玉趾,莅临飨会,慰勉士众,奖拔吏民,则群吏幸甚,百姓幸甚!”
      他的话让我很舒服。如果让我主持的话,交州其他六郡的太守可能都会派遣官吏前来祝贺,这对苍梧郡以及他来说,当然是有脸面的事了。虽然他的邀请有其私心,但我也确实想趁此机会露露面,同时认识一下各郡县的小吏,查问民情,于是也就爽快地答应了。
      那天一大早,我就洗漱完毕,整装来到朝堂,掾吏们已经济济排了一堂,低级一点的官吏则都坐在刺史府前的院子里,院子里到处披红挂彩,显得十分喜庆。而且,让我感到极为意外的是,除了牵召和各郡派遣的官吏之外,连住在端溪县的苍梧君也赶来了。
      苍梧君是当地蛮夷的长老,因为早就率领种人归顺朝廷,对交州的和平稳定有很大贡献,光武皇帝特别封他为苍梧君,地位高于汉朝的列侯,相当于诸侯王。他为人一向谦恭,平常居住在封地端溪县的群玉城中,不大理会地方官吏。朝廷每年都会派遣使者去群玉城慰劳他,送他大量金帛礼物。前一任苍梧君赵义薨逝的时候,皇帝更是专门派遣御史中丞持节来到苍梧郡,发郡兵两千人为赵义的陵墓填土,并赠以车马、金缕玉衣及其他皇室专用的温明秘器,苍梧君下属的蛮夷种人为此感到极为荣耀,发誓永远效忠汉朝。现任苍梧君也已经有四十多岁,他的名字叫赵信臣,长得身材短小,肤色黝黑,身上的汉式礼服剪裁得相当妥帖,腰间的革带也束得整整齐齐,其上的玉具剑和印绶挂得一丝不苟。由于身材矮小,墨绿的绶带差不多垂到地上。虽然他其貌不扬,但举手投足之间仍有着王者的风范。站在他身后的是他的贴身侍卫,大多光着半边膀子,执盾持矛,虎虎有威。
      “不知君侯枉驾敝庭,惭愧惭愧。”听了牵召的介绍,我紧走上前,对他躬身施礼,嘴里又说,“敞有王命在身,不能大礼,敬请见谅。”
      他笑道:“久闻使君在朝廷刚正不阿,让权臣嫉恨,是以遭贬。寡人虽僻在蛮夷,也非常敬服使君的为人。想想若不是使君遭贬,寡人也不可能有机会得以亲睹使君的玉容。古语有云,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这句话大概也适合使君罢!”
      我心里暗笑,这个苍梧君看来也曾读过几部汉家古书,还知道塞翁失马的故事。只是用在我身上,还是有些不伦。如果按照他的客气话来理解,我的得祸,导致他的获福,和塞翁失马的原意相差很远了。不过这点也不能强求他,究竟他不是中原的列侯世家出身,能把汉话说得这么流利,就已经相当不易了。
      “君侯过奖了,没想到敞还有微名能入君侯之耳,实在万分荣幸。”我心里实在颇有些得意。
      简单的客套寒暄过后,牵召看了看立在堂上的水箭刻漏,道:“今日天阴,没有太阳,已经是漏上数刻了,请使君出去主持宴会罢。”
      我走出刺史府的大堂,站在祚阶上,牵召和李直、赵信臣站在左右副阶,我们四个人一起临视着庭院。刚才站在堂上的高级掾史,现在也都来到了庭院当中。庭院四周已经陈列好了步障,列好了枰席,官吏们整齐地站在枰席前,仰起脖子,像野鸭一样看着我们,他们当中有的脸色苍老,有的还朝气蓬勃,目光更多的是停留在我的脸上。我这个新刺史,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呢?他们一定在想。因为很多年前,我也经历过这样的时刻。
      对苍梧郡去年一年的治绩,我并不了解,于是只能按照太守府提供的官吏名籍诵读了一遍。人是基本都到齐了,其中还真有不少外郡来的官吏。我发表了一番训导,接着又宣读一年中考绩优等的名单,受到嘉奖的官吏都兴高采烈的上来,接受我颁赐的奖品,并由我亲自赐酒一爵,饮尽之后,再让我为他们披上一袭缯袍,抚肩勉励。奖品是一笥漆器,内红外黑,绘着涡纹和云雷纹,油光铮亮,鉴人眼目,都是由郡府专门从蜀郡买来的。对这些奖品,小吏们并不看重,他们最看重的还是这种被天子使者抚肩的荣耀,从他们千恩万谢的表情我可以看得出来。这也曾是我有过的感觉,在汉朝统治的天下,年复一年,代复一代,人的想法工整齐楚,并不会有丝毫的变化!
      然后进行了士卒长矛和弓弩队的表演,当长矛如林攒刺的时候,从士卒们嘴里还响起了宏壮的歌谣,我没大听明白歌唱的内容,但歌辞中夹杂着的“兮”字,和中原流行的楚歌也没有什么差别。大汉的王化是否已经浸渍了交州的每一寸土地,我不敢断言,但至少在广信城中,它已经成为百姓们追逐的时尚。弓弩射士的箭法大部分都一般,但基本也合格了。我看见李直脸上露出明显轻蔑的神色,觉得好奇,不自禁地问他是否看这些人不上。他的回答也有意思:“这些县卒亭吏,他们也算尽力了。”牵召听了也笑道:“使君没有赶上八月的都试,皆是苍梧郡卒,李都尉亲自调教的,那些射士可是百发百中啊!”
      怪不得李直这么轻蔑,不过我倒奇怪牵召为何如此谦卑,怎么说,他也究竟比李直官秩要高,何必在李直面前低声下气。这种情况可不许在我这里发生,不管李直这个人多强横,我都要慢慢地把郡兵的指挥权夺过来,慢慢地让他知道,我才是交州真正的主君。
      这时场上发出一阵欢呼声,原来是一个年轻的郡吏十二箭射中了十一箭鹄的,正举弓向周围示意。李直抚须笑道:“太守君,令郎箭术可是越发进步了。”牵召也笑:“这点微末小技,可不敢和都尉君的射士相比。”又对我解释道:“那位是犬子牵不疑,平日里也只爱好射箭,不好读书。”他转头对着儿子叫道:“不疑,快来拜见新任的刺史君。”
      那年轻人将弓扔下,到阶前来施礼,他长得面如美玉,确实仪表堂堂。我夸赞了他几句,慰勉一番,他高兴地退下了。射箭比赛结束,我开始宣布给超过合格要求的士卒都记上一定的劳绩。之后,又给新增的七十岁老者颁赐了鸠杖,这些鸠杖是年初苍梧郡就向朝廷申请的,经过细致审核,按照苍梧郡提供的名单,皇帝下诏有选择地颁赐给一些德高望重的七十以上的老人。有幸获得这种鸠杖的人,每年节日期间,将获得县廷例行发放的肉酒,这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这些老人从此之后,就可以直接闯入县廷甚至郡府,和县令和太守平等对话。除了谋反之类的死罪以外,官吏和百姓不得以任何原因侮辱殴打持有鸠杖的老人,否则判处弃市。无怪乎得到我颁赐鸠杖的老人,个个神气活现兼如释重负,他们的家人也不能不对他平增一些尊敬,这种尊敬,或者就是大汉帝国的“孝道”罢。我出自乡鄙,知道“孝”这种东西,虽然叫得好听,但在贫苦百姓之间,实际上知之而不能行之,一个儿子在老父面前摔摔打打,勃然作色,那是经常的事,碰到这种情况又能如何?去县廷告儿子忤逆,固然也能奏效,县廷将他的儿子判处徒刑,那就更加无人供给他吃喝了。况且邻里也会指责他不慈。所以多数老人除了忍气吞声苟活下去,几乎没有别的办法。但如果这个老人有了鸠杖,情况就会不同,他陡然变成了有权力和县令对抗的人,税赋少交一点,县廷也不敢逼迫,何况年节还有酒肉颁赐,在这种情况下,孝顺这个老人,让他最大限度地活着,就能给整个家族带来最大限度的利益。人世间,有什么事是不带任何功利的,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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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2 07:45:07 | 显示全部楼层
    八 笙歌忆绸缪
      继而又举行了乡饮酒礼的活动,说实话,这点实在有点出乎我意外,没想到在偏僻的广信,乡饮酒礼的奏乐仪式也能得到如此循规蹈矩地践行。四个过程包括“升歌”“笙奏”“间歌”“合乐”,可谓一丝不苟。我目睹几个乐工从西阶走到堂上,随即瑟声响起,乐工开始唱《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曲调和我在洛阳听过的略有不同,浑厚敦朴,似乎有西京之风,堂上的瑟工和堂下的笙钟等乐师,个个肤色皴黑,手指骨节粗大,像极了地里的老农,真难以想象,如此典雅的乐曲竟出自他们粗蠢的指下。我忍不住悄悄问牵召,请教这些乐工的由来。他说:“使君有所不知,他们的祖先都是武皇帝时期徙居岭南七郡的中原人,其中不乏犯罪遭贬的世家大族,精通西京仪典,三代的礼乐文明,在他们家族,一向是世代相传的。”
      原来如此。我不由得惊问:“既然如此,前此的刺史太守为何不向皇帝陛下举荐他们,往年孝和皇帝下诏让中乐府王延寿校订西京以来失传古乐,遭到廷臣反对,认为王延寿所奏不合故典,皇帝无奈,只好诏罢。向使交州向朝廷荐此数人,不但可以堵住廷臣之口,对交州官吏来说,也享有举荐之功啊!”
      牵召脸上现出一丝难色:“话虽然这么说,但如果被大将军驳回,则非但无举荐之功,反而有妄举之祸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无功也就无过,就像使君如此清廉刚直,不也遭贬了吗?”
      这句话扯出了我的隐痛,我心头怒火腾地升了起来,想对牵召或者随便一个什么人发作,但实在又找不到理由。是的,如今梁冀专权,飞扬跋扈,凤凰在笯,鸡鹜翔舞,只能谨慎为上。举荐的人才虽好,如果不给梁冀赠金,肯定也会黜落,而且说不定给安上个“举荐不以实”的罪名,遭到连坐。梁冀的确无所不能,我自己只因为劾奏梁冀的弟弟河南尹梁不疑而险遭下狱,虽然我是朝廷人人忌惮的司隶校尉,按律有劾奏一切官吏的权力,可是碰到梁冀就只能碰壁,奏章根本递不到皇帝手上,就被他的爪牙截留。作为官拜大将军录尚书事的人,律令在他眼中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这个国家还能有什么希望?
      于是我只好缄默不言,这时乐工已经唱完了《鹿鸣》,开始唱《四牡》:
      〖四牡騑騑,周道倭迟。
      岂不怀归?
      王事靡盬,我心伤悲。〗
      庭下站立的士卒开始附和起来,大概触动了它们的心事罢。他们中有不少是中原的百姓,被征发到这个偏远的地方来服役,谁是心甘情愿的呢?每一个士卒的家里,都有老母妻儿在倚门等待着,思念跨越了多少山山水水,他们的亲人并不知道,但他们自己却非常清楚,很远很远,来的时候他们已经领略过了。
      “间歌”响起的时候,连我也不由得心旌神摇,堂上堂下一唱一和,酬唱依依,宛如朋友相答,夫妻相合,说不尽的温柔敦厚之意。堂上唱《鱼丽》毕,堂下笙奏《由庚》;堂上唱《南有嘉鱼》,堂下笙奏《崇邱》;堂上唱《南山有台》,堂下笙奏《由仪》。我尤其喜欢《南山有台》这首诗,这真是善颂善祷的绝唱,“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大概只有三代的盛世,才能写出这样伟大的诗篇来罢!
      当最后的《关雎》响起的时候,我又想起了我的妻子。当年我们就是在同样的乐曲声中步入青庐、合卺交欢的,那是我心中最深刻的记忆,我想起了我们在床上打闹的场景,她不过十七岁,我也不过二十一岁。那时我是何等的青春勃发,我们在床上一直疯闹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几乎没有力气起床……
      “使君,开始饮宴了。”牵召把我的思绪唤了回来,他目光惊奇地望着我。我意识到了什么,赶忙抬袖擦了擦泪珠,走到堂前,下令道:“诸君,现在自由饮宴罢,可以不拘一格,放浪形骸,兴尽而止。”于是刚才还肃穆的人群发出了喧闹声,又是奏乐,又是投壶,又是玩六博戏,总之吵吵嚷嚷。我也在牵召的簇拥下,进了大堂,开始饮宴。苍梧君赵信臣就坐在我身边,这让我们能很亲密地交谈。我询问了他一些祖上的事,得知他原来就是苍梧王赵光的后代,赵光投降汉朝之后,被封为随桃侯,爵位一直传承,王莽时代中绝。光武皇帝中兴时,他们族主率领族兵帮助汉朝重新平复了交州,又被封为苍梧君,至今已经第六代了。我称颂了一番他们家族的丰功伟绩,又谈了谈上任途中的见闻。他也礼尚往来,称颂了我的一些功绩,看起来似乎对我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甚至熟知我一系列的升迁轨迹,知道我原先是居巢县县学厮养,随后辟除为庐江郡太守府决曹史,迁主簿、督邮、五官掾、功曹,以察廉除丹阳令,迁荆州刺史治中从事,以酷暴免职,复拜为丹阳令,迁南郡太守,直到河南尹,司隶校尉,再贬交州刺史。
      “久闻使君一向断案如神,任庐江太守府决曹史时,曾断过著名的炙发案;又刚直不阿,任荆州刺史部南郡从事之时,案杀宜城长、编县令,震惊一郡,可有此事?”他询问道。
      我笑了笑,这些事难为他能打听到。说起这些往事,又触动了我刚才的心绪。
      我被庐江太守周宣辟为掾史的时候,才二十岁,霎时间,我的境遇完全改变了,如同梦幻一般。第二天,附近几个里的父老都赍着牛酒,到我家来庆贺。我家的茅屋位于闾里最后面靠近围墙的角落,地势低洼,是全闾里最贫困的人家。门前狭窄的庭院院墙用土砖垒成,院子的左侧还单独垒了一个菜园,外糊一层黄泥,墙头插着一排篱笆,上面缠绕着碧绿的瓠子藤,金黄的瓠子花正在怒放,逗引得蜜蜂在其中穿来穿去,几个拳头大的瓠子幼稚地挂在藤蔓之间。院子里除了几棵苦楝树之外,还种着一些葵菜,日日将它的花瓣向着太阳。没到做饭时间,母亲就吩咐我:“去扯几把葵菜来,我给你煮了蘸酱吃。”我就老大不情愿地走进园子里拔着那全身毛茸茸的葵菜,还恶狠狠地将它的花朵扭断。葵菜和瓠子,是我童年时的常餐,直到现在我闻着它们的味道就想作呕。好在那时家里总会养几只母鸡,最盛的时候,母鸡们接二连三地从鸡圈里奔出来,兴高采烈地打鸣,这是它们下蛋后必不可少的行径。母亲就给它们洒一把米以为奖励。鸡蛋有时会蒸给我吃,大部分要拿到市集上换钱,积聚下来以备不时之需。直到如今我都很佩服母鸡的敛财本领,就是由于童年时的经验。做官后我每次下乡巡视,看见养鸡的百姓也一向是不吝夸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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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23-11-2 07:45:24 | 显示全部楼层
      从来都是门可罗雀的家,一下子来这么多客人,可想而知根本容纳不下,而且我也舍不得让他们挤破我家的菜园。好在前后几家贫困的邻居知道后,都兴高采烈敞开门户帮忙,以方便筵席的铺陈。几辆漆得乌黑油亮的轩车,停驻在院子里,华丽的车盖与我家那颜色黯淡的、由竹席改成的门帘形成鲜明的对比。浅陋的小人乍一看见这种情况,肯定会惊奇得张大嘴巴,信不过自己的眼睛。然而,在儒学盛行的大汉,稍微见过点世面的人都不会为此奇怪。虽然我一直在县学为人厮养,同窗中不乏骄横的富户公子,但稍微有点修养的世家子弟,都因为我平日学业的优异,对我尊敬有加。
      我同窗中一个叫左雄的,父亲名左博,当过县丞,家资百万,是当地望族。左雄本人一向才高,读书十行并下,过目不忘,为人也很倨傲,但在我面前,却从不敢略有骄色。空闲时他还经常驾车来到我家,和我畅谈律令和儒术。每次来的时候,他总是春风满面,告之唯恐不及地向我倾泻他新悟出的道理,可是在听了我的见解之后,又逐渐转为怅然,等到出门登车回家,已经变得神不守舍。后来我听闾里父老传说,有一次左雄回家,他母亲就气恨道:“看你这幅样子,是不是又跑到那洗衣妪家里去了?每次你去了回来,都是这幅鬼打蔫的模样,我屡次告诫你不许去,你总是不听。那洗衣妪的儿子就算才高,可是家贫如洗,你又怕他作甚?”他父亲倒是开明,劝解妻子道:“何家那童子,以后绝非凡庸,他母亲现在帮人洗衣,只怕将来有一天,大家求着为她洗衣也不可得呢!”左雄也对他母亲叹息:“阿翁说得对,我每次去找何敞,总以为苦学数旬,大概可以比得过他了。哪知见面一谈,这数旬间,他的学识比我又不知长了多少倍,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啊,唉!”
      这些传闻让我有些得意。我一向认为左雄读书有个问题,勤奋有余,思考不足,也就是孔子说的“学而不思则罔”罢。所以他虽然以富家能搜罗到更多的书籍,却不如我苦苦读烂一本,汲其精髓。现在我终于成功了,应验了左雄父亲的话,他那天特意让仆人扛了一整头猪,数缸美酒,专程来为我祝贺。
      母亲的脸兴奋得通红,站在门前,不知所措。已有里中的老妪纷纷上前围着她,说些称赞巴结的话。她不是一个善言辞的人,稍微见了生人就很局促,现在她终于不需要局促,终于熬出头了。一个太守府的决曹史虽然秩级不高,可是在郡府掾属中已经算是高等,按照一般升迁程序,一个人在太守府做官,必须从小史做起,通过干、循行、书佐、守属等几级,才能当上诸曹吏,独当一面,而周宣一开始就任命我为决曹史,这种恩遇,是不多见的。他这么看重我,一般百姓怎敢不倾力巴结?
      我看着母亲被水浸泡得发黄的手,暗中热泪盈眶,赶忙背过身擦掉。从今之后,我不要再让她劳苦,不要她再为任何人洗衣。她生性忠厚,帮人洗衣从不耍奸使滑,即使是冬日寒冷的时候,也可以一个下午浸泡在屋后的池塘冷水之中。好在她的手从不因此生冻疮皲裂,这大概是上天的眷顾罢。她从不让我沾冷水,我的手却每冬必冻,通红通红的,像血馒头一样,握不住笔管。想到我这回去了郡府,从此冬天也能坐在和暖的房间里做事,手不会再冻,心里就跳出一阵一阵的快乐,像脉搏一样。
      那次筵席还有个天大的喜事,让我永远不能忘怀。在喝完几爵酒之后,左雄的父亲特意把我叫到面前,开门见山,就说要把他的女儿左藟嫁给我为妻。我当时大吃了一惊,怀疑他是不是喝醉了,抑或在逗我开心。旋即我相信了,这不是取乐,我的地位和身价已经全然不同。虽然左家家资百万,他本人也当过县丞,但那算什么,我现在是太守府的决曹史,才二十岁,青春年少,过不几年升到功曹史,乃至升到县令,甚至最终升到太守都不是不可能。我有这个信心,他也应该有。
      我兴奋得心怦怦直跳,我知道这不是做梦,因为人在做梦的时候,是从来不会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的。它都是直来直去,不管快乐还是忧伤,都是在陡然的梦醒之后得到证实。我很想把母亲叫到房间去好好问问,让她告诉我我的父亲乃至大父,生前到底积过什么阴德,当然我更想和母亲一起分享这个喜悦。我要告诉母亲,自从三年前见到左藟后,那个女子就一直是她儿子梦中日思夜想的人,只是她儿子平时从来不敢表露。
      左家也住在居巢城中,和我家只相隔两个里,之前受左雄的邀请,我曾经去他家造访过几次,但从未见过左藟露面,直到那个春日的下午。
      那天大约是日仄时分,我从县学烧完饭打扫好一切回家,路过左雄家所在的高阳里,顺便去找左雄借书,进门时,见院子里阒寂无人。我有些犹豫,又渴望看书,不想白来一趟,于是径直上堂,谁知突然从旁边厨房里窜出一条黑狗,两眼喷射着炯炯凶光。我当即呆住了,它盯着我看了片刻,感觉我应该是个好对付的人,于是迅疾向我扑来。那狗长得既大,我又素来怕狗,吓得哇哇怪叫,转身往院门狂奔。这时听见楼上传来一声清叱:“阿卢,回来。”那狗听到唤声,倏然停步。我吓出一身冷汗,抬眼向楼上望去,见一个小女孩轻盈地站在那里,年可十二三岁,倚着栏杆对着我笑。她头上盘着松松的云髻,两缕垂髫遮住两边的脸颊,脸颊洁白,上身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短襦,下身穿着一条绿色的縠纹长裙,衣袂飘飘,宛若神女,我一下子看得呆了。
      “你,是不是叫何敞?”她的声音真好听,娇慵柔媚,在我耳中不啻仙籁。我在鹄奔亭见到萦儿的时候,之所以会那么关心,大概就跟阳嘉元年三月庚辰日仄时看到的这个画面有着莫大的关系罢!
      我望着她,眼睛一眨也不肯眨,只知道不断地点头。
      她还是盯着我笑,又道:“你来找我阿兄罢?他陪我阿翁阿媪去县廷了,县令家有喜事,请他们去飨宴呢!”
      “那,你怎么不去?”我听见了自己稚嫩的声音。
      她道:“我不喜欢那种场合,评头论足的。你既然来了,就不要走,陪我玩玩六博罢。”她竟然对我发出邀请。
      我一阵眩晕,这个小美人请我陪她玩六博,那自然千愿万愿!我都不知道怎么措辞,只是越发重重地点头。她喜道:“那你等我下去。”说着转过身离开了栏杆。
      我呆呆站在院子里的屋堂下、门楹间等她。那只叫阿卢的狗仍一直望着我,不离不弃,还不时地狺狺低吼,摆出一幅恐吓的表情。我头皮发麻,感觉度日如年,好不容易,听见楼梯上环佩叮当,她下来了,抱着两个漆盒,道:“你来屋里罢,我们坐着玩。”又转面叱狗:“阿卢,下去。”那狗不甘心地朝我叫唤了两声,摇晃着蓬松的尾巴,垂头丧气地转到屋后去了。
      我跟着她走上堂,心里七上八下,跳个不停。她招呼我坐,放下了漆盘,径直走到后堂,鼓捣了一阵,一会儿给我端上来一壶热腾腾的茶,又给我倒上,我这个大孩子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做这些,竟然不知道帮忙。她斟好茶,对我盈盈一笑,才打开漆盘,拿出一个六博棋盘,和十二根竹筹,嘴里还不忘招呼我:“你别拘谨,快喝茶……我叫左藟,你知道罢?”
      我激动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茶香沁入心脾。我点点头,又摇摇头,鬼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左雄又没跟我说过。我又偷偷瞧她的脸蛋,瞧一眼又赶快飞开目光。她倒不在意,继续整理棋盘,说:“像你这样博学的人,六博一定也玩得很好。”
      我心里又是一阵惊跳,她说我博学,看来对我还真有些了解了。是左雄告诉他的罢,我心里暗喜,嘴上却说:“岂敢,我只是会玩一点。”其实六博我倒是经常玩,这游戏也不需要什么技巧,掷琼还要点运气,但我就是爱玩。
      “你要白还是黑?”她睁大眼睛问我,那种好像惊诧的表情尤其可爱。
      “都可以。”我回答。要白棋还是要黑棋,都没有什么重要,关键看谁先走第一步。
      最后的决定是我执黑,让她先掷琼。可惜的是,我们才下几步,就听见院门哐当响了一声,一辆辎屏车驰到了院子里,透过前堂的门,我看见驭手下车,掀开车的后帘,前六安县丞左博夫妇两个和我那位同窗左雄相继走下车来。左藟叹了一声:“真不巧,阿兄回来了。”随即就站了起来,疾走到堂前去迎接家人,我也赶紧站起来,随她趋到门口。
      那天向左雄借了两卷书,我就回了家,脑中不断回味左藟和我说的每一句话,一种莫名的兴奋和骚动溢满了整个心胸,一下子觉得喜悦,一下子又觉得失意;一下子想她哪句话有深意,一下子又怀疑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够得体。回到家,吃饭的时候,我也忍不住跟母亲提到左藟,当然语气是漫不经心的,好像只是顺口说说。没想到母亲却知道她:“你说左家那女孩,好像挺美的是罢?”
      我道:“母亲你怎么知道,我看着还不错,不是很美罢。”
      母亲看着我的眼睛:“我给人洗衣,见临近几个里的阿媪,很喜欢议论曾经见过谁家的男女公子,还议论谁家的公子和女孩英俊漂亮,最后都推左家那女孩为第一。”她又望了我一眼,好像也漫不经心道,“要是你将来有出息,能娶到这样的女孩做妻子就好了。”
      我脸上顿时发起烧来,感觉母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猜测人心理的能力却非常之强,经常让我惊叹。我赶忙用其他的话岔开,但那天晚上,我辗转没有睡着,左藟的影子怎么也驱散不掉,或者说我不忍心驱散。我幻想了种种和左藟在一起的场景,我一厢情愿地让她爱上我,然后我们又因种种原因产生误解,最后我总是对她说:“可能是我配不上你,你该嫁一个更有钱的公子。”之后我被自己感动得流下泪来,我希望她看见我的泪水会心软,重新回到我的身边;或者她本来就离不开我,不管误解怎样,最后她总会屈服。就算暂时不屈服,将来她也会为之后悔,错过了像我这样爱她的优秀男子。为了自己幻想的爱情场景流泪,不独独是那天晚上,而且成为我后来乐此不疲的一种享受!
      白天由此经常会没精打采,有时想她想得痴了,也会忍不住找借口去左雄家,然而去了几次,竟再没见到左藟。我当然不好意思问左雄,生怕他误会我想高攀,我只是暗暗想,假如有一天真的能够发迹,能娶到左藟为妻,那让我当天死了也愿意。光武皇帝说:“仕宦当至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我没有那么高的愿望,如果不当官能娶到左藟,人生就已经没有白活。可是我也知道,在大汉的天下,像我这样的家境,不当官就什么也没有,又怎么能配得上左藟?婚姻,真是何等功利的事,有怎样优秀的女子,就该嫁怎样优秀的男子。一旦身份相差远了,夫妻之间也不会长久。光武皇帝如果一辈子只做执金吾,那么,他和阴丽华一生都会夫妻和美;可是后来他成了皇帝,她也只有被抛弃一途了。
      我的思绪总是像风一样,自己也抓不住,好在最后还能够凛然回到现实,想到这样思念实在太无意义。紧要之务还是该操心自己的学业,光慕恋人家就像平地欲起楼阁,毫无可能。我一次次这样告诫自己,可恨脑子不听使唤,总会不由自主去想。我爱极了左藟,要得到她,只能想办法脱于贫贱,这点倒不难,我对自己有信心,可是真的要快,要是她已经长大成人,而我还是贫贱如故,所有的思念都会变成对自己的嘲笑。我都不知道那天在周宣面前长篇大论,是不是有对左藟的慕恋给了我勇气的因素在内!
      现在,我终于成功了,不需要我厚着脸皮请媒妁去提亲,左博竟然主动说要把左藟嫁给我。天哪!这幸福来得突然又不突然,上苍待我何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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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2 07:45:56 | 显示全部楼层
    九 蛮侯说盗墓
      这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可惜这种幸福只如电光般闪了一瞬。那之后我官运亨通,几乎连年不断地升迁,短短十几年,从一个人人鄙弃厌恶的蓬户童竖,变成了一个连列侯贵戚都束手慴息的司隶校尉,有如此的荣宠,我都找不回那样的快乐。我也有的是机会接触美貌的女子,可她们都不能像左藟那样,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以她风姿绰约的神仙之姿,牵动我少年时纯真的情怀。我早已变得老气横秋,看什么都不合时宜,终于触怒了权贵,被贬到了这遥远的边郡。
      “使君,蛮野之人不知忌讳,如果寡人有什么话说得不够妥当,让使君有所不快的话,还望使君见谅。”苍梧君的话把我从往事中唤醒了,我依稀觉察到自己眼角湿漉漉的,忙抬手拭去,嘴上应道:“君侯多心了,我不过因为君侯的话,想起了少年时的一些事,多少有一些感慨罢了。”
      苍梧君的脸色变得郑重,道:“没想到使君是个如此多愁善感的人——总之还是寡人的不是啊!”
      我道:“请君侯不要客气,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如何?”
      我们走到楼阁上落座,苍梧君道:“既然私下谈话,我想,我们就不需客气了。我今天之所以特地赶来广信参加这场盛会,一方面是因为久慕使君的声名,知道使君刚直不阿,多谋善断;一方面的确是有事相求。”
      我看着他严肃的面孔,暗暗奇怪,像他这样的封君,在这个地方可以说是呼风唤雨,朝廷派来的刺史、太守都要看他的脸色,还有什么需要我这个新来的刺史帮忙的?
      他继续道:“使君大概不知道,汉兴以来,苍梧君这个爵位传到我,已经经过了六代。家父在六年前病殁,当时皇帝陛下特意派遣使者持节护丧事,并赐予东园温明秘器,黄肠题凑,发郡兵二千穿复土,可谓荣宠无比,像我这样的蛮野小君,心中的感激之情是可以想见的。不过去年我偶然发现,家父的陵寝竟然已经被盗。盗贼从陵园外打了一条隧道,穿越陵园外墙进入墓室,神不知鬼不觉,将家父的随葬宝物盗得干干净净。就连家父的遗骸也被盗贼从玉棺中拉出,脖子上缚着绳子,一直拖到陵寝前室,骨骼散落了一地。我亲眼看见这个场景,气得五内俱焚,当时就派人到广信,禀告前刺史窦光。谁知窦光不但不理,反委婉说我有监守自盗的嫌疑。我一怒之下,派人乘邮传驰到洛阳,上书皇帝陛下,请求皇帝陛下为我做主。幸得陛下圣明,诏书征回窦光,派来了使君。我打听到使君的经历之后,非常喜悦。我想,有使君这样的能吏帮忙,一定能为我曹申冤了。”他说到被盗的时候,脸色变得紫胀,显然是悲痛愤怒已极。
      他这番话让我大吃一惊,作为一个朝廷大吏,如此重大的事,我竟然毫不知情。我万万没想到前刺史窦光之所以在我接任之前就离职而去,原来是早早接到了朝廷的徵书;也万万没想到自己来到苍梧,还要承担这样的一个责任。我立刻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交州虽然沐浴大汉王化两三百年,究竟和内郡有些不同,通常那些对于内郡很寻常的律令,在这里就显得苛刻,执行不下去。这里的人,似乎对律令有一种天然的反抗性,这当然有他们野蛮朴愚不识王化的原因。像这样的一件事,如果处理不好,惹得苍梧君生气,由此导致他的族人造反,那自己这个刺史就当得不合格了。驻扎在广信县的汉兵虽然有两千多人,看似兵力强盛,且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可相对于整个州的人口来说,究竟还是少数。要是惹得当地人起兵造反,只怕我仍仅剩下仓惶逃窜一途。到那时,我很快会被槛车征回朝廷,斩首洛阳市。我霎时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突然贬到交州,表面上他们夸奖我是能吏,擅长治剧郡,实际上却是借刀杀人。窦光那个人我虽然不认识,但我听说他一向擅长谄媚,每年都要将合浦郡的珍珠,像稻米一样送给大将军梁冀,梁冀当然不会惩罚他。
      我知道自己落入了圈套,可是怎么办?难道我能向洛阳哭诉,请求给自己换个官职吗?我静下思绪,心中又莫名升起一丝骄傲。想我何敞也不是平庸之辈,这点事未必就难住我了。而且我应该对得起苍梧君赋予我的信心,他对我之前的治绩如此了如指掌,称赞有加,我岂能让他失望?那不是证明我徒有其名吗。如果我捕获了盗墓贼,一定能让他尽扫悲愤,以他这种身份,只要肯向朝廷请示对我进行嘉奖,那我重新回到洛阳就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我心里仍有些发紧,这也是每次我将接手一件新狱事之前的固有感受,我既自信自负,又担心天不佑人,虽然我认为只要细心努力,就很难会有做不成的事。但是万一,这件事就是办不成呢?
      “君侯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努力,想方设法为君侯捕获贼盗。不过在此期间,希望君侯能抚循族人,维持交州的太平。”我想了想,艰难地吐出了上面的话。
      苍梧君喜道:“还是使君通情达理,其实我也不强求使君,如果使君能够尽力,即使不能捕获贼盗,我也会心怀感激,无话可说的。只是前刺史窦光所为,实在让我和族人们愤懑。我曹虽然身为蛮夷,却也并非不讲道理,使君在交州呆久了,就一定能明白的。”
      我心底瞬时轻松了起来,看来他确实厚道,并不要求我一定成功。没有这种压力,反而有助于我的沉潜思考。尽力而为,那是我的风格,有什么难的。我道:“君侯怎么会发现前苍梧君陵寝被盗的呢?”
      苍梧君道:“这个说来也很偶然,有人在集市出售玉器,我府中的仆人发现有一个玉壶像是先君所有,之前已然殉葬了。故此怀疑陵寝惨遭盗掘,我当即赶赴寝园察看,才发现果然如此。而那个出售玉器的竖子却逃得无影无踪,线索因此中断,让我好生郁闷。如果使君能捕获贼盗,不惟先君的在天之灵,我和一家老小都会对使君感谢不尽的。”
      “哦,我想去陵寝内勘探一下,不知可否?”我提出了一个请求。
      他欣喜道:“无任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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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2 07:46:14 | 显示全部楼层
    十 端溪访冢丘
      我随着苍梧君来到端溪县。苍梧君家族的陵寝就位于端溪县附近的七星岩下,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豪华的陵寝,不愧为一个封君。整个陵寝位于地下五丈多深,简直就是用巨大的石块砌成的一个宫殿,宫殿用层叠的长条石封住,每块石头都有上千斤。盗贼在长条石的端部凿了牛鼻形的凹槽,然后用粗绳穿过凹槽将条石拉出,可谓费尽心力。我向来不愿接触坟茔之类的场所,以为阴暗不洁,那些匿名的盗贼们当初在这狭窄的墓穴中繁忙操作之时,难道心中不会有一点恐惧吗?
      整个墓室有前堂,有后寝,有东西耳室,还有厕所和浴室。每块石头都打磨得平平整整,而且用阴线和浮雕的手法镌刻着中原流行的画像。这些画像按照不同的功能,叙述着不同的内容。比如说,构成前堂的四块,南面两边对称镂雕着窗棂,窗棂下浮雕着神荼、郁垒的画像,这是传说中两个捉鬼的神灵,有了他们,鬼怪就不敢进屋(为什么人自己成了鬼,反而怕鬼,这点我不通)。后寝的墙上则刻着伏羲女娲,牛郎织女,以及萧史、弄玉吹箫自乐的画像,也符合寝房的风格。一条条黄色的长石整整齐齐纵向堆砌在寝房的四周,都是一头朝内,环护着正中的一具玉棺,虽然豪华,在灯光下却显得幽暗惨淡。我转身看着苍梧君,道:“请君侯多点起一些蜡烛,将室内照得越亮越好,我要好好勘探一下。”
      苍梧君解释道:“寡人虽贫,倒还不在乎几支蜡烛。只是石室中狭小,点多了蜡烛会令人窒息。”
      我想,这大概是蜡烛的火焰气味浓烈,让人不能呼吸的缘故,于是说:“也罢,这两支蜡烛也勉强够用了。”
      举着蜡烛,我蹲在地下一寸寸搜寻,墓室中的空气非常潮湿,黄肠石看上去也都湿漉漉的。整个墓室都铺着地板,下葬时间虽然过去了仅仅六年,地板却已经腐烂得差不多了,处处可见黑洞,露出下面硕大的空心砖。被盗之后,墓室没有经过整理,基本保留着原样。地板上洒满了残碎的玉片,可能来自墓主身上的金缕玉衣。连接玉片的金丝都被盗墓贼抽走了,玉片品质一般,他们知道不值什么钱,懒得理会,但是随身入棺的玉佩、玉璧之类,因为玉质优良,做工精美,他们倒没有客气,将之席卷一空,放置在玉棺附近的一些铜质和玉质的食器、酒器,也同样没有幸免。我搜寻了一遍,什么像样的东西都没有,唯一有点价值的是我从地板的朽洞里发现的半枚玉佩,玉质晶莹剔透,雕琢之精致也非同凡响。从它的形状推测,大概是一条龙的尾巴部分,但是端口处相当齐整,不像是在混乱中猝然踩断的,临近断口处,还可看出有两个均匀的细孔,非常奇怪。
      我将它递给苍梧君,苍梧君惊喜交加,啧啧连声:“应龙佩,它是先君最喜欢的一件玉佩,当年整块玉从一个和田商人手中购得,先君特意招募了中原工匠,费了五年功夫方才琢成,先君平时都舍不得拿出来,只在重要场合,需要穿朝服时,才偶尔佩戴。可惜有一年,先君不小心将它摔在地上,从尾部摔断,后来又找了一个中原工匠,用黄金打制了一个环钩,将断裂处接续起来。你看,断口处的这两个细孔,就是为了方便黄金环钩的嵌入而雕镂的。先君临终时,嘱咐我一定要将它殉葬,没想到会遭此厄运。这尾部一截,大概是盗贼抢掠的过程中,将玉佩再次从环钩处扯断掉落的罢。”
      我又把那半截玉佩放在手上把玩,心里也连呼可惜。墓室里的确非常狭窄,我借着蜡烛光细细看着四壁,突然大吃了一惊,我看见刻在壁上的神荼、郁垒突然对我咧嘴笑了一下,笑容相当诡秘。他们守候的石门之间,飘出一个女子,披头散发,全身裙襦雪白,迎头向我怀中撞来,我不由自主地怪叫了一声,将手中蜡烛一扔,退后了两步。虽然墓中寒凉,背上冷汗倏然冒出,苍梧君赶忙扶住我道:“使君,你怎么了?”
      墓室中更黑暗了,我觉得呼吸不畅,使劲晃晃脑袋,发现壁上神荼、郁垒的画像纹丝未动,心想自己刚才可能眼花了,又不好意思跟他说刚才的所见,只好回答道:“没什么,只是有点气闷。”
      苍梧君道:“墓室狭小,点上蜡烛更是熏人。使君刚才又蹲在地上太久,可能导致血脉雝结,不如暂且出去透透气?”
      我想也没什么可以发现的,于是点头答应。一行人簇拥着我到了前堂,这里感觉好一些,我驻足看了看,也没有发现什么,只有筵席几案尚在,虽然色调已经黯淡无光了。苍梧君解释道:“我只把先君的遗骨重新殡殓了一下,其余的东西概未动过,就希望它能保持被盗后的原样,方便使君勘察,以发现线索。”
      我点点头,又顺便走进两边的耳室。耳室比主墓室还要狭小,勉强能直起腰,头顶几乎贴着耳室壁了。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寻常陵寝的耳室都是储藏器物的,但是这两个耳室中,各放着两具漆棺。我询问地望着苍梧君,他知道我的意思,说:“使君可能有些不解罢,我们苍梧的葬俗和中原颇有不同。先君殁后,几个夫人哀痛不胜,相继自杀以殉先君,寡人于是把她们棺殓,破例随先君一起安葬于此。”
      他的语气中有一种掩饰不住的骄傲,好像这四个女子能葬在此墓中是一种殊荣。这算什么殊荣?一个人死了,厚葬薄葬又有什么意义?我向来不信人死后可以升天的说法,也不相信死人还能继续享用随葬的车马财物。人无论贵贱,死了就都是一样的。蝼蚁尚且贪生,不到万不得已,谁又会自杀?那四个薄命的人,显然是被迫殉葬的。这种荒鄙野蛮之地,果然不沾王化,当今圣天子地位尊崇,比他一个小小的苍梧君高贵何啻百倍,可是也从不曾逼迫婢妾殉葬。他们这些蛮人,真可以说是为所欲为了。
      “这些棺木里的葬具没有被盗么?”我问,因为我看见一具棺木的盖上有明显的斫痕。
      他道:“当时全部被打开,里面的随葬物品一盗而空。我觉得这样让棺盖大开,对四位太夫人不敬,才让人合上的。”
      “尸骨没有遭到损坏罢。”我问了一句,我知道有些盗墓贼喜欢凌辱女性尸体。
      他迟疑了一下,生硬道:“还好,没有。”
      我又举灯在地上认真照了一遍,这次在棺木后面发现了一支鎏金的发钗,尾部打制成凤鸟形,从做工看,似乎算不上如何精致。我把金钗递给苍梧君:“这是府中的么?”
      苍梧君的脸色似乎有些异样:“应该是罢,大概是贼盗洗劫棺中随葬物品时,不小心遗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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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2 07:46:4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 金钗讯巧匠
      我在苍梧君住的群玉城玩了两天,如果单纯是来游玩的话,那就太舒服了。群玉城的景色好得令人不可思议,整个城建在半山之上,距平地起码有十几丈,耸楼桀构,重檐叠榱,填塞山脊。驻足楼顶,面前白雾缭绕,若在天上。城前的山脚下是片大湖,湖水深碧,看一眼都能消人清暑。湖的一侧则是怪石嶙峋的七星岩,苍梧的山,表面都是树木碧绿葱茏的,独有这座山颜色黯淡,呈青黑色,上面不均匀地铺了一层矮小的灌木,好像巨大的盆景。岩下湖畔则堆积着雪白的碎石,湖水时复荡漾,愈增其素净。上下黑白交相辉映,炫人眼目。偶有野人吟讴回旋山间,恍如天籁。我抚摸着群玉城的城墙,吹捧道:“君侯家族真会选地方啊,如此美景,只怕神仙来了,也不肯离去。”
      苍梧君似乎也很得意:“我请了几个你们中原的文士来题咏,他们一致给我的城取名为群玉城,说是西王母在昆仑山上所筑。”
      “完全当得起这个嘉名。”我抚摸着栏杆,栏杆石色碧绿,上洒着星星点点的黄色斑纹,像黄蜡一般,摸上去清凉滑腻。
      “使君大概不知道,我这群玉山上的石头,琢成砚台可谓佳品。”苍梧君好像怀才不遇似的叹道,“可惜你们中原人只知道烧瓦磨墨,那瓦砚粗糙得像农夫的手掌,再好的笔豪,也经不住这样的消磨啊!”
      我笑道:“既然如此,使君为何不雕琢一块,献给皇帝陛下?如果皇帝陛下喜欢,还怕你这石头无人欣赏吗?”
      苍梧君挤了挤眼睛,摇手道:“不好不好,只怕皇帝陛下用得畅快,下诏拆了我的群玉城。我刚才只是开个玩笑,使君千万要对之保密啊!”
      唉,他虽然四十岁了,却像个孩子。我跟他继续谈起正事,要求他多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竭尽所能,破解这起盗墓狱事。他握住我的手,又恢复了成人的模样,道:“只要使君费心,我倒不拘早晚。我只怕你们的官吏虚与委蛇,只知道要钱,不肯真正办事。”
      我大笑:“如果这件狱事不破,我一文钱也不要君侯的。”
      两天的好吃好喝款待之后,我离开了端溪。回广信的路上,我一直在思索这个案件,听龚寿说,苍梧郡路不拾遗,民风纯朴,而且蛮夷大多是苍梧君的族人,谁会跑到端溪去盗墓呢?眼下案件要有所进展,大概只有寄托在这半截玉佩身上了。我拿着那玉佩发了会呆,思绪又走开了,像疾风般被刮到了二十多年前,在左家的院庭内,我凝神聆听左藟环佩叮当下楼时的情景。这个情景让我百思不厌,没有这种体验的人,绝不能有所理解。那曾经让我多么迷醉的岁月!人活在世上到底为了什么?自从我失去了阿藟之后,就时常这样想。我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我原以为阿藟就是我那天下午见到的样子,出生于官宦人家的她,从小受了儒术的熏陶,知道敬顺长辈,体贴夫君。是的,这一切她都无亏,这个十五六岁的女子,展现了和她年龄丝毫不符的婉顺温淑,只是当我们私下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展露出她性格中的另一面,有时会不经意地嘲笑我:“我从未见过像你这么邋遢的人呢。”
      刚开始听到她这么说,我还不在意,像我们这种蓬门荜户出身的人,不是喜欢邋遢,而是没有不邋遢的本钱。我们买不起那种精美的桃枝席,铺不起那种精美的栎木地板,用不起那种华丽的楠木几案,当入眼的一切东西都是那么粗糙时,心也便变得那么粗糙了。阿藟,这样一个富贵家庭出身的人,怎么能理解我们这种人的生活!
      当然我并不生气,反正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了,说说又怎样,于是也揶揄她:“当年鲍宣鹿车载妻回乡,人家妻子也没嫌鲍宣邋遢啊!”
      鲍宣是渤海郡人,出身贫苦,从小跟从大儒桓荣学习经义,桓荣对他非常欣赏,把自己的女儿窦少君嫁给他,并赠送很丰厚的嫁妆,鲍宣却拒绝了,并对窦少君说:“你这人生来富贵,锦衣玉食,我不敢高攀。”窦少君道:“家大人以先生德行修明,所以让贱妾侍奉先生的起居,只要先生不嫌弃,一切惟命是从。”鲍宣于是笑道:“你能这么想,那就太好了。”桓少君于是把华丽的衣饰全部摒弃,穿着粗麻短衣,和鲍宣一起挽着鹿车回家,刚拜见完鲍宣的母亲,就提着瓮去汲水。这种仁孝的名声传遍大汉的天下,朝廷曾编成《列女传》,命令天下乡学把她作为表率宣教,左藟自然也不会陌生。
      她用手刮着自己的脸蛋道:“羞不羞,你又不是鲍宣,人家最后可当了司隶校尉。”
      我笑道:“你怎知我以后就当不到司隶校尉。”
      “你就自吹自擂罢,要我像窦少君那样,你先当上司隶校尉再说……对了,等你当上司隶校尉,我们就有的是仆人,哪用得着我亲自汲水?”
      “正因为现在没有足够的仆人汲水,所以才要你学习窦少君啊。”我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软绵绵的,这样娇嫩的妻子,才二八年华,我怎么舍得让她汲水,不过是嘴巴上打趣罢了。
      她也笑了:“你要是真疼我,这些事就该自己做。或者就让我父亲赠给我的僮仆去做。父亲把我嫁给你,可不是给你当箕帚妾的,你要是鲍宣那样的人,我死活也不嫁。”
      “我是怎样的人啊?”我追问她。其实像鲍宣这样矫情的人,着实有些无耻,自己这么贫困,偏偏还假装清高,让娇妻跟着自己受苦。对类似假模假式的儒生,我一向鄙视之极,他们遵循的所谓道德,很多都狗屁不通,不过是一种沽名钓誉的手段罢了。鲍宣让新婚的妻子去汲水侍奉他老娘,可能就想博取个“孝”的名声罢。我一向认为,“孝”这种东西,比起其他道德来,尤其经不起推敲。对自己的母亲,我一向是很尊敬的,如果能够,我会尽一切能力去让她喜悦,这是我发自天然的一种感情,一个狗屁“孝”字根本就概括不了它。难道,一直将我抚养大的人,我需要别人来教导我怎么去尊敬她吗?我的父亲早就死了,对于他,我没有一点怀念,这大概就是儒生们所说的不孝罢。可是,我并不为此有一丝的负疚,反而觉得儒生们的如丧考妣的丑态十分滑稽。我就是这样认为,有时候我很自信,因为我的感觉常常不会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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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2 07:46:58 | 显示全部楼层
      “你有些方面不错,不矫饰,真诚,但就是有一点,不懂得疼爱人,照顾人。”她道。
      啊,她的话让我惊讶,怎么会这样,我自问虽然不是能够舍生取义的人,但不乏深厚的同情心,和对强横的愤恨。“你自己不知道罢了。”她说,“有时我说,我的肚子有点不舒服。你就会轻描淡写地说,谁没有个肚子痛的时候。虽然我真很痛的时候,你会很慌张很体贴,可是你之前的话和行为,却还是让人心寒。”
      我默然了,这大概是的罢。因为家贫,虽然母亲也关心我,但不能像那些富家子弟那样,被照顾得无微不至。记得每次在县学宫,一旦下起雨来,很多同窗的父母或者家仆就带了伞来接送,我是从来不指望这些的,只能站在窗前等候雨停,或者发足科头跑回家去。一个从小没有享受过爱的人,自然也不懂得爱别人。连嘘寒问暖,有时都觉得是酸文假醋,而这些,在阿藟这样出身,这样从小就受到僮仆环绕保护,受到父母关怀煦妪的人看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我一路就这样想着旧事,想着案情,看着风景,第二天就回到了广信。进了刺史府,天色都黑了。耿夔还在署里做事,这次去苍梧,我只带了任尚,把耿夔留在府里。他见我回来,赶忙过来拜见,向我禀告了我不在的这些天有些什么公事,大部分是小事,只有一件都尉府的文书,还算比较重要。
      “拿文书给我看。”我对耿夔道。
      文书的内容也没什么特别,是合浦郡递交的关于今年所采珍珠数量,以及如何向洛阳输送的簿册,需要我这个刺史审核。我看了一下,发现今年输送的珍珠数量为五万颗,对这个数字我没有什么概念。在洛阳的时候,我曾经听说过合浦输送珍珠的事,具体情况却不了解,无从比较。于是我让耿夔找来几个老成掾吏,询问此事始末。那几个掾吏说,今年的数量比往年增加了一万颗。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为什么要增加?”掾吏们当然答不上来,建议我发文书询问合浦太守张凤。又说张凤虽然只是太守,却和大将军梁冀有着亲戚关系,我应该客气点。虽然这些话让我不喜,但知道他们也是为我好,也就不说什么了。
      我把簿册批复了一下,问了几个问题,吩咐明早送到合浦,然后屏退众人,和耿夔说起这次去端溪县的所见所闻,问他有什么看法。耿夔想了想,道:“下吏以为,可以盘查一下全郡的玉器工匠和金银匠,问问是否有人见过那半枚玉佩和那支金钗。尤其是那枚玉佩,雕琢得如此精美,只要稍有经验的工匠寓目过,就一定不会忘记。”
      这个方法我也曾思索过,只是觉得希望不大,原因正在于耿夔所说的理由。玉佩如此精致,又只有半枚,一般玉器工匠见了之后,确实很难忘记。贼盗也不是傻瓜,岂会想不到这层?又岂会轻易拿出去买卖?我于是摇摇头,道出了自己的疑虑。
      耿夔仍旧坚持:“夔在洛阳的时候,听说玉匠和盗贼一向狼狈为奸,盗贼盗得玉器,经常通过玉匠销赃,苍梧郡的玉匠,未必就会比洛阳谨愿些。”
      “既然如此,那些玉匠又怎肯出卖和他们狼狈为奸的贼盗呢?”我道。
      耿夔笑道:“那就要看使君的手段了。”
      我也笑了:“也好,那你明天就把广信县的玉匠和金银匠给我全部找来,盘问一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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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2 07:47:22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二 天涯多侣俦
      第二天朝阳初上,金灿灿的射入府庭,耿夔就报告说,把能找到的人都找来了,应该没有遗脱。我进完早食,来到刺史府堂前。院子里大榕树下已经坐满了人,个个眼光木然,也不互相说话,像一群呆鹅。耿夔大叫一声:“使君到!”那些鹅都慌忙立起来,紧走慢赶地跑到我面前,好像我送来了饲料。他们满脸堆媚,拱手弯腰道:“小人拜见使君!”
      我语气和婉,跟他们客套了几句,开始进入正题:“作为初来交州的刺史,刚才是我和诸君之间的家常言谈之欢。现在,我要和诸君谈国家律令。我想问诸君几个问题,诸君必须一一老实回答,倘敢撒谎,被我查出,将全部下狱。”
      他们立刻收起了刚才还肆意张扬的谄媚笑容,面面相觑,不敢说话。庭院四周都是披着红色军服的士卒,执盾持矛,形容严肃,这种威势足以震赫他们。我现在的身份是一州刺史,只要我愿意,连县令都可以收捕,何况这些普通百姓。如果我要杀他们,只要随便给他们安个罪名,他们岂会不知道厉害。
      耿夔在一旁补充道:“我想诸君大概还不了解我们使君的治事风格。使君当年为丹阳令的时候,丹阳百姓间流传有四句歌谣,叫做‘宁见乳虎穴,不入丹阳府。嗟我何明廷,安可逢其怒’。我们使君一向仁厚待人,但最恨身受蒙蔽。二十年来,凡是胆敢欺骗使君的人,几乎都有死无生,诸君切切不可轻慢。”
      工匠们的脸色转而变得惊恐。我在丹阳任县令的时候,百姓中确实流传过这么一首歌,但既然他们私下也称我为“明廷”,想必认为我至少不算昏庸罢。我捕人入狱,一般都会先查到确凿证据,不是重狱,我一般不亲自过问,所以一旦经我的命令入狱者,能活着出来的就不多。但我最后也因为这首歌遭到扬州刺史的劾奏,差点下狱治罪。幸好当时已经升任三公的周宣为我辩冤,皇帝派使者专门下来查了我的案牍,发现我并没有枉杀一个,顶多有点不够宽厚罢了,也就赦免了我,只让我免职家居。我走后不久,丹阳县秩序大乱,县决曹掾的儿子强奸杀害一名平民女子,女子之父兄亲戚去县廷喊冤,反被诬陷为攻击县廷,县令纵卒将其父亲打成残疾,母亲打成疯癫。由此引起公愤,百姓齐聚县廷,焚烧府库,县令遂上书郡府,要求派郡兵镇压。郡守不敢自专,文书请示朝廷,在周宣的提醒下,朝廷才想起我的功效,重新起用我为丹阳令。我到任后,百姓都夹道相迎,哭诉新县令的颟顸无耻,新掾史的胡作非为。我下车伊始,当即系捕了前县令任用的大批狱吏,审讯之后全部下狱,按照罪行轻重一一处置,杀了十多人。丹阳百姓大喜,很快重新恢复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景象。
      现在,面对这群工匠,我觉得还是应该恩威并施,毕竟杀了他们也没什么用处,关键得从他们嘴巴里掏出有用的东西。我对他们说:“诸君放心,只要不欺蒙刺史,刺史是不会亏待诸君的。”
      工匠们连连下意识地点头,像鸡啄米一样。
      让我沮丧的是,玉匠们看过那半枚玉佩之后,在夸奖的同时,都表示从未见过。他们个个拍着胸脯发誓,凭着他们干这行十几年的敏锐,如果见过类似精美的玉佩,一定会记忆犹新。从他们的目光中,我看不出什么破绽,他们的表情基本都算真诚,看来确实是一无所知。我只好叮嘱他们,如果有一天真的碰上了,一定要主动报告,刺史会重重有赏。
      那支金钗倒意外有些线索,其中一个金匠肯定地说,曾经有一个高要县的富户,委托他打制一批金器,其中就有这支金钗。我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问他是否有可能记错,他说绝对不会,因为他当时按照自己的习惯,在这支凤形金钗的颈部刻上过自己的姓氏,说着他指给我看。
      在阳光下,我看见那凤钗的颈部果然有一个细细的篆书“折”字,我问他:“你姓折,这个姓氏倒怪。”
      他道:“不瞒使君说,小人的大父姓张,因为有功被封在南阳郡的折县,官为司隶校尉,后来得罪了大将军邓骘,下狱死,子孙族人被贬苍梧。先大父为官时,因杀伐敢任,得罪了不少豪强大族。我们族人来到苍梧后,为怕人寻仇,干脆改以祖父的封地‘折’为姓氏,如今全族人都以为富人打制金银首饰器物为生。”说着他不住地慨叹。
      没想到这么一位貌不惊人的工匠,他的大父也曾是朝廷的列侯,当真让人信不过自己的耳朵。我知道交州一向是罪犯流放之地,这些罪犯有些并非普通百姓,而是中原的世家大族,没想到轻易就被我遇见了一个。触动了他家族的隐痛,我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同时又有一点亲切,因为他大父也当过司隶校尉,也因为得罪权臣遭贬,想到大汉江山如今被一伙外戚宦官肆意糟蹋,忠良齐遭陷害,流放边地,我就气沮不已。我平常还时时感叹自己的经历如此跌宕,比起他们来,我那点不幸又算得了什么?
      “你能不能记起来,这个叫你打制金钗的富户是谁。”我请他进屋,和颜悦色地问他。
      “使君,我得回去找一下。”他说,“一般大宗的活,我自己都会有记载的,因为这样可以清楚自己到底赚了多少,让自己快乐一阵。”
      可怜的工匠,我想时光要是倒退五十年,他们一家肯定还僮仆满院,锦衣玉食,除了官俸之外,每年都有折县丰厚的赋税作为补充。如今却沦落到连赚了一笔小小的金器加工费都能快乐半天的地步,实在让人不得不感叹世事的沧桑变幻。我点点头,道:“那好,你回去立即查一下,我等你消息。任尚,你亲自驾车,带这位折君回家一趟。”
      折金匠受宠若惊,腰弯得像引满的弓一样,真怕他突然对我嗖的弹出一支箭来。他道:“使君太客气了,小人自己跑去何妨。”
      我摆了摆手:“折君不必客气,我和君都是中原人,理应相互帮助。”
      庭中的其他工匠都用艳羡的目光望着折金匠的背影,我也目送他们离开,又把其他工匠请到堂上,道:“刚才我已经说了,诸君如果看到了另外半块玉佩,一定要立刻来府报告,我不会亏待诸君的。另外,我对诸君说的话,万万不可透露,连自己的妻子也不能讲,否则绝不轻饶。此事涉及朝廷大计,诸君绝对不可轻忽。”我又把耿夔叫到身边,对他耳语道:“你对他们讲讲我治理吏民的方法,让他们万不可心存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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