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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朦胧的晨光

[转帖] 《鹄奔亭》-一场离奇的盗墓案引出的历史悬疑小说(完结)-作者: 史杰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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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23-11-6 07:39:03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 携僚上高楼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苍梧郡的冬天,和中原大相径庭,我一点没有感到寒冷,连雪都没有下一片,院子里的花每天照样开得绚烂,在长年阴沉沉的天空笼罩下,总觉得是幅奇怪不过的风景。新年的前几天,广信城中愈发热闹起来,往常肃穆的刺史府门前大街两边,也变换了模样。各种各样的鲜花把街道几乎铺满了,只留下当中一条窄窄的过道,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这些花都是城外的百姓种植的,苍梧的新年有插花的习俗,家家户户都要买一束花回家插在陶瓶里,伴随他们度过新春。他们最喜欢的是桃花,卖的都是整条的桃枝,从树上直接砍下来的,主干上四向伸展出柔韧的枝条,上面星罗棋布地缀着已开或者未开的桃花,插在陶瓶里,宛如一棵小小的桃树,灌上水,它还会逐渐绽放。在许多黄泥夯筑屋墙的人家,屋里的一切都是晦暗的,独有这桃花的灿烂光彩,才能让他们稍微领略到一点做人的乐趣罢!桃枝是辟邪的,桃者,逃也,任是多凶恶的鬼怪,见了它就一定要吓得逃走。据说,万鬼之门就在东海度朔山的一株巨大的桃树下,桃树,因此成为鬼怪的疆梦。一年以前我都会觉得这很荒诞,但现在我想,它或许是真的。
      牵召、李直和一些郡县的属吏也一起来拜访我,恭请我去参加新年花市,在他们的簇拥下,我在花市上巡视了一圈,百姓们好像被训练好了似的,都纷纷举起鲜花向我致意,欢呼万岁。这种热闹的场面我很喜欢,往年这条街是不许搞花市的,因为让百姓在刺史府前喧闹,有损朝廷威严。我却最讨厌冷寂,特意命令广信市令把花市改到这里。在洛阳见惯了喧闹,到了苍梧很难习惯。和这里处处郁郁葱葱、玲珑暗碧的景象相比,人丁实在显得过于贫瘠。为什么草木生活得无比热烈的地方,人丁的繁衍却如此羞涩谦让和推三阻四,我想不明白。总之,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了一点洛阳街市的气氛,不由得百感交集。
      之后,我带着他们回到刺史府,宣布排宴,二百石以上的长吏可以把家眷带来,大家一起欢聚庆贺。广信也没有多少这样级别的官吏,除了我、牵召、李直,就是太守丞、都尉丞、县令、县丞了,县令我有印象,上次他特意跑来向我汇报鹄奔亭废置的事,我还记忆犹新。因为没话找话,我突然想起了许圣,那个在鹄奔亭见过的人,正是县廷的小吏,于是问他是不是知道这个人。不知什么原因,这时我似乎已经有了很好的心理准备,不怕接受一切莫名其妙的信息,我甚至准备听到他告诉我,县廷根本没有这个人,或者再问问县廷年老的掾吏,他又会回来告诉我,之前确实有这么个人,不过早在五六年前,或许更早,就已经失踪了,和苏娥一家的遭遇一模一样。那样,我见到的那个许圣也是一个鬼魂,我曾对他温言抚慰,推食食之,却不过是对一个可怜的鬼魂行了一回恩惠,说他可怜,是因为他当时饥馋落魄的模样,给我的记忆实在历久弥新。谁知县令这回毫不犹豫,说:“这个许掾,我当然知道,他家境贫寒,但长得非常俊美,做事也肯用心,经常自告奋勇代替其他掾吏出公差的,只为了多几钱的收入。不过很不幸的是,在半年前,大概是使君来广信不久,他突然自杀在家里,他只有一个母亲,难过得很呢。”
      这个回答,比告知他是鬼神更让我很意外:“为什么会这样?君肯定他是自杀么?”
      县令道:“说实话,我不大相信,只是这人向来老实,县廷的同僚无不喜欢他,他应该没有任何仇人,我就曾想提拔他,谁会去杀他呢?根本就没有理由啊。”
      我心中无端浮起一阵阴云,还想问下去,耿夔突然急匆匆进来道:“使君,太守和都尉的家眷都来了,使君要不要接见一下。”
      按照礼仪,我不能不接见,何况李直的妻子儿女,我还真想看看是什么模样。牵召的妻子和儿子牵不疑我还多少有过数面之缘,很快就应付过去了。他们刚下堂,李直的妻子龚氏和她才三岁的儿子李延寿就上来了。龚氏似乎对我有些敌意,行为举止倒是无可挑剔,认认真真地对我曲身施礼,言辞中却透露出些微的不满,她说:“今天初次来见使君,起初有些忐忑,不想使君并不是凶神恶煞的人嘛。”说着她就笑了起来。她长得身材修长,皮肤黝黑,五官端正,眼睛大而清澈,嘴唇饱满丰厚,甚至可以说有几分姿色。我虽然不算很好色的人,但见了长得好看的女子,总免不了有些好感,于是也笑道:“君曾从何处听说刺史长得凶神恶煞?”她道:“没有听谁说过,只是家兄前段时间被使君留在府中做客,让妾身五味杂陈。”这时李直走过来,打断她:“使君不过找你阿兄问点事情……还是把延寿抱来,让他拜见拜见使君罢。”龚氏道:“你自己难道没长手么,要我去抱。”虽然嘴上这么说,还是扭身去了。李直不好意思地对着我笑笑。
      一会儿,一个奶妈抱着李延寿跟在龚氏身后来了,奶妈跪坐道:“拜见使君。延寿,你也说。”
      李延寿上身穿着一件精巧的亡丝夹袄,绿地上面点染着红白相间的花纹,腰间系着褐色底黄色花的裙子,胖乎乎的双手捧着一枚果子,可能刚才一直在吮吸,唇间都是红汁,也不需奶妈的提醒就对着我拜了一拜,漆黑的两个眼珠乱转,脆声脆气道:“拜见使君!使君啊,我阿翁说,使君的官比他还大;我先前以为,阿翁的官才是最大的。”
      牵召在旁,脸上有些尴尬,他这个太守当得真失败。我哈哈大笑:“使君官不大,官秩还没你阿翁高呢,每月的薪俸也远比你阿翁少。”我命令仆人给他赏钱,这个孩子真可爱,也许我的晏儿当年也有这么可爱,可惜我从未见过他那时的样子,一阵痛楚又像潮水一样涌上胸臆,冲击得鼻子也酸了。
      接着龚氏和奶妈带着李延寿出去玩了,我们几个男子坐在刺史府的阙楼上喝酒。这个阙楼正对着大街,花市的全景可以尽收眼底,街上百姓摩肩接踵,一派祥和,我不由得感叹了一声,举杯道:“百日劳之,一日乐之。来,诸君请举杯,刺史敢敬诸君。”
      众人纷纷谦让,举杯饮尽。一会儿,牵召又举起酒杯谄媚我道:“自从使君来到交州上任,连花也要开得艳些,往年的花市,可远没有这么热闹,足见使君德音秩秩啊。”
      我问他:“府君在广信当太守有多少年了?”
      他叹了口气,道:“七年了,我感觉自己早已成了苍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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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6 07:39:22 | 显示全部楼层
      “皇帝陛下信任府君,才会让府君在一个位置上待这么久。”我劝慰道,“贤明君主在位,除拜官吏常常十余年不易位,有功劳也只是增秩以为褒奖。当年黄霸任颍川太守,总共做了八年;于定国为廷尉,竟然做了十九年。比之前贤,君还不够啊,又何叹焉?”
      牵召点头道:“使君说得是,其实李都尉执掌苍梧的时间,比我长多了,有十一年呢,对苍梧百姓可谓恩情甚笃。”
      好像没料到牵召会夸他,李直猝然道:“哪里哪里,我一直只在军中,不像牵府君这样亲理民事,受百姓爱戴。”
      我看了牵召一眼,觉得好笑,当个太守,好坏也是一郡最高官吏,竟然要巴结官阶比自己低的都尉,实在太没意思了。这时牵不疑也站起来,离席举杯对李直道:“小侄不疑,也一向敬重都尉君的文韬武略,敢以此爵为都尉君祝寿。”
      牵不疑这个人,我已经比较熟悉了,因为他后来经常到刺史府找耿夔和任尚玩耍,和任尚比试箭术。我也曾看过两次,他射得确实不错,每次只略微负于任尚。有时他出城狩猎,打到了野味,还会特意给我送来。我起初听说他喜欢带着帮游侠少年在城中驰逐,惊扰百姓,还有些不喜。现在看来,他并不像个不遵法度的人。任尚曾经告诉我,牵不疑确实有一次夜深回城,呼喊开门,被李直手下的城门校尉拒绝,还准备系捕他。牵召听到消息,不但没有羞愤,反而称赞李直刚直不阿,人如其名,带着儿子老老实实去向李直请罪,保证今后不会再犯,李直才免去对牵不疑的处罚。“其实那天是牵召生日,牵不疑特地出城田猎,想猎获一些野味给父亲祝寿,忘了时间,结果因为这件事搞得寿宴不欢而散。”任尚解释道。
      后来我对牵不疑印象大为改观,觉得他风度翩翩,温文尔雅,非常谦逊。我还知道他自小生活在故籍颍川,由大父母抚养成人。牵召迁职苍梧的第二年,他才跟来,说要侍奉老父,以尽孝道,看来还是个孝子。我对孝子虽然平时多有腹诽,但主要因为假孝子太多,对认真的孝子,我还是不那么讨厌的。
      牵召没话找话地说:“都尉君,这次花节,君的内兄龚君也该来了罢?据说去年他家的橘子比往年收获得还多啊!”
      李直的脸霎时变得阴沉起来,像傍晚时郊外的坟冢,道:“府君既然知道,何必问我。”
      牵召有点讪讪的,我心里一动,看着李直道:“龚君家里如此豪富,为何去当亭长?”
      李直乱蓬蓬的胡子动了一下,大概是咧了咧嘴巴,想尽力驱散脸上的阴霾:“富而不贵,总是人生遗憾,他大概想过几天官瘾罢。”我道:“做亭长的,送往迎来,又算得什么官了?”
      牵召笑道:“所以龚寿君和都尉君结亲之后,马上辞去了亭长一职,作为都尉君的亲戚,当个小小的亭长也确实丢脸。”
      李直又阴沉沉地望着牵召:“府君这话其实说错了,我和龚寿的小妹结婚,是在他辞去亭长一职以后的事。”
      “他为何辞职呢?”牵召似笑非笑地说。
      “又不愁吃喝,不想做了就辞职,有什么好问的。”李直哼了一声。
      刚才还彼此和气,一下子就剑拔弩张,似乎要吵起来,我于是笑道:“不要伤了和气,来,饮酒。”其他长吏也齐声道:“饮酒,饮酒。”
      牵召赶忙举杯道:“都尉君,刚才说话多有冒犯,敬请恕罪。”李直的声音像岩石一样硬:“不敢,是下吏冒犯了。”
      又喝了一回酒,牵召道:“对了,使君,我治下不严,上次我的掾属何晏的事,让使君不快。不过我以为,何晏这个人秉性确实纯直,盗墓之事,只怕是别人陷害的罢。”
      他竟然提起这件事来了,我曾经问过他,为何会辟除何晏为吏,他说没别的原因,只是在县学巡视的时候,发现何晏精通律令,性格淳良。他的说法让我大有好感,如果不是我刚愎自用,害死了晏儿,牵召就像当年的周宣府君,晏儿就像当年的我罢。我默然了半晌,道:“那么府君认为谁会陷害一个小吏呢?”
      牵召道:“这件事,我也说不清楚,我也不是为自己的眼光辩护,只是依照自己几十年的经验,感觉何晏不是那样的人罢了。”我还没说话,李直道:“那也难说,听说那何晏家境贫苦,曾经追慕同里的一个女子,遭到那女子母亲的奚落。当小吏也没有多少薪俸,如果盗墓能够一夜暴富,我想,像他那样的人,也许抵抗不了诱惑罢。”
      他怎么也会关心晏儿的事……我心中登时腾起一股火焰,很想将手中的耳杯掷到他脸上,不过我的理智告诉我,这样做是不行的。他说的话并非不在理,有些小吏为了聚敛钱财,难道不是确实在舞文为奸吗?我之所以这么愤怒,不过因为他所说的人是何晏罢了。但我知道自己,是向来忍不住一时之气的,我想立刻告诉他,何晏的母亲名叫左蕌,就是我二十年前在庐江失散的妻子,何晏就是我的亲生儿子,那样他,包括堂上所有的人都该惊愕了罢。让对方惊愕而无可奈何,常常能给我带来欣喜。我突然打定主意,吩咐左右去唤耿夔,要他去把阿蕌请出来。
      谁知耿夔却自己出现了,他总是在我期望或者不期望的时候,适时出现在我面前。他照样急匆匆跑到我身边,附在我耳边说:“田大眼又来拜见使君,还送来了一些花束。并且说又发现了一些玉器,可能是前苍梧君墓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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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6 07:39:4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一 遣将廉豪户
      田大眼仍旧点头哈腰,我看着摆在他面前的玉器,问道:“君怎么知道这是苍梧君墓中的东西?”
      “很简单,有的玉器上刻了字。”他拿起两件玉器,“使君请看,这块玉璧上有‘内府’两个字,这个玉杯上则有‘苍梧’两个字,本郡只有苍梧君设有‘内府’这个官署,自然是苍梧君墓中的无疑。”
      我登时高兴起来:“很好,谁卖给你的?”
      田大眼道:“那个人小人不认识,从口音来看,似乎是邻县高要县人氏。小人为了稳住他,说怕买到赝品,需要把物件留下来鉴赏两天再做决定。”
      “他放心给你留下?”我惊讶道。
      田大眼赔笑道:“小人虽然地位低贱,在苍梧郡也有点讲信义的虚名。再说小人一家老小都是因为有罪才迁徙到广信的,家族人等皆是戴罪之身,按照律令不能随便迁徙,他当然是不怕的。”
      原来他家也是犯罪流徙苍梧的,我点点头,安慰道:“原来如此,不过在苍梧,未必比中原坏。”又问耿夔:“君以为该当如何?”耿夔道:“立即系捕此人,加以讯问,不怕他不招供。”
      我想起了何晏的事,摇头道:“这次要慎重些,我再好好想想。”
      我命令给田大眼重赏,送他回去,并要他再拖延一日,等我想个办法对付。之后我又回到筵席上。大概牵召和李直等人见我心不在焉,坐了一会,纷纷说天色晚了,起身告辞。我也无心和他们多谈,寒暄了几句就散了。看着他们的背影,又突然想起没来得及问县令关于许圣的事,不禁有些怅然。回到内堂,耿夔还在等我,我道:“这次可一定不能再轻率了,必须搞清楚他的出处,将他们一网打尽。”
      “那就派人跟踪他。”耿夔道。
      我点头:“也许要你亲自跑一趟,其他人我不放心。”
      耿夔道:“我知道使君肯定要这么说,不过我一个人只怕不够,万一有什么事,没个照应。”
      “让任尚陪你去。”我道。
      耿夔惊讶道:“那使君身边就没人了,一旦猝然有急,又当如何?”
      我笑道:“谁说没人,那些掾属不都在我身边么?”
      耿夔道:“虽然如此,但只有我们两个是使君从中原带来的,其他人总不那么靠得住。况且任尚一向掌管兵曹事,职位重要啊!”
      我也有点犹豫,但我实在太想尽快破获这个案子了,这样一则可以尽快对苍梧君有个交代,完成朝廷的嘱托。就在前几天,我还收到洛阳由尚书令签发的邮书,讯问我有关苍梧君墓被盗狱事的进展情况。我只能虚与委蛇地回奏了一通,虽然可以应付于一时,却难以推托于永远。二则,我也算解了一个心头大结,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我必须找出杀死苏娥一家的凶手,这样晏儿也没有白死。此外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最近我经常做噩梦,有时梦见自己在墓室里出没,惊恐万分,也许苏娥的鬼魂仍在警醒我,我不能让沉冤久不能申,否则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异象出现,我不想跟幽冥打过多的交道。想到这,我下了决心,道:“现在苍梧君盗墓案是第一要事,刺史就全仰仗你们了。”说到这里,我又压低了声音,“这件事情只怕还会涉及李直都尉,君等也不要过分声张。”
      耿夔伏地道:“下吏一定尽力。”
      派出了耿夔和任尚两人,我开始在府中度日如年地等待,而每天的日子又都气息恹恹,像被摔到岸上的鲫鱼。是的,我还有阿蕌在我身边,可她总是那么悒郁,我从未看见过她的笑靥,而那曾经是令我何等迷醉的。在这些天中,我了解了更多她和我分别后的情况,数不清的细节,从她的嘴唇里说出,我由此知道这个往日浸染着诗书礼乐的女子,是怎样在这个蛮荒的苍梧度过生命中的二十年的。她嫁的那个人,虽然心肠不算坏,但丑陋短小而且目不识丁,甚至语言的交流都无法进行,这一切,她都得怎样艰苦适应?在买来的初期,她曾经逃过几次,可是每次都被她的所谓“丈夫”率领一帮亲属追上,而每次追回来都会被打得皮开肉绽。我聆听的时候,则气得两手发抖,我不能忍受自己视若仙女的阿蕌,竟然遭到那帮乡野蛮夷的无耻蹂躏。我真恨自己不能当时在场,命令士卒将那些畜生全部拉到市集,由我一个个亲手砍下他们肮脏愚蠢的头颅。阿蕌在叙述这些的时候,声音虽然依旧平静,但脸上的神情可以看出,这段回忆对她来说仍旧是难以忍受的痛苦。我只能抱她在怀里,不时地低声安慰:“傻瓜,你为何要跑,你的双腿能跑多少路,你又没有长翅膀。”这个安慰也是滑稽的,她为什么不跑,难道我不希望她跑回我身边?
      她道:“我那时多么希望自己能长有翅膀,可以飞到舒县,飞到你的身边。”
      我感觉自己的肩头一阵温热,泪水也不自禁地滴下来。她又泣道:“有一次我跑到邮驿,告诉邮卒我的身份,希望他们能想办法把我送到舒县,我的丈夫一定会重谢他们。谁知那些邮卒都是本地人,反而把我送回广信。”
      我一拳砸在案上:“你该知道邮卒是本地的蛮夷,为什么不去县廷告状呢,县令一定是中原人。”
      她摇头道:“我逃出后的第一次就是跑到县廷的,可是县令不但不帮我,反而说我不守妇道,想抛弃丈夫。后来那人告诉我,他给县令送了一袋珍珠。”
      她提起她的后夫,总是用“那人”来称呼。我没想到这里的蛮夷还颇懂得行贿之道,汉家的礼乐文明真是无远弗届,我问她:“那个县令叫什么名字?”我想,如果这个县令还在,我一定要千方百计找到他,杀了他,以解心头之恨。
      阿蕌惨笑道:“那个人说来你也不信,他就是现在的苍梧郡都尉李直。”
      我惊呼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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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6 07:40:01 | 显示全部楼层
    三二 悲妻魂魄休
      在半个月内,我听完了阿蕌二十年来的故事,我告诉阿蕌,那些迫害过她的人,我都会一一找出来,让他们付出代价。阿蕌摇头道:“过去的事,不要再纠缠了,这都是鬼神安排的。我感觉现在很轻松,早知道说完这些话会这么轻松,我该早点说的。”
      “当然,你早该明白的,有些事,不能老藏在心里。”我道。她突然问道:“我的父亲和阿兄,他们现在怎么样?我丢失了之后,你也娶了妻子,生了不少孩子罢?”
      她的提问让我有些意外,自从重逢以来,她从未问过以前家里的事,也从未问过我的事,好像已经忘却了。我则更不想提,因为很难出口。
      我望着她,她似乎也有什么预感似的,手捻衣带,微微发抖。
      “岳父大人是十年前去世的,他一直惦记着你。岳母大人则早就去世了,在你失踪后一个月,她很伤心,那年天气又热。至于左雄,他……因为极言直谏,死在狱中,不过,他的儿子现在还在家乡,一切都挺好的。”我艰难地说。说真话是残忍的,但是不说又能如何?我不能瞒她一辈子,她现在还处在悲痛之中,不妨这次一股脑给她所有的悲痛,免得她将来承受两次。我又补充道:“自从失去你之后,我也一直没有再娶,就和阿南一起生活……她生了两个女儿,现在还住在洛阳,我怕这边的气候她不能适应,就没有将她带来。早知道会在这里遇到你,我该带她来的。”
      她喃喃道:“阿南,阿南。”
      “我们两个都是孤独的人,也许这就是鬼神的安排罢!将来我们两个相濡以沫,一起过完剩下的日子罢!”我望着她的头发,往日的鬂发云鬂,夹杂了数不清的银丝,而且因为境遇的窘迫,她的头发毫无光泽,这些都比我看在眼里,酸在心头。但她照旧梳得一丝不苟,阿蕌爱洁净,她就该是这样的。
      我开始盘算着对付李直的办法,如果先前因为兵权和龚寿的事,我稍微对他有些不喜的话,现在则让我义愤填膺。假使当年他能够帮助阿蕌,阿蕌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对寻常的贪官我都绝不姑息,何况这个官吏的贪墨,让我丧失了一生的幸福,给阿蕌带来了一生的悔恨。只是做这件事得有个策略,作为刺史,我可以向朝廷劾奏李直,但要有他贪墨的证据,而我暂时还不能提供这个证据。让阿蕌作证吗?不能。因为一则我还没当众宣布阿蕌是我失散的妻子,这件事我想等到案件破获后再说。二则,如果为了阿蕌的事劾奏李直,我则是此事的受害者,丧失了劾奏资格,因为可能不公正。不过这些都没有什么,我做了二十年官吏,而且是从文法吏一步步升迁上去的,舞文弄墨,运用法律打击仇人,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我还有点忌惮的是,李直在苍梧做官做了二十多年,其中十一年是担任都尉,掌管苍梧郡兵已久,一旦逼急了,他狗急跳墙,招集亲信部属反叛又当如何?我得想个万全之策,才能将他彻底解决。没有这块绊脚石,对付龚寿我就不需要有所顾忌了。
      可事情总不可能像乌、孟①搏鸡,可以随心所欲掌控于手中。
      『①乌获、孟说,战国时有名的两个力士。』
      我仍旧每天在府中做着单调的事情,有阿蕌在身边,让我心情跌宕起伏。此前的半年,却不是这样的。交州地域广阔,究竟人烟稀少,政简事疏,很少有什么大事可以让我兴奋。想起往日在洛阳当司隶校尉的时候,完全是两样的生活。那时每天都想着要劾奏什么人,为主上效力,以免觉得自己尸位素餐。回家后能够面对的,只有母亲和阿南,只能和她们说说话。早先母亲经常絮絮叨叨,劝我续娶一个女子,不为自己,只为了延续祖嗣。我只是沉默以对,母亲觉察到了我的不快,絮叨的时候也少了,直到去世,一家人就这么寡淡地过着日子。我不愿待在家里,每天去府里坐曹,反而觉得更畅快,那和现在的心情是完全不同的。
      然而不经意的,阿蕌开始显露出有疾的征兆。起初我没有在意,觉得不过是小病。我根据自己的经验和学识,自己熬制了一些草药,喂她服下,却一点不见效。她的病一天比一天沉重。这时我才开始慌乱起来,疯了似的到处寻找良医。掾吏们都觉得奇怪,因为阿蕌在我府中的身份只是个女仆,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主君,会因为府中一个女仆的病情如此紧张。而且这个女仆并非从洛阳带来,仅仅是来广信后新招募的,应该谈不上有多么情深义重。之后找来的医工,我都干脆告诉他们,阿蕌是我失散多年的亲人,务必将她治好。医工们诊断之后都说,阿蕌的病并不是才起的,起码是好几年的宿疾,虽然他们都使出浑身解数,然而,也许是他们这些边郡的医工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医术,也或者阿蕌自己并没有活下去的欲望罢,她越发沉疴难起了。每次我伏在床前,问她感觉如何时,她总是温柔地劝慰我,这时她也开始会淡淡地笑了,她道:“阿敞,我觉得很好,我以前生过许多病,可是都不能躺着,因为我得去干活,要挣钱把晏儿抚养大。现在我躺在这里,能得到你的照顾,比什么都要欢喜。”她还从床头包袱里摸出一支金钗,金钗的顶端是一只吐绶鸟的形状,她把金钗举到我面前,道:“这么多年来,我唯一给自己打制的一件首饰。”我的眼泪顿时像黄豆一样扑簌簌流了下来,悲恸得无以复加,我感觉胸中有一汪很深很深的泉水,深不可测,眼泪就来自里面,怎么也不会流干。最后一次,她对着我微笑。我把头埋在她的胳膊上,又不知道流了多少泪水。我握着她的手,发现她的手渐渐凉下去。我不停地饮泣,时不时摸摸她的鼻息,她的脉搏,好像盼望总有一个地方,仍在轻微地跳着,能显示她还活着。
      我在她的床前坐了一夜,想着如果阿蕌在天有灵的话,一定会对我有所怜惜。在卧病的最后几天,她曾屡次说:“这回可以去见晏儿了,阿敞,你自己保重……其实,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不,她都是骗我的,否则,她就会为我留下来。我看着她的面庞,落月照在她的面庞上,虽然当年的美貌已然不存,我仍旧爱不自胜。我这才发觉,其实两个人相处久了,容貌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心灵的相通才是最重要的。我真希望她只是暂时睡着了,等天一亮还能醒来,还能陪着我。可是我无法欺骗自己,我真的很想问她,为什么我就不如晏儿重要?难道人的感情真会因失散了二十年而变得有所距离?如果有,我为什么感觉不到?丝毫都感觉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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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6 07:40: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天,我找人来发丧。掾属们问我,怎么去通知别人,采用什么样的礼节来安葬阿蕌?这句话触动了我,我表面上是独断专行的,骨子里却很懦弱。我为什么不能在阿蕌死之前,于大庭广众之下宣布,她,就是我失踪二十年的妻子?虽然阿蕌一直阻止我这么宣布,但这不是最坚实的理由。也许,我不是不想宣布,我只是想,把一切事情都处理妥帖了再说,我屡次这样不厌其烦地说服自己,直到我真正下定一个决心。
      安葬阿蕌的那天,她和后夫生的那个儿子也来了。他长得短小精悍,跟我的晏儿完全不像是兄弟,但我照旧对他存有好感,毕竟他身上流有一半阿蕌的血液。我给了他丰厚的赏赐,问他愿不愿意来刺史府为吏,他说自己天生排斥念书写字,至今都目不识丁,只怕不能做好。我也没勉强他,要他翻修一下旧屋,不要再入赘到别人家了,如果有困难,可以随时找我。他千恩万谢,甚至脸上开始也露出些许悲容,而刚见到他的时候,他对母亲的死好像浑不在乎似的。他用一口带着浓重本地腔的官话告诉我,他一直觉得母亲很奇怪,十年多来,从来就不大愿意出门,尤其是天气好的时候。他一直很怕母亲,很早就人赘了出去,因为待在家里,觉得阴恻恻的。
      唉,他哪里知道自己母亲心中的痛楚,难怪阿蕌也很少提起他。丧事办完之后,接下来的日子,我一直沉浸在悲伤中,做什么事都没有力气,只盼着耿夔和任尚能赶快回来,让我有个可以尽情倾诉的对象,将我从深渊中拯救出来。那晚,我仍旧坐在油灯下发呆,突然耿夔真的跑了进来,他的样子狼狈得让我吃惊。见了我,他像被抽了筋似的瘫倒在我前面,号啕哭泣道:“使君……下吏辜负了你的信任,出意外了。”
      我心中一震,像他这样一向冷静的人,出现这种反应是不寻常的,我赶忙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扶起他:“不要着急,你慢慢说。”他泣道:“任尚,他被龚寿的苍头①杀死了,我……好不容易才逃了回来。”
      『①汉代家奴的一种。』
      这个消息差点让我栽倒,刺史的权威遭到如此的蔑视,是不可想象的。我差点就拔腿跑了出去,大呼“快,准备兵车,立刻开赴高要县”,可是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位无所不能的皇帝,做不到那种剑及履及的气势。我只是结结巴巴说:“他怎么敢,怎么……”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惊愕,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我。
      耿夔道:“使君,下吏和任尚到了高要县,打探了好些天,都没有什么结果,就商议分头行动。他去龚寿的庄园附近打探,想办法遁进庄园潜伏;我则扮成卜筮师,当面去拜见龚寿。因为我们打听到,龚寿这个人非常相信鬼神。我想通过鬼神之事,从龚寿嘴里套出一些线索。不料还没等我们两个商量好,就碰到了龚寿家的一群苍头,任尚猝不及防,虽然奋勇抵御,却寡不敌众,被他的苍头们杀死。我因为有任尚的掩护,抢了匹马,从小路逃回了广信。”
      “他怎么会知道你们去打探,难道有人通风报信?”等我略微平静了一点,开始细细思虑整件事,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耿夔摇头道:“不大像,我们当时正在龚寿庄园后面的树林商议。他家似乎刚刚大兴完土木,园子里几栋髙楼凌空,美轮美奂。这时,我们看见六七个苍头出门,好像在讨论着什么,就赶忙踅到院墙的角落里偷听。只听到为首的一个嘴里嘟嘟囔囔道:‘庄园附近,哪里有人敢来,少不了还得跑到远处去。’另一个人道:‘主人为何相信这些歪门邪道,将来被州府查出来,只怕还是拿我们顶罪。’前一个人道:‘倒不是怕这个,我家主人是李都尉的内兄,谁敢惹他?’另一个苍头又道:‘那也不一定,新来的何刺史,据说一向以惨刻闻名,前不久还派掾属传召我们主人,差点系狱呢。’前一个苍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何刺史又怎么了,李都尉一出面,他还不是乖乖马上把我们主人礼送出门了吗?苍梧是李都尉的地盘,牵太守刚来的时候,不也那么嚣张?现在呢,乖得像孙子一样。我看何刺史,也在这得意不了几天了。’另一个苍头道:‘上次合浦叛乱,本以为可以借机将那姓何的逼走,没想到竟然让他化险为夷。’前一个苍头道:‘那也是迟早的事,让他多活几天罢了。不啰唆了,我们还得办正事去。’我听见他们逐渐走近,本来打算和任尚先行避开,再尾随看他们会说些什么。这时任尚提议:‘看这几个人知道不少事情,不如干脆出来,趁机套套他们的话。’我觉得也有道理,就一起从墙角拐出来,和他们迎头相撞。我和任尚刚想跟他们打招呼,谁知他们却立刻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为首一个大笑道:‘不用跑远道了,这里正好有两个送上门的。’说着拔刀冲上来就砍。任尚猝不及防,被他一刀砍中胳膊。他奋起神勇,夺刀砍倒几名苍头,又夺了匹马,要我快跑。我没带武器,他们又有弓弩,我肩胛中了一箭,好不容易逃了回来。任尚被他们的弓弩射中,就此身亡。”
      他边说边哭泣,这个刚强的汉子,当初被我派人拷打得体无完肤,都没有掉一滴眼泪。我也不由得涕泪横颐,任尚是我的左膀右臂,我们名为君臣,实同挚友。元嘉二年,我被朝廷拜为南郡太守,有一年春天,我带着掾属去下属的宜城县巡视,劝农耕桑。那天天气很好,空中满是春日柔和的气息,道边花枝欲燃,璀璨夺目,布谷鸟的声音此起彼伏。我的心情自然也非常好,宜城曾经是楚国的古都鄢郢所在,现在的城墙就是在旧城的基址上修复的,夯土的颜色不一,犹可看见它久历的沧桑。城南有辞赋家宋玉的故宅,早上我驱车特意去浏览了一番,看看到底有怎样的风景,能哺育出那样伟大的才士。
      宋玉故宅的前面有一条清溪,当地官吏称之为白公湍,这个名字听起来也很古雅。溪畔绿树红英,掩映着灰色砖墙的房子,如果这真的是当年宋玉住过的,那已经有四五百年了。我在屋子和院子里踱步,仿佛像鲁共王当年漫步孔子故宅中,能依稀听见琴笛之声,大概是当年宋玉就经常坐在宅中的堂上,面对这清溪渌水,碧树春荣,吹笛鼓瑟的罢。而那时,东邻美貌的处子,就偷偷趴在墙头,目不转瞬地看着这位体貌娴丽的才郎,眼波里满是脉脉的情丝。想到这里,我感觉头皮一阵发麻,那是一种奇异的幸福和惆怅。我多么希望,四百多年前坐在堂上抚琴的,就是我何敞;而在东墙上偷望我的,就是我心爱的阿蕌。
      当然,这是一个美好而怆怀的梦!
      我郁郁不乐地乘上车,沿着白公湍迤逦而去,远望着宋玉的故宅消失在绿树丛中。沿路原田每每,美风洋洋;鸽鹧喈喈,銮铃锵锵。白公湍水色缥碧,很难用什么同汇来形容。逐渐的,我的心情也好了起来,车队很快到了西山,突然听到御者一阵慌乱的声音:“府君,不好了,有贼盗出没。”
      我掀开车帘向外望,大约有上百名贼盗,像蜘蛛一样从旁边的树林里疾速爬出,呈扇子形向我的车队包抄而来。很快,弓弦声四起,我赶忙伏在车中,抓起盾牌寻找机会脱身,由于山道狭窄,又猝不及防,驰在我车前的贼曹、功曹、门下督盗贼史等掾吏瞬间全部罹难,其他的侍从则吓得心胆倶裂,纷纷四散奔逃。这时任尚出现了,从他的穿着来看,他只是一名普通的骑卒,不算和我有什么君臣之义,他就算逃跑,别人也不会对他有所责怪。但是他不但没有逃走,反而一纵身跳到我的车上,推开早已毙命的御者,打马驾车狂奔,沿着白公湍继续驰骛,驰人了西山山口的涧下。但是前面只是条狭窄的小径,不能容车,无路可走。盗贼纷纷追来,我绝望地长叹一声,以为此生休矣,劝任尚自己逃命。他一言不发,拔出腰刀,手起一刀,斩下车韧,解下我的骖马,大声对我说:“府君,你躲在车屏后,不要出来,让下吏去迎击贼盗。”
      我虽然佩服他的忠勇,却也知道众寡不敌,劝他不要管我,自己逃命要紧,或者我们俩各骑一马奔逃。他摇头道:“贼盗正在后狂追,一阵驰射,只怕府君避无可避。府君放心,看我任尚的。”说着他往自己腰间左右系上两个箭壶,肩挎强弓,一手执刀,一手揽辔,驰马冲出迎击贼盗。引头的贼盗猝不及防,被他劈头盖脸砍倒两个。旋即他将刀插回鞘中,摘下弓来,从腰间两侧不停抽箭,左右驰射,弓弦声响个不绝,贼盗应弦纷纷落马。每到有贼盗几乎要冲到我的跟前,都被他一箭从后贯穿,射杀于地,这场景看得我惊心动魄。不过一顿饭工夫,他来回突驰,共射杀贼盗三十六名,余下的大惊失色,呼啸一声,纷纷逃窜,我这才拣了一条性命。之后我自悔不识人,如此勇将,竟然使之混杂在卒伍之中,回去之后,立刻擢拔他为兵曹掾,率领隶卒进击宜城山中盗贼,月余他就将贼盗全部剿灭。像他这样勇悍的人,如果不是耿夔亲口向我哭诉,我怎么会相信他丧生在几个苍头手中。不过这也没什么好说的,英雄往往见害于竖子,虽然不够悲壮,却符合天下的常态。
      我扑在案上,一遍一遍回想起当年任尚救我的场景,悲不自胜。好一会儿,我才拍案道:“龚寿,好一个狗贼,连他家的苍头都如此草菅人命,何况他本人。他们为何要二话不说就拔刀相向?如果不是知道你俩的身份,怎会如此?”
      耿夔道:“这点我也不知。”
      我摆摆手:“不用知了,立刻发县卒,随我去高要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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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6 07:40:43 | 显示全部楼层
    三三 兴师赴高要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第二天亲自率领刺史府的三百名骑卒奔去高要县。沿途的亭舍都很惊异我为什么如此兴师动众,我怕龚寿在此地有耳目,也不告知他们缘由,只是马不停蹄地向高要县进发,很快,龚寿的庄园就遥遥在望。大概有邮卒向当地县廷报告,高要县长已经在城外传舍迎接,我告诉他,立刻招集所有县卒,随我一起包围龚寿庄园。县长非常惊讶,张开嘴,似乎想要问什么的样子,但是当即又唯唯诺诺地遵命了。因为我的脸色告诉他,问这个对他没有好处,他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奉行。
      龚寿庄园的各个大门很快被我的吏卒们全部封锁,他的奴仆苍头们发出一阵一阵的骚动,像水上的涟漪一样,毫不足道。在和我的吏卒们进行了简短的格斗之后,他们都乖乖伏地求饶,因为我亲自走到他们面前,告诉他们,敢再行格捕,全部灭族。然后我在士卒的蜂拥下,步入了龚寿庄园的院子。这显然是座新建的房宅,近处雕梁画栋,巍峨高耸;远处橘树弥望,一片碧绿,真是一处阆苑仙境,但是可惜,它的主人很快就要断头了。
      龚寿和他的奴仆苍头们全部被绑在庭院里,等着我的检阅。耿夔手握环刀,几步冲进庭院,望着那些灰头土脸的人,他的眼睛里喷射出熠熠的火苗,突然一个箭步窜上去,扬起环刀,刀光闪了两下,两颗人头就落了地,旋即他跪在地下,脑袋撞地大哭,号啕道:“这两个贼盗,就是杀害我任兄的凶手……”
      大概是由于心痛已极罢,耿夔今天确实一改沉稳的风姿,有些失态。也难怪,任尚和他情同手足,为了救他丧生在这几个鼠辈之手,从此一瞑不视,永远也无法魂归故乡,教人怎不悲恨心痛!
      我站在龚寿面前,他像一头猪一样,肉乎乎地跪在地下,惊恐地说:“使君,我龚寿一向奉公守法,使君为何突然带兵闯入小人的庭院,将小人一家如此折辱?”
      “好一个奉公守法!”我冷笑道,“纵容苍头滥杀无辜,这就叫奉公守法?”我突然吼叫起来,“你把我的妻子害死了,你还给我;你把我的任掾埋到哪里去了,你还给我!”
      龚寿被我的吼声吓坏了,他的身体像筛糠一样,突然剧烈颤抖起来,而且越抖越凶悍。我暗暗惊讶,这竖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突然,他口吐白沫,又剧烈地震动了两下,一头撞在泥地上,就此不动。很快,他的家人们都不约而同地从喉管发出瘆人的号哭,同时膝行向前,扑在他身上又哭又唤。
      我哈哈大笑,这些作恶多端的豪滑大族,寻常残害别人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等轮到自己,才能体会到别人当时的痛苦,可是常常已经晚了。我有时真的很想知道,人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东西,他们到底算不算自己声称的那种所谓的万物之灵。如果是,这种万物之灵也太不可捉摸,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罪恶附着在他们身上。
      “将他们全部抓起来,就地拷掠,为何要杀害我的任掾?把周围各乡里的百姓全部叫来,当场指证,这个污秽的家族究竟害死过多少人?”我命令道。
      我又让耿夔率领吏卒全面搜查龚寿的庄园,自己则坐在堂上,等候对龚寿等人进行判决。这是我最热衷的事,从做庐江郡决曹史开始,我就喜欢于巡视的途中,在乡间即时断案。有时我在春日下乡劝农,也会跳下马车,一屁股坐在田垄的树下,把乡民招集来,让他们有冤告冤,有苦诉苦。这有点像西周时代召伯的风气,我一向是以他为榜样的。我天生就喜欢断案,惩治奸人的罪恶固然是一方面,决定奸人的生死,也能给自己带来莫名的快意。虽然耿夔有时笑我境界不高,说擅长听讼断案固然很好,但是一个良吏,最上者,是能做到以德化民,使百姓无讼,有耻且格。也许我现在该问问耿夔,碰到龚寿这样的人,他能做到怎样的境界高尚?
      龚寿渐渐苏醒了,他的供状令我哭笑不得,他说自己根本没有让苍头们去杀人,更不可能纵使苍头们去惹一个州兵曹从事。我把耿夔当时听到的话复述给他,他又立刻耍赖说这是一个误会,是苍头们错会了他的意思,他只是叫他们去远处寻找一具无名尸骨,用来埋在新屋的堂基之下。
      我被他的最后一句话惊愕得差点跳起来。天哪!寻常人家丧葬,总会埋在远郊,以避凶扰。寻常人偶然路过坟冢,也莫不因恐惧而发足而奔,只怕有鬼魂追逐。龚寿,他却让苍头们去找一具尸体来埋在自家新建屋宇的堂基之下,如果说这不是疯子,就是别有隐情。我冷笑了几声,看着他,不说话,等待着他进一步的解释。
      龚寿继续如实招供,他下面的话让我越来越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供称,这样做是为了应塞灾异。因为新楼建好后,突然来了一个卜筮工,给他卜算,说这个新楼虽好,但不能住人,否则住进去的人会有血光之灾。他当即吓坏了,不知怎么办好。新建的美轮美奂的楼,难道拆掉不成?卜筮工说,也不要拆,只要杀一个人,将尸体埋在楼下,就可以抵塞凶咎。他号啕大呼:“请使君明鉴,小人说的话句句属实。小人这么做,在常人看来难以理解。但小人一向相信鬼神卜筮,这么做也是事出有因啊。小人想着,如果埋了死人在堂基下,就可以应塞凶咎,谁知道这些苍头奴仆,竟然会去随便斫杀生人。”
      这番话让我怒不可遏:“应塞灾异,这就是你给我的理由?你知道什么叫灾异?灾异就是你犯了无耻的恶行,上天会因此对你示警。然后你再犯一件杀人这样更无耻的恶行,却指望上天因此挽救你,你觉得可能吗?当然不可能,你马上就会知道。”
      他的脸色像胆汁一样青绿:“使君,这大汉的天下,大家不都是这样想的么?发生了日食,皇帝要因此策免三公①,说是为了应塞灾异。可是小人想,并非每次灾异,都是三公导致的啊!”
      『①东汉朝廷的规矩,每次发生日食、山崩、地震、水灾、饥馑等灾祸,都汄为是辅政的最高官吏三公没有尽责,于是以策书将三公免职甚至逼令自杀,以抵塞灾祸。三公指司徒、司马、司空,乃东汉地位最高的三个官署,相当于西汉的丞相、御史大夫、太尉。』
      也许他说的是对的,在他们一家人的号哭声中,我恍然置身事外,脑子里一直盘算别的东西,就算这事不是龚寿所做,他的苍头们行径如此嚣张恶劣,也至少说明他平时一贯鱼肉乡里。一个温良恭俭的退职乡吏,会蓄有这样的恶仆么?像他这样的人,在大汉的郡国乡里中并不鲜见,我的经验告诉我,杀了他全家,或许有些冤枉,但杀他一个,绝不足以抵偿他所犯的罪行。苏娥一家遇害的事,除了他,似乎也找不到更可疑的人。杀了他,也算是为苏娥一家报仇了。我心里盘算着,心中的杀机越发炽盛,就等着耿夔的到来,让他率人将龚寿一家全部收捕,押到广信狱去。或者不必那么麻烦,就在这里一一处决算了。到广信去,夜长梦多,只怕李直会加以阻拦,在这先斩,李直只能把眼泪咽进肚子里。这也仅仅是给李直的一个下马威,是他间接害死了阿蕌,我不会装聋作哑掩耳盗铃地忘却,尽管他是一个掌管军队的都尉。
      一会儿,耿夔带着一队吏卒匆匆过来,在我耳边低语道:“使君,在后堂发现了一笥玉器和两个铜壶。玉器我不认识,但铜壶上刻着字,几乎可以肯定,是苍梧君府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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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6 07:40:5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是真的么?”我这么激动是有道理的。很多人都想除掉别人,自己却不承担一点后果,我也不例外。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我杀掉他们的理由就更充分,按照大汉的律令,盗掘诸侯王封君墓者,全部弃市。虽然就算他没盗墓,我也能想出别的罪名将他们一网打尽。但是如果这件事为真,等于苍梧君能为我撑腰,就算李直与我作对,报到洛阳去,李直也肯定是“不直了,朝廷对苍梧君这件狱事非常重视,通过它将罪状攀上李直,进而顺势将他除掉,也不是不可能的。”
      耿夔道:“千真万确,请使君亲自察看。”
      他捧起一个铜壶凑到我面前,壶的肩部用利刃阴刻着这样一行字:
      〖苍梧内府,铜壷一,容七升三,重四斤三两,第六,阳嘉元年。中庶子①嘉市庐江,价六百二十。〗
      『①汉代诸侯属下官名,主要帮助管理诸侯王家事。』
      以上的刻字证明,这个铜壶是阳嘉元年,由苍梧君手下的一个名字叫“嘉”的中庶子特意去庐江郡买来的。庐江郡的舒县产铜,以善铸造精美的铜器闻名南方州郡,庐江郡府的大部分税赋,就是来自经营冶铜的富商大贾,这是出身庐江郡的我所深知的。我摩挲(不直:汉代法律用语,表示败诉。)着这个铜壶的肩部,鼻子有点酸,好像它是我的同乡,我从它身上能闻到家乡的水土气息。我甚至幻想,当年它从家乡的工匠手中铸造出来,一路艰难跋涉来到陌生的苍梧,就是为了能在今天和我这个家乡人相认的。我感觉自己的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其中一定有神灵在临视,伟大的神灵在帮我捕获龚寿这个奸恶的盗贼。
      高要县长名叫方麟,他一直跟在我身边,好像若有所言的样子。我问他:“君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他却尴尬地笑了一下,唯唯诺诺的不敢应答,只是吞吞吐吐道:“刚才问过几个百姓,都说龚寿家苍头虽然狐假虎威,役使平民如臣仆,但龚寿本人似无大恶。”耿夔在旁怒道:“明廷难道欲为奸人张目吗?”
      方麟的身子随即哆嗦了一下,像一头惊鹿:“下吏不敢,可能百姓都被其役使惯了,心生恐惧,不敢说实话罢。”他又吩咐身边县卒:“快去将那些百姓驱散,告诉他们,有敢为奸人龚寿张目者,皆与之同罪。”
      县卒赶忙离去,方麟赔笑道:“岭表蛮夷众多,不识大体,遭豪族奴役,不但不自知其苦,反而互相告诫要感谢主人。他们的理由也颇奇怪,说是如果没有主人收容,将会饿死沟壑而不可得。下吏猜想,那些百姓就是这样的贱人罢。”
      我点点头:“君以为应当如何处置这些奸贼?现今已经查明,这些奸贼不但枉杀百姓,而且曾经盗掘前苍梧君墓冢。”
      方麟满脸的卑躬屈膝:“使君在,下吏安敢妄言,一切听使君定夺。”
      好一个奸猾的狐狸,大概仍是畏惧李直罢,我想逼问他一句,难道连《汉律》都忘了吗?这时有一士卒前来报告:“使君,不好了,城外有大群士卒呼喊进城,说是要面见使君,陈诉冤情。”
      我很奇怪:“大群士卒?”
      士卒道:“对,他们说是苍梧都尉李直下辖的郡兵,领兵者就是李直。”
      我的怒火顿时像油浇在火上,火焰一蹿三丈髙,这个老竖子,竟敢擅发郡兵来高要,还说向我陈诉冤情。没想到连武夫也学会了玩弄辞藻,但他用错了对象,我难道是这么容易被吓住的?“让他一人进城来跟我说话。不,闭紧城门,我亲自去城楼上看看。”我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匆匆上马,往城楼方向疾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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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6 07:41:17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四 都尉变贼酋
      高要县城邑二十丈外是一片森林,组成它的每一棵树并不高大,但很紧密。远处则是起伏的山坡,山坡上种着一些叫芭蕉的古怪树木,结的一瓣瓣长条形的果子味道还不错。河水蜿蜒在山坡间流淌,清亮而浅,不如中原的河流那么深邃。苍梧的天气真的很热,这才只是春天,我就想在那河里浸泡一番。游泳是我最喜欢的事了,从童年以来就是如此,大约也正因为是童年时养成的习惯罢。游泳并不只是它本身,它还和母亲、舅舅、庐江甚至阿蕌等人联系在一起,对于人生前二十年的记忆,我是历久弥新,后面的二十年虽然一直显宦风光,却没在心中刻下什么痕迹。人为什么会这么奇怪,他活在世上到底有什么目的,他和童年为什么关系这么密切?
      我站到城楼上的时候,森林前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个个披甲执锐,起码有两千之众,大概李直将郡兵都带来了。这种公然挑衅的场面,让我对龚寿尤为痛恨,如果不是他杀了我的任尚,以任尚担任交州兵曹从事的身份,虽然未必能阻止李直发兵,至少也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得逞。当然,我最想不到的,还是李直竟敢真的发兵要挟刺史,这是不折不扣的造反,他怎么敢,以什么理由这么做?难道他不想在大汉的土地上视听呼吸了?
      我在城上大喊:“让李直过来说话。”
      一骑马在两个执盾士的护卫下,驰到阵中,大呼道:“苍梧郡都尉李直,拜见刺史君。”他身材高大,披甲执戟的样子威风凛凛,像一头老年的雄狮,这是我以前没见过的。真不愧在苍梧郡当了十一年的郡尉。我内心不由得暗赞了一声:“好一位宿将!”我想起了牵召,确实,那位太守比起这位都尉来,实在什么都不是,这个人才是我心目中的大汉官吏。可是,你为什么又偏偏要和我作对?
      “都尉君发兵来髙要,是何用意?”我问道。
      李直仰头大声道:“听说刺史君亲自率吏卒逐捕贼盗,本都尉担心贼盗势大,特来相助。”
      这个借口,实际上不算借口,没有我这个刺史的同意,他不能擅发郡兵。现在既然发了,就是专擅之罪,如果没有特别理由,法当下狱。帮助我逐捕盗贼云云,权当一句委婉的造反口号罢了。
      当然我也不能破口大骂,只是大声回敬道:“小小的盗贼,刺史已经亲自解决了,岂敢劳动都尉君的大驾?请君先回广信,刺史将狱事断完,随后就回。”
      李直显然早有准备:“大军既发,岂可空返?使君有功,也请略分一些与下吏。”
      我再也忍不住了,干脆直来直往:“李直君,你擅发郡兵,围攻刺史,想造反吗?”
      李直道:“岂敢造反,只要使君肯放了内兄龚寿,下吏一定负荆请罪。”
      “我要是不放呢?”我怒道。这种赤裸裸的要挟,是我从来无法忍受的,我是宁可玉碎不可瓦全的人,给我来这套,只能适得其反。
      李直默然无声,他执辔提戟,侧着脸,似乎在聆听什么。忽见他身后驰出一辆辎车,一个女人掀开车帘,扶着车轼尖叫道:“李直,你枉为都尉十几年,竟然如此懦弱吗?”
      我很惊讶地望着那个女人,虽然隔着老远,还是认出来了,她就是李直的娇妻,龚寿的小妹。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女人,不遵妇道,不思以忠孝劝谏夫君,反而唆使夫君造反,真的不想活了么,她怎么敢?转念一想,我又有些惘然,没想到李直这老竖子竟然是个情种,为了妻子,甘冒造反之罪。然而我自己又何尝不是为了妻子,二十年来一直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呢?我怔怔地望着李直,一时间百感交集。
      李直似乎下定了决心,一揽辔头,那马嘶鸣一声,两前腿凌空,李直右手执戟指向我的方向,大呼道:“使君既然一意孤行,诬陷良善,那下吏就只好兵谏了。”他回头对士卒道:“给我伐木作车,准备攻城。”
      他圈马驰回战阵,列在他身后密密麻麻的士卒立刻像蚂蚁一样朝着不同的方向旋动起来,按部就班地开始他们的行动。伐木的伐木,装弓弦的装弓弦,筑灶的筑灶。很显然,他们好整以暇,知道我们没有能力进攻他们,就等吃饱喝足了再行事。方麟畏畏缩缩地劝我:“使君,不能跟反贼硬拼啊!”
      谁也不想硬拼,这点我知道,方麟也不傻,可是能有什么办法?放了龚寿,太可笑了,那还不如杀了我,否则,就算我重新当我的刺史,他重新当他的都尉,我在他面前还能有什么尊严可言?我对方麟笑道:“那明廷认为该如何呢?”
      “先和他虚与委蛇,再寻找机会派人出城,向其他各郡求救,整个交州皆在使君的管辖之内,使君只要以板檄征兵,谁敢不来?”方麟一边说一边注意我的脸色。
      虽然他怕死,这个建议倒不是不可取的。我拍拍他的肩膀,道:“明廷说得有理,不过整个交州,兵力以苍梧最强,其他各郡发兵来救,一则路远,远水不解近渴;二则他们那点兵力,未必敌得过李直。”
      方麟默然不语。我有些可怜他,但并不同情他,我不同情任何明哲保身的官吏,我认为那是有负忠义的行径。在我看来,不成功,就当成仁。我已经决定,就算城破,也要先杀了龚寿这个恶人。
      我当即走下城楼。说实话,高要县实在破旧,城墙比广信城起码要低一半,我根本不指望它能够帮我成功抵御李直,但我心里咬牙切齿,这是奇耻大辱。作为一州的刺史,竟然被一郡的都尉逼到了绝境。我问耿夔:“城肯定会被他攻破,你说是把龚寿交给他还是不交?”当然我希望耿夔给我否定的回答,我这么问,只是想知道耿夔的决心,虽然他的决心并不一定对我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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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6 07:41:32 | 显示全部楼层
      耿夔气得满脸通红:“使君,如果不能为任尚报仇,生不如死。”我赞许地拍拍他的胳膊:“很好,反正我也无所牵挂,我们君臣就同日死,不过死之前也要灭了那恶人一家。”
      耿夔摇头道:“使君乃天子亲诏刺察交州,身衔王命,岂能跟李直这竖子俱死。他擅发郡兵攻击朝廷刺史,已经是穷途末路了,盆子里的鱼鳖,还能翻起什么大浪。”
      “话虽是这么说,可是现在彼众我寡,为之奈何?”我叹口气。耿夔道:“下吏刚才仔细研究了高要县地图,又问了几个当地蛮夷,县邑后有几条小径,很少有人知晓,等到天黑,我们就可以选择一条逃亡。”
      “逃到哪里去?”我道,“作为一州刺史,境内都尉竟然造反,也算是不称职,只怕难以保全了。”
      耿夔摇头道:“使君太悲观了。李直造反,并非由于使君治州不称职,乃是因为使君依法逐捕李直的内兄龚寿,导致他狗急跳墙,使君有何过错?且使君系捕龚寿,也是因为他盗掘前苍梧君赵义墓,朝廷一向尊崇苍梧君的品德,自当同为之切齿。李直不思大义灭亲,报效朝廷,反而擅发郡兵,攻击天子使者,罪当灭族。使君如果能将其剿灭,苍梧君也会感谢使君的,有苍梧君折中其间,向朝廷申诉,使君又怎么会因此获罪呢?”
      他说得确实有道理,看来我是一时被急躁冲昏了头脑,我问道:“那我们就晚上出城,先避开李直的锋芒。”
      “出城绝无问题,但不知使君有没有想好方向?”耿夔眼中满是希冀的眼神,当然是期望我做出决定。我飞快地想了想,道:“可以逃往合浦,袭夺张凤的军队。他为人虽然贪婪,却很懦弱。合浦城池坚固,足以坚守。我们可以一面坚守,一面派使者征集其他五郡士卒,共击李直。”
      耿夔赞道:“使君好主意,有使君在,臣从来不知这世上有何可惧。”
      这句话说得我心头暖洋洋的,虽然我知道他实在过誉。我这次判断有些错误,确实没想到李直会有这么大的决心和我对抗。但是,他有决心,我也不会示弱。我大声笑道:“很好,现在就去把龚寿一家押到市集,全部斩首。李直要是进城,就让龚寿家族的头颅迎接他罢。”
      耿夔道:“唉,使君,依下吏之见,也不要杀他全家,将龚寿和其首恶苍头家仆处斩就行了。”
      我笑道:“耿君突然仁慈起来了,刚才耿君未经拷掠,就手刃了他家两个苍头,毋乃太迫乎?”
      “那两个是杀死任尚君的首恶啊!”说着耿夔又滴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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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23-11-6 07:41:58 | 显示全部楼层
    三五 怀怒斩龚寿
      随着鼓声,刽子手将龚寿胁持到斧质上。龚寿已经吓瘫了,他是被一路拖到刑场的,所经过的路上,屎尿流了一地。刽子手掩鼻皱眉,将他的脑袋按到斧质上。他乖乖地一动不动,据说人到了这时,基本就认命了,让他干什么他都会照办。很快刀光一闪,他的头颅骨碌碌滚到一边。接着,又押上龚寿的几个苍头恶奴,同样很快就斩下了首级。行刑期间,龚寿的妻子一直在呼天抢地,对我号哭辱骂,还屡屡要冲上刑台。我心中不耐,干脆命人将他妻子也拖上斧质,她极力挣脱,将龚寿的头颅紧紧地抱在怀里,在嘴边亲吻,血污沾满了她的前襟,她一边号哭,一边对我谩骂,这个婆娘,看上去弱不禁风,和龚寿肥大的身躯有着鲜明的对比,却比龚寿要无畏得多。我心中突然萌起了一丝怜悯,准备下令将她赦免。她却爬到斧质前,将龚寿的头颅认认真真地放在斧质一边,然后主动将自己的脑袋放在斧质上,嘴里仍不住地高声叫骂。我叹了口气,突然改变了主意,一挥手,刽子手手起刀落,她的声音戛然终止,脑袋骨碌碌滚了出去,和龚寿的脑袋相撞,却仍不停止,看来鬼神也未必庇佑恶人的,不管他们是多么恩爱。
      行刑结束时,我大约杀了龚寿家二十多口,恶奴大约占其中一大半。这期间日影不断西斜,眼看逼近黄昏。耿夔告诉我,他已经把一切准备妥当。于是我带着他,以及几十个亲信士卒重新来到城楼上,挑选一个有膂力的士卒将龚寿的头颅和他十几个苍头的头颅依次往下掷,每掷一个,城下就传来一阵惊呼声,好像接到了什么贵重的贺礼,同时就有李直的士卒驰马过去拣拾。我首先掷的是那些苍头们的头颅,最后两个才是龚寿夫妇的。当他们将龚寿夫妇的头颅呈给李直时,我似乎能看见他发狂的样子,尤其是他妻子发狂的样子。这种时候,我们双方都充满仇恨,然而我赢了,我顺利地将自己的仇恨甩给了他,旋即匆匆走下城楼,在耿夔等亲信士卒的夹护下,打开后门,披着暮色,向合浦县方向狂奔。
      合浦城在一片晨光熹微中等待着我,不久前,我曾在这城邑的前面帮它解决了一个难题,希望这次它能对我有所回报。我用刺史印命令城外传舍的啬夫帮我叫开了城门,当我打马驰入城邑的一刻,城门在我身后轰然闭合,我一夜的焦虑才算烟消云散。
      张凤对我的到来感到非常惊异,他说:“自从使君上次离开,合浦郡就一直风平浪静,珍珠赋敛也全部停止,不知使君突然来此,有何教诲?”我们站在合浦城的城楼上,这时东方出现了一抹微光,沿着驿道奔驰了一夜,我真是累得话都不想说了。而且,我感觉肛门隐隐作痛,大概鞍马颠簸加上急火攻心,我的痔疮也悄然迸发了。
      我忍住疼痛,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合浦郡风平浪静,苍梧郡都尉李直却举兵造反,围攻刺史,不知君意如何?”
      他愣了一下,好像不相信这消息的真实,继而怒拍城墙,大声道:“李直好大的胆子,竟敢攻击天子使者。使君放心,合浦城池坚固,量他李直也不敢来这送死。”他的语气虽然激烈,我感觉却像被蛀空的朽木一样空洞。我认真地看着他,很想对他说,上次土著蛮巨先造反,你怎么一下子就逃亡朱卢了呢?他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脸色一下子变得很窘,道:“使君不如即刻派使者去九真、交趾等郡征召兵马,共击李直。”
      “嗯,我要先检阅一下合浦县的士卒,府君也请立刻派出使者去其他五郡征兵罢。”我说。
      虽然困得要死,但我毫无睡意,我感觉自己的目光炯炯,像两束火炬,好像一夜的奔驰不是逃亡,而是来合浦完成一个上天交付的使命。我甚至想,当年高皇帝彭城大败奔亡,凌晨驰入韩信的军营,袭夺了韩信的军队,那种踌躇满志的姿态,也不过是如此罢。
      稍微准备了一下,我下令警戒全城,做好一切守城准备。
      合浦城外有一条河水流过,它的名字叫柳水,岸边有许多柳树,大概因此得名。柳水水量充足,时常漫溢,在城外形成了许多水泽,给城墙赋予了一层天然的屏障。我让士卒在城墙上编连木栅,给合浦城率先穿上一套铠甲,想用火箭烧毁木栅是不可能的,木栅上披了一层湿漉漉的水藻,很难烧着。我又让士卒砍下大木,鞣曲为弓,再选出一些祕杆比较直的矛,用鹅毛给它装上尾羽,当成箭矢。这是我从当年的主君荆州刺史刘陶那里学来的,他曾经被朝廷派遣到荆州,平息叛乱的武陵蛮夷,通晓兵事。我亲眼见过这种矛矢的功效,它能射到一千步的距离,不管什么样的盾牌都对它无能为力。据刘陶说,他发射的一支这样的矛矢,穿透过五个蛮夷兵的肚子,把他们像烤知了那样串在一起。如果蛮夷吃人的话,可以直接将这支矛矢抬到火上去烤。他一边说,我一边在脑中转换成图像,在指挥士卒们制作矛矢的时候,我脑子里也不断回忆起这些图像,没有一点恻隐。我觉得自己有点丧尽天良。但又能如何?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的生命是被人轻易牺牲掉的,我微末的力量不足以改变它。
      还没等我把这一切准备完毕,邮卒的讯息就传来了。李直的军队已经在向合浦进发,他们沿途洗劫了包括朱卢城在内的一切城邑、亭舍和乡聚,凡是见到能胜兵的人,都胁迫他们加入自己的队伍。这些人加上龚寿的苍头奴仆,亲族门客,数量已经超过一万,在人烟稀少的交州,这是一支令人生畏的力量。
      张凤有点坐卧不安,不停地重复着废话:“使君,这个李直是决心要造反了,决心了。”
      我安慰他道:“反贼人数虽众,但除了从广信带来的两千精兵之外,其他都不足为惧。何况他失道寡助,就算沿途裹挟了一些蛮夷,又能如何。”不过我还真佩服李直的孤注一掷,此前交州的本地官吏,也经常起来造反,失败后就遁人丛林,汉兵对之往往无可奈何。大概李直也是这么打算的罢。
      张凤嘴巴上强撑着:“是啊是啊,量他一个小小反贼,怎敢和明使君作对?我就等着看使君怎么擒他。”
      我们正在城楼上说话,很快看见远处旌旗飘摇,上百骑兵杂沓着向合浦方向奔来。我笑着对张凤道:“来了,吩咐士卒,等我命令,准备迎敌,斩首捕虏者,重重有赏,去看看大弩矛矢造得怎么样了,造好了就抬上城楼。”
      一会儿,李直的军队陆续来到城下。这回没有废话,他们略作休整,很快架好巢车,发动进攻。高大的巢车隆隆向城门推进,巢车上站着的数名士卒,不断地向城内发射弓矢,我早吩咐好了士卒,用大盾蒙头,抵挡箭矢。他们的弓弩手极其厉害,我的士卒只要手稍微酸痛,大盾举得略偏,巢车上就会立刻飞出一枚箭矢,贯穿他的喉咙。连我自己也差点遭此厄运,要不是耿夔急忙推上一个士卒挡在我前面的话。没多久,我的士卒就被他们射杀了十几个。广信城劲卒号称交州第一,以前我虽然见过他们训练,但这回才算真正领教了他们实战的威力。
      我赶忙命令士卒用大盾相连,挡住箭矢,同时用弓弩反击巢车上的对方士卒。可是巢车的望楼比城墙还髙,仰射不易射中,何况他们封闭很严,只有数个小孔,不是神箭射手,是无可奈何的。我不断催促,问大弩造得如何。工匠们说,已经造好了一架,可以试试。我命令抬上城楼,让盾牌手护住工匠。几个工匠安置好大弩,几个精壮士卒推动大木制成的绞盘拉开弓弦,将矛矢嵌入弩臂的射槽里,再转动深目①,对准巢车,我一声令下,士卒齐声大吼,突然扳动人弩下面的悬刀,一丈多长的铁矛挟着劲风,呼的一声飞向巢车顶部的望楼,弓弦的声音让我们的耳朵发麻,恍惚有一群蜜蜂在耳边缭绕。接着我又听到数声凄厉的惨叫,巢车望楼已经被锐利的矛矢射穿,断成两截。上面一截像被砍断的人头一样坠了下去,躲在望楼上的数个士卒则像断线的纸鸢一样,从望楼厢里滑了出来,四肢乱舞,在空中齐齐惨叫。我们发射的矛矢就算没有直接命中他们,他们这样摔下去,不死也要变成残废。
      『①汉代大型弓弩下的转动装置。』
      一箭生效,鼓舞了我们的士气,造好的大弩陆续抬上城楼,使我们如虎添翼,用这个方法,我们又射穿了数个巢车的望楼。他们知道厉害,只好暂时撤退,但是并未气馁,过了没多久,又重新开始蚁聚向前。我命令城上士兵大叫:“诸君都是大汉士卒,为何跟随反贼进攻天子使者?就算不知忠义,难道不怕灭族吗?”
      可是下面的士卒像聋了一样,丝毫没有反应。耿夔道:“使君,这些士卒都是本地蛮夷精选出来的,有些士卒整个家族都跟随李直,只知有李直,哪知有天子,使君不要指望他们能够投降。”
      我叹道:“怪不得李直如此嚣张,根本不把太守放在眼里,也不把我这个刺史放在眼里。”我想了想,又道:“如果救兵不来,我等就要丧身于此了,只恨没有杀了李直这个老竖子,让我遗憾。”
      耿夔道:“总算报了任尚之仇,死又何憾?”
      这时周围士卒一阵惊呼:“他们用抛石车了。”
      我急忙站在城楼边,向城下望去,只见一块巨石正向城楼上飞来,轮廓越来越大,我赶忙大叫道:“躲在木栅之下。”事先我就担心他们会用抛石机,所以建筑木栅,就是等待这个。
      几个士卒赶忙往木栅下跑,孰料只听见巨大的木头折断声,紧接着两声惨叫,这块飞上来的巨石将木栅压断,又顺势将两个士卒砸成肉饼。
      张凤赶快叫我:“使君,下来躲躲,不要被石头砸中了。”
      我怒道:“赶快加固木栅,用大弩还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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