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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向日葵的祭典》赌博店偶遇酷似亡妻的女子,是否能揭开真相?作者藤原伊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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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4-4 1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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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发表于 6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01
    电话铃声乍响时,我正就着温热的牛奶啃豆沙面包。

    夜已深,我对来电人毫无头绪。谁会有雅兴在大半夜里跟我联系?我可不认为有这号人物。真要说起来,电话会响本身就是个稀罕事,我记得最后一次听到电话铃声大约是在一个月前,那是一通比萨饼外卖的订餐电话,说是要凤尾鱼和意大利腊肠……当时我默不做声地挂断了电话。这回多半也是打错了电话。我任由电话响个不停,伸手从矮桌上拿起第三个豆沙面包,继续将视线移到放置在榻榻米上的电视机上。体育新闻正播着埼玉西武狮对战欧力士野牛,铃木一郎注释1正好打出第一记本垒打,击出的球径直没入了右侧观众席。今天一郎有两支安打入账,打击率排名已经升至第二位。

    电话依旧响个不停。

    听筒就在一旁的榻榻米上,触手可及。现在这东西的存在至多不过一件摆设而已,不知为何我却仍把它搁在身边。类似昆虫喧闹的电子音带着微弱的振动,通过榻榻米清晰地传至我的身体。我一面感受着振动,一面恍惚地注视着选手们通过显像管呈现的动作。

    当我吞掉最后一口豆沙面包时,新闻也恰好结束了。日本火腿斗士队已经获得四连胜,今年他们状态极佳。欧力士野牛虽然已经升至第二位,但距离日本火腿斗士仍然落后两场。电视开始播放商业广告,电话的鸣叫竟然还未停歇。我认命地关上电视,伸手去拿听筒,恰好就在此时,铃声停止了。

    寂静造访,一阵钝痛袭来,是蛀牙传来的疼痛,会定期发作,不过这次比较严重,估计不得不去看牙医了。

    我心里正琢磨着去看牙医的事,不经意间有种将要下雨的预感。屋内的空气沉闷,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下吧?我也说不清具体缘由,但不时就会出现这种感觉,而且这种预感甚少落空。我日复一日地过着不与人沟通的生活,周围空无一物,只有时间悄然流逝。说不准正是因为这种碌碌无为的生活,才让我形成了这种毫无用处的敏感。我掸掉矮桌上的面包渣,接着点燃一根香烟,舒展腿脚侧躺在榻榻米上。我打了个哈欠,又擦了擦渗出的眼泪,贴在墙壁上的挂历映入眼帘。挂历是银行赠送的,就像将平庸本身描绘在画面中一般,图案设计毫无亮点。我没来由地望着挂历发呆,五月就快到头了,月末的日子让我有些无法释怀,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自己遗忘了。我起身把杯里剩下的牛奶喝光,牛奶已经凉了。这时我才恍然大悟:那之后,不知已过了多少年?在这世上,有多少男人刚过三十妻子就已去世?我不知道。又有多少男人在多年之后仍抱着浑浊的记忆不放?我也不知道,但我似乎是其中一员。英子的忌日,我记得她是在多年前的五月离开了人世,具体的日期却已经忘了。今年多半已经错过了吧。

    我突然感到疲惫不堪。今天明明睡到傍晚才醒,现在却感觉疲倦如浊流般淤积在身体底部。今天也照旧无所事事地过了,整个人还累得要命。什么也不做竟然也会产生疲劳,我弄不清原因,但就这么些年的经验来看,这并不奇怪。

    和一切劳动绝缘的生活,像光滑塑料一样毫无波澜的生活,换个角度来说,这勉强也算安稳太平吧,天晓得!不过,要说打发时间的手段,我可不缺。我站起身,从架子上取出一卷录像带。这只架子只放了黑胶唱片和录像带,黑胶唱片是清一色的早期爵士乐,录像带里的电影大部分都是黑白的,现在我选中的正是其中一部电影,是威廉·惠勒注释2导演的一部老片子。我把带子塞进录影机,电影从上次中断处开始播放。充满古典风情的故事和记忆中的场景并行,以古典式的节奏悠然推进。

    电子音再次响起。这回不是电话,而是玄关处的门铃。我想不出有谁会在这种时间登门拜访,早几年前这种情形倒是频繁出现,形形色色的访客一拨接着一拨,他们的共通点就是职业相同,都是土地开发商。不知何时,他们的身影从这里消失远去,行至我不知晓的遥远之地。

    门铃又一次响了起来,而且这回响个不停,肯定有什么人正死摁着门铃按钮不放。我听着铃声,忽然意识到来人或许正是刚才打电话的人,对方真是有事找我。

    我终于起身向玄关走去。

    “请问您是?”

    低沉的嗓音从门外传来:“筑地警察。”

    我稍稍琢磨了一阵,随后叹着气打开拉门。古旧的木质框架咔嗒作响,就像在活动老朽的筋骨,天底下也只有我能打开这扇古董级格子门了。

    拉门刚开到一半一个粗壮的男声响起,这是我曾听过无数次的声音。

    “这不是在家嘛。”

    拉门终于完全打开,外面果然下起了雨。雾气般的牛毛细雨无声无息地从天而降,在薄薄的雨幕之中,衣服已被淋湿的村林出现在眼前。刚才隔着拉门说话时我就多少有了底,和我猜想的一样,来人当然不是什么筑地注释3警察。他是我还在工作那会儿的上司,不过这是他头一次登门拜访。他竟然知道我的住址,这还真叫人意外。

    村林直盯着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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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刚才怎么不接电话?”

    “我正在吃饭,用餐时不能讲电话。”

    对方微微一笑。

    “我还不知道你这么有格调!”

    “那你也没必要谎称警察吧,小市民的安稳生活可受不起这种刺激,就算是玩笑话也一点儿都不好笑。”

    “什么小市民,”村林打趣道,“你小子不是已经脱离尘世了吗?传说你一个人过着优雅的隐居生活。刚才我还想你是不是已经搬家了。”

    “优雅,你觉着这座破房子优雅吗?”

    村林一阵苦笑。他似乎毫不在意会被雨水淋湿,就这么四下打量起房间来。和压迫感十足的高大身躯不同,他的眼神像个小孩子。

    “都说了只是传说而已。不过银座居然还有这种地方,真稀奇。”

    没错,几乎人人都会吃惊吧。这是一座庶民风格犹存的古老木制住宅,恐怕没什么人知道在银座一丁目附近还留有这种老宅。即便经受着各种资本的侵蚀,在银座仍然存在这样的土地,我家正是其中的代表。正确地说,这座两层楼的民居是我父母生前居住的房子,战争刚结束那时修建的,至今仍旧古色苍然地矗立在银座一角。这里位于昭和大道正南边,距离银座西洋酒店只消步行五分钟。我生于斯,长于斯,虽然曾离开过一段时间,但数年前又重新回到此处生活。那时正值泡沫经济末期,这座小城看似艰难求生,其实还活得好好的。现在,村林也活得好好的,至少应该比我强。听说他在独立之后作为工业设计师声名大噪,而且获得的成就非比寻常。

    村林清了清嗓子:“话说回来,虽然时间有些晚了,但我们好歹很多年没见了,你别摆出这副脸色行不?”

    “我摆什么脸色了?”

    “怎么说呢,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那有什么办法,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而且我正牙疼得要命。”

    “是吗?蛀牙啊,蛀牙可不好。”说完村林不忘加上一句,“即便如此,来者是客,而且我是你的前辈,外加恩人。你竟然让这般人物站在外头淋雨,不觉得失礼吗?”

    虽然我不认为这是深夜来访的客人该有的台词,但他这番话倒也在理。必须承认,村林的确是我的恩人。在我曾经待过的事务所里,他是其中的主力设计师,以才干非凡著称,而我之所以能从工读生升格为正式职员,也是多亏他从中搭线。村林是我美术大学的前辈,或许这也是他对我格外照顾的原因吧。虽说我们年纪有所差距,但关系很好,也不知他到底看上我哪一点。不过啊,这些也都是将近十年之前的陈年旧事了。

    我侧身让出被挡住的玄关。

    村林理所当然地挪动高大的身躯,慢吞吞地进了屋。他兴味盎然地在我家看来看去,而后感慨万千地嘟囔起来。

    “可真够破的,你家。简直可以做文化遗产了。”

    “房龄五十年了,和村林先生差不多岁数呢,变成这样也不稀奇。”

    村林无视我的存在径自走进房间,简直就像回到了自己家里。虽说年纪比我大上一轮,但他一直以来就是这种旁若无人的架势。

    不过房间里的杂乱无章似乎让他很是为难。村林暂且停下脚步,一阵哑然后终于看向我:“喂,你让我坐哪儿?”

    我把矮桌周围四散的报纸扒到一边,给他腾出一块空地。

    “没坐垫。”

    他似乎不介意,轻哼一声后就脱掉外套在空处坐定。他随手搁在一旁的名牌提包,还有看起来相当高级的西服,无一不和周围褪色起毛的榻榻米形成鲜明对比。

    村林对着周围又是一番打量,而后他的视线落在一旁的电视屏幕上,刚才出去应门时我忘了关电视。

    “嗯?你在看录像?”随后他的腔调变得怪里怪气,“什么啊,这不是《罗马假日》吗?你居然看这种东西?”

    画面中的奥黛丽·赫本被格利高里·派克载在身后,两人正骑着小摩托车穿梭于街巷。

    “我喜欢翻来覆去地看,有意见吗?”

    “意见是没有,只是很惊讶——唉,那种性格的男人居然直到现在也没任何成长啊。”

    “哪种性格?”

    村林摇了摇头:“你欠缺的东西还真不少,比如谐调性、顺应性、社交性,这些东西你一样没有,也不具备哪怕一丁点儿亲切感。不过嘛,你还缺一样更重要的东西,对人类来说至关重要的东西。你的性格里缺少被世人称之为‘成年人’”的部分,换句话说,你就是个不成熟的小屁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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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同样的内容我已经听他说了不知多少回,甚至曾被他评价说:“你啊,简直就是一台没有引擎的汽车。”周遭人对我的评价同样毫不客气,这些我都知道。也许我正好属于天生就充满缺陷的那类人吧,否则也不会选择在都市中虚度年华。

    村林继续盯着电视画面,轻声呢喃起来:“你就这么一直游离在现实世界之外吗?果然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随后他又像想到什么似的补了一句,“不过也挺好,的确挺好。”

    “什么挺好?”

    “没什么,我是说这部电影,简直就是彻头彻尾的幻想。你不觉得吗?而且它并不做作,是种相当成熟饱满的幻想。那种年代的确存在过,这种像梦境一样完美的电影也只能诞生于曾经的美好年代。”

    或许的确如此吧。古老的梦境,业已逝去的梦幻世界。而我又为何日复一日地看着这种电影呢……或许正如村林所说,这就是不成熟的表现吧。我想不明白,只能沉默地交替注视着村林的表情和电影画面。当剧情进行到女主角被警察带走时,村林的脸庞显得柔和放松,这是我们曾经共事的年月里绝对无法看到的表情。

    终于,村林将投注于赫本的视线向我移来。

    “话说回来,你小子真不打算重操旧业吗?”

    我摇头。

    “是吗?勇夺JADA大奖的当红设计师选择把自己封闭起来度过余生吗?你还不到四十吧。”

    同样的台词我已经听腻了。JADA大奖,日本美术指导协会注释4设置的最高奖项。我获奖大约是在十年前吧。这是商业设计领域的最高荣誉,而我是当时最年轻的获奖者,至于现在有没有人刷新纪录就不得而知了。

    “你这算说教还是批评?”

    “没什么,是我自言自语。”

    “是吗……哪样都无所谓,不过你挑这种时间专程过来,就是为了自言自语?”

    村林无视我的质问。

    “我说秋山啊,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谁知道,早忘了。比起这个,请先回答我的提问。”

    不知为何,此时的村林看起来竟然有些犹豫。

    “其实吧,我有件事情想稍微跟你商量商量。”

    “这可真是稀奇,怎么,连你也终于和不景气挂钩了?”

    “不,工作方面很顺利,至少就眼下来说。不过所谓‘顺利’”,通常也就意味着单调,你说是吧?”

    他的说话方式还跟过去一模一样。

    “如果你想谈钱的问题,我看还是另外找人比较明智。”

    “和你商量怎么赚钱,我看只会越亏越多吧。”说完村林歪了歪头,竟然苦笑起来,“不,真被你说对了,的确是钱的问题。只不过嘛,和你想的恰好相反。”

    “相反?”

    “嗯,相反。其实有一笔钱我不想要了,希望你能搭个手帮忙扔掉。”

    “把钱,扔了?”

    “嗯。”

    “多少?”

    “五百万。”

    “是吗,五百万啊。不会是假钞吧?听说最近市面上百元美钞的假币挺多。”

    村林苦笑起来:“和犯罪沾不上边儿,更准确地说,这恰好是法院的意思。地方法院判决了一例和解案,这算是赔偿费吧,反正我是弄不懂这个国家的司法标准。”

    说着,他拿过随身带来的提包,光明正大地从里头取出一叠钞票。总共有五捆扎好的纸币,现在全都躺在矮桌上。

    这笔钱比我的存款余额还多。现在我全靠吃过去的积蓄过活,不巧这年头的存款利息几乎等于零,虽说不至于全然没有收入,但折子上的金额总归只减不增,还能凑合着过个两三年。话虽如此,眼前这几捆钞票怎么说也不是笔小数目。

    粗硬的声音传入耳中:“就是这些,我想把它们处理掉。”

    我打量着村林,他的表情像是在商量如何处理一件大型垃圾。

    “我还不太习惯这种话题。”

    “我看没人会习惯吧。”

    “或许吧。不过这种发神经的事情你为何找我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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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我也觉得这种事很不正常,只有傻子才会把它当真。综上所述,在我认识的人里头,蠢到没救的人也就只有你了。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幼稚外加愚蠢吗?或许我真是这种人吧。不过好歹是你有求于人,你的态度不应该更委婉一些吗?”

    “我还不知道你是这种纤细敏感的类型。”

    这时屋里响起了什么动静,我闻声转过头去。敞开的隔扇连接着厨房,同住在这座老宅里的另外一名成员正站在洗碗池的阴影里,目光炯炯地盯着我。貌似又肥了,说不定这家伙摄入的营养比我还多。我对村林说了句稍等,接着起身捡起矮桌周围的面包渣,用力向房间一角投去。那家伙观察了一番我的表情后,转眼就向食物扑去,进餐之余还不时发出微小的咂嘴声,不一会儿又躲进阴影里消失了。村林不禁好奇:“怎么了?屋里有什么东西?”

    “我在给室友送饭。”

    “室友?”

    “嗯,老鼠。最近经常看到那家伙,不过还没给它起名字。”

    村林一声长叹。

    我就着站姿打开窗户。以眼下的季节来说,今天可算是异常闷热,渗出的汗水已经浸湿了衬衫。我敞开窗户,从昭和大道和首都高速传来车流的喧嚣,沾染着雨水的空气潜进屋内,浑浊沉重。

    “我说秋山,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吧?”

    我依然站着:“是哦,你说想把钱扔掉来着?不过我倒想问问,你不觉得奇怪?”

    “哪里奇怪?”

    “我没有询问你扔钱的理由,也没有怀疑你的动机,你不觉得奇怪吗?”

    “因为我了解你小子的性格,说到底,你根本就对理由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对吧?总之你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从前就是这副怪脾气,就跟我先前说的一样。说实话,有这么大笔钱摆在眼前,要扔不如扔进自己腰包,估计大部分人都会这么想吧。不,应该说一百个人里面就有一百人会这么想。但你不会,你和普通人不一样。”

    我一面琢磨着,一面重新坐下:“比起扔了,匿名捐给红十字协会岂不更好?我还没怎么听说过村林先生为社会作贡献的事迹呢,说不定这是你这辈子唯一能够回报社会的机会了。”

    “这种谁都能想到的办法我也考虑过,不过总感觉会对不起红十字。没办法,这笔钱不是什么善款。”

    “钱就是钱,哪还讲究分门别类?”

    “有时还真得讲究讲究。”

    我又想了想,还有一个法子。

    “那就把钱装在垃圾袋里扔了。当然,不能弄错日子,得选在可燃垃圾回收日扔掉。”

    “那就太对不起环卫局了。”

    “是吗?原来村林先生是这么号温柔体贴的人物,我还真不知道呢。那你就用碎纸机把它们碎掉,你总不会说对不起机器吧?”

    “我那边儿的碎纸机刚好坏了,估计你家不会备着这种东西吧?”

    “这个家里的纸张只有报纸和厕纸而已。”

    “我想也是,”村林露出了不知第几个苦笑,“其实吧,我也考虑了很多法子。如果只是单纯地把钱处理掉,那方法多了去了,直接烧了也行,只是对大藏省注释5就太过失礼了。我想选个更加无趣的方式把它们处理掉,本来这就是笔无聊钱。其实扔钱也有扔钱的规范和原则,你说呢?”

    扔钱的规范和原则。这种东西我从没考虑过,只好保持沉默。

    村林一脸严肃地继续往下说:“这笔钱今天刚到账,银行快关门的当口儿我才取出来,然后我就一直在考虑怎么处理。”

    我轻哼一声。

    村林紧盯着我的眼睛。

    “总而言之,接下来就靠你了。”

    “这话怎么说?”

    “虽然你有各种各样的缺陷,但就我所知你总共有两项才能。其中一项暂且不管它,我们说说你更为特殊的那种才能。”

    “更为特殊的?”

    “手气。”村林如是说。

    我心里一沉。当年在同一家事务所共事时,我时常跟村林和其他同事玩扑克或是掷骰子,那时的我多少还和别人保持一些互动。最开始谁也没意识到,次数多了,我完美无缺的胜绩就在同事间成了一种神话。接着开始有人邀我参加别的游戏,还有人妄想利用我的能力去赛马或是在别的赌局上大捞一笔。不过能不能实际发挥效果我也不清楚,也许我并不具备他们想象的那种能力。我能看到未来,但只是稍稍提前一丁点儿的程度,真的只是微乎其微的能力而已,不过即便只是这种程度,或许也已经超出了常识范围吧。最后我被搞得很烦,好些次都故意输掉,终于有一天,我突然决定不玩了。我厌倦了,事先知道结果的游戏只是单纯地操纵对手而已,已经称不上游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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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后以获得JADA奖为契机我开始独立生活,和英子结了婚,在三鹰市注释6的公寓展开了新生活。我在饭田桥成立了一个小型工作室,比村林早一步自立门户。当时没有助手,怀揣艺术梦的年轻人就一窝蜂地拥过来,说是做白工也愿意,不过全都被我拒绝了。我单枪匹马地拼命工作,经营代理店、做少许文案、和企划方进行最小限度的互动,光这几样已经让我忙得人仰马翻。不过,忙碌的年代已成回忆,当初的世界也早已离我远去。

    “你要真找我这种人帮忙,别说处理掉,这笔钱只怕会不减反增吧?当然,这是假定我真有那种能力的前提下。”

    “没错,通常情况的确有数额增加的风险。不过赌博时能做到百分之百获胜的人,反过来说也能准确无误地输掉,是吧?你小子有不寻常的能力,你能看见未来,没错吧?我知道你以前是故意输掉的。”

    我死死地盯着村林,他精悍的长相一如既往。这个男人知道真相,可是当年他什么也没说,在此之前我从没听他提过类似的话题。

    “赌博这种东西,只要一直尝试就总有机会获胜,反之亦然。你只需要不停地赌下去,总会等到输钱的时候。”

    “说是这么说,不过我想尽快把这笔钱处理掉,越快越好。准确地说,最好赶在天亮前解决。实不相瞒,工作需要,明天我就得飞去意大利,上午的航班,所以才会赶在今晚过来找你。”

    “找我帮你在赌桌上输掉五百万吗?真是个奢侈的话题,我还从没听谁提过这种要求。”

    村林笑了:“我也一样,大家都一样。”

    “你打算怎么赌?”

    “百家乐注释7,”村林说,“百家乐最适合大量转移现金。我带你去赤坂,那儿有赌场,多得要命,都到过度竞争的程度了。”

    “我拒绝。”

    “为什么?因为不合法?”

    “这倒不是。第一,我不清楚百家乐的规则。第二,我不打算这种时间外出。第三,就算我有那种能力,也不乐意被人当成道具。”

    村林伸手拿过遥控器,电视屏幕上赫本的笑脸化作一道细光消失了。

    他用遥控器顶端指着我。

    “那我这么说,第一,百家乐的规则很简单,你就把它当成西式‘八九’注释8,我会教你。第二,你时不时地会挑深更半夜去银座乱晃,没说错吧?有人亲眼看见了。银座和赤坂就繁华程度来说不相上下。”

    原来如此,难怪村林能够准确掌握我现下的生活。村林所说的目击者,应该是指我们共事时的上司,京美策划公司的井上社长。两三个月前,我在街头夜游时正好被他撞见,我们聊了一小会儿,交换了各自近况,我说到自己住回了银座的老宅。我的档案还留在事务所里,村林无疑正是通过井上社长知道了我现在的住处。

    “至于第三点……”说到这里村林突然一阵沉默,最后他轻轻低下头去,说了一句“拜托了”。

    我无比惊讶地看向村林,从没想过能从他嘴里听到这三个字,也从没想过能看到他低头示弱的模样。这不是这个桀骜不驯的男人该有的台词和态度,他也老了啊,我想。在那间宽广事务所里声如洪钟的男人,终于还是老了。

    我看了看表,现在是凌晨两点半,毫无进账的一天最后迎来了不进反出的离奇事态。我再一次看向村林,他的神情中透着失落,这种表情和他并不相称。

    蛀牙传来钻心的剧痛,似乎某处的平衡已被悄然打破。太阳穴处似乎响起了某种碎裂声,就像水煮蛋壳开裂时的声响,恐怕这也是蛀牙在作怪吧。

    我听到了连自己也深感意外的话音:“赤坂的赌场什么时候关门?”

    “一直营业到清早。”

    “我不保证一定能输,只是陪你试试而已。最后这笔钱是没了或多了,对我来说都一样。我对钱的去处不感兴趣。”

    “这样就好。”村林说。

    我们在昭和大道拦下一辆出租车,村林在车里向我说明了百家乐的规则。的确很简单,客人下注时只需从庄闲双方任选其一即可。听到村林说“庄家注释9”、“闲家注释10”时,我不禁觉得好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要去打高尔夫呢。”

    “的确,”村林应道,“不过这比高尔夫更烧钱。你小子还玩高尔夫?”

    我摇摇头:“话说回来,你刚才不是提到法院吗?法院和赌博关系可不算浅。”

    村林冲司机扬了扬下巴:“等会儿再说,事情稍微有些复杂。”

    我俩一时间沉默不语。烟雨为车窗笼上了一层薄雾,细微的雨滴汇集成无数细流,沿侧窗玻璃蜿蜒而下。村林恍惚地望着滑向后方的水流发呆,像是自言自语般一阵轻叹。

    “昨天也下了雨,怕是要进入梅雨季节了。”

    “不好说,感觉早了些。”

    汽车行驶至山王下的一处十字路口,在等红灯的间隙,村林忽然打破了沉默。

    “对了,我想起来了。”

    “什么?”

    “你夫人的忌日啊,我记得刚好是快要到梅雨季节的时候,不就是最近几天吗?”

    这时我才第一次意识到,村林也出席了那场冷清的葬礼,而那或许正是我同他的最后一次接触。记忆中的细节依然浑浊不清,就像我身边的侧窗。透过窗户,霓虹的光彩默默渗入车内。

    我喃喃低语。

    “是吗?谁知道,我已经忘了。”

    注释:

    铃木一郎:曾于1992-2000赛季效力于欧力士野牛,现活跃于美国职业棒球大联盟,保有大联盟单赛季安打纪录和连续10赛季200支以上安打的世界纪录。​​​​​

    威廉·惠勒:William Wyler,电影巨匠,执导有《宾虚》《罗马假日》《黄金时代》等诸多经典名作。​​​​​

    筑地:世界最大的鱼类批发市场之一,位于东京都中央地区,银座东南方向,由人工填海而成。​​​​​

    日本美术指导协会:该协会及奖项皆为虚构,原型为日本平面设计师协会(JAGDA)及其下设奖项。​​​​​

    大藏省:原主管日本财政、金融、税收等事务的财政机关,在2001年的政治改革中被拆分。​​​​​

    三鹰市:位于东京都中部,作为众多名人的出生或居住地闻名,著名的三鹰之森吉卜力美术馆正坐落于此。​​​​​

    百家乐:Baccarat,赌场中最常见的扑克牌项目之一,庄闲双方每局均得到两张牌(特殊情况可追加),合计点数接近9的一方获胜。​​​​​

    八九:使用特有纸牌“花扎”或“株扎”进行比点数的赌博游戏。​​​​​

    庄家:Banker,高尔夫中指沙坑。​​​​​

    闲家:Player,高尔夫中指球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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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
    村林选中的赌场位于一栋杂居大厦的五层。店里宽敞明亮,感觉很不赖,比我因公陪客时被硬拉去的那些酒吧高雅得多。店里很是热闹,眼下仍有好几十人聚在数量众多的桌子周围,看不出他们打哪儿来又会回哪儿去。这里的客人也比想象中更为上流。意外的是,店里还有穿着类似公司职员西服的身影,女性顾客也颇多。

    村林似乎是这里的常客,一位打着蝴蝶领结的男子看到他后露出了柔和的微笑,对村林说了声“欢迎光临”,而后优雅地向我鞠躬问候。这名男子似乎正是赌场经理,年纪比我小上很多,估计也就三十刚出头。年纪虽轻,但他的气质和举止无比干练,即使说他是一流酒店的经理也不为过。村林的语调平静无波。

    “今天去最里头那桌。”

    经理微微一笑,冲村林点点头。

    身着红色迷你连衣裙的女服务生在前方引路。伴着轮盘中小球的滚动声,村林低声嘀咕起来:“我也是头一次去最里头的桌子,那边赌得更大。通常我只在一万筹码的桌玩,里头那桌是以十万为单位。”

    我们被引至一张铺着绿色毛毡的大型椭圆赌桌一端,我数了数,除我俩外周围还有八位客人,即便如此这桌仍有很多空位。

    “两位需要喝些什么?”女服务生问道。

    “威士忌兑水。”

    看样子这家店有免费饮料服务。

    女子看着我,我说要杯温牛奶。

    “热牛奶吗?”

    我重复了一次:“温牛奶。”

    女子微笑着走开了,或许这家店的从业人员除了微笑就没备其他表情吧。

    接着一名纤细高挑的年轻男子向我们走来,村林随手拿出扎好的钞票,男子接过后当即利索地点起钞来。男子手指的动作或许不及银行柜员,但整个点钞过程花费的时间并不比专业人士长。

    “五百万整。”男子报出结果。

    村林点点头。我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的空当,离开的年轻男子已经回来了。我看着他把充当筹码的塑料圆片交给村林,突然记起自己忘了带上打火机。我问男子要火,对方给了我一只印着店名的蓝色打火机。“BLUE HEAVEN”——蓝色天堂。我瞅着筹码点燃香烟,这些大理石斑纹的塑料片,金色四十五枚,白色五十枚,每十枚一摞。我伸手拿起一枚,这东西比外表看起来更沉,或许内部加了金属吧。

    “金色筹码一枚十万,白色的一万。好了,赶紧让这堆东西从我眼前消失吧。”

    我打量着村林,他露出了同先前一样的失落表情。

    “你是认真的?”

    他一言不发地点点头。

    “我要看看情况,村林先生先适当地玩几局吧。”

    “请下注。”荷官注释1宣布新一轮赌局开始。

    客人们应声而动,将筹码搁至各自桌前的白线里,白线围成的方框里分别印着“庄”、“闲”字样,我回忆着村林的说明,一面注视着桌面。一注数十万的客人不在少数,甚至有人推出二十枚金色筹码压庄。

    村林拿出五枚白色筹码压闲。

    荷官取出两张牌,在牌桌正中一前一后翻开。靠近荷官的一张为闲家的6点,庄家开出了J。

    “牌的数量还真多。”我嘟囔着把送来的温牛奶凑到嘴边,村林为我解释起来。

    “总共有八副,四百一十六张牌混在一起,想记也记不住。”

    荷官再次发牌,庄闲各一张,牌面朝下。这张牌加上方才开出的点数,就将决定赌局的胜负。百家乐里最大的点数为9,从10点往上全部计0,游戏规则的确十分简单。照村林的解说,接下来将由荷官决定让谁看牌。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赌客获得了闲家的看牌权,浓妆女人铆足力气将扑克一角揭起,接着垂头丧气地将牌扔回给荷官——是张4点。庄家一方交由方才下注两百万的客人看牌,客人是名打着领带的上班族模样的男子,他开出了8点。

    “例牌注释28,庄家赢。”随着荷官公布结果,压庄的客人们立刻获得了相应的筹码。听说压庄获胜的客人还需扣除百分之五作为佣金,下注两百万的男子拿回了十九枚筹码注释3。男子笑着对身边的男人说了几句,但说的不是日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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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喝着牛奶继续旁观,村林说过,第二张牌开出之后还有追加一张的情况,而且这家店似乎还有自定规则。我观察着牌桌上的各种细节,有不少客人拿着便条记录点数。大约二十局之后,村林沉不住气了,他用催促的眼神瞅着我。我数了数他的筹码,十万的一个也没动,一万的反倒增加了二三十枚,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已经有一位客人兑换现金离开了,又有几位新客人加入进来。

    终于,曾经熟悉的感觉复苏了。流淌的血液开始轻声呢喃,我能听到幽暗冰冷的火焰灼烧血管的声响。另一方面,身体内部却迅速冷却,体温也随之下跌。灼热和寒冷的落差孕育出旋律,似将传递某种信息。我深深地吸气、吐息,旋律和呼吸合二为一。世界遵循的规则如此简单,而我已能洞悉一切。

    闲家连胜四局之后,我出手了。我并未知会村林,而是径自将两摞金色筹码压向庄家,其余赌客也大多选择压庄。这时,一直站在桌旁的一位男子将我压出的其中一摞筹码取下半截退还给我,只在下注区留下一百五十万。看来我的大手笔已经打乱了庄闲双方投注金额的平衡,过大的风险超出了店家愿意承受的范围注释4。

    村林压低声音冲我提醒道:“喂,别忘了我们的目的。”

    “放心,只要输就行吧?下一局也是闲家赢,保管十分钟以内就让这五百万分文不剩。”

    荷官一言不发地将庄家底牌发到我跟前,我抬起牌角瞅了瞅,又将牌送回去。翻开的牌面印着数字2。最后,“例牌9,闲家赢。”荷官宣布了结果。下一局我继续拿出一百万压庄,可惜这回没让我开牌。这一局当然也以闲家的胜利告终,村林只是沉默不语地旁观着。接下来庄闲各胜一局,而我全部反着压。短短四局而已,筹码就只剩下二十来万。

    村林叫住服务生要了杯白兰地,然后看向我:“你小子,还真有不寻常的能力。”

    村林对面的男子不禁一笑,他大概以为这是对我的挖苦呢。我正打算把这二十来万全部压光,村林却冷不丁地按住我的手,伸手将台面上的筹码收了回去。

    我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了?”

    村林将视线投向远处,表情越来越僵硬,似乎正琢磨着什么。我顺着村林的视线看去,在椭圆形赌桌的另一端坐着两名新上桌的客人,一位是白发苍苍的老者,另一位则是年轻女子。老人看起来已有相当岁数,却和水蓝色夹克十分相衬。女子戴着一顶酷似棒球帽的带檐帽子,看不清长相。她穿着一件较赌桌毛毡颜色更深的苔绿色运动衫,也就二十来岁,作为光顾这种店的客人来说,她还太过年轻,也不像是出卖色相的风尘女子,这两人更似一对气质高雅的祖孙。

    终于,村林梦呓般的声音传来:“计划有变。”

    “什么意思?”

    “接下来要赢。”细弱的语调突然变得坚定有力,“本钱只剩这么些了,请你尽量去赢,拜托了。”

    我不明白,不明白那时自己为什么会选择点头。“拜托了”,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说出这种话,但这并非是我决定帮助村林的理由。毫无疑义地点头接受这种要求,对我来说还是头一遭。这是一种感觉,不知不觉间已经被我遗忘的感觉,就仿佛从钓钩逃出生天的鱼,生机勃勃地逆流而上,向着前路进发。果然啊,有些东西已经随着流逝的时间悄然改变。年轻时理应存在的自制力,现在已然消失了。不过,事到如今什么都无所谓了。幽暗的火焰在某处熊熊燃烧,血液静默无声地蜿蜒流淌,身体的温度已经降至极限。

    “我可就敞开干了。”

    “随你高兴。”村林说道。

    我将全部筹码压上和局。

    能感受到村林的视线,但我只是紧盯着荷官手指的动作。村林也只是看着,什么也没说。

    和局的赔率是一赔八,压中就能得到八倍于下注金额的返还。但和局要求庄闲双方的点数均为9,就概率来说小之又小。正因为如此,和局出现时的赔付也很特殊,压庄压闲的赌注均全额退还给其他客人,也就是说,这一赔八的金额由赌场负责支付。

    荷官面无表情地开出第一组牌,闲家是张A,庄家为K,双方相差1点,村林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

    新上桌的客人一口气压了一百万。我抬起头来,这时白发老者也恰好抬头。老人看向这边,而后露出了笑容。他注视的对象是村林,他的微笑似乎传达着某种信号。村林铁着一张脸,直直地回看着老人。两人的视线在赌桌上方悄然交会。

    闲家的第二张牌派发至老人桌前,他低眼看了看。数秒后,荷官亮出了庄闲双方返还的纸牌,闲方为8,庄为9。

    “和局。”就这一句话,我已经有将近两百万进账。

    我听到一旁的村林用力吐出一大口气。

    接下来,我以每次数十万的额度下注,筹码不紧不慢地增加着。

    庄,庄,闲,庄。

    没有任何一次失误,终于,筹码已经超过了最初的五百万。

    这时候,村林终于发话了:“好了,到此为止。接下来我会跟你解释。”

    我摇摇头:“不,已经太迟了。你明明保证说随我高兴。”

    村林似乎犹豫了一阵,最终选择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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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继续压注,筹码继续增加,二十分钟之后已经超过了一千万。多数赌客的视线都向我投来,围在桌边的客人们纷纷注视着我的动作。另一端席位上的老人已在不知不觉间输了将近五百万,年轻女子却始终事不关己的模样。老人叫来工作人员,重新拿出一扎钞票,这回的数目稍微有些惊人,工作人员在他面前放了十摞金色圆柱。总共一千万,没有一万额度的筹码。

    村林的嘟囔声再次传来:“接下来,能把那一堆全赢过来吗?”他的视线正指着对面的那一千万筹码。

    “就我所知,百家乐并非一对一的游戏。”

    “这我知道。实话说,给我打来五百万的就是那老爷子,这笔钱的来历很不愉快,所以刚才我本想用筹码形式把钱还回去。”

    我没有作答,而是盯着眼前桌上的大块毛毡。人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聚集于这片绿色的荒原?

    “请下注。”荷官发话。

    我伸手将总额一千万左右的筹码全数压在闲家。视线汇集而来,赌桌周围涌起一阵微弱的喧嚣,而后是死寂的沉默。仿佛方才的耳语和喧闹骤然冻结一般,奇异的沉静突然造访。村林也已哑口无言,只能选择默默注视。

    “请下注。”荷官重复道,但赌客们全都一动不动,连伸手的动作也没有。荷官露出了困惑的神情,恐怕一掷千万金的赌客也确实不多见吧。他再次重复压注的请求,终于,视野中的某处有了动静,是戴着帽子的年轻女子,她伸出纤纤细手,慢慢将一千万筹码全数移至庄家。同行的老人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她的动作,好似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荷官看似安心地点点头,将眼前的扑克开出两张。

    闲家8点,年轻女子压注的庄家点数为2。

    闲家的第二张牌被送至我跟前,另一张自然属于年轻女子。

    我慢慢翻开一角,牌面露出数字5,我将牌推还给荷官。女子也只是掀起扑克一端,同样将牌交给荷官。看得出,她的手法相当娴熟。

    她开出的点数同样是5。庄家合计点数为7,闲家为3,依照规则闲家还应追加一张牌。我听到村林吞咽唾沫的咕咚声,补牌被荷官送至桌前,我瞥了一眼后将牌扔了回去。数字是6。

    “9点,闲家赢。”

    周围传来了数不清的吐气声。

    我将视线从翻了一倍的筹码堆移向长桌对面,与此同时,年轻女子也恰好抬起头来。

    我瞬间全身僵硬。是英子,我这么想着。不,这绝无任何可能。她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很多年。村林似乎说了什么,我没有作答,只是久久凝视着那名女子。她也看向我,不知为何露出了微笑。即便瞬间失去一千万,她仍然露出了微笑。这是唇角微微下陷的浅笑,就连微笑的方式都和英子一模一样。她正值我和英子结婚时的年纪,二十过半,她的笑容闪耀着相同的光芒。纵使年龄不符,我却以为我正凝视着英子本人。

    我站起身来。

    “你去哪儿?”村林的叫唤从身后传来。

    我绕过桌子来到年轻女子身边。她头戴黑色帽子,帽子上缝着金色刺绣,帽檐在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女子察觉到我的注视,抬起头来,和我目光交会。

    “能把帽子取下来吗?”

    她意气风发地仰着脸回应我的注视,继而再次绽放出微笑。她一言不发,如我所愿地脱下帽子,又甩甩头解开扎起的秀发。动作完成之后,女子重新向我看来,不知为何,那双眼中隐约带着好奇。

    屏住的呼吸开始泄漏。或许化妆所致吧,她比从远处看时年轻很多,也就二十上下,而且的确同那时的英子非常相像。然而,两人是不同的。这是相当微妙的差异,就好比某位画家油画中的模特被另一位画家用水彩呈现。不同的画家用不同的画法,在不同的时间描绘出的同一名模特儿就是如此相似,也如此相异。她的眼眸中寄宿着野性的光芒,而英子则是稳重的古典风情。

    接着我说了声“告辞”。

    我正欲转身离开,女子发话了。

    “喂,你无缘无故就让我把帽子摘了,然后留下句莫名其妙的‘告辞’就打算走人?”

    透明的音质,好怀念的感觉。就连嗓音都如此相似,或许五官的相似会影响声带吧。然而,唯有一点决定性的不同,那就是英子并不具备这名女子拥有的强势。

    我回过身,不经意间露出一丝轻笑。

    “我的话就这么可笑?”

    “不,”我答道,“只是你和我认识的某个人长得很像,实在太像了,所以想确认一下。之所以笑,是笑我自己竟然会弄错。是我失礼了,很抱歉。”

    女子紧盯着我,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你就是秋山先生吧?做美术指导的秋山先生。”

    我看向她:“那是很久以前的职业了,我们在哪儿见过面吗?”

    她摇了摇头:“没见过。不过时常有人把我跟秋山英子弄混,还有管我叫畑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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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亡妻的名字,畑间是她的旧姓注释5。”

    “真这么像?”

    我点头。

    “是吗?”女子应道,“尊夫人不是很多年前就自杀了吗?”

    我久久地盯着女子,不知凝视了多长时间。耳边仿佛再次传来蛋壳开裂的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然破碎。

    “你听谁说的?”我平静地询问。

    “因为我跟她长得很像,很多人都这么说过。”

    “很多人吗?也就是说,你的交友范围相当广泛,可以这么理解吧?”

    女子又一次微笑起来:“大概和尊夫人属于同等水平吧。”

    “喂,我说你,”一直默不做声的老人终于从旁插话,“打搅人也该有个限度吧?”

    我将视线移向老人。这时我才注意到,老人的双眼炯炯有神,和他的年龄并不相符,就似经过打磨的钢铁般散发着锐利的光泽。

    这时,身边响起了村林的声音:“请允许我就这名男子的失礼向您致上最诚挚的歉意。作为补偿,那些筹码将悉数奉送。”他指向方才我们就座的席位,“那边儿的筹码总额超过两千万,也就是说半天就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息,这样您总没意见吧?”

    “利息吗?”老人看向赌桌另一端,接着又将视线移回站在我身边的村林,“那笔钱是我依照规定支付给你的款项,牵扯到利息恐怕有些欠妥。不过嘛,若是作为对妨碍他人享乐的赔罪,那也未尝不可。刚好今天手头有些紧。”

    赌桌周围的视线向我们齐聚而来,就连荷官也停下动作看着这头。村林叫住了店里的年轻男子:“那边的筹码全部划给这位老爷子。”

    年轻女子完全无视村林这号人,始终盯着我,我也同样回应着她的注视。

    终于,女子开口了:“就我所见,刚才你连赢了十三把,没有任何一次失误,你出老千了?”

    “我不懂什么出老千,只是完成工作而已。”

    “工作?”

    我点点头:“没错。在知道结果的前提下参与赌博,至多只算完成工作而已。”

    “你能知道结果?”

    “偶尔而已。”

    “也就是说,你拥有相当实用的能力,是这意思吧?”

    “我可不认为这有什么实用性。”

    “是吗?好吧,那就改叫‘超现实能力’?”

    “并没有那么了不起。”

    村林还忙着跟老人大眼瞪小眼。“那我回去了。”这句话并没针对特定的对象。

    我转身,同时她的笑颜从眼角一掠而过,疲惫骤然涌入胸中。微笑的方式、微笑的时机,就连这般细微之处,竟也同记忆中的英子惊人相似。

    我呆呆地走向出口,村林见状也随后追来。

    在经理的恭送下,我离开了赌场。

    注释:

    荷官:Dealer,赌场内负责发牌的工作人员。​​​​​

    例牌:Natural,两牌合计点数为8或9称例牌,此时立刻宣布胜负。​​​​​

    十九枚筹码:压庄获胜赔率为1赔1,另需向庄家缴纳5%的佣金,实际上等同于输钱。​​​​​

    范围:“限红”,赌场能够干涉投注额度,使庄闲双方的投注差额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从而保证自身利益。​​​​​

    旧姓:日本女人结婚后随夫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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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
    步出大楼,雨已经停了。现在,这片繁华的闹市只剩下寂静冰冷的空气,再无其他。天空一隅已经透出微弱的晨光,我和村林沉默不语地走出楼前的窄巷。

    进入TBS电视台旧大楼所在的大街,还有相当数量的空出租车陆续驶过。我正要举手拦下一辆,村林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有话跟你说。”

    “我已经不想听了。”

    “来这儿的路上你小子不是挺感兴趣吗?还问我法院如何如何。”

    “我怎么不记得这么问过。而且我已经改主意了,现在只想快些把今晚的荒唐事忘掉。”的确是匪夷所思的一夜。多年不见的故交带着五百万突然出现,并告诉我说这笔钱他不想要了。而后有位老人转眼就在赌桌上丢了一千五百万,而且这两人还有某种牵连。再往后,甚至出现了瞬间输掉一千万后依然满脸平静的年轻女子。或许这个国家已经彻底告别了不景气,转而迎来了人人都恨不得把钱扔掉的新时代。输了巨款的女子竟然和亡妻万分相似,遥远的往昔被生生唤醒。这一切毫无预兆地纷至沓来,就是如此荒唐的一夜。今天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一切都变得歪曲走样。

    不过没关系,我会回到终年不变的生活中,今晚的记忆也会在不知不觉间淡去,而后,唯有时间一如既往地悄然流逝。无论如何,我不需要任何刺激,这才是我的生活,平静单调地无聊度日,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和我毫不相称。

    我又一次尝试招手,村林随之加大了钳制的力道。

    “听我把话说完。”

    司机多半以为我俩正在争执,已经驶近的出租车就这么开走了。

    “到此为止,别再搅乱我的生活了。”

    “刚才那小姑娘……”村林轻叹道,“我和你夫人见面的次数也不算少,那小姑娘真的和她太像了,连我也吓了一大跳。”

    我重新看向村林,他的面孔笼罩在街灯照射之下,反常般地写满担忧。

    “是啊,不过我没兴趣,只是恰好长得很像的一个陌生人而已。”我答道,“怎么样都好,我已经累了。村林先生交代的事情好歹算是办完了,说到底,今天根本就不该接受这种神经质的邀请。”

    村林再次喃喃低语:“我在想,总觉得在什么地方看过那张脸,那时候我也觉得她和你夫人很像,可是记不起来了。”

    “虽然只是一种感觉——”

    村林看向我。

    “你在说什么?”

    “我在后悔。自己或许被卷进了什么奇怪的计划。”

    村林目光灼灼:“你想说,我另有图谋?”

    “有没有图谋我不清楚,或许只是单纯地被利用了吧。有什么人有所企图,而从结果上看,村林先生充当了帮手,如此而已。”

    “你……为什么这么想?”

    “理由嘛,大致有两个。”

    他死死地盯着我,一阵沉默后方才开口:“能麻烦你说明一下吗?”

    “第一,是那女孩儿的帽子。”

    “帽子?”

    “一般没人会戴那种奇怪的帽子,至少就这个国家而言是如此。可以这么说,现在那东西象征着美国的黑暗面。”

    村林露出了诧异的表情:“这话怎么说?”

    “那顶帽子上有金色的刺绣。图案正中是一只抓着枪的白头雕,外侧围着一个带英文的圆环,徽标上写着‘1871年成立·全美步枪协会’。虽然东西本身并不值钱,但这是只有正规会员才能拥有的官方帽子。在这个国家,现在但凡发生枪击犯罪就会进行大肆报道,警察厅也对这类案件抓得极紧,普通人自然不会对那种协会有好感,加之它对美国国会的暗中操纵,就算在日本也是臭名昭著。眼下这个年头,这个国家没几个人会戴那种帽子。所以我想到一种可能性,对方或许知道我认识那个标志,他们想借此传递某种信息。”

    村林一瞬间陷入了沉默,而后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真没想到你还知道这么偏门的东西。”

    我没有接话。短暂的沉默之后,村林再度开口。“好吧,那另外一点呢?”

    “打从很早很早以前,我就从没听村林先生说过‘拜托了’这种话,一次也没有,可是今晚你说了两次。我不清楚具体情况,但村林先生在今晚的事件里扮演了某种角色,或者说被迫扮演了某种角色,这一点我可以打包票。”

    村林一直看着我,不曾挪动视线,他的身躯似乎萎缩一般,不复高大。而后,他移开视线看向远方。他陷入沉思时就爱这样,从前我曾见过很多次。他轻扯嘴角,而后吐出了近似呢喃的字句。

    “你刚才说的那些,大概说中了一半,我的确遇到了一些麻烦。不过嘛,连我自己也没想过会陷入这种怪异的境地。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会在那种地方遇上仁科。”

    “仁科?”

    “就是刚才的老爷子,竟然在赌场遇上他。那家伙可不是会赌博的类型,只要有万分之一失败的可能,他就绝不会出手。”

    “是吗?不过跟我没关系。我对老人家的生活方式不感兴趣,跟落魄的中年大叔也没什么好说。”

    我料想村林会发怒大吼,至少十多年前的他一定会这么做。然而我的预想落空了,听到的是一声长叹。

    “其实吧,整件事情的确有些内幕,不过有些细节似乎连我也被蒙在鼓里。看来是我给你添麻烦了,不过你真不打算听听缘由吗?再过几小时我就得去成田机场了。”

    “不,没这必要,我要回去了。”

    “真是个奇怪的男人。”村林歪了歪头,“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对内情毫不关心,还是一如既往的怪。不过,有一点你一定要明白,我说想扔掉那笔钱,这绝不是撒谎,在此之前我也没和那女孩儿见过面。”

    “倒是村林先生,你已经变了。”

    “哪儿变了?”

    “要是换作从前,你绝不会像这样为自己辩解。那时候的你滴水不漏,也不会毫无防备。”

    “或许是吧,”村林露出虚弱的笑容,自嘲从他的笑颜中溢出,“不过啊,通常来说人总是会变的。唉,不说了。如你所言,我的事情已经办完了。不过也说不准,今后有可能还会出什么事,而且是麻烦事。不,我看多半会出乱子。到那时候希望你能记住,我是真的没想给你添麻烦。”

    “是吗?哪样都好,我一概没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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