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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云雾飞舞

《谋杀似水年华》--蔡骏2011年新书【全文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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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7 23:33:31 | 显示全部楼层
谋杀似水年华 第七章
  恶鬼,就在眼前的五个人里面。
  带有污迹的白色墙壁前,从不同角度亮着几盏灯,保证照亮每张脸的大部分。
  第一张是长条脸,小眼睛,肤色稍白,很典型的变态杀手脸形;第二张是个大圆脸,镶嵌一双屠夫似的眼睛,脖子粗得几乎失踪了;第三张则是平淡无常的大众脸,扔到街上立刻会被人群淹没;第四张看起来还年轻,像大学生,眼神却过分早熟,不屑地看着对面的镜子;第五张是个麻皮脸,布满了红色和棕色的痘疤,年纪至少有四十岁了,看得出是欲望强烈的男人。
  其中,有老田认为可能的三只“恶鬼”—
  第二张“屠夫脸”:附近工厂的工人,四十岁,大胖子,有过犯罪前科,是个让工厂领导颇为头疼的家伙。
  第四张“大学生”:曾在对面的南明高中读书,两年前考上大学,却因猥亵女生被开除,至今待业在家。
  第五张“麻皮脸”:昨天从南明高中出来,田跃进就去抓捕此人。但他并不在家中,警方走访了几户邻居,又爬到窗口往里看了看,确定麻皮脸并未潜逃。老田在门外蹲了整整一晚,坚持到第二天凌晨,终于等到他回来了。田跃进立即冲上去抓捕,没想到这家伙非常警觉,力道也远远超出预料,居然挣脱了他的双手,飞一般地逃了出去。在黎明前的荒野中,老田拼命追赶了几百米,才艰难地将麻皮脸扑倒在地。
  麻皮脸并不承认自己是凶手,只是说对死者有过好感,常到小店里对她嘘寒问暖—其实就是性骚扰,但无论如何都没有杀人的胆量。至于看到警察要逃跑,是因为黑夜里看不清来人是谁,而他最近拖欠了一大笔高利贷,以为是前来逼债的流氓。
  田跃进可不信麻皮脸的鬼话,一大早回家叫醒了秋收。
  “你真的看到过凶手的脸?”
  “是。”
  少年还没睡醒,但已恢复严肃,双目期待地看着警察。
  “你必须把那只恶鬼认出来!”
  老田带着他赶回公安局,安排好辨认嫌疑对象的房间。除了三个嫌疑对象以外,警方又拉来两个不相干的人,共有五张脸来给证人选择。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警察和目击现场的少年可以看到他们,嫌疑对象却只能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十三岁的秋收,茫然地看着玻璃后面的五张脸。田跃进扶住他颤抖的肩膀,双眉难以掩饰地一抖—已经确认了吗?就是这五个人里头的一个?老田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看着玻璃窗外的五张脸,先猜测一下,大胖子,“大学生”,还是麻皮脸?老田倾向于麻皮脸,虽说现场没有性侵害,但并不等于凶手没有欲望,或许仅仅只是将被害人勒死,就足以使这个变态获得最高的满足。而且,这个家伙还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明。
  恶鬼是哪一只?
  少年的身体晃得越发厉害,田跃进小心地在耳边问:“说出来吧,他们看不到你。”
  “不是。”
  “什么?”
  “一个都不是!”
  秋收冷静地说出答案,转身退回到角落。
  五张脸,三个嫌疑对象,一个都不是?老田看着玻璃后面那张麻皮脸,想起数小时前的荒野,微亮天色下布满露水,他满身泥泞地将这浑蛋制伏,现在肩关节还有些疼痛。
  他抓住少年的肩膀,将他重新拖到玻璃前面说:“再仔细看那个麻皮脸!”
  “不是他!凶手脸上没有痘疤!长相也完全不同!”
  “那刚才你发什么抖?”
  “失望。”秋收低头倔犟地说,“我本来以为,你是最厉害的警察,没想到这么没用!为什么给我看这些人?他们连凶手的边都沾不上!我已经说过了,凶手是一只恶鬼!刚才那几个人像恶鬼吗?只是一群社会渣滓。”
  “你肯定?”
  “当然,那只恶鬼的脸,我记得清清楚楚!永远不会忘记。”
  少年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看来并非幻觉。田跃进把怒火压了下去:“如果真的抓到凶手,你一定会认出来吗?”
  “哪怕只看一秒钟,哪怕混在几千个人里,我也能一眼把他揪出来。”
  少年的眼睛仿佛变成冷酷的鹰眼,搜索着黑色丛林里的豺狼。
  老田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有一双相同的眼睛。他出生在抗美援朝的第三年,六岁碰上“大跃进”,身为党员的父亲给他改名为“跃进”。十八岁他通过政审入伍参军,第二年被派遣到抗美援越部队,在越南丛林血战了三年。他亲手打死过六个美国大兵,俘虏过一个美国飞行员,被B52的弹片击中负过重伤,弹片至今留在肩膀深处,每逢阴雨天就会百般疼痛。
  在越南立下了一等功,他转业回上海当了警察。他办过的案子不计其数,抓到的罪犯可以装满一个提篮桥监狱,其中至少有二十个杀人犯—十九个已被处以极刑,还有一个持械拒捕,被他当场开枪击毙。
  老田搂着少年靠在自己肩上,低沉地说:“我会抓住他的!”
  秋收却什么都没说,慢慢挣脱他的手,沉默地走出小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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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7 23:33:54 | 显示全部楼层
谋杀似水年华 第八章
  两天后。
  田跃进从火车站直接回了家。少年已在他家住了五天,每晚都睡在他的大床上。除了说早安与晚安,秋收很少主动与人说话,只在田跃进提问时,才有一句答一句,绝不多说半句。被问到妈妈生前的情况,以及与父亲的关系时,少年的脸色就更阴郁。他说小时候父母很爱他,虽然吃住都在小县城的杂货店,但他不觉得家庭有什么问题。后来,妈妈独自去上海开店,留下父子二人守在县城。父亲总希望妻子能回到身边,儿子也想念妈妈,但妈妈铁了心不回落后的西部,而要永远留在城市。秋收也对妈妈的做法感到很疑惑,但从没有怨恨过她。
  他根本就不了解自己的妈妈。
  其实,每个孩子都不曾了解过自己的母亲,直到长大成人,恐怕只会了解得越来越少。
  秋收有强烈的防范心,每次吃完饭都退到房间角落,把自己牢牢保护起来,好像世界充满危险,好像他不该来到这座城市,好像这座城市对他的唯一意义,就是让他亲眼看着母亲被杀害。相比发现他的第一天,他嘴上的绒毛又浓密了些,喉结也更明显。这个年纪的男孩,浑身是无处发泄的精力,对女孩子充满好奇,也充满畏惧—田跃进有些后悔,或许不该把他带回家?
  在家的有限时间里,田跃进也一直留意观察女儿。自从妻子离世,小麦不知给他惹了多少麻烦,幸好她的学习成绩不错,每次考试都是前几名。老师和同学们总是围着她转,但除了一个最要好的女同学外,几乎没有人能被她看得起。
  老田嘱咐女儿照顾好秋收,平时多和他说话,尽量让他过得开心。看电视的时候,要把遥控器交给客人,最好看他们都爱看的节目。不过流行的港剧日剧,秋收差不多都没看过,除了县城录像厅里放过的老掉牙的《上海滩》与“83版”的《射雕英雄传》。
  小麦也不再是小姑娘了,一天天出落得楚楚动人。可是,她看不起这个少年,眼底无法掩饰对他的蔑视,总是冷漠地看着他—他心里怎么想?会做出什么样的事?苦闷占据着他的全部内心,随时会想起杀人的夜晚,想起那只恶鬼的脸,像一只沉默的火药桶……
  两天前,指认犯罪嫌疑人失败,田跃进把调配重点转向本案最重要的物证,勒死被害人许碧真的凶器—紫色的丝巾。虽然不是凶手在案发当晚带来的,但这条特殊丝巾的来历,多半也与案情相关。警方早已提取了丝巾上的指纹和毛发,发现除了死者本人的以外,确实还有一个男人留下的指纹,这个人无疑就是凶手。
  检验科请来纺织品研究所的专家,对丝巾做了仔细的检测。没发现任何商标和文字,但就面料、花纹和做工而言,是最上等的手工产品。根据丝巾上奇妙的植物花纹,以及蚕丝特别的品质分析,可以肯定不是产自中国,很可能从中东或印度进口。专家表示从未见过这种丝巾,建议他去浙江的纺织品进出口市场找一找。
  那天下午,田跃进带着丝巾,匆匆坐火车赶往浙江。十三岁的少男和少女单独在一套房子里过夜会让他寝食难安,于是他让同事小王到家里住了一晚,打地铺和秋收睡在一间房里。
  老田在浙江待了两天一夜,问遍所有丝绸进出口商,也没获得关于这条丝巾来源的任何消息。难道是外国人自己带进来的?凶手是外国人?所以,秋收才说是一只恶鬼,同时又说不清他的相貌?可是,就算是西部小县城出来的少年,也不会连外国人都认不出来吧?
  当他两手空空地回到家里,女儿跟他大吵了一架,抱怨老爸一个人跑出去,明明知道家里还住着外人。要不是警察小王夜里搬过来,她肯定会逃到同学家过夜的。
  “你那么不信任秋收?”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不敢完全信任这个孤僻的少年。
  小麦给了老爸一个白眼:“我不相信任何人。”
  老田心里一片冰冷,她只是个十三岁的女孩,长大后会变成怎样的女人?会不会是父亲当警察的缘故,办过太多残酷的血腥案件,见到许多罪犯都是生活中的普通人,却犯下令人发指的罪行,从而使她产生人性就是罪恶的念头?
  他内疚地抓着女儿说:“是爸爸想得不周到。我会更好地照顾你。”
  “那么,你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你先说。”
  “今晚有申花队的比赛,你能带我去现场看球吗?”
  1995年,正是中国职业足球最火热的时候,当年热衷于甲A联赛的球迷,是如今“假赌毒”的中超联赛的几十倍。就连田小麦这样的小姑娘,也会狂热地支持自己心仪的球队,痴迷于某个足球明星,以到甲A联赛现场看球为荣。
  身为老球迷的田跃进想了想,说:“好吧,但我要把秋收也带上,他一个人待在家里我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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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7 23:34:11 | 显示全部楼层
谋杀似水年华 第九章(1)
  1995年8月13日,虹口体育场,上海申花对阵大连万达。
  田跃进难得穿了件白衬衫,胡须剃得干干净净,抬头挺胸走向入口。他一手拉着女儿小麦,一手拉着少年秋收,挤过一堆拥挤嘈杂的球迷。体育场外已聚集成千上万的人,耳边充满刺耳的小喇叭声,身边是躁动不安的黄牛党。
  排队通过熙熙攘攘的检票口,老田小心地看住两个孩子,尤其是漂亮的女儿小麦。球迷里暗藏一些流氓,喜欢动手动脚。他让小麦戴了顶鸭舌帽,尽量遮盖脸庞,最好是装作男孩。小麦平常都在电视上看球,从未到过现场,今晚若非警察老爸陪伴,倒真有些害怕。来到夜晚的看台,迎面是巨大的足球场,灯光照亮绿油油的草坪。随着主场球迷的欢呼声,憋了好几天的秋收振臂挥舞,恨不得自己冲下去踢两脚。
  双方队员进入场地,现场播报首发队员的名单,每念到主队的一个名字,就会迎来雷鸣般的掌声,最热烈的当然属于范志毅。
  田跃进掏出自带的望远镜,这个军用的老家伙可以让他清楚地看到对面看台上的人脸,更别说场上队员的表情了。
  主裁一声哨响,比赛开始。那年申花正是夺冠热门,在徐根宝的率领下,气势如虹,连战连捷。这场与大连的比赛,尚在联赛的第一循环,虽然谁都无法预料结果,场上局面却是申花完全占优。
  果然,上半时第二十五分钟,当时默默无闻的祁宏,为申花打进了第一粒球。
  全场球迷欢声雷动,老田一只手死死抓着小麦,另一只手却放开了秋收。他站在狂热的人群中,眼神里全是兴奋的火苗,完全不受刺耳的喇叭声影响,他和周围的球迷们同样激动,融入到三万人共同的欢乐中。
  少年并非在庆祝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进球,也没有哪怕暂时地遗忘那个残酷的黑夜。他是在发泄最近七天来内心的痛苦,发泄妈妈被杀后潜伏在心底的复仇欲望—如果真的能释放掉一部分,那就让他继续忘情呼喊吧。
  上半场临近尾声,祁宏又打进了第二粒球,全场再度为他而狂热,连小麦都忍不住喊了出来。
  主队带着二比零的优势进入中场休息,看台上的球迷们也轻松了,比赛应该再无多少悬念。小麦问了许多关于足球的问题,有的老田也答不上来,没想到秋收却接过话茬,还说得头头是道。他说自己在学校经常踢球,这也是小县城里最大的娱乐。小麦和秋收平时在家形同陌路,基本一天讲不到几句话,这是秋收说话最多的一次,也是小麦第一次对他表示友好。田跃进让两个孩子坐在一起,看着他们越聊越投入,心头略微轻松了一些。
  下半时,主队仍然控制着局势。女儿从老田手中抢过望远镜,不断调整焦距,好不容易对准场上最帅的球员。她看了十几分钟,直到胳膊酸痛,才把望远镜摘下来,友善地交给少年说:“你看看吧。”
  秋收说了声谢谢,拿起望远镜对准球场。他心里早就痒痒的了,坐在看台上只能看到一个个人影,不像电视转播那样能看清球员的脸。客队换人暂停时,少年把望远镜抬起来,瞄向球场正对面的看台。灯光下一张张球迷的脸分外清晰。就在中间最好的座位上,他看到了一张脸。
  一秒钟。
  少年只在望远镜里看了一秒钟,便紧紧抓住田跃进的手,大喊道:“我看到他了!”
  “谁?”
  “恶鬼!”
  老田心头猛然一跳,向望远镜瞄准的方向看去,冷静地问:“你是说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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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7 23:34:26 | 显示全部楼层
谋杀似水年华 第九章(2)
  “就是他!”
  少年的手直指对面的看台正中。隔着数十米宽的球场与跑道,只能看到五颜六色的大片人群。
  老田立即从少年手中夺过望远镜,站在他原来的位置,连镜头角度都没变化,刚要捕捉到那张脸,耳边却响起惊天动地的呼喊声—场上又进了一球。
  五十七分钟,范志毅为申花队打进第三球,比分扩大为三比零!
  所有观众都跳了起来,包括对面看台上的人们,那张还未来得及看清的脸,被淹没在无数张兴奋的脸庞里。
  “该死!”
  老田真想抽自己一个耳光,这个进球来得太不是时候了!望远镜里一片混乱,全是蹦蹦跳跳的狂热球迷,哪里再去找那张恶鬼的脸?
  他愤怒地放下望远镜,一只手还没忘记抓紧小麦,女儿正忘我地欢呼雀跃。四周尽是掌声与喝彩声,田跃进只能靠着少年的耳朵喊:“你真的看到他了?”
  “是,肯定看到了!就是他!”秋收声嘶力竭地大喊,否则根本听不见,“就是这只恶鬼,他杀了我妈!”
  说罢,他从老田手里抢过望远镜,重新瞄准对面看台,摇摇头说:“他面前全是人!完全把他挡住了。”
  “他很矮吗?”
  “不,他不矮,因为别人都站着,只有他是坐着的。”
  少年焦急地看着对面,真想立刻就飞越球场。
  田跃进不假思索地喊道:“跟我过去抓住他!”
  他抓起秋收细细的胳膊,推开四周拥挤的人群,却把女儿一个人留在了原地。
  “找死啊!”
  身边不时响起咒骂声,但老田魁梧强壮的身板,还有不顾一切向前冲的气势,让那些想动手的家伙望而生畏。
  艰难地穿过球迷组成的人墙,来到看台边缘的铁栏杆前,田跃进攀上去翻身而过,少年也身手敏捷地越过栏杆,一起来到隔壁看台。有个警察冲了过来,想要逮住这两个违规翻越看台的人。老田迅速出示证件,表示正在抓捕罪犯,继续奋力推开挡道的球迷,冲往恶鬼所在的看台。
  四分钟,他们已绕着球场跑了半圈,翻过六道看台栏杆,至少推倒五十个球迷—有两个刚动手就被老田打翻在地,一路引来数十个民警和武警,全被田跃进的证件挡了回去。
  终于,两人来到正对面的看台,少年已筋疲力尽,却牢牢记着那个人的位置。穿过仍在欢庆胜利的球迷,才发现那个人原本坐着的地方,只剩下一张废报纸。
  少年脸色变得煞白,用力踩在那座位上,抓着老田大喊:“就是这里!肯定是这个座位!”
  他在望远镜里看到凶手的同时,还看到那人旁边的两张脸。现在,那两人就在他们左右,唯独空出中间的座位。
  田跃进掏出证件晃了晃:“我是警察!有没有看到刚才坐在你旁边的人?”
  “哦,那个人离开了。”球迷看到警察很紧张,“反正肯定赢了,他提前退场了吧。”
  这理由倒也算恰当。老田拉着少年追出看台,在通往地面的长阶梯上,放眼望去满地垃圾,还有数百个离场的背影。
  但他固执地追了出去,粗暴地抓住每一个成年男人,让秋收辨认他们的脸—为此打趴下好几个反抗的人,他的腹部也挨了别人一脚。
  老田忍着疼痛,避开身后两个壮汉的追打,一路冲到外面大街上,却再也没看到那张恶鬼的脸。
  回头三拳两脚干倒那两个家伙,田跃进向少年咆哮:“有没有?”
  秋收茫然摇头。
  恶鬼,已擦肩而过。
  田跃进挥起拳头砸到行道树上,清楚地听到骨头碰撞的声音。
  他重重喘了几口气,拉住少年的胳膊说:“我们回球场!”
  一阵凄凉的晚风里,两人快步跑回虹口的看台,身后留下一串倒地呻吟的男人。
  刚吹响终场哨声,三比零的比分让球迷们陷入疯狂,大家正不断地往出口涌去。等老田回去找到那个座位,刚才看到的那两个人也消失了。许多座位上都垫着废报纸,有人还拿报纸叠成纸飞机,扔进球场庆祝这场比赛大胜。
  秋收失望之极,他耷拉着脑袋蹲在一个座位上,双手拼命拍打左右两侧的座位靠背。
  田跃进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刚才如果拿起凶手垫在座位上的报纸,说不定还能发现一些线索。若非常见的报纸,而是行业和专业性的报纸,就能帮助他了解凶手的社会关系。
  忽然,一只手搭住老田的肩膀,他条件反射地弹身而起,用擒拿术将对方死死压在地上,却听到少年痛苦的惨叫:“放开我!”
  老田停顿几秒,确认是秋收的声音,才缓缓放开了他。
  “算了,今晚不可能再看到他了。”
  原来,少年是在劝他放弃,田跃进感到深深的羞愧,像被那只恶鬼抽了个耳光,真想从看台上跳下去。
  他心酸地搂着秋收的脑袋说:“对不起!我太没用了!你骂我吧!狠狠地揍我吧!”
  “别这么说,你一定会抓到那只恶鬼的。”秋收竟像大人一样安慰老田。
  他意想不到地摇头,好像要重新认识这个少年:“你是一个好孩子。”
  “哎呀!糟了!”
  “怎么了?”老田心想:还有比让凶手从眼前逃走还糟糕的事吗?
  “小麦呢?”
  少年猛然提醒了一句,老田才像触电般惊醒—要命啊!自己完全把女儿忘记了!
  球场已开始关灯。
  他战栗着眺望对面慢慢陷入黑暗的看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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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7 23:34:36 | 显示全部楼层
谋杀似水年华 第十章(1)
  “我发誓!五十年后,我依然会这么爱你!”
  这是武田铁矢突然对浅野温子说出的求婚词,同时响起恰克与飞鸟的《Say Yes》。
  1995年的暑期,每天下午这个时间,电视里都会播这部名为《101次求婚》的日本连续剧。男主角武田铁矢扮演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在经历了九十九次相亲失败之后,终于遇到由浅野温子扮演的美丽温柔的女大提琴师……
  看着电视里男主角笨拙的样子,看着女主角惊讶的表情,十三岁的少女田小麦心头微微一震。
  忽然,她拿出嘴里的冰棍,转头看了看身边。
  沙发上还坐着一个少年,与她同样是十三岁,同样叼着一根冰棍。他有瘦长的身材,正在发育的喉结,白净清秀的脸庞,目光明亮的眼睛。他正投入地观看这部刚开始的日剧—看得比小麦还要认真,当片头曲响起时,想必也一样为男主角捏了把汗。
  少年穿着白色的汗衫,蓝色的沙滩裤,那是小麦爸爸替他买的。他老实地坐在沙发上,始终与小麦保持半米距离,尽量以正襟危坐的姿势,不像小麦那样高高地跷着脚。
  他已在小麦家里寄居了近半个月。
  七天前,父亲带着小麦和少年,一起去虹口看了场足球比赛。
  那是小麦第一次走进球场,看到真正的进球,体会到胜利的快感,也第一次对少年表示了友好。比赛临近结束时,她一转身却发现父亲不见了,少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十三岁的小姑娘,茫然地看着无数陌生的脸。正是欢庆进球的疯狂时刻,她被狂热的球迷挤来挤去。虽然,在学校她是个胆大的姑娘,在家也从没畏惧过警察老爸,但当她独自被丢在人潮汹涌的看台,却吓得浑身发抖不敢动弹,只能双手护住身体的关键部位,以免被不知从哪伸出的脏手揩油。
  心惊胆战地等到比赛结束,球迷们纷纷退场离开,看台上只剩下她一个人。球场上空的照明灯正一盏盏关闭,黑暗一点点笼罩了她,她抱着脑袋蹲在座位上,像被抛弃的孤儿,在黑暗空荡的巨大球场,无声无息地流着眼泪。
  终于,一只手搭在她的肩头。
  回头看到父亲的脸,还有同样疲惫不堪的秋收。
  “对不起。”
  似乎这是十三年来,老爸第一次向女儿道歉,他伸出残留血痕的粗糙大手,替她抹去脸上的泪水。
  她却毫不领情地喊道:“你从没关心过我!没在乎过我!就算我死在这个看台上!你也不会为我流一滴眼泪!”
  说完,她独自向看台外跑去。
  父亲呆呆地站在原地,倒是少年追了出去,拦在小麦面前:“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你爸爸是好人!他是为了我才撇下你不管,跑过去抓捕杀害我妈妈的凶手的。”
  “啊!”小麦睁大眼睛,“你妈妈被杀了?”
  少年点点头,住在她家的七天里,老田和他从未告诉过小麦这件事。
  她露出半点怜悯与半点恐惧,转身退到旁边的角落:“对不起。”
  这个夜晚,让田小麦改变了对秋收的看法。
  她不再对他那么冷漠,经常主动跟他说话,虽没什么共同语言。她喜欢的那些东西,比如香港台湾的明星,港剧与日剧,他基本一无所知。偶尔能交谈一两句,也仅限于足球之类的男生话题。
  漫长的暑期转眼已近尾声,小麦越发觉得时间飞快,因为烦人的开学日子将近。这年夏天太过炎热,唯一的同班好友又随家人去旅游了,她更不高兴冒着烈日出门,便无所事事待在家里,看电视是打发时光的最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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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7 23:34:48 | 显示全部楼层
谋杀似水年华 第十章(2)
  秋收老实地住在她家,等待田跃进带来好消息,可案情依旧毫无进展。除了偶尔和老田去公安局,少年几乎足不出户,也没进过小麦的房间,连手指头都没碰过门把手。他们只在客厅见面,在有限的时间里聊天,经常是小麦说了一大堆话,他则茫然摇头表示听不懂。多数时候,他坐在老田屋里,在那张写字台前,看家里的许多老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林海雪原》《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复活》……还有老田前几年自己买的《福尔摩斯探案集》《东方快车谋杀案》《狄公案》,甚至《犯罪心理学》教材。
  他每天很早起床,通常等到小麦起床吃早餐,他已吃完午餐了,到晚上九点就准时睡觉。田跃进总以他为例教训女儿,让她不要熬夜看电视,其效果自然等于零。
  除了看书,秋收仅有的爱好是折纸飞机,材料是家里的旧报纸,很快就能折得又漂亮又结实。有几次小麦拿着他的纸飞机,向窗外掷去,纸飞机居然乘风盘旋许久,像真正的飞机模型。两人一齐趴在窗台上,痴痴地看着天空中的纸飞机,似乎能飞到更高的云端。虽然,每次都免不了坠落下去,但在飞出去的刹那,他俩都会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现在,他们又找到了共同爱看的日剧,小麦并不介意他每天坐在身边一起看,她乐意与别人分享自己喜欢的剧情。每次从冰箱里拿出冰棍,她也会分一根给秋收。刚开始他总是腼腆地拒绝,后来就大方地收下,和她一样叼着冰棍看电视了。
  忽然,门铃响了。
  老爸这时肯定在外办案,小麦心想大概是推销员吧,又不想错过电视里的剧情,便支使秋收去开门。少年老实地遵命,打开房门却看到一个少女,手里还拎着一个大袋子。
  这少女是个小美女,看起来比小麦早熟一些,身体发育得更像高中生。她被开门的秋收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对不起,我找错门了。”
  “没关系。”
  当秋收重新把门关上,坐回电视机前时,门铃又响了起来。
  “快去看看!”
  小麦又在催促,少年只好从她身边站起,跑去打开房门,还是刚才那漂亮少女。
  少女皱起眉头说:“对不起,我没有找错门,你是谁?”
  “我是秋收。”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对方又打量了他一眼,轻蔑地摇了摇头,嘴里念念有词:“开玩笑,怎么可能?”
  “你说什么?”
  秋收没有意识到,她嘴里说的“怎么可能”是指“他怎么可能是小麦的男朋友”。
  少女没再搭理他,而是警觉地向门里看了看,大喊起来:“小麦!田小麦!”
  “钱灵?”小麦立时冲到门口,一把将秋收推开,兴奋地说:“你怎么来了?不是跟家里人去云南玩了吗?”
  “昨天刚回来呢,给你带了很多礼物。”
  这个叫钱灵的女孩看来对这里很熟悉,她径自换上拖鞋走进客厅,放下那一大袋子礼物,大大方方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里的武田铁矢说:“喂,这是什么日剧啊?”
  “《101次求婚》,很好看的。”
  小麦从冰箱里拿了罐汽水给钱灵,转头对站在边上的秋收说:“她是我最要好的同学,钱灵。”
  秋收却害羞地躲到了角落里。钱灵低声问小麦:“他是谁?”
  这个问题让小麦也有些尴尬,该怎么介绍这个乡下少年呢?自己的新朋友?父亲的穷亲戚?还是如实招来?就说他是谋杀案被害人的儿子?
  正当她绞尽脑汁时,秋收却乖乖地走开,回到老田的房间里。
  钱灵喝了一大口汽水,继续不依不饶地问:“说啊,他是谁?”
  “他是—”
  刚想编个理由搪塞过去,小麦却完全说不出口,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自己心口。
  “算了,我不问了。”钱灵也感到没趣,她们平日里可是无话不说的死党,“是我不好,应该来之前先打电话的。”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等到这一集电视剧看完,钱灵就早早告辞了。
  “不多坐会吗?”
  钱灵笑着捏捏她的脸:“不必啦,再见!”
  死党离开后,田小麦失落地坐倒在沙发上,狠狠地关掉电视机。她感觉自己被最好的朋友抛弃了。以往,钱灵每次来她家玩,起码都要待好几个钟头,可这次才不到二十分钟就走,还不是因为秋收的存在。
  “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她看着秋收紧闭的房门,心里默默念出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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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8 18:09:54 | 显示全部楼层
谋杀似水年华 第十一章
  晚上,田跃进难得早回家一趟,还带回局里的一个女同事,专门为小麦和秋收做晚餐。
  女警官是个三十多岁的离异女人,姿色中等,重要的是没生过小孩。这两年她和老田关系不错,每次他半夜在局里加班,就会收到她送来的饭菜。大家劝他别浪费人生大好机会,否则将来老了后悔莫及。可是,女儿从不欢迎这位女警官,每次她来老田家里烧菜,都会遭到小麦的百般挑剔,今晚也不例外。
  晚餐一结束,女同事就匆匆告辞了。田跃进刚把客人送出门,回头就对女儿大发雷霆。小麦也没工夫理他,一个人守在电视机前看《大时代》。秋收已见惯了这对父女吵架,识相地退回房间去睡觉。老田这才冷静下来,拿了听冰镇的啤酒走到阳台上,转眼就将啤酒喝光,又一根接一根地抽起香烟。
  夏夜的风缓缓吹来,蓝色的烟雾卷向眼帘,烟雾里还有一个影子。他痴痴地看着影子,仿佛能看出一张模糊的脸,似是早已死去的妻子。不知是被香烟熏的,还是被这张幽灵的面孔触动,眼眶立时红润起来,老田这个几乎从不哭的硬汉子,终于有大串的泪珠从脸上滑落。田跃进果断地掐灭烟头,烟雾瞬间消散无踪,连同妻子的容颜被埋葬到另一个世界。
  然而,心底又响起什么声音。那是一首旋律缓慢的歌,听不清词的外文老歌,从晚风深处飘来。就像不会忘记死去的妻子,他也不会忘记这首歌,妻子生前最爱哼的一首歌。每当想起她的脸,就会条件反射地想起这首歌,仿佛是她不愿离去的灵魂,在耳边轻轻呢喃—这是一部东德电视连续剧的主题曲。这部电视剧说的是一个老警察的故事,辛劳一生,最后在退休前殉职,六年前曾在中国的电视台播放过。那时他的工作没那么忙,还有时间陪伴妻子女儿坐在电视机前。这部名叫《幻觉》的电视剧给田跃进和妻子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来,妻子没事时常哼那首主题曲的旋律,直到她死前的几分钟,据说嘴里依然在哼着这首歌。
  幻觉—但愿妻子的死也是一个幻觉,但愿明天一早噩梦就会结束,睁开眼睛就能看到活生生的她。
  当然,田跃进明白,这才是幻觉。
  在阳台上站了两个钟头,他轻手轻脚地回到屋里,少年已在床上睡熟了。
  田跃进一宿都没睡着,脑子里不停响着《幻觉》主题曲的旋律。
  这一晚,小麦也没有睡着。
  她想起了睡在一墙之隔的秋收。最近,他们的关系友好了很多,但绝对谈不上朋友。对骄傲的小麦而言,这个亲眼看着妈妈被杀害的外地少年,尚不及班里最不起眼的男生。每次进卫生间,她都会特别小心地重新冲一次马桶,然后把门锁紧。晚上睡觉,虽有爸爸在家,她仍会把闺房的门紧紧锁住。因为爸爸通常一大早就会出门,而整个上午她都在睡懒觉。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都已永远失去了妈妈。
  小麦心底确信,直到自己做母亲的那一天,也不会停止对母亲的怀念。妈妈是个美丽的女人,与粗壮野蛮的父亲相比,是个温柔娇小的弱女子。小麦一直觉得,身为刑警的父亲配不上出身书香门第、在出版社当编辑的妈妈。父亲为办案很少在家,有时一连数日抓捕罪犯,几天不进家门。家里收到过匿名寄来的子弹,警告疾恶如仇的父亲。妈妈许多个夜晚因此睡不好觉,坚持每天接送女儿上下学,以免真有人来报复。父亲从来不苟言笑,更没见到他和妈妈在一起开心过。同学们过节都和父母出去玩,只有她的父亲,常常不见行踪。
  三年前,向来体弱多病的妈妈因心脏病去世了。
  妈妈发病被送到医院时,爸爸正在追捕一个逃犯,以至于妈妈临死前都没见上他最后一面。几个钟头过去,当妈妈的身体渐渐冰冷,他才匆忙赶到医院,趴在她身上号啕大哭。
  这已无法改变女儿对父亲的怨恨。
  几天后妈妈的葬礼上,小麦当众向爸爸大喊:“是你害死了妈妈!”
  在场的全是亲戚朋友,还有公安局的同事,这让田跃进极为尴尬难受,很久都在局里抬不起头来。
  后来,父亲也尝试过补偿女儿,包括搬进这套市局奖励分配的房子,但从没让女儿开心过。他不可能再补偿给女儿一个妈妈,一个真正的亲生的妈妈。随着小麦一天天长大,青春期的叛逆也开始萌芽,对父亲的怨恨不但未能减少,反而与日俱增。
  倒是最近秋收的到来,让田跃进更多地回到家里,不像以往那样时常彻夜不归。也是因为这个少年,让他有更多机会与女儿共进晚餐。两个星期下来,父女关系似乎有了微弱改善。
  但是,小麦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原谅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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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8 18:10:06 | 显示全部楼层
谋杀似水年华 第十二章(1)
  暑期的最后一周,田跃进决定抽出一整天陪伴女儿,他兴冲冲地带着小麦与秋收去郊外的佘山野营。
  这是妈妈死去以后,小麦第一次跟父亲出门远足,可她心里并不领情—父亲还不是为了秋收?看这少年整天憋在家里可怜,就带他出来散散心。
  毕竟是个漂亮女孩,小麦好好打扮了自己一番,特意换上一条新买的花裙子。
  一行三人坐在公共汽车上,路边尽是江南水乡,池塘上漂浮着小木船。来自西部小县城的少年靠着车窗,不住点头说:“比我的老家漂亮多了。”
  田跃进拍拍他的肩膀:“说不定以后我会去你老家呢。”
  说完他心里却微微一沉,两天前同事小王刚从少年的老家回来,调查了死者许碧真的丈夫,因为严重骨折还躺在医院的秋收的父亲,基本排除了他从老家过来作案的可能。
  如果案情还没有进展,下周秋收必须离开上海,赶在开学前回家读书。
  午后,夏日阳光照耀佘山。小麦仰望山顶的天主教堂,还有旁边的天文台,心情一下子变得阴郁起来。她沉默地跟着父亲和秋收,并不怎么费劲地登上山巅。星期天正好有弥撒,小麦看着教堂里虔诚的人们,忽然想起身在天国的妈妈。她怔怔地站了许久,听着悠扬的风琴声响起,直到父亲把她拉下了山。
  那时,佘山四周的别墅和度假村还没怎么开发,山脚下的竹林边缘就是农田和荒地。不少游客在竹林里野餐,很多小贩过来卖些不值钱的小东西。田跃进看到有人在卖风筝,立即掏钱买下来一个,拉着女儿和少年来到田野。这时太阳隐入云端,一阵凉爽的东南风袭来,周围百米内一片开阔,正是放风筝的好时机。他让少年高高举起风筝,轻而易举地就将它放上了天空。
  这是小麦第一次看父亲放风筝,她惊异地看着那纸扎的大鸟乘风直上,转眼竟已超过山顶的高度。老田看到女儿兴奋的样子,便把风筝线交到她手上,教她如何收线放线,将风筝放得更高更稳。小麦很喜欢操纵风筝的感觉,回头开心地看着父亲,却发现这个严厉冷酷的中年警察,也像小孩那样爽朗地笑着。
  就在小麦回头张望的时候,她发现秋收不见了。
  开阔的旷野上只有父女二人,再也不见那十三岁的少年。小麦把风筝线交到老田手里,老田却把手指松开,任由风筝在天空飞走。接着,他向最近的竹林跑去,小麦紧跟在后面:“爸爸,等等我!”
  父亲扯开嗓子大喊:“秋收!你在哪里?”
  竹林边缘有些游客,他们都被田跃进吓着了。今天有不少放暑假的学生,净是十几岁的男孩,秋收很可能就淹没在这些男孩里。再往竹林深处却是人迹罕至,只有凉风吹过竹间发出海浪般的声响。
  女儿气喘吁吁地喊道:“爸爸,别找了!我们找不到的,我想他自己肯定会回来的。”
  “不,我了解这个孩子!他是个固执的孩子,会做出让你意想不到的事!无论如何,必须要找到他!”
  他命令小麦到外面去找,而他自己留在竹林里,兵分两路或许还能找到。
  小麦缓缓走出竹林,发现天空更加阴郁,远处就是公路,说不定他已坐上公车回去了?该死的小子!一声不吭就玩失踪?难得有兴致放风筝,一眨眼就被彻底扫了兴。
  凉风吹过她的头发,肩膀不禁哆嗦了一下,回头已不见半个人影。她开始后悔了,为什么要听老爸指挥?他根本就不把自己放在心上,还让她一个人出去找,他就不担心女儿找丢了?万一碰到坏人怎么办?她警惕地注视四周,不断回头看山顶的教堂,以免迷失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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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8 18:10:21 | 显示全部楼层
谋杀似水年华 第十二章(2)
  将近黄昏,荒野上立着一棵枯树,掠过几只被她惊起的乌鸦。
  顺着乌鸦飞行的方向看去,荒野中站着一个孤独的人影。小麦往前快跑了几步,才看清那个瘦弱的少年,他是秋收。
  这个不懂规矩的小子,真想立刻就抽他一个耳光!
  “你到哪里去了?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没事乱跑什么?”
  就在她边走边嚷时,少年却伸手大喊道:“别过来!危险!”
  她低下头才发现,就在脚下不到两尺外,横着一条深深的沟。
  这条沟并不是很宽,估计小麦一大步能跨过去。但让小麦可怕的是无法目测准沟的深度。这条沟就像荒野上开了道裂缝,竟一眼望不到尽头,把沟的两边分割为两个世界。
  秋收站在沟的对面,瘦高的身体在风中摇晃,阴云下的脸庞很是阴沉,他微微皱起眉头,露出忧郁的眼神。
  “你为什么要逃跑?”小麦隔着这条深沟,大声质问着面前的少年,“你知不知道?我爸爸找你找得急死了!”
  “对不起。”
  “你快点跟我回去!”
  仿佛老师在教训学生,但少年无动于衷地站着,两人面对面,相距咫尺,中间横亘着那道深沟。
  终于,一阵风吹湿他的眼睛,少年摇摇头说:“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
  “我想,你爸爸很难再抓到杀死我妈妈的凶手了。”
  “不,他是最好的警察,没有他抓不到的坏人!他肯定可以替你报仇的。”
  这是小麦第一次为父亲辩护。
  少年苦笑着说:“你爸爸是一个好警察,也是一个好人,我非常感谢他为我做的一切—但是,凶手不是普通人,凶手是一只恶鬼,警察是抓不到恶鬼的。”
  “放屁!”这是小麦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说脏话,“连你自己都没有信心了,哪能让警察有信心呢?你还算是男人吗?”
  秋收却给了她一个淡淡的微笑:“小麦,我很高兴认识你,也很高兴能和你一起生活这么多天,我会一直记着你的。”
  “你说什么啊?”她想起少年说的“一起生活这么多天”,脸上就浮起绯红,瞪圆了眼睛,“别乱讲话哦!”
  “再见,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说完他转身往后面的小树林走去。
  小麦急得大喊:“等一等!”
  但少年不再回头,他飞快穿过荒芜的土地,渐渐剩下一团模糊的背影,最终被那片小树林吞没。
  黄昏的天色越来越暗,西天泛起一片红云,风呼啸着吹动小麦的裙摆,荒野凄凉得催人落泪,似乎脚下那条深沟存在的目的,除了把两个世界分开以外,就是收集所有来到这里的人们的泪水。
  “别走!”
  她看看脚下的那条深沟,心想自己跨过去应该没问题,便鼓起勇气后退几步,把裙子卷到大腿上,深呼吸一口开始助跑—她在深沟的边缘,拼尽全力跨出右腿,接着是左腿—她感到自己飞了起来。
  空中的瞬间,风,夹着某种声音从耳边掠过。
  眼看右脚要踩到深沟对岸,身体却仿佛被什么抓住了,刹那间沉重了许多倍,心脏也同时狂跳起来。
  她踩空了。
  整个人笔直掉下深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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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8 18:10:37 | 显示全部楼层
谋杀似水年华 第十三章
  1995年,炎热的八月,暑假的最后一周。
  对于十三岁的田小麦来说,这是她初中时代最倒霉的一周。
  “别走!”
  黄昏的风卷走了少年的背影,也卷走了她的这声呼喊。
  佘山背后的荒野中,她为了追上逃跑的少年秋收,冒险飞跨一条深沟,却不幸坠落到深沟底部,结结实实摔断了腿!
  小麦绝望地躺在沟底,她知道自己的骨头断了,大腿以下全部麻木。她感到额头在不停流血,不知会不会留下伤疤。她竭尽全力地在沟底大喊救命,可上头是荒无人烟。更可怕的是,夜幕迅速笼罩大地,头顶只见一条长长的缝隙,浓浓的黑云终于散去,恰巧露出一轮月亮。
  嗓子都已喊哑了,却只有无数青蛙在回答。身下的泥土充满湿气,若是下雨一定会积满雨水,大概就这样把自己淹死吧?她努力摸了摸自己的大腿,依然毫无感觉。会不会就此被截肢,从此将坐上轮椅?十三岁啊,人生才刚开始,自己就要这样去往地狱?
  一直等到半夜,才听到地面响起爸爸的声音:“小麦!”
  她被救了起来,从两米多深的沟里。
  救护车把她送到医院,幸好医生处理得非常干净,才没留下后遗症,若再晚送来个把钟头,恐怕女孩就要变成瘸子了!至于额头上的伤口,后来也慢慢愈合,没留下什么疤痕。
  小麦打着石膏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
  后来的一个月,她每天拄着拐杖去学校读书,成为整个班级嘲笑的对象,就连班上最丑的同学都在看她的笑话!每次她一瘸一拐地走进校门,都会屈辱地低着头,好像整个中学的人都在看着她,看着一个绑着石膏的小怪物走进来。她真想给自己弄副面具,不再让别人看到她的脸。
  她更恨爸爸了!
  父女俩大吵了一架,她质问爸爸当时为什么把她丢下,为什么让她一个人去找秋收,如果他真的把她放在心上,就不会任由她一个人走这么远,最后掉到沟里差点没命!
  所以,她得出的结论是,爸爸一点都不爱她—她甚至怀疑自己可能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她还恨那个叫秋收的少年。
  十三岁的秋收,当天从那条深沟后面离开,独自坐了一辆公共汽车回市区。他用身上仅剩的几十块钱,买了一张回老家的火车票,辗转两天后回到了小县城,回到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父亲身边。
  田跃进也很苦恼,想不通自己对秋收那么好,他却一声不吭地逃跑了,还害得女儿小麦摔断了腿,差一点点就终身残废。
  真是个不成器的小子!
  然而,老田照旧早出晚归地办案,全身心投入在秋收母亲的凶案上。他没时间照顾骨折卧床的女儿,便让小麦的姑姑住进家里,全天二十四小时照顾她。
  这一年剩下的几个月里,每次虹口体育场有足球比赛,他都会准时来到那个看台—秋收发现凶手的看台,等待那只恶鬼出现。那年很多球迷都购买全年套票看球,如果那个人买的也是套票的话,就一定会再次来到这个看台。
  虽然,只有秋收记得那张脸,仅看到过那张脸一瞬的老田完全不记得那人长什么模样,但他有一种感觉—只要那个人走到眼前,他立刻就会辨认出来!
  他知道恶鬼身上有什么气味。
  很不幸,田跃进在球场里等待了三个月,被球迷们来回拥挤了三个月,看到主队一场接一场赢得辉煌的胜利,直到整个1995赛季结束,申花队捧起了甲A冠军奖杯,他也没有再见到过那个凶手。
  1995年的冬天来临了。
  局里给田跃进分配了其他案件。他预感到可能在今后几年内,都无法再抓住杀害许碧真的凶手了。许多年来的办案经验告诉他,那只恶鬼会很好地隐藏自己,像只老鼠一样躲藏在这座巨大的城市中,并且忍耐住嗜血的本性,不再出洞进行类似的杀戮。但有一点他坚信不移:无论多么狡猾冷静的罪犯,总有一天会露出马脚。
  只要一空下来,他就会翻阅那桩案子的卷宗,反复推敲自己的工作笔记,看着从1995年8月7日开始的那些日日夜夜,有时还会想到那个叫秋收的少年。
  不管要等待多少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即便等到自己死去,那只恶鬼也一定会被抓住!
  他确信这不是幻觉。
  1996年的寒假,春节前夕,田小麦收到一封寄自西部的信。
  信封上只有收件人的地址和名字,并没有寄信人的落款,信纸上是几行工整的字迹—
  小麦:
  你好,我是秋收。
  我想即使现在说对不起,你也不会原谅我的。那天我匆匆离开,只想快点回到老家,快点见到我的父亲,当时他也躺在医院里。我不愿无所事事地留在你家,就像等待妈妈给我的礼物那样,等待那个永远等不来的抓住凶手的消息。
  回到老家后,我才从你爸爸打来的电话里听说,你为了追我竟掉到沟里,结果还摔断了腿。我很抱歉!我以为你不敢跨过来的,我也想不到你真的会来追我。对不起,我以为你心里一直想赶我走,看到我逃走一定很开心。是我误解了你的想法,也低估了你的勇气—总之,一切都是我的错,只是我现在还无法弥补你。
  请接受我的道歉!虽然,你可能不愿接受。
  就写到这里吧,请不要给我回信,如果你愿意的话。
  新年快乐!
  再见。
  秋收
  读完这封信,小麦对他的怨恨竟一下子消失了。她还惊讶于少年的文笔,信里运用了许多修辞手法,那文笔好像报纸上看到的文章。
  不过,她从来就没想过给他回信—看来他是自作多情了。
  反正受伤的骨头已经痊愈,额头的伤疤也全部消退,除了打着石膏上学留下的羞耻,她也确实不需要再恨他了。
  然后,她就把他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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