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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云雾飞舞

《谋杀似水年华》--蔡骏2011年新书【全文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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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24 07:53:28 | 显示全部楼层
2000年的记忆,第三章
  2000年,暮春时节。
  雨后,也是放学后,她再次看到莫蓉老师的紫色丝巾,如同万紫千红里的一点紫,让几位妙龄少女黯然失色。
  “你们愿不愿意跟我去一个地方?”
  慕容老师穿着一袭黑衣,扬起脖子上的丝巾,一脸神秘。
  “愿意啊,老师。”
  眉儿兴奋地回答,还有眼睛妹和大眼妹,钱灵和小麦则默默地跟在后面。
  五个女生都是性感女老师的崇拜者,自打放学就被召集起来,高调地走出校门。
  小麦往马路对面瞄了一眼,却没看到那沉默的少年。踩着雨后潮湿的路面,小心绕过荒野中的坑坑洼洼。再也看不到姹紫嫣红,只剩路边扭曲的小树,春日疯长的野草。
  “我们要去哪里啊?”
  眼睛妹胆怯地说了一句。回头再看学校已越来越小,如田野间的一座古庙。
  “害怕了吗?”
  慕容老师轻蔑地问,继续沿一条小径走去。这个三十岁的美丽女人,带着五个忐忑不安的少女,走入一团荒烟漫草之地,不时有叫声凄厉的乌鸦掠过头顶,脚下响起蛙声一片。
  忽然,小路尽头出现一道大门,两边是残破的围墙,后头矗立几栋废弃的建筑,最醒目的是高耸的烟囱。
  这原本是一家工厂,两年前厂长贪污潜逃,破产的工厂连同附近的荒地,全被香港老板买下,但至今仍没有动静,像坟墓一样被世界遗忘——几年后人们才明白这叫“囤地”。
  紫色丝巾飘过断垣颓壁,女孩们前来凭吊这片废墟。厂区里但凡能卖钱的都拆完了,只剩下裸露钢筋的墙壁,摇摇欲坠的仓库,断裂的房梁和主子。小麦默默环视四周,看到一扇黑洞洞的窗户,是否还有一双眼睛,堵在窗后惊恐地看着她们?仿佛这群不速之客的闯入,干扰了坟墓里的幽灵。
  有一座还算完好的厂房前,慕容老师摸着斑驳的墙壁,柔声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带你们到这里吗?因为,今天是我的初恋纪念日。”
  老师的初恋?那该是多少年前的事?
  “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她摆弄着脖子上的丝巾,竟像个娇羞少女,“其实,我也是南明高级中学毕业的。”
  “啊,老师是我们的学姐?”钱灵忍不住说了一句。
  莫容老师笑了笑:“没错!那是十二年前了,我还是高三学生,当年可是出了名的校花,不知有多少男生追求过我。不过,所有人都被我拒绝了。因为,我喜欢上了一个学校外面的人。”
  “学校外面?”
  “对,就是这里!学校外面,我喜欢上了这里的一个工人。”
  眉儿又多嘴了一句:“不会吧,工人?”
  “嗯,一个很帅很酷的小伙子,其实只比我大两岁。我和他经常在路上相遇,时间一长就认识了——他留着乱乱的长头发,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还会弹吉他唱摇滚,很想八十年代的崔健。”
  “崔健是谁?”眼睛妹弱弱地问了一句。
  慕容老是轻叹到:“哎,真是个平庸的时代,连崔健都被遗忘了!总之,我喜欢他。他经常骑着自行车,在学校门口等我,再被学校的教导主任赶走。后来他就躲得离学校远一点,等我放学出来找他,让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回想起来,那感觉真好,坐在摇摇晃晃的自行车后头,轻轻抱着自己喜欢的男孩的腰,把脸贴在他流汗的后背上,闭起眼睛听风从耳边吹过,让夕阳洒在两个人身上,真想……真想永远让他这么骑下去……”
  就像她在课堂上念杜拉斯的小说,最后几句,她说得缓慢温柔,带着一丝悲伤。
  美丽的老是微笑着说:“就在这片墙壁背后,就是这个大车间,是我的初恋男孩上班的地方。他常常带我来这里玩,有时他值夜班——你们别学坏哦,我们顶多也就是拉拉手,每晚八点之前,他会准时把我送回学校。他说这家工厂在许多年前,是一片很大的公墓,据说阮玲玉就埋葬在这里。”
  “啊?阮玲玉的墓?”
  “听说每逢雨夜,她就会出现在附近的荒野。”
  看着女孩们恐惧的神色,慕容老师不禁大笑:“我倒是希望真能见到她!后来,我高中毕业考进师范大学,就与初恋情人分手了。并不是我要想离开他,而是我的父母强烈的反对,他们每天给我洗脑——我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我考上了大学,前程似锦,应该找个优秀的男人,最好是领导干部的儿子,而不是无权无势的工人。”
  突然,她大声地对着天空喊道:“我好后悔!我好后悔听了父母的话!我好后悔当初离开了他!隔了那么多年,我发觉我还在心里想着他,想着他那双长头发底下的眼睛,想着坐在自行车上抱紧他的后背,想着听他弹吉他度过的每个黄昏——那一切,再也不会回来了。”
  说最后那句话时,慕容老师回复了冷静,废墟死寂的空气中,只剩下缓缓淌落的泪水,还有五颗被她深深打动的少女之心。大家终于明白,怪不得老师三十岁了,身边那么多男人追求,至今却孑然一身,原来是忘不了最美好的初恋。
  小麦大胆地问了一句:“老师,你初恋的那个工人,后来怎么样了?”
  “你想问我什么?问我为什么不去找他?是,如果能回到过去,我宁愿放弃现在的一切。可是,就在我大学毕业的那年,他在厂里值夜班时自杀了!”慕容老是抹去眼角的泪水,“就在这个地方。”
  “这里?”
  小麦汗毛竖了起来,慕容老师盯着她的眼睛说:“他自杀的那天,也是第一次与我相遇的纪念日。”
  此话一出,几个女孩吓了一跳,没想到老师带她们来到这片废墟,真的是为了祭奠死去的初恋情人!所以,她才会穿一身肃穆的黑色,如同《红与黑》里马蒂尔德的丧服。
  老是摸了摸紫色丝巾,苦笑道:“不过,也有人传说他是在值夜班时,被某个可怕的鬼魂吓死的。”
  “真的闹鬼?”
  眼镜妹双手抱着肩膀,靠在大眼妹的身上。
  “是啊!要我带你们去看看嘛?传说中闹鬼的地方。”
  五个女生面面相觑,慕容老师却抓起小麦冰凉的胳膊:“怕什么?”
  绕过这个大厂房,进入背后的一道小门。黄昏光纤暗淡,莫容老师让大家走路小心,别被地上的破砖烂瓦绊倒。前头出现了一道阶梯,直直通往地下,好像古墓甬道。
  “这是过去的地下室,胆大的可以跟我下去看看!”
  慕容老师往下走了几步,掏出一把早就准备好的手电筒,照着阶梯尽头的那扇铁门。
  小麦和钱灵紧跟在旁边,手拉着手增加勇气。她们看清了地下室的大门——就像二战电影里的潜艇舱门,有个圆圆的旋转部件,可以把门锁死密封。
  “他,带我来过这里。”
  老师自言自语了一句,用力转开“舱门”的圆形把手。
  门,开了。
  一股黑色的烟雾,轻轻地从门里飘出来,好似古墓里的尸气……
  “啊!”
  先是眉儿惨叫一声,接着眼镜妹和大眼妹也尖叫起来,她们以为鬼魂真的出来了,转身飞快地跑出了破厂房。钱灵也吓得大叫一声,拉紧小麦的手往外逃去,仿佛再晚一步,就会被拖进黑暗的地下。
  五个女孩安全地逃了出来,却听到身后的厂房里,传来了慕容老师骇人的笑声……
  第二天。
  莫容老师再次出现在语文课堂,换了一身色彩鲜艳的衣服,似已忘了那恐怖的地下室,忘了那悲伤的纪念日。
  入夜,小麦再次缺席了晚自习。
  她悄悄来到学校大门口,隐藏在几棵大树后面,看着马路对面的小超市。
  下雨了。
  隔着漫漫飘扬的雨幕,却看到了小超市里有个熟悉的人影——莫容老师。
  她又在哪里和秋收聊天,两个人越说越起劲。很快到了关门时间,老师走出了小超市,却被越来越大的雨困住了。秋收拿来一把大伞,为老师撑开来挡住风雨。三十岁的漂亮女老师,与十八岁的乡村少年,挤在同一把伞下,走进黑夜里重重的雨幕。
  小麦咬住自己的嘴唇,身体微微地发抖——老师究竟想做什么?
  她惊讶地看着那两个人,看着莫容老是与秋收在伞下挤得很近,几乎紧紧贴在一起,消失在疾风骤雨的深处。
  田小麦像被人打了一拳,低头钻入冰冷的雨中,一口气跑回宿舍。
  这件事她没告诉任何人,包括钱灵。
  雨,直到后半夜才停下来。
  小麦整晚都没有睡好,不到清晨六点就起床了。离早餐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
  她拍了怕上铺的钱灵,轻声耳语:“醒一醒!陪我出去散步好吗?”
  虽然,钱灵一万个不高兴,但死党的要求总是要满足的。她揉着眼睛爬了起来,简单的洗漱一番,陪伴小麦悄然走出宿舍楼。
  有些男生在操场上晨练,还有人大清早背英语单词。她们低头走出学校大门,进入前天经过的那片荒野。
  清晨,大雾弥漫,稍微远些就看不清了,宛如藏着一个幻想中的世界。每寸空气都那么潮湿,弄弄地塞着鼻子,甚至让人有窒息的感觉。
  她们走进了昨天来过的废弃工厂,在那片古老遗址似的破房子前,钱灵疑惑地问:“小麦,你怎么了?”
  “我有些难过。”
  “为什么?”钱灵是个早熟的女孩,自作聪明地问,“因为那个男生?”
  “不,为了一个女人。”
  田小麦冷冷地回答,眯起漂亮的眼睛,试图看清大雾的尽头。
  在一堆高高的绿色野草间,却看到异常突兀的紫色。
  紫色?
  荒野不该在这种颜色!
  刹那间,心头狂跳起来,她紧紧拉着钱灵的手,往那片紫色走了几步,终于看到了野草底下的人——
  美丽的三十岁的女人。
  她的脖子上缠着紫色的丝巾,仍然穿着昨天的漂亮衣服,全身都是雨水和污泥的痕迹。
  慕容老师。
  她睁大迷人的眼睛,视线穿过高高的野草,穿过浓浓的大雾,看着那方灰色的天空。
  小麦竟也抬起头来,可是她看不到天空,只看到一片脏脏的阴霾。
  再度低下头来,看着少女时代最崇拜的女人,看着自己心目中不变的女神——已经化作冰凉的尸体。
  慕容老师死了,死不瞑目,系着那条紫色的丝巾。
  她是被谋杀的。
  死去的美丽女老师,她最后的眼神那么不甘,那么困惑,那么不知所措。
  梦的召唤?
  凌晨时分,小麦在寝室做了个梦,梦见了最喜欢的慕容老师。她梦见这个漂亮的语文老师,在废弃的工厂里向她求救——梦醒的时候,她还清楚地记得这条丝巾。
  钱灵发出一声尖叫。
  然而,田小麦却出乎意料地镇定,在泪水悄然滑落的同时,俯身凑近老师的尸体。
  她想要知道,并亲手抓住——那个凶手!
  心底想起那个传说,死人眼里会刻下最后见到的影子——比如凶手的脸。
  如果,尸体完全僵硬以后,那个影子也会随着眼球的浑浊而消失。
  那么,趁着莫容老师尸骨未寒,她必须要试一下!
  小麦几乎凑到死者脸上,才看清老师的眼球中只有一团黑雾。她闻到那条紫色丝巾深处,有一股淡淡的却又古怪的气味。
  这条慕容老是最爱的紫色丝巾,经常缠绕在她雪白脖子上的丝巾,就是最终将她活活勒死的凶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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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24 07:53: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
  2010年,12月10日,子夜。
  刚从男朋友家回来的田小麦,躺在自己小小的卧室,回忆十年前大雾弥漫的清晨,泪水已不知不觉流满脸颊。
  她不想擦去这些眼泪,就在自己最重要的这个夜里,在获得男友父母认可的夜里,在即将获得一个幸福人生的夜里。
  盛赞打来了电话,小麦没有接听,任由《First Love》响起了半天又恢复平静。
  仿佛还在十年前得荒野清晨,眼底闪烁着那条紫色丝巾,鼻尖残留着那股淡淡的却又古怪的气味。
  记忆,嗅觉的记忆——钱灵死亡现场,缠绕她脖子的丝巾深处,也有一股古怪的气味!
  这是丝巾本身的气味!也许,原本由某种特别的东西包装?可是,为何小麦从“魔女区”买来的同一款丝巾却有这种气味?难道,杀人的丝巾真与“魔女区”无关?或者,就是从十年前杀死慕容老师的那批丝巾里保存下来的另一条?
  再回到十年前,当她们共同发现慕容老师的尸体,钱灵同时也凑近去看,恐怕也闻到了丝巾里散发的气味。
  因为那个刻骨铭心的清晨,钱灵再也不能忘记这种气味,更不能忘记这种丝巾。小麦想起钱灵曾警告过她:永远不要再去“魔女区”,如果去了就会死的!一定是这样的:钱灵早就在“魔女区”看到过那款Esfahan丝巾,虽然只是网上的图片,她仍然认定那就是十年前杀死慕容老师的同一种丝巾,从而感受到了强烈的死亡威胁。这是“魔女区”带给她最深的恐惧,虽然她已沉迷于此不可自拔了。
  或许,也是那款丝巾的缘故,钱灵才会在遇害的那个凌晨,突然给小麦打电话回忆往事——
  “梦到我们高三那年,那个大雾弥漫的清晨,梦到我们看到过的那一切……那张脸,那张可怕地脸,还有,那条丝巾。”
  是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在慕容老师被杀害的夜晚,小麦在寝室梦见了她得求救!而在时隔十年之后,钱灵被杀害的夜晚,她又梦到了当年死去的慕容老师!
  轮回?
  不过,这绝非钱灵要告诉小麦的秘密!耳边响起她最后说过的话——
  “就算你忘记了所有的事,但还有一件事,这些年来始终藏在心里,也是我最后的噩梦,我想吧这件事告诉你!再给你看一样东西,我现在能见到你吗?”
  这件事既便在十年前,恐怕小麦也并不知情——所以钱灵才会说“这些年来始终藏在心里”。
  毫无疑问,钱灵最后要告诉她的那个秘密和慕容老师的死无关,是另外一件事
  而这件未知的事,可能决定小麦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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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24 07:54: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
  第二天。
  周六,上午。
  她又梦到了那条深深的沟。
  急促的《First Love》的铃声,将她从梦中拯救出来,迷迷糊糊接起电话,听到一个低沉的男声:“小麦,我是公安局的老王。”
  “老王?”脑中浮起经常出现在父亲身边的警察,她从床上支起身子,“哦,你好。”
  “你说的那家淘宝店——‘魔女区’的店主,已经被警方抓住了!”
  一小时后,田小麦匆匆赶到公安局。虽然她紧张得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却没忘记在出门前画个淡妆,反复照了照镜子,希望早期的容颜别太憔悴。
  在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办公室,见到负责钱灵案件的警察老王,她的第一句话是:“我想现在就见到他!”
  “你可能会失望——”
  “什么?”
  “不是他!我想他是无辜的。”
  老王点起一根香烟,看着桌子上小麦父亲与他的合影,那是1995年的照片,那时他还是个消瘦的毛头小伙,如今却已是身材臃肿的中年人。
  他——“魔女区”的店主,并非杀害钱灵的凶手——听到这个令人失望的消息,小麦原本紧张的心底,反而如释重负。
  “我也没说凶手就是他啊!”小麦焦虑的想象“魔女区”的店主的模样,“怎么抓住他的?”
  “很简单,通过淘宝网杭州总部,查到‘魔女区’的店主资料——他叫古飞,现在本市居住。警方连夜查到他的暂住地,带回局里调查。我们调出勒死钱灵的紫色丝巾给他看,店主确认就是他卖出去的。她说除了淘宝网上的‘魔女区’外,在中国不可能有第二家店出售这种丝巾。古飞承认他总共卖出过两条这样的丝巾,都是在最近出售的,第一条丝巾的买家叫田小麦——就是你。第二条丝巾的买家叫莫叙友。”
  “什么名字?”
   她感觉这三个字好怪。老王在纸上写出了“莫叙友”三个字。
  “店主交代有人直接在阿里旺旺上找到他,指名购买那种紫色丝巾,而且没有通过支付宝,而是用货到付款的方式——我们查到了淘宝上的‘莫叙友’账号,总共只有这一次交易,除了送货地址外,也没留下任何其它信息——估计是个假名字。”
  “莫叙友——”小麦若有所思的点头,“就是莫须有!”
  “嗯,我们查了‘莫叙友’的送货地址,是一栋市区的烂尾楼,快十年都没动过了,显然不是买家的真实地址。两个小时前,我们找到了送货的快递员,送货时间是12月6日。”
  “啊!钱灵不是12月7日凌晨被杀害的吗?也就是在丝巾快递出来的当天晚上?”
  “不愧是警察的女儿,丝巾是在钱灵遇害的十八个小时前发货的,快递员把货送到烂尾楼底下,有个年轻男子等在那里,当场付钱收货就离开了。”
  “那个莫须有的买家长什么样?”
  警察老王掐灭了烟头:“快递员说那个人长相普通,也就是二十多岁——我们相信快递员说的话,早上,我刚从那栋收货的烂尾楼回来,半个人影都看不到,不可能从中查到什么。”
  “线索就这样中断了?”
  “很遗憾!”
  小麦仍不甘心:“店主呢?没问过他别的问题?”
  “当然,我问店主是否认识被害人钱灵?他说钱灵是‘魔女区’VIP买家,几乎每天都会在‘魔女区’购物,购买各种生活用品乃至大件商品,累计已花掉了几万元——这些都已通过淘宝网的内部资料证实了。”
  “但是,丝巾却不是钱灵自己买的!”
  老王点头沉声道:“嗯,店主说他从没见过钱灵——也没有见过任何买家。”
  “你不怀疑他在说谎?”
  “我是一个警察,你的父亲也是一个警察,任何人的口供我们都会怀疑!我问过店主,在钱灵遇害的凌晨他在哪里。他说那天他在浙江义乌进货。我当即联系了义乌警方,调查店主说的那家宾馆,并调出了监控录像,确认他在案发当晚,整夜住宿在宾馆,直到第二天上午才离开义乌——他完全不具备作案时间!”
  “好吧,至少不是他自己干的。”
  “警方也调查了店主的个人资料,以及他的社会关系——确实与钱灵没有任何交集。”
  “不管他是不是凶手,我都想要见到他!”小麦掩饰着自己的激动,“因为,我也许认识他!这样,他就可能与钱灵有交集了!”
  老王带着她来到楼下,打开审讯室的铁门前,他低声关照道:“不要多说话!”
  审讯室的大门打开,里头坐着个孤零零的年轻男子,抬头露出苍白的脸。
  田小麦见到了“魔女区”的店主。
  这张脸,一双不大的眼睛,细直的鼻梁,瘦长的脸上长着几颗痘痘,乱糟糟的头发和衣着说明,他是从被窝里给拖到公安局的。
  可惜,不是他!
  小麦极度失望的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是他?!
  想象中,“魔女区”的店主至少应是个神秘莫测的人物,就像哥特小说里的男主人公,有着吸血鬼般冷酷或冷艳的容貌,午夜幽灵般的锐利眼神,还有巫师般的鬼魅气质。
  可是,眼前被关在公安局审讯室里的这位店主,确实个相貌平平甚至有点猥琐的、丢到街上转眼就会被遗忘的青年路人甲。
  店主茫然地眯起一对小眼睛,看着突然闯入审讯室里的美女,摇摇头:“警官,我都已经说过了。”
  显然,他完全不认识田小麦,把她当做便衣女警了。
  “你……你……”她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真的是魔女?”
  “是。”
  他的回答那样自然,就像还在面对着警察审问,丝毫没有说谎的迹象。
  然而,小麦固执的不愿相信你,将自己的脸凑近了他问:“你也不认识我?”
  这个叫古飞的陌生男人揉了揉眼睛,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分钟,还是摇头道:“难道你是——电视台主持人?”
  晕倒!他以为脸蛋漂亮的田小麦是电视台法制节目的主持人。
  小麦绝望了,心又沉到了井底——他不认识我?可是,他怎会卖给我丢失的记忆?那张《101次求婚》的DVD、那本高中语文课本,难道仅仅是巧合,因为这部日剧和语文课本,都是她这个年龄的女孩曾经有过的青春记忆,只要看到这些多半就会回忆起什么?
  她心有不甘的继续审问,摆出一副女警的英姿:“你就是‘魔女区’的店主?”
  “没错。”
  店主摆出一副自信满满大言不惭的样子。
  “你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我的仓库里由淘宝网上能找到的所有宝贝,这不是一般人能完成的工作。”
  “好,还有一个问题,你卖出去的那款Esfahan丝巾。”
  “是,我承认,就是你们给我看的那条重要证据。但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那条丝巾卖给了一个叫莫叙友的神秘买家,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想,这款丝巾你不单单只卖过一条吧。”
  这个问题让店主皱起了眉头:“是,上个月还卖出去过一条。”
  “那个买家就是我。”
  “哦——是你?”他意外地瞪大了自己的小眼睛,“田……田……”
  看来店主真的对她不是很熟,小麦无奈地说出了自己名字:“田小麦!”
  “对不起,我每天要给好多买家发货,不能记住所有人的名字。”
  “那你记得住钱灵的名字吗?”
  古飞有点不耐烦了:“是,这问题我也回答过了,我记得住她的名字,因为她是‘魔女区’的VIP用户。不过,虽然她在‘魔女区’里几乎什么都买,但没买过那款Esfahan丝巾。”
  “好吧,最后一个问题,那款丝巾是从哪里来的?”
  “伊朗,Esfahan,就是伊朗古都伊斯法罕,那里有许多精美的手工艺品,尤其是伊朗的地毯和传统丝织品。几个月前,我去伊朗购买一批手工地毯,在伊斯法罕的大巴扎发现了这款丝巾,制作这种丝巾的艺人已经去世了,他的手艺也没有流传下来。所以这款丝巾已经成了绝版,我用高价买下了十条这种顶级丝巾,前不久才挂到了‘魔女区’店里。”
  他回答的很流利,简直无懈可击,果然是来自伊朗伊斯法罕的丝巾。
  离开审讯室前,她又问了一个问题:“你真的能卖给我丢失的记忆?”
  “‘魔女区’可以买到你想要的一切。”
  这句回答让小麦哑口无言,她叹息着退出房间。
  警官老王疑惑的问:“你不认识他?”
  “完全不认识。”
  小麦还在回想十年前记忆中的那张脸,永远不会再模糊的那张脸。
  “他叫古飞,今年二十五岁,老家在黑龙江。七年前,他考入上海一所大学,毕业后留下来工作。他失业已经很久,去年开始全职经营淘宝店。”
  除了知道丝巾是被一个叫“莫叙友”的人购买以外,没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似乎和十五年前的凶案一样。
  忽然,小麦提出一个问题:“老王,你还记得吗?1995年的那桩凶杀案,受害者的儿子,曾经被我父亲带到我家来住过一段时间。”
  “当然记得!那年,为了你的安全,我还到你家里去住了两天,就和那个小子住在一个屋里。”老王艳丽掠过一丝疑惑,“干嘛问这个?”
  “你能不能帮我查一下,他现在哪里?”
  老王苦笑道:“不需查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多年前,你的父亲及查过他的下落,我还记得他的名字叫秋收。很遗憾,2001年,他在老家县城自杀身亡了。”
  “他……死……了?”
  刹那间,小麦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就像所有的回忆不过是一个幽灵的故事。
  “是。秋收在十九岁的那年就死了,他是跳楼自杀身亡的。五年前,你父亲专程去看过他的墓。”
  小麦低头轻声说:“父亲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想,他总有他的理由。”
  她不愿再多停留一分钟,离开前问了一句:“你怎么处理‘魔女区’的店主?”
  “下午就会把他放了。”
  小麦本想说“把他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吧”——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还是不要再见到店主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问他——你是如何还给我记忆的?难道要让这个毫不相干的人,再把自己的青春说一遍?
  她做不到。
  半小时后,小麦回到家,重新钻进被窝。她在也无法入眠,心底浮起那张脸,那张永远停留在十九岁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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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25 08:02:44 | 显示全部楼层
2000年的记忆,第四章
  2000年,5月。
  清晨,南明高中附近的废弃工厂,慕容老师仍躺在草丛里,看着大雾弥漫的灰色天空。
  死者身边站着三个警察,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一个三十岁左右,还有一个一看就是刚从警校毕业。
  田跃进低头看着草堆里死去的没人,隐隐觉得有些眼熟,感觉竟与五年前看到死去的徐碧真一样,而那桩至今未破的凶案发生地点,距离这座旧工厂仅有数百米远。
  丝巾。
  他看着死者脖子上缠绕的丝巾,这条美到极致的紫色丝巾,正是勒死慕容老师的凶器。
  四十八岁的老田,缓慢却有力的捏紧双拳。他身边的警察小王,也处理过当年的杂货店凶杀案,五年来他已老练了许多,却再一次被美丽的死者与凶器震惊,还有死者永不瞑目的双眼——他还记得这个女老师。
  剩下的那个小警察,虽然年轻而腼腆,却有着一双冷峻的眼睛,线条分明的瘦长脸庞,笔直挺拔的身材。他表现出超乎年龄的冷静,毫无畏惧的注视死者,想从她的眼睛里看出答案。检验科的同事很快抵达采集证据拍摄照片的同时,他默默地写着笔记,不是观察四周环境。
  他的名字叫叶萧。
  许多年后,许多人都会记住这个名字。
  当慕容老师的尸体被人抬走,田跃进缓缓转过头来,看着女儿小麦。
  十八岁的田小麦,与死者钱灵一同站在风中,泪水早已打湿衣衫,班主任老师陪伴左右。小警察叶萧已做完笔录,老田却不晓得如何向女儿问话。如果由自己讯问会不会加深她心底的创伤?或者,早就对他怀恨在新的虐,会不会当场和自己吵起来?犹豫许久,他还是没有能和女儿说上一句话,挥手示意班主任把两个孩子带走,不要停留在案发现场了。
  小麦回头看了一眼,大雾已渐渐散去,荒野的枯树与杂草间,旧工厂残存的烟囱,如匕首直冲天际。几只黑乌鸦停在烟囱顶上,不断发出刺耳的叫声,像是抱怨没能吃到腐烂的人肉。
  夜。
  慕容老师死去的第二夜,崇拜她的学生们,都为心中女神的凋落而流泪。午休时间,不少女生结队来到废弃的工厂,在老师死去的地方献上鲜花,男生们继续传播各种谣言,不外乎是美女老师的绯闻,导致了她的遇害。至于老师们,大多数在课堂上表示哀悼,却在下课时难掩幸灾乐祸的兴奋——教室公敌终于被杀死了。
  田小麦和钱灵缩在寝室,不断有老师前来看望。小麦明白这一切都是徒劳,没有任何人能消除自己的恐惧。她的恐惧并不在于看到了老师的死,而是那条她认为史上最美的丝巾,却成了杀死史上最美老师的凶器。
  死亡,原来并非遥不可及,或许它就徘徊在你的身边,或者颈边。
  晚自习时,小麦独自躲在蚊帐里,墙上贴着日剧《人间失格》与《若叶时代》的海报,那年她超萌“近畿小子”的堂本刚与堂本光一。她的上铺不断摇晃着,那是哭的没完没了的钱灵。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却又看到草丛底下的那张脸,看到那张成熟的迷人脸庞,那个浑身散发魅力的身体,那条带来死亡的紫色丝巾。
  小麦强烈的感觉到,自己对慕容老师的感情,已远远超过了学生对老师的感情,也不仅仅是对偶像的崇拜,而是想喜欢男孩一样喜欢她,尽管她还从未真正喜欢过一个男孩。
  她将一辈子忘不掉死去的老师——当自己明白了这一点,突然有种小小的冲动涌上心头。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是老师送给她的《蝴蝶梦》。趁着钱灵还缩在上铺,寝室里也没其他人,小麦夹着书本走出房间。
  宿舍楼底层的走廊尽头,有扇永远锁不牢的窗户,可以轻易爬出去,也不会被人发现。
  她溜到常与慕容老师逛的花园,采下一束吐露芬芳的郁金香。
  还剩半个小时,学校大门就要关闭,必须得速去速回,否则就回不了寝室了。
  小麦飞快地穿过马路,看到小超市正在关门,她喊了一声:“等等!”
  关门的是秋收,他茫然地看着小麦赶到,又把小超市的门打开了。
  “有没有手电筒和火柴?”
  看着小麦焦急的眼神,少年疑惑的拿出手电筒和火柴。
  “谢谢!”
  她把两枚硬币交给秋收,又用怀疑的目光瞪了他一眼,匆匆跑向荒野深处。
  月光下。
  孤身穿过铺满荒芜杂草的小径,她打起手电筒照亮前方,裤兜里揣着火柴盒,腋下夹着《蝴蝶梦》,另一只手还握着一束郁金香。
  夜里凉凉的风,夹着枯叶卷过头发,发出某种类似哭泣的声音,触摸着泛着鸡皮疙瘩的皮肤。她小心的看着手电光束,不是低头看脚下的路,好不容易分清方向,看到那家废弃工厂的轮廓。也不知今夜怎么如此大胆,难道遗传自警察老爸的基因爆发出来了?恐怕就算男生也不敢晚上来到这里吧?
  走进这片断垣残壁,感觉又与白天完全不同。死寂的墙壁和窗户如深埋地底的坟墓,只有考古队员的手电光束才能破开亡魂的谜团。小麦就像《聊斋》里的女子,趁夜来给亲人上坟,或者——招魂。
  找到慕容老师死去的地方,草堆上已插满鲜花,有的开始枯萎,有的被飞鸟叼走。
  小麦嗅了嗅手中的郁金香,轻轻放到草丛中。
  她拿出腋下的《蝴蝶梦》,这是慕容老师送给她的书,就还给已在另一个世界的老师吧。
  颤抖着擦亮一根火柴,点燃已被翻得起毛的书页。封面是电影《蝴蝶梦》的女主角,那是希区柯克版的琼·方登,金发女郎迅速被一团火焰吞噬,黄色纸张变成黑色灰烬,飘扬到夜晚的天空,像一团寻找主人的灵魂。一些灰屑飘到小麦的眼中,刺激的她再次流下眼泪。
  整本书全部烧完,只剩下一团黑乎乎的灰屑,泪水再也无法抑制。
  是,就是这个地方,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地方?
  就在慕容老师遇害的前一天,她还带着几个女生造访这家旧工厂——她来祭奠死于此地的初恋情人,祭奠永远回不来的十八岁的似水年华。
  可是,她自己也未能逃过劫难,同样死在初恋情人自杀的地方。
  不,慕容老师绝对不想死,这不是她要的结局。
  就在小麦抹去眼泪,准备顺着原路返回学校时,突然有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刹那间,完全反应不过来,只感觉天旋地转,寒冷的月亮已正对眼前,身下确实茂密潮湿的野草——她已被那只手按倒在地,刚要本能的大喊,嘴巴却被另一只手牢牢捂住。
  冰冷的手,带着一股烟味,几乎让她透不过气。眼前是剧烈抖动的月亮,仿佛即将脱离轨道。小麦竭尽全力摇头,在看到烟囱阴影的同时,也看到一团模糊的人脸。
  一只恶鬼?
  她已感觉不到剧烈的心跳,以及几乎要爆炸的脉搏,却感到拼命摆动的双手双脚,又被一双大手死死压住。
  小麦绝望了:对方不只是一个人!不止是一只恶鬼!
  但她并没有放弃,继续全力挣扎,想挣脱那两双肮脏的手,逃出这片坟墓。可是,那只手竟摸向她的大腿——这个瞬间,她想到了死。
  就在同一刹那,却听到一个清脆的撞击声,那是拳头集中鼻梁的声音,接着响起一个男人的惨叫。
  那只脏手立即放开小麦,她滚到一边的草丛中,匆忙整理裙摆,半蹲着起身。手电早也不知去向,只能借着微暗月光,依稀可见三个男人,如同剪影混在一起搏斗。
  第一个男人被打倒了,第二个男人也被打倒了,将两个男人打倒在地的,是一个瘦长单薄的身影。
  两个被打倒的家伙,跌跌撞撞的逃出废弃工厂,消失在荒芜的夜色下。
  最后剩下的那个人,摇摇晃晃的靠近小麦,向她伸出了手。
  她却不敢站起来,她已不再相信任何人。
  “小麦……是我!”
  月光骤然明亮,撒到十八岁少年的脸上,隐隐现出几道血丝。
  “秋收!”
  小麦激动地站起来,像只受伤的小鹿浑身颤抖,伤痕累累,只想找到一个安全的树洞——她不假思索的躲进少年怀中。
  一双瘦瘦的却有力的手,紧紧搂住她的后背,沉重的喘息扑到她脸上,他断断续续说:“小麦……没……没事了……我们……我们……走……”
  他并未趁这大好机会揩油,而是将小麦从怀中推出来,紧紧搭住她的肩膀,保护她走出这片死亡废墟。
  沿着来时的蔓草小径,两人穿过月光下的荒野。惊魂未定的十八岁少女,全身每寸皮肤仍在颤抖,喉咙中不时发出可怕的喘气声,仿佛随时都会窒息,她倚靠在秋收身上,并不在乎他到底是什么人。
  秋收半句话都没多说,一路警惕地注视四野,不时摇晃小麦的肩膀,让她感觉自己是安全的。
  回到空旷的马路,南明高中的校门口。
  “糟糕!”刚从危险中被解救出来的小麦,沮丧的叫了一声,“过了关门时间!”
  学校的大门已紧紧关闭,她才不敢敲门把保安吵醒,再引来麻烦的教导主任。
  路灯照亮少年清秀的脸庞,也照亮脸上几道血痕——刚才与那两个人搏斗时被弄伤。
  “谢谢!”
  小麦摸了摸他的脸,伤口似乎还在流血。
  “没事的,”秋收露出向下少年的淳朴微笑,“可你怎么回去?”
  “我有办法。”
  她沿着学校围墙走了很远,几乎绕道南明高中的背面,这里有堵墙特别低矮,外面还对着一堆建筑废渣,可以轻而易举地翻过墙去。
  小麦刚翻上墙头,就有一道手电筒光照了过来,想起一个男老师的声音:“谁?”
  她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敢翻墙进去,而是转身飞快地往回跑,以免老师真的翻墙追出来,秋收跟着她跑到马路边,两个人叉着腰喘气,像一对偷东西被发现的小贼。
  “也许,因为慕容老师的死,学校加强了围墙的戒备。”
  她轻声对少年说,远远看着紧闭的校门。
  “是我忘了对你说,最近有两个流氓经常在这里出没。前几天我看到他们拦住了一个返校的女生,好在她跑得快冲进学校大门。”秋收捂着自己受伤的额头,“你在我这里买了手电和火柴,我看你没回学校,担心你回去早上出事的旧工厂,就赶快把超市大门锁好,跑到那里去看你在不在。果然,那两个流氓盯上了你。”
  小麦感激的点头,露出警察女儿的本色:“我会让爸爸抓住他们,打断这两条脏狗的骨头!”
  两个人在马路边等了很久,她却再也不敢回去冒险爬墙了,秋收不禁小心地问:“要不,到我那里坐一会儿吧?”
  她犹豫的抬头看着他,看到他还在流血的伤口:“好吧,我给你擦点药水。”
  他们穿过马路,打开小超市的玻璃门。
  秋收刚要把灯打开,小麦却阻拦道:“别!对面会看到的。”
  转到货架后面,打开一盏小灯,照亮小麦苍白的脸庞,她低声问:“有药水和护创膏吗?”
  她从警察老板那里,学过紧急止血和包扎的方法。小心的用酒精棉蘸着药水,涂抹少年额头上的伤口,再把护创膏贴上去,差不多半分钟就止血了。
  秋收很享受这个过程,却又不好意思地缩回额头:“谢谢!”
  “不,说谢谢的人应该是我,要不是你救了我的话——”
  小麦不好意思说下去了,秋收摇摇头说:“这是我欠你的。”
  她微微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五年前的暑假,那条深沟后的不辞而别,害得她摔断了腿。
  “好吧,现在我们两清了。”
  “可我还是欠你——谢谢你,愿意和我说话。”
  “店主大叔呢?”
  她还是害怕被人发现,包括秋收的爸爸。
  “他每天一关门就睡觉了,第二天早上还要开门。”
  “不会吵醒他吧?”
  “放心吧,我爸爸睡得很沉,打雷都醒不了。所以,几个月前的半夜,这里才会遇到撬门的窃贼——现在爸爸让我每晚睡在收银台后面。”
  “怎么睡啊?”
  小麦怜悯地摇头,她永远不会明白穷人生活的艰辛。
  “这样才能保证安全。”少年打开货架背后的一道小门,“爸爸也给我准备了一个房间,不过我很少睡在里面。今晚,你要是没办法回寝室,就暂时睡在这里吧。”
  “不行!”
  小麦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怎么好意思让一个少女谁在你的房间里!
  “对不起。”他更害羞的低下头,看了看马路对面的学校,“我送你回去吧。”
  “不——”小麦想起学校墙内射来的手电光线,“我不想回去!”
  秋收平静地靠在货架上,等待小麦的决定。
  几分钟后,他却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昨晚,我看到你把慕容老师送走了。”
  “哦——”少年的脸颊彻底红了,接着又彻底白了,别过头去说,“是的,昨晚大雨,我撑着一把伞正好送她到公交车站。”
  “真的吗?”
  面对她怀疑的眼光,秋收严肃地点头:“真的。”
  “你看着她上车了?”
  “没有,你知道车站有雨棚的,刚到车站,她就让我撑着伞回去了。”
  “好吧。”
  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不知道他诚恳的表情底下,是否还埋藏着什么秘密。
  总之,她已决定不把这些事告诉父亲。
  “今晚,我就暂时睡在小房间里吧!”
  小麦突然冒出了这句话,心脏却已紧张的乱跳,只能尽量掩饰自己的情绪。
  “请放心,我睡在外面,你在里面把门锁起来,我是一个老实人。”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大概也只有他这种冷丫头愣脑的乡下小子才说得出。
  他退到收银台后面,拖出一副折叠的钢丝床,又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子,铺上去说:“没关系,我每晚都这么睡的!”
  小麦退到小房间里,听到薄薄的墙板隔壁,传来店主大叔隆隆的鼾声。
  秋收拿出一套崭新的棉被和枕头,小麦接过来说:“我自己会弄好的。”
  说罢,她关上小门的插销,将自己锁在不到十平米的小屋里。
  胸中的小鹿几乎已跳出来,背靠着房门闭上眼睛,她还是第一次在家里或寝室以外的地方过夜。
  屋子虽小但不显脏,看来秋收父子很爱干净。出了一张单人床,还有个简单的床头柜,几个大纸板箱,估计放的都是店里的存货。
  最醒目的,是墙上挂着的一把木吉他。
  她小心的检查了房间,确定没有其他暗门或暗窗,是一个完全封闭的密室。她又仔细查看了床铺,没什么脏东西,便把新棉被铺了上去。
  就在她要躺下时,却看到床头柜上有张黑白照片,里面有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却有一双无比迷人的眼睛。
  小麦心里有点不舒服——她是谁?
  这些天心里有太多疑问了,还是早点睡觉吧。她默默地在心里定下一个时间,天亮前必须起床趁着大家不注意返回寝室,否则就真的惨了!而且,在这种地方过夜,叫她怎么说得清楚呢?说不定警察老爸会扇她耳光,顺便把秋收也收拾一顿。
  裹着一床带着棉花气味的新被子,她连衣服和袜子都不敢脱,紧紧蜷缩在单人床靠墙的一边。
  今夜,会不会再次梦到慕容老师?
  一夜过去,却是无梦。
  凌晨,五点。
  她被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惊醒,这晚睡得特别警觉,任何细小的声音都会让她醒来。
  强迫自己完全清醒过来,她躲到门后,轻声问:“谁?”
  “是我!”门外传来秋收的声音,“我刚去学校后面的围墙看过,现在没有人巡逻,你可以快点翻墙回去。”
  小麦重新整理了一下衣服,小心地打开房门。店里一片昏暗,只能看到秋收细长的身影。
  “你确定?”
  “是——”秋收有些紧张地看着外面,空旷的马路不见半个人影,对面是紧闭的学校大门,还要一个多小时才会开门,“不过,你必须快点过去,说不定又有人要来巡逻了。”
  “谢谢!”
  她在少年的陪伴下,走出寂静的小超市。月亮仍挂在空中,四下黑暗凄凉的荒野不时传来早起的鸟鸣,东方渐渐亮起了鱼肚白。
  沿着学校围墙一路小跑,来到背面那段最矮的地方。小麦爬上去一看,果然不再有人了,回头感激看了秋收一眼。
  额头贴着护创膏的少年低声道:“小心!”
  于是,她趁着黎明翻过了围墙。
  墙内是片隐蔽的树丛,谁都不会发现她的踪影。沿着墙根走到宿舍楼,再翻过那扇锁不上的窗,便顺利回到寝室的楼道。
  她轻手轻脚地上楼,像只小猫钻进了寝室。当她满以为没人发现,小心地爬回床铺时,上铺却传来声音:“你去哪了?”
  小麦恐惧地缩到床角,随后看到钱灵爬下来,钻进她的蚊帐,顺手打开床头小灯。
  晕黄的灯光照着两个少女的脸,钱灵明显一晚都没睡好——也许,她真晚都在上铺等待小麦回来?
  看着钱灵冰冷而怀疑的脸,小麦被迫说了一个谎:“我害怕!在慕容老师被杀害之前,我在寝室里梦到了她!我不敢留在这里,偷偷回了趟家,刚才翻墙回来的。”
  然而,钱灵一句话都没有再问,她的眼神分明已作出回答——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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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25 08:02: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章
  2010年,12月12日。
  星期天。
  小麦预约了老丁的出租车,一大早就从家里出发,前往郊外的南明路。
  “南明路?好远啊,干吗要去那里?”
  老丁面色似乎不对,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小麦回答:“那是我从前读书的地方。”
  出租车穿过泸闵路高架和莘庄立交,进入小麦少女时代的那片荒野。
  十年过去,再也看不到那片荒野,路边是无尽的楼房与别墅,还有高尔夫球场与奥特莱斯商场----再也不是十八岁记忆中的世界。
  离开高速公路与国道,转进一条岔路,在巨型广告牌下,有个老旧的路牌----南明路。
  又往前开了数百米,老丁突然踩下了急刹车,随着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小麦整个人往前冲去,幸好绑着安全带才没出事!
  车子突兀地停在路口,后面几辆车鸣起抗议的喇叭,从旁边飞驰而过。
  老丁低头打开双跳灯,趴在方向盘上颤抖着说:“对不起,田小姐!”
  “你怎么了?”小麦忍不住有些生气,“差点要了我的命!”
  他把车子停到马路边上,看着前方空旷的马路说:“我害怕!只要开到这个地方,我就感到后背凉凉的,仿佛有什么东西爬到了身上!”
  “这条路上有鬼?”
  “十年前,我还是一个卡车司机,有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就在这条南明路上,就在这个地方----我扎死过一个人!”
  老丁痛苦地闭上眼睛,倒头靠在座位上。
  “天哪!你为什么不早说?”
  “十年来,我再也没回过这里,再也不敢回到这里。对不起,田小姐,今天我不收你的钱。”
  “算了,老丁!”她还是按计价器上的数字把钱给了他,“我这就下车吧,反正已经快到了,我会自己再打车回去的。”
  “谢谢!”
  待到小麦走下出租车,老丁立即掉头飞快地逃走。
  风,冬天寒冷的风,卷过郊外的南明路,却已不是少女时代的凉爽的风,而是带着一股淡淡的烟尘味。
  她竖起大衣的领子,孤独地走在路边的人形道上,两边盖起许多别墅,还有几间巨大的厂房,唯独看不到大片的田野。
  小麦叹息着往前走去,终于看到南明高中的大门----熟悉的校门,竟与十年前没什么变化,只是门口的梧桐树又长大了。
  再看马路对面的小超市,却已彻底消失,就像从没来过这个世界上。小超市原来所在的位置,变成一个新建的楼盘。小区大门同样正对着校门,不时有私家车进进出出。门口穿着制服的保安,煞有介事地向车主们敬礼。
  小麦站在南明路边,母校与住宅区的大门之间。回忆中那小小的房子,它真的存在过吗?还是,完全只是自己的幻觉?包括那个命运悲惨的少年?
  她回到母校门口,犹豫许久却不敢进去----那里埋藏着她消失的青春,埋藏着十年前的欢乐与眼泪,也埋藏着某些最可怕的秘密。
  周日的学校大门,有不少学生进进出出,大概是提前返校的住读生,以及家在外地的学生---这所全市有名的重点中学,许多外地家长用高价买来入校名额。这些学生与当年记忆中的自己,已有很大不同。虽说大多还穿着校服,却几乎人手一部手机。手里捧着各种电子产品,有人腋下夹着ipad。有的女生梳着前卫的发型,公开与男生手拉着手。他们并没有多看小麦几眼,完全把她当做另一个世界的人。
  学校里走出一个她认识的人,竟是当年的教导主任,这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当年以严厉著称,如今却已经秃顶。一副快要退休的颓废模样。小麦没和教导主任打招呼,冷漠地看着那个人的背影远去,就像看着自己的青春远去。
  在校门口徘徊数分钟,她选择了离开,沿着十年前常走的那条路,前往曾经遍布蔓草的小径。
  可惜,再也没有空旷的荒野,学校四周全是新建的楼盘,只有一个地方还是空白。
  她看到了那块空白----虽然它也即将被从地图上被抹去,许多楼房之间,隐藏着那根高高的烟囱,还有坟墓似的残垣断壁。
  穿过两个楼盘间的小道,脚下的荒草间小道若隐若现,她看见了十年前的旧工厂。
  废墟周围新造了一堵简易围墙,画着某某开发商的logo,想必很快要被拆掉了。
  好在门口没有人管理,她毫无阻碍地走进废弃工厂,踩着地下的野草与碎石,一切都与十年前相同。只是冬天草木枯黄,寂静的废墟更是凄惨,不像当年到处是绿色的五月。
  她想起了慕容老师----如果活到今天,也有四十岁了吧,想必她还是漂亮的女人,依旧充满成熟魅力,让许多男人动心,十年前的那个下午,老师就是如此抚摸这堵墙壁,抚摸她死去的初恋的灵魂。
  很快,老师就死在了这里,在小麦此刻站立的地方,被那条紫色的丝巾活活勒死。
  十年之后,同样的丝巾,又勒死了小麦唯一的死党---也是共同发现慕容老师尸体的钱灵。
  丝巾的轮回?
  紫色的轮回?
  还是,恶鬼的轮回?
  田小麦转进厂房,冷冷的阳光从开裂的屋顶射下,恰好照亮那条通往地底的阶梯。
  这也是慕容老师说过的----传说闹鬼的地方。
  她借助手机屏幕的微光,走下深深的地道,照出一道紧闭的铁门。
  地下室有个圆形的旋转门把,很像潜艇或轮船上的水密舱门,一旦旋紧就算海水也冲不进来,恐怕是以前保存贵重物资的仓库。
  小麦抓住金属的把手,尽管已布满了锈迹,但双手用力转动,把手慢慢松动起来。
  随着“吱呀”一声,通往地狱的舱门缓缓打开....
  刹那间,她闻到一股腐烂的气味。
  她立即屏住呼吸,迅速从包里掏出手帕,牢牢蒙在自己的口鼻上。
  两分钟后,这股味道才渐渐散去,小麦仍然小心地蒙住口鼻,才踏入黑暗阴冷的舱门。
  四周如坟墓寂静无关,只有手机屏幕照出方寸区域,完全看不出地下室有多大,倒是鼻子里充满奇怪的味道。
  忽然,心底产生某种异样,似乎有谁在喊自己的名字!
  她惊讶地转过身来,用手机屏幕照向四方,却害怕突然照到某张恶鬼的脸....
  手机光束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地下扬起的一团团灰尘和烟雾。
  小麦尽量向旁边摸过去,终于触到冰冷的墙壁,却在手机屏幕扫过的刹那,看到墙上写着几个字。
  把手机对准那些字,居然是自己最熟悉的字---
  田小麦
  墙上写着她的名字!
  不,这不是写上去的,分明是用石头之类的硬物,生生地刻到墙上去的!
  三个字刻得歪歪扭扭,有的笔画还重叠在了一起,像二年级小学生写的字。
  小麦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名字,就像自己的整个身体被嵌在了墙上!
  紧接着,她又在旁边半尺之外,看到了同样的三个字,也是用硬物刻上去的。
  田小麦....田小麦....田小麦....田小麦....田小麦....田小麦....田小麦....田小麦....
  她看到了无数个“田小麦”!
  全是同样刻上去的字,同样歪歪扭扭的笔画,如某种古老的咒语----十年来的种种不顺与悲伤,难道全是因为这些墙上的诅咒!
  在许多自己名字的后面,还跟着各种各样的标点符号,有逗号、顿号、句号、省略号、惊叹号、破折号、书名号、问号,甚至还有大叉!
  她看到有一个“田小麦”的上面,刻着一对深深的大叉,仿佛死刑判决书上的名字。
  地底的诅咒?
  突然,田小麦的手机电池用尽,黑暗一下子笼罩了全身。她惊慌失措的跑出舱门,几乎连滚带爬地冲回地面,才看到屋顶泄露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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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25 08:03:23 | 显示全部楼层
2000年的记忆,第五章
  2000年,万物茂盛的五月。
  又是晚自习的时间,月光照耀南明高中周围的荒野,如同给它披上一层银色的婚纱。
  小超市再次显得寂静落寞,灯光下只有秋收独自一人,在收银台后面低头看书。
  田小麦悄悄穿过马路,屏住呼吸走进敞开的门,少年丝毫都没发觉她的到来。她蹲下来躲在收银台外,解开脑后扎马尾的皮筋,模仿刚看过的《午夜凶铃》里的贞子,将头发全部披散在面前,突然起身出现在秋收面前。
  “啊!”
  他吓得一声惨叫,整个人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不要----”
  小麦也叫了出来,心想这下可闯祸了,急忙转到收银台后面,先将脸上的头发拨开,伸手拉起倒地的秋收。
  “啊,是你啊!吓死我啦!”
  看到电视机里爬出来的山村贞子,转眼变成十八岁的美丽少年,少年这才吁出一口长气。
  不过,小麦长得不像贞子,而像电影里松岛菜菜子演的女主人公。
  秋收爬起来摸了摸屁股,想是刚才摔疼了,小麦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你胆子那么小。”
  他苦笑不得地摇摇头:“算可,谁碰上都会被吓死的!”
  头上的护创膏撕掉了,只剩一道浅浅的红印子,配着明亮闪烁的双眼,少年的脸更显清秀帅气。小麦也觉得他有了某些变化,比如头发不再乱糟糟的,每天都刻意梳理过,衣服穿得更加正式,而不是乡下少年的学生服---总之,比起上个月的初次重逢,他已更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两人身上的所有变化,都是因为那个悲伤的夜晚,秋收奋不顾身地救了小麦,有幸保护了少女的清白。
  那晚之后,已过去了十几天。每天中午和傍晚,她都会悄悄走出校门。瞒着钱灵她们跑到小超市。但是,只要店里有其他同学,她就不敢与秋收讲话,顶多不经意间抛给他一个眼神。而他也很识相地从不主动理睬她,只是接到眼神时会心一笑。唯有在晚自习时间,这里不再有其他高中生,她才会坐下来与他聊天。
  秋收和小麦有个共同的爱好----看书。
  他们经常互相交换书籍,她给少女看自己喜欢的书,比如《简.爱》《呼啸山庄》《红与黑》。秋收则送给她很多武侠小说,最主要的不是金庸。而是小麦很少接触的古龙。每当两人单独相处,少年就不再内向沉默,偶尔露出爽朗的笑容,从某个角度看去竟有些玉树临风,焕发出让女孩子怦然心动的魅力。
  小麦也会推荐他看VCD,比如她看了至少七遍的《大话西游》,在几个晚自习的间隙,他们挤在小超市的角落里,用一台破旧的彩电和二手的VCD播放机,断断续续看完了这部周星驰的片子。当年,这部无厘头的电影改变了许多人,而小麦每看一遍都会哭的稀里哗啦,秋收看到最后却平静地说:“如果我是至尊宝,也会一个人悄悄地离开。”
  “那....那不是....太可惜了吗?”她用手帕擦了擦眼泪,几度哽咽,“我们....到底还是有很多地方...不一样....”
  再看电视机的屏幕,师徒四人已走上西行之路,孙悟空吃掉最后一根香蕉,背影消失在大漠深处。同时,响着一首凄凉的歌,再度催下田小麦的眼泪----
  “苦海,泛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相亲,竟不可接近,或我应该,相信是缘分....”
  虽然,秋收听不懂粤语歌词,但他却感到有些胸闷,起身走到超市外面,看着荒野上的月亮....
  除了看书与看片,她常说起学校的功课,还有正在做的题目----这些秋收大多也做过,他的答题水平甚至更好。只因西部老家分数线太高,只有凤毛麟角的人才能考入大学,最多的名额留给了北京和上海的孩子们。从高考落榜那天起,秋收就明白了这一点,虽然也有机会复读,或去读志愿外的学校,但他还是决定放弃,放弃再次经历不公平的竞争。
  “人生,总有适合我的道路。”
  几天后的夜晚,坐在小超市的收银台后,少年扬起头如是说。
  小麦还不能完全理解,却点头赞同:“我也厌倦现在的生活,可我别无选择。”
  “总有一天,你会有选择的。”
  看着超市外的月光,小麦沉默了半响,想到个问题:“你的小房间里,有一个年轻美女的照片,她是谁?”
  刚问出口她就后悔了,她想少年不会回答的,没想到秋收坦然道:“我的妈妈。”
  “啊?”
  她完全想不到,照片里如此迷人的女孩,居然是这个十八岁少年的妈妈。
  “那是她和我爸爸结婚前的照片,是不是大美人?”
  少年早已接受妈妈被杀的事实,居然还带着调侃的语气。
  “是。”
  田小麦心中想到的,却是那位美丽的女子,五年前死在这里的情景。
  “不过,我长得像她的地方却不多。”
  “还好你没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会为她报仇的,亲手杀了那只恶鬼!”
  原本轻松的气氛,突然被这句话所打破。
  小麦怯生生地看着他,看着那双忧郁深沉的眼睛,穿越窗外重重的黑夜,仿佛在寻找那只隐藏在空气中恶鬼。
  “我想听听你的吉他。”
  少年回过头,面带羞涩地说:“我弹得很烂。”
  “没关系,我想听!”
  看着小麦执着的目光,他老实地走进小房间,取出那把旧旧的木吉他。
  秋收小心擦拭吉他上的灰,不断调整琴弦的位置,轻轻拨了几下,琴箱发出清脆悦耳的共鸣。
  小麦好奇地问:“你在哪学的?”
  “去年高考失败,我闲在家里没事,在县城的琴行里学的,这把吉他花掉了我半年的零花钱。”他先关了小超市的门,摆出一副弹吉他的架势,“我真的弹了哦。”
  “好!”
  她开心地鼓起掌,他低头波动琴弦,一段长长的纾缓旋律过后,少年闭上眼睛唱起来----
  “走在寒冷下雪的夜空,卖着火柴温饱我的梦。一步步冰冻,一步步寂寞,人情寒冷冰冻我的手。一包火柴燃烧我的心,寒冷夜里挡不住前行。风刺我的脸,雪割我的口,拖着脚步还能走多久。有谁来买我的火柴,有谁将一根根希望全部点燃。有谁来买我的孤单,有谁来实现我想家的呼唤.....”
  刚听开头就知道了,他唱得是熊天平的《火柴天堂》,恰好也是小麦非常喜欢的,这首歌有另一个版本,没有其他乐器配乐,只有简单的吉他伴奏----正如此刻少年的深情弹唱。
  其实,他的声线并不怎么好听,更没有熊天平那般细腻的嗓音。然而,秋收的表情极其悲伤,紧锁的眉头下是一双闭着的眼睛,偶尔几次睁开眼睛,仿佛是看到了妈妈,眼眸中滚动闪烁的泪水。
  这是一首唱给妈妈的歌,唱给早已死去的妈妈。五年前死去的灵魂,死在这个地方的灵魂,一定会被这段歌声吸引,幽幽地来到儿子身边,看着已经长到十八岁的少年,感知到他对自己的思念。
  唱到副歌部分,吉他琴弦拨动得越来越快,秋收也更加投入地摆动身体,几乎全身的每个部分都在用力,同时爆发似的大声唱起----
  “每次点燃火柴微微光芒,看到希望看到梦想,看见天上的妈妈说话,她说你要勇敢你要坚强,不要害怕不要慌张,让你从此不必再流浪,妈妈牵着你的手回家,睡在温暖花开的天堂.....”
  最后他得声音完全唱破了,却感染了唯一的听众----小麦的眼里布满泪花,因为这首歌也是唱给她的妈妈,唱给多年前离开人间的妈妈。
  在妈妈死后的无数个夜晚,想起安徒生笔下卖火柴的小女孩,她都会有相同的悲伤,仿佛自己就是握着最后那团火焰的可怜的小女孩。
  一曲终了,秋收大汗淋漓,抱着吉他不断喘息,泪水模糊了他的脸。他许久都无法走出刚才的情绪,似乎妈妈正等待自己点燃最后的火柴。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激动的掌声,小麦痴痴地站在他眼前,几乎就要撞到他的鼻子,流着眼泪颤抖着说:“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唱的歌!”
  “这也是为我自己唱的。”
  秋收靠在收银台上一动不动,小麦却毫无预兆地抱住他,那火热的身体,几乎要让他的心跳停止。
  在少年反应过来之前,她飞快地逃出小超市,一溜烟地穿过马路,跑进南明高中的大门。
  第二天,周五。
  中午,小麦来到小超市里,趁着同学们结账时,她朝角落里的秋收做了个鬼脸。
  少年起身走到她的身边,货架阻挡了其他人的视线,他对她耳语道:“我做了一只风筝,如果你愿意的话,下午等别人走了以后,我们可以去荒野上放风筝。”
  下午,四点。
  今天是住读生们回家的日子,每次她都会和钱灵一起坐公交车回家,这次小麦却说:“你先回家吧,我在学校还有些事。”
  “不会吧?”钱灵再次露出怀疑的表情,“你不是谈恋爱了吧?”
  小麦尴尬地摇头:“怎么会!”
  送走钱灵,她又在校园里等了好久。直到大多数同学都已离开,她才兴冲冲地跑过马路,看到店主大叔正在收银,秋收换上一身运动服,手里拿着一个巨大的风筝。
  两人相视一笑,走出小超市,看着四周,确认没被其他人看到才跑向旁边的荒野。
  秋收选择了一块平地,放眼望去只有遍地野草,风筝是他自己做的,用的是店里废弃的材料,上面还画着好看的图案,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他悄悄地对小麦说:“这是按照你的眼睛画的!”
  “瞎说!”
  小麦嗔怪了一声,却吃吃地笑了起来,风筝上画的还真有些像自己的眼睛。
  野地上的风很大,正适合放风筝。少年让她抓住风筝,他自己抓住线盘,就在他要小麦放手时,小麦大声喊道:“秋收,我们上一次放风筝,你却突然跑了,这次你还会跑吗?”
  上一次----已是遥远的五年之前,他的那次逃跑,让小麦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不会!只要有你在,我永远也不会逃跑!”
  少年忘情地喊出来,却让小麦有些尴尬,她沉下脸说:“不要说这种话!”
  就在秋收感到羞愧时,她却放开手中的风筝,大叫道:“快点拉啊!”
  他立即向后跑去,抬手把风筝拉起来,小麦跟着一路奔跑:“起来了!起来了!”
  乘着一阵东风,风筝迅速抬起,他在一路放线的同时,反复提拉给予风筝力量,直到风筝完全飘在风中,反过来给手中的线以强劲的力量。
  小麦仰头看着风筝,那个神奇的家伙,像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飞翔在高高的云端。仿佛回到很小很小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跟着爸爸妈妈来到郊外草地,看着风筝飞到很高很高的空中,好像接下来他们就会把她也系在线上,放到远离生老病死等人间痛苦的天国。
  秋收把线交到小麦手中,让她也感受风的力量----这根细细的线上似有双无形的大手,正在不断向上抽动,源源不断地施加无穷的神力。她感觉自己在与天空对话,似乎能听到自己未来的命运。
  至少,在放风筝的瞬间,田小麦感觉到了幸福。
  最简单的幸福。
  长时间仰着脖子,好不容易才低下头来,小麦突然看到空地外的马路边,站着一个面色阴沉的男人。
  “爸爸!”
  小麦松开了手里的线。
  差不多同时,秋收也看到了穿着警服的田跃进,立即就认出了他是谁,手中的线盘也坠落到地上。
  刹那间,风筝,断了线。
  就像一只被子弹打中的飞鸟,风筝急速地坠落下来,挂在很远的路边的树枝上。
  风筝在枝头晃了几下,落在田跃进的身边,秋收也不敢去捡,低着头跑回了小超市。
  老田冷冷地看着少年的背影,毫无疑问也认出了他---五年前被杀害的许碧真的儿子。
  “爸爸,你怎么来了?”
  待到老警察走到女儿身边,小麦才胆怯地说出话来。
  “今天,我到这里的派出所,继续调查你的老师被杀害的案情,顺便来看看你是否回家了。”老田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看来你玩得很开心嘛。”
  往常,小麦总是大胆地与父亲吵架,此刻却畏惧地低下头,跟着父亲回到路边。
  一辆警车停在那里,开车的是小警察叶萧。
  田小麦抓起书包坐进去,父亲沉默地坐在旁边,看着窗外五月的原野。
  很快经过南明高中的门口,老田看着小超市说:“他终于回来了。”
  女儿明白老爸说的“他”是谁----但担心的是,老爸也看到了她和少年亲密地放风筝,会不会.....
  警车的音响一直开着,广播电台正在讨论“千年虫”问题,那是当年的头等大事。
  等车子开进市区,田跃进终于说话了:“你老师的案子,比五年前的南明路杂货店凶杀案更加棘手,除了那条紫色丝巾,几乎找不到任何线索。死者生前的人际关系很复杂,我们正在排查大量的嫌疑对象。”
  “哦,你一定要抓住凶手!”
  老田没有立即点头,茫然地看着女儿好久,才说了一句:“我会尽力的!”
  父女俩又沉默了片刻,还是父亲先开了口:“以后,不要再和秋收来往了。”
  “为什么?”
  “这是我的命令!”
  “你不喜欢他?”面对父亲蛮横的态度,小麦终于发作起来,“既然如此,当初干吗把他带到家里来?”
  田跃进不想再和女儿吵架,他耐心地看着小麦说:“五年前,我还把你当做孩子,秋收也是一个孩子。但是,现在你已经不是小女孩了,你是个十八岁的漂亮的大姑娘,而他也已经离开学校进入社会----他是一个成年人!你明白爸爸的意思了吗?”
  “我明白!”
  小麦第一次乖乖地向父亲低头,无助地蜷缩在车窗边,遥望天边的晚霞。
  从警车的后视镜中,她看到叶萧复杂的目光。
  这个年轻警察的目光让少女田小麦难以猜测,她想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或许在很多年后,他会成为一个出色的警察。
  两天后,周日,傍晚。
  田跃进坐着公交车,把小麦送回南明高级中学。
  一路上父亲神色严厉,观察着女儿一丝一毫的举动。
  小麦被“护送”到学校门口,穿着制服的警察老爸,才威严地转身离去。她没有回寝室,而是躲藏在校门后的绿化带里,悄悄观察父亲的背影。
  她猜的没错,父亲并没有远去,而是快步走过南明路,来到学校对面的小超市。
  隔着夕阳下的马路,她看到超市收银台后面的秋收。父亲走到他面前说了几句话,她没看清少年的表情,只看到父亲停留了几分钟,然后独自离开。
  “小麦!”原来钱灵刚好走进校门,发现了鬼鬼祟祟的死党,“你在干吗?”
  “哦,没干吗!”小麦只能从树丛中走出来,“你先回寝室吧,我很快就回来。”
  “别太晚哦!”
  钱灵的目光依然充满怀疑,和几个女生一起走向寝室。
  天,差不多全黑了。
  确信父亲已坐上公交车走远,小麦才重新走出校门,穿过马路来到小超市。
  此刻,店里没有其他高中生,秋收独自坐在收银台后面发呆,突然他惊讶地抬起头来,更惊讶地看到了小麦的脸。
  “刚才,我爸爸对你说了什么?”
  她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态度与警察老爸一样严厉。
  秋收仿佛受审的犯罪嫌疑人,低着头交代道:“你爸爸只是来关心我,已经五年没见过了。他又说了慕容老师的案情,问我有没有见过可疑的人。”
  “他只说了这些?”
  “是....是。”
  少年支支吾吾地点头,小麦却一眼看出他在说谎,或者说他这样的老实人只要说谎就会当场露馅!
  “为什么?”小麦咄咄逼人地靠近他,“你为什么骗我?!”
  看来她深得父亲的审讯之道,这句话立时让少年的心理防线崩溃,他瞪大眼睛坦白:“好吧,我说出来----你爸爸刚才警告我,不要再和你说话,让我离你越远越好。否则,他就对我不客气。”
  “混蛋!”小麦狠狠地咒骂了一句,随后又失望地看着少年,“你答应他了?”
  “是。”秋收怯生生地回答。
  小麦的脸色变得铁青,一言不发地冲出小超市,像只逃避猎人的小雌鹿,飞快地穿过马路逃回巢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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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26 07:59: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章
  2010年,12月12日。
  周日,晚上。
  这是自两天前男友过完生日后,他们第一次出来约会。
  盛赞知道她不喜欢恒隆广场这种地方,也不喜欢故作高雅和装腔作势的高级餐厅,便陪她在龙之梦楼上寻找好吃的。没想到小麦选择了最便宜的小龙虾,排队等了好久,才忍着呛鼻的辣味坐进狭窄的座位。
  “怎么?你不喜欢这种地方?”
  小麦难得心满意足地剥着虾壳。
  “不会啊,这里适合你的宅女风格。”盛赞总是顺着女朋友的心意说话:“不过,我的爸爸妈妈恐怕从没吃过小龙虾呢。”
  “对,他们吃惯了澳洲大龙虾吧?”
  “你在讽刺?”
  这位外科医生面露几分不快,小麦只能安慰道:“不会啦!”
  盛赞最大的优点是宽容,很快他便恢复了笑容:“下个周末,我们全家准备去郊外自驾游,妈妈预订了一个度假村的别墅,想请你也一起去。”
  大概又是男友父母对自己的一次考验吧?小麦平静地点头:“好的,没问题。”
  吃完七楼的小龙虾,他们去顶楼看了一场电影。这部国产片号称有几大明星出场,剧情却乏善可陈,每当主角声泪俱下之时,往往引起观众们笑场。
  盛赞对电影并不在意,趁着午夜散场出来,他亲密地搂住小麦的肩膀,嘴唇凑上来要亲吻她。
  没想到,小麦皱起眉头推开了他,低头站在影院出口阴暗的角落。
  “干嘛闷闷不乐的?”
  盛赞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又不是第一次约会,早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哪里又惹她不开心了?
  她只能重新振作精神:“没有啊。”
  明显就是强颜欢笑,盛赞忧虑地拉紧她的手,却感觉她的手背异常冰冷,便对她耳语了一声:“你爱我吗?”
  她不置可否地看着高大帅气的男友,他有一张让所有女孩喜欢的脸庞--真想亲吻他那对薄薄的嘴唇。
  可是,她却有一种恐惧感,当他靠近自己的双唇,当他闻到他鼻中呼出的气息,她竟产生本能的厌恶。
  走进只有他们两人的电梯,她抚摸男友光滑英俊的脸,轻声说:“白天,我去了南明高中。”
  “我们的母校--干嘛不告诉我?我也想一起去看看呢,”
  比小麦高一届的盛赞看起来还很怀念南明高中,她却冷淡地回答“我没有进去。”
  “为什么?”
  “十年前的荒野已经消失,学校对面的小超市也没了,变成了一个新楼盘。”
  “哦,早就该拆掉了嘛。”看来盛赞对此丝毫不遗憾,“我想南明路上应该有了不少大超市。”
  “你还记得慕容老师吗?”
  “教语文的?”
  盛赞几乎不假思索,想必这位漂亮的女老师给高中时代的他留下过深刻印象。
  “是,我是语文课代表,是她最喜欢的学生,她也是我最喜欢的老师。”
  电梯下到地下车库,他摸着车钥匙说:“我是你的学长,怎会忘记慕容老师?她可是我们学校的话题女王,我们每次上她得语文课都很兴奋,特别是夏天--因为她的穿着非常大胆,我想现在的女老师也不会像她那样吧。”
  “切!你们这些男生!”小麦终于露出鄙夷的神色,“根本就不了解她!”
  “好像你很了解似的?可惜,等到我高中毕业后第二年,就听说她在学校附近被人杀害了--那桩案子似乎一直悬而未决。”
  “你很关心慕容老师?”
  “以前,我有个很要好的男同学还暗恋过她呢!”
  “很要好的男同学?”
  小麦想起那些打电话给电台谈心节目的听众们,总是说“我有个好朋友爱上了有夫之妇或是未婚先孕了,然后就被主播万峰打断并怒斥道:“就是你自己吧!”
  “不相信?”
  “算了。”她看着午夜空旷幽暗的地库,想起了另一个地方,“你还记得,在我们学校附近,有一个废弃的旧工厂吗?”
  “哦,那里啊--我们几个胆大的男生,经常结伴去那里玩呢--有个地方是禁区,在地下通道的深处,有道封闭的舱门,据说里面埋藏着许多可怕的东西,以前学长们管那里叫‘魔女区’。”
  “什么?”小麦的心被最后三个字揪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魔--女--区--”
  盛赞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三个字,在坟墓般寂静的地下车库,传来可怕的回声。
  “魔女区?”
  脑中浮起“可以买到你想要的一切”的“魔女区”,同时想起那扇通往地狱的“舱门”。
  他总算找到自己的奔驰c200,打开车门坐进去说:“你们女生当然不知道,因为‘魔女区’的传说只在我们男生之间流行--只有胆子最大的男生,才敢去‘魔女区’冒险,很遗憾我不是其中之一。”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有人敢去呢?”
  小麦面色严峻地站在车外,并未随他一起坐进去。
  “上车!”男朋友向她挥了挥手,“因为,传说‘魔女区’可以让你拥有一切。”
  “够了!”
  小麦非但没有坐上奔驰车,反而把车门重新关紧:“对不起,我自己打车回家吧!”
  “喂!田小麦,你怎么了?”
  他使劲按了按车喇叭,小麦却自顾自地走远。回头抛下一句话:“别担心,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通过电梯回到一楼,商场大厅已空无一人,耳边不断回响着“魔女区”三个字,仿佛这座庞然大物般的商场,已化作那家潜伏在网络深处的小店。
  她来到子夜的月光下,赶在盛赞从车库把车开上来前,拦下一辆出租车坐了进去。
  刚提出要去的地址,小麦就感叹世界太小了,因为司机竟是邻居老丁。
  上午,老丁还带着她去了南明路,又从他的伤心地落荒而逃,子夜行将收工之时,却在龙之梦门口巧遇了小麦。
  车子飞快疾驰在黑夜之中,疲倦的老丁没忘记道歉:“田小姐,上午我很抱歉,后来你打到车回去了吗?”
  “没关系。”
  话音未落,小麦手机便响起了《first love》,她知道是盛赞打来的电话,大概还在龙之梦门口等她?但她拒绝了来电,发出一条短信--“非常抱歉,亲爱的,你说的‘魔女区’让我心里很乱,我想一个人安静片刻。明天,我会再给你打电话的,请原谅,你的小麦!”
  老丁不断调着电台,耳边响起各种声音,从新闻到小说连播再到卖药的广告,忽然飘过一段熟悉的旋律--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
  歌声转瞬即逝,被调到了下一个频率,小麦立即喊道:“等一等!就听刚才那个!”
  于是,音响里又唱起那首歌:“那些为爱所付出的代价,是永远都难忘的啊,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永在我心中,虽然已没有了他....”
  飞驰的出租车已变成空旷的舞台,过滤了其他所有的声音,只有,《爱的代价》的旋律荡漾在耳畔。田小麦无力地靠在座位上,全身放松闭起眼睛,听着早就能背出来的歌词。
  泪水,突然无法抑制地涌出来。
  “也学我偶尔还是会想他,偶尔难免会惦记着他,就当他是个老朋友啊,也让我心疼也让我牵挂。只是我心中不再有火花,让往事都随风去吧,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仍在我心中,虽然已没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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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26 08:00:12 | 显示全部楼层
2000年的记忆,第六章
  2000年,他还活着。
  最黑暗的六月,还有几周就要高考,田小麦和她的同学们仿佛随时会崩溃的琴弦,被迫每天每小时甚至每分钟都在复习同样的曲子。
  上个星期,派出所抓住了两个流氓,最近他们经常在南明路附近活动,傍晚时分出来骚扰女学生,结果正好被巡逻的警察逮住。两人混蛋对所有坏事都供认不讳,他们承认最大胆的一次犯罪,是一个晚上在旧工厂的废墟,意欲强暴一个单身女孩,看样子是南明高中的女学生,但没想到出现了一个见义勇为的男孩,居然把他们打走了,派出所的所长大为惊讶,还有这种人?警方想要寻找传说中的黑夜英雄,却始终一无所获。
  田跃听说了这件事,照例也过来审讯了一番,这两个流氓自然成了杀害慕容老师的嫌疑对象,不过审问了几次都没有结果。老田没有刑讯逼供的习惯,也认为这两个家伙没有杀人的狗胆,便作为一般的刑事案件处理了。
  不过,若要是让老田知道,两个流氓意图强暴的女孩就是他的女儿,他们恐怕都会被打成残废。
  田小麦也始终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
  又是一天晚自习,钱灵在认真地背单词,小麦溜出来穿过马路,来到对面的小超市。
  月光,洒在四周黑色的荒野,店里寂静得让人发慌,没有见到店主大叔,只有坐在收银台后面的少年。
  秋收抬头看了她一眼,却没有说一句话,继续低下头发呆,小麦皱起了眉头--他既然无视自己?何况,旁边并没有其他人。
  既然他是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田小麦也不主动跟他说话,而是故意把脚步踩得很响,到货架上拿了瓶洗发水,重重地放到收银台上。
  秋收拿起洗发水照过条形码,淡淡地说:“十五块九毛。”
  她掏出二十块钱,在接过找零的同时,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对不起。”
  “你怕被人听到?这里除了我们两,连个鬼都没有!”
  秋收这才忧心忡忡地说。“我还记得你爸爸警告过我的话。”
  “你怕了?你就是那么一个胆小鬼?算我看错你了!”
  “你为什么一定要和我说话?”
  “因为--”她倒是被这句话问住了,一时语塞,看着少年忧郁的双眼,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出了心里话,“只有和你说话的时候,我才会感到无拘无束,不用考虑什么后果,想说就说,想唱就唱!”
  “你不是有死党吗?”
  “钱灵?是,她是我的死党。不过,有些话只能在女孩子之间说,有些话却是不能在女孩子之间说的。”
  “我不懂。”
  小麦斜瞥了他一眼:“我看你根本就没接触过女孩子,哪能懂这些?”
  “可是,好像除了很小的时候以外,我从来就没有无拘无束过--许多话我都不敢说出来,许多话都要反复地在脑子里盘旋。”
  “因为你自卑!”
  秋收深深呼吸了一口,果然露出自卑的眼神,“也许吧。”
  “但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在你对别人表现出自卑的同时,也影藏着强烈的自尊。”
  “不,你不会真正了解我的,因为我们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
  “没有什么不同的世界!只有一个世界!我们生活在一个世界里。”
  “以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他茫然地摇摇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等你再长大一些,就会改变这个看法。”
  小麦咄咄逼人地说:“别再谈论这些沉重的话题了好吗?我想要告诉你,不用理睬我爸爸的话,我从来都没把他的话放在眼里,他更没有权利这样要求你!放心,他不会来找你麻烦的,否则我和他没完没了!”
  月光洒在小超市的窗户上,秋收摸着冰凉的玻璃说:“你忘了五年前的教训?你一定要跨过那条沟,结果怎么样呢?”
  五年前?她尝到过那个滋味--下意识地摸了摸腿,这条摔断过的腿,现在小腿肚子上还留有一道疤痕。
  跨过那条沟的教训?
  正当她不知如何作答时,却发现身后多了几个女生,恰是同班同学--她们都看到小麦和少年说话了,纷纷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似乎当场抓到了某件八卦。
  原来,明天还有最后一次模拟考试,今晚的自习会持续到深夜,大家都想趁着小超市关门前,过来买些吃的充饥。
  这回她却不再躲闪回避,无所畏惧地给了同学们一个白眼,继续靠近秋收说:“我不怕!”
  秋收羞怯地看着她的眼睛,同时看着她身后那些女生们,低声说:“我怕!”
  “你不是这种人!”
  “我有些不舒服,我让爸爸过来收银。”
  说罢,他叫出后屋的店主大叔,扔下店里的女生,一个人跑到外面的月光下。
  小麦大胆地追出去,完全无视身边的同学们,却在门口撞到一个人,是她最好的朋友,钱灵。
  “你怎么了?”
  钱灵也是出来买夜宵的,疑惑地看着心急火燎的死党。
  小麦半句都没回答,绕过门口挡道的钱灵,径直向着少年的方向追去,没想到他骑上一辆自行车,消失在南明路的深处。
  她的嘴唇几乎被自己咬破,攒紧双拳扭过头来,看到许多女生异样的眼光。
  “看什么看!”
  她沉下脸对她们大喊了一声,快跑着穿过马路。
  她没有回教室自习,而是径直钻进寝室的蚊帐里大哭了一场。
  不是为了少年的逃跑而哭,而是为了自己---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不是自己班级的帅哥班长?也不是隔壁班级的篮球队长?或者学校里其他某个男生?如果是钱灵和她的那些追求者,没有人会用那种目光看着他们,只要不影响高考复习,就算老师看到,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他们都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而他,却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甚至另一个物种!
  人,和,人,竟是那么的不一样。
  忽然,蚊帐被人掀开,就像藏身的地洞被人发现,钻进来的却是钱灵。
  她打开床头的小灯,照亮小麦满脸的泪水---她还从没见过小麦哭成这样。
  田小麦立即抹掉眼泪,强颜欢笑道:“你不去自习?”
  “你不去,我也不去!我们不是死党吗?”
  “好吧,我只想一个人休息下。”
  钱灵抓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红红的眼圈说:“小麦,我看到了,我看到你出去追他,其他同学也看到了,真是不可思议---怎么会是他?我还以为是三班的眼镜帅哥呢!”
  “够了,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可没有谈恋爱,从来都没有谈过!”
  “你骗不了我的,我怎会看不出你的变化呢?最近这段时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每次我说要一起散步的时候,你就说要去干吗干吗,好几次晚自习的时间,你都悄悄地一个人溜出去。以前我们喜欢一起逛小超市,可是你都不再陪我逛了,是不是想甩开我单独行动?”
  这番话说得小麦心里发慌,果然是死党才这么有心,一举一动都没逃过她的眼睛。
  “对不起!”
  钱灵说话时,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嫉妒,那是女人对情敌才有的嫉妒:“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无话不谈的朋友,我们不是说过吗?任何心里话都跟彼此分享,我愿意和你分享,你呢?”
  “亲爱的!我知道,你是最关心我的人。”小麦情不自禁地掉下眼泪,紧紧抱住死党,抱住那个温暖的少女身体,就像她们还是小姑娘那样,亲密地耳鬓厮磨一番:“可是,我现在心里很乱,只想一个人待着,以后我会跟你说的。”
  “好吧。”钱灵在退出蚊帐前,又警告道,“小麦,你一定要小心,不要跨过界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怔怔地看着死党的眼睛,低头轻声回答:“明白,谢谢!”
  第二天。
  慕容老师的三七。
  二十一天,迷人的女老师死去已有二十一天,小麦本该悲伤地度过二十一天---不过,因为有了另一个人,她的悲伤却减轻了许多,反而多了些从未有过的快乐。
  可是,月色凄凉的今晚,所有悲伤又涌上心头,关于死去的慕容老师,也关于田小麦自己。
  走出校门,隔着马路眺望小超市,里面只有秋收一个人,他也知道今晚是慕容老师的三七,没像往日那样坐在收银台后发呆,而是不停地徘徊,看着窗外的月光长吁短叹。等到他出来要锁门时,小麦飞快地窜过马路,用力拍拍他的后背。
  十八岁的少年吓得魂飞魄散,转身才看到小麦的脸---还以为会见到死去的慕容老师。
  她特意穿了一身白衣白裙,黑夜里如传说中的聂小倩:“有火柴和手电筒吗?”
  秋收将两样东西拿给她,收完钱轻声地说:“我知道你要去哪里。”
  “嗯,今晚是她的三七祭日。”
  “你忘了上次遇到过得危险吗?”
  “没忘,”她看着黑色的荒野,并不知道那两个流氓已被逮住了,“所以,我来找你。”
  少年从外面把小超市的门锁好,“如果我不去呢?”
  “那我一个人去好了!”
  话音未落,小麦就往旧工厂方向走去,身后响起少年的声音,“等一等,我陪你!”
  秋收瘦长的身影出现在她身边,两人一同没入黑夜的海洋。
  夏夜,满地荒草是夏虫的乐园,此起彼伏着蛙声与蟋蟀声。
  秋收警惕地看着四周,月光很快消失,夜空布满浓郁的乌云,冷风呼啸着掠过发迹,只能看到眼前摇曳的树丛与野草,还有身边少女闪烁的目光。
  几分钟后,总算摸到了废弃工厂,高高的烟囱也看不清了,只剩噩梦般的黑色剪影,秋收用手电光线四处扫射,好不容易找到慕容老师的蒙难地。
  小麦从背后掏出一本书,没等秋收看清书名,她已擦亮火柴,如坟墓上的一团鬼火,点燃了书的封面---火光燃烧纸张的刹那,似乎现出一个女人的容颜。
  少年哆嗦着问:“什么书?”
  “《简.爱》。”
  她平静地说出那个家庭女教师的名字,这本书同样也是慕容老师送的。上周她把这本书借给了秋收,前几天刚从他手里要回来。
  “这本书不错,干吗烧了?”
  “也许---”她看着火焰渐渐吞噬整本《简.爱》,就像吞噬一个女子的尸体,“慕容老师在地下也想再看看这本书。”
  秋收不再说话,看着一身白衣的少女小麦,看着荒野里的一团火焰,看着灰烬如柳絮飞上夜空,转眼消失在黑暗的深处。
  小麦的白衣白裙牢牢裹紧她纤瘦的身体,不知是被烟火熏的还是悲伤惹的,泪水忍不住滑落脸庞,她捂嘴轻声说:“老师!老师!你能听到小麦的话吗?我知道许多人不喜欢你,这个糟糕的世界对你很不公平---你走了!可我还留在这里,留在这个糟糕的世界,我觉得好孤单好害怕,我觉得自己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也会被所有人抛弃,我该怎么办?”
  忽然,打湿白裙的不仅仅有泪水,还有从天而降的雨滴。
  火焰迅速熄灭,荒野上飘满凄风苦雨。秋收下意识地拉起她的手,想要往外面冲去,却被眨眼间赶来的雨点打了回去。
  荒芜夜晚的工厂废墟,已被黑色的倾盆大雨覆盖,这雨像一堵冰冷坚硬的水墙,阻断了这对少男少女的逃生之路。
  小麦茫然地看着风雨如晦的夜空,那些重重砸在身上的雨点,全是慕容老师在天上的眼泪?她已收到了化为灰烬的《简.爱》?还想对最爱的学生说些什么?
  眼看着全是就要从里到外都被淋湿,两人就地寻找避雨之所,秋收打着手电照出一条小路,紧紧抓着小麦颤抖的胳膊,冲进后面残存的厂房,没想到屋顶早就开裂,露出筛子似的无数缝隙,里面同样下着瓢泼大雨。
  手电慌乱地四处照射,突然闪过一条地下通道,照出一道船舱似的铁门。
  地宫般的“舱门”
  少年抓着她跑下地道,用力转开“舱门”上的圆形把手,这才摆脱头顶倾泻的大雨。
  同时,小麦闻到一股呛鼻的气味,蒙住口鼻猛咳了几下,秋收被迫让铁门敞开着,流通的空气渐渐驱散异味。幸好门外有道排水沟,只有极少的雨渗进来。
  手电往地下室里照了照,看不清深处藏着什么,只能照到进门的墙壁上,布满厚厚的蛛网和斑驳的裂缝。
  “别再往里照了!”
  小麦终于发出声音,她害怕照出某具可怕的尸体,仰或真正隐藏着的恶鬼。
  于是,手电停留在她的身上。
  全是湿透的十八岁少女,白衣白裙紧贴在身上,露出凹凸有致的线条,她如一株雨后破土的萌芽,诱人地站在黑暗的地底,等待某个幸运儿的采摘。
  “别看我!”
  她又尖叫了一声,双手小心地护在胸前,蜷缩起来躲到墙边。但她又不敢脱离手电的光线,更不敢退入秋收看不到的黑暗深处,只能尴尬而害羞地低下头。
  战栗片刻,她打了一个喷嚏。
  “不行,你这样会感冒的。”
  秋收又用手电往里照了照,才发现有一大堆木材,大多是门窗的木框和板材,大概是厂子倒闭时,拆下来又没来得及运走的。他扯下几块最干燥的木板,放到靠近墙边的空地,上面还连着一些破布和窗帘,全是最容易燃烧的东西。
  他从小麦手里拿过火柴:“不要都受潮了!”
  连续划了十几跟,终于点亮一缕微弱的光芒,火焰上下跳跃片刻,把整块木材都烧着了。他又往上加了好几块木头,只要不被雨水浇灭,还足够支撑好一会儿。
  于是,秋收把手电交给小麦说:“你去火边坐着,快点把衣服烤干,千万别着凉。”
  “不行!”
  她警惕地看着少年,难道就这样穿着衣服烤火?
  “我话还没说完呢!”他径直走到“舱门”口,“我在外面等你!”
  “别!”
  小麦刚说出一个字,少年就走出地下室,重新把舱门关上了。
  她的后半句话都没来得及出口:“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我害怕!”
  火光,照亮了她苍白的脸。
  渴望温暖的本能,迫使她挪到火堆旁,脱下身上的衣服,祈祷可以快一点烘干。舱门并没用被少年关紧,故意留了一道缝隙---当然不是为偷看少女的身体,而是让烟雾从舱门排出,否则小麦会在地下活活被熏死。
  黑暗神秘的地下室,一个魔女正在围炉取暖,她除去了身上所有衣物,就像文艺复兴大师们笔下的少女,光与影围绕着她的身体与容颜,那是最诱人最骄傲的身体,也是最恐惧最彷徨的灵魂。
  她并不知道,自己就是一个魔女。
  许多年后,魔女才会知道这里就是“魔女区”....
  数十分钟过去,她已往火堆里添了不少木材,身体也从冰冷变得暖和。她看着火光下自己的身体,竟反射出红色与金色的光。像宗教油画里的光晕,童女圣母的身姿---这个十八岁的身体,是一块刚挖掘出土的玉石,尚未被雕琢过哪怕一次,白璧无瑕地守候在大雨之夜。从未曾给任何人看过,更未曾许诺过给任何人。
  终于,那身白衣白裙差不多快干了,长长的秀发也干了一半,她飞快地重新穿戴整齐,打开舱门喊道:“秋收!我好了!你快进来!”
  浑身湿透的少年冲进来,跑到火堆旁边脱下上衣,露出瘦弱的肩膀和胸脯,浑身哆嗦着上蹦下跳,驱散雨水带来的寒冷。
  白衣白裙的少女田小麦,站在地底的火堆旁,散开长发继续烘烤。她看着秋收湿漉漉的后背,看着他裸露的肩膀和胸口,看着火光里他忧愁的眼神---他像一匹孤独的幼狼,总有一天要发出荒野的呼唤吧。
  于是,她伸手轻轻触摸他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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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26 08:00: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章
  记忆。
  记忆,到这里,中断了。
  2010年,小麦睁开眼睛,泪水已模糊视线,打湿寒夜的枕头。
  缓缓地,颤抖着,在黑暗中爬起来,拉开窗帘看着凌晨两点的上海,看着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再也感觉不到六月雨夜的潮湿,感觉不到那片地底的“魔女区”,只剩下自己孤独的身体,和包裹这个身体的干燥冬天。
  闭上双眼,泪水奔流,那些丢失的东西,在心底滋生发芽蔓延,布满浑身每根血管每寸皮肤,竟有几分难以言传的幸福,也有几分莫名的忐忑不安。
  然后,无论如何转动记忆的齿轮,她都无法再回到十年前,无法把那段往事连接起来。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她拿起枕边的一本旧书,厚厚的书页发出霉烂的气味,蓝色封面上写着黑色的书名《追忆似水年华》,作者的名字叫马塞尔.普鲁斯特。
  也许,对有些人来说,追忆就是活下去的最大意义。
  田小麦光着脚在床边徘徊,冰冷的地板刺激着脚底,让她想起了另一个“魔女区”。
  于是,她焦虑地打开电脑,进入淘宝网的“魔女区”。
  “本店可以买到你想要的一切。”
  在这句文字下方,她看到店主的阿里旺旺显示在线,点开与店主的对话框----
  “魔女?”
  不消几秒钟,店主就有了回应:“是。”
  “你究竟是谁?”
  “魔女。”
  “魔女又是谁?”
  “魔女就是魔女。”
  这样的回答让小麦抓狂,她几乎想砸屏幕了,忍住冲动用力敲打键盘:“为什么叫‘魔女区’?”
  “因为,女人的左边有个魔鬼。”
  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说法?小麦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可你不是女人!”
  “但你是。”
  “和我有什么关系?”
  店主却回到了刚才的话题:“婚戒戴在左手无名指,是为了锁住女人左边的魔鬼。”
  看到“婚戒”两个字,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盛赞,立即打字回应:“也许,我很快就会戴上婚戒。”
  “恭喜!”
  她讨厌别人的假客气,直截了当地问:“魔女区,就是魔女们的聚集之地?”
  “或者说,是女人身上的魔鬼聚集之地。”
  “我身上的魔鬼是什么?”
  小麦紧张地等待答案,却看到一行敷衍的回答:“对不起,这要你自己去发现。”
  “那好吧,我再向你购买一次记忆!”
  “时间?”
  “2000年,6月。”
  这回店主没有回答,直接发来一个链接,是个开价五千元的定制产品。
  完成购买之后,店主从阿里旺旺上下线了,小麦也关了电脑,重新蜷缩在被窝里。耳朵贴着床单,似乎能听到床下得动静。
  不,是地板下面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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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27 08:01: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章
  田小麦的地板下面,是出租车司机老丁的家。
  两个钟头前,他做完最后一单生意回家,孤零零地坐在屋里,看着挂在墙上的照片。
  照片里是个戴着红领巾的男孩,背景是长风公园的铁臂山,眉目间颇有几分像老丁,一看便知是他的儿子。
  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老丁闭上眼睛,却再次回到了南明路——黑色的雨,午夜的闪电,飞溅的血,凄厉的惨叫,残破的四肢……上午,当他载着楼上的田小麦来到那条郊外马路的瞬间,当年的残肢和鲜血似乎全部喷溅到挡风玻璃上,喷溅到她的眼球上面……
  十年前,他是一个长途货车司机,每月替老板拉货,能挣好几千,妻子在百货公司做营业员,儿子成绩优秀,还是大队长。房子是旧区改造原地回迁的,那年头也算全家其乐融融。
  这一切的改变,源自那个夏天的午夜。
  大雨。
   无尽的大雨笼罩天地,老丁知道卡车已经超载,每次转弯和减速都小心翼翼。但他必须按照老板的意思拉回来,如果凌晨两点到不了市区,饭碗可能就要砸掉。一路开着刺眼的远光灯,反正是午夜的荒郊野外,一路也没遇到对面来车。雨点像电视屏幕上的雪花,密集地砸上玻璃又被刷去,但只能看清不到一秒钟,重新又被“雪花”覆盖。飞驰的车轮碾起高高的水花,飞溅到数来开外的荒野,如横冲直撞的冲锋艇在水中乘风破浪。
  忽然,灯光里照出一个模糊的人影,他下意识地鸣响了喇叭,同时拼命踩下刹车——
  太晚了。
  等到车子完全停下来,那个人影已经彻底消失了。
  老丁没有逃跑,而是战栗着跳下车,瞬间浑身都被淋湿了。等到发现车轮下横流的鲜血,还有飞出来的几节断肢,他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2000年的夏夜,他轧死了一个人。
  从此,老丁的长途司机生涯永远结束了。
  为了赔偿死者,他向亲戚朋友借了十几万,而老板拒绝出一分钱。他跟老板吵了一架,随后被人打了一顿。驾驶执照被吊销一年,他没有其他技能,只能在家靠妻子养一年。当他重新领到驾驶执照,准备买辆出租车时,却收到了妻子的离婚协议书。
  打了半年官司,妻子带着全部家产跑了,转眼嫁给一个襄阳路上卖A货的男人。
  老丁得到了这套房子,儿子的监护权,还有一屁股债务。
  他拼命开出租车,想要尽早把债还清,却因几次普通的交通事故,经常连油钱都挣不回来。他没日没夜地干了三年,终于不再欠别人一分钱了,接下来要为儿子读书存钱。
  然而,当他第一次给儿子买了一双正宗的耐克鞋,想等在学校门口送给他一个惊喜,却得知儿子中午过马路时,被一辆金色的法拉利撞死了。
  老丁大哭了一个月。
  肇事司机不但酒后驾驶,而且还超速闯了红灯。不过,那年头开法拉利招摇过市的,自然是富二代贵太子,虽然依照交通肇事罪被起诉,但没过几个月便不了了之。
  对方赔偿给他的上百万元,至今仍然存在银行没动过。老丁固执地保留着儿子的几缕头发,期望许多年后科技发达,可以动用银行里的那笔钱,用那些头发,把儿子克隆回来。
  此刻,老丁颤抖着伸出手指,抚摸照片上儿子的脸。
  一切都发生在十年前,那条传说中恶灵出没的南明路,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妻离子亡——这就是老天对自己的报应?
  如此独自苟活于世,还有什么意义?老丁掐灭最后一根烟,来到敞开的阳台上。
  冬夜,凌晨的寒风,呼啸着灌入他的胸腔。
  双腿已骑到了阳台上。
  终于,十年来无数的个噩梦之后,他第一次看清了雨夜下的那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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