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眼（1976年江汉轶事）--作者：七水灵

black白夜

　　磨刀人道：
　　“噢，《西游记》六十五回，我记得了。神仙，多谢您家们，还有么嘱咐的？”
　　汪进“嗤”地远远把烟屁股头弹入江水里，点头说：
　　“嗯，看你今日表现不错，恰巧大脑壳又讲到四大名著，我就再送你一句‘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人算不过天的，好自为之去罢。”
　　磨刀客呆愣半晌，直到手上烟头烫着指甲，方抖掉烟屁股头，浩叹一声，仿佛灵魂也随长叹抽离大半，扛条凳沿江慢慢走去没影……
　　大脑壳似也陷入沉思，望沙地上忙忙碌碌一线蚂蚁，问：
　　“汪进，你说我们人真都是老天爷的棋子么？”
　　汪进捡根草棍，轻将行进蚂蚁扒拉，看蚂蚁改道而行，道：
　　“嗯，你看，对蚂蚁来讲，我们就是神，能让他们改道，也能决定他们生死，他们却不晓得人有多大，有多厉害。”
　　大脑壳盯蚂蚁奋勇前行，说：
　　“也许在他们世界里，他们认为自己最厉害。”
　　汪进扔了草棍道：
　　“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大脑壳仰头望天，问：
　　“汪进，你说神仙是不是现在也在看我们，就像我们在看蚂蚁？”
　　汪进躺倒，仰面朝天说：
　　“嗯，神仙说不定是天上这坨云，又或是日月星辰。”
　　大脑壳道：
　　“也有可能是长江、汉水。”
　　汪进说：
　　“嗯，不过我觉得江河更像血管。”
　　大脑壳道：
　　“照这么说，地球是神仙了？”
　　汪进嘻嘻笑说：
　　“是是，我们人不过是他您家身上的虱子。喂，大脑壳，你是么晓得二十八星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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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脑壳也学汪进躺倒，翘起脚道：
　　“是舅爷爷回瘦子太屋里讲西游记时我听过的。”
　　汪进说：
　　“哦，不过我还有点不明白，你才将为么事说《西游记》第五回里有二十八宿，却多半找不到呢？”
　　大脑壳眯眼笑道：
　　“这也是舅爷爷有回喝红了脸偷偷告诉我的，他说《西游记》里大闹天宫最受欢迎，容易让人撕下偷偷去厕所看，看完擦了屁股，所以好多西游记里，冇得第五回。我还真去海员图书馆里翻过，五本西游记有四本都被撕了大闹天宫那回。”
　　汪进哈哈大笑：
　　“孙大圣啊孙大圣，饶你大闹天庭，在人间却作了擦屁股纸！”
　　大脑壳摸下耳朵上的烟，递给汪进。
　　汪进就鼻子嗅嗅，放进烟盒，说：
　　“大头，你今日立了大功，我请你去吃顿好的，去吃四季美么样？”
　　大脑壳忙摇脑袋，道：
　　“你好容易得了点钱，攒到慢慢花。去趟四季美吃完得几个小时，等下吃饭瘦子太找不到我，回来要挨跪打屁股了。”
　　汪进又说：
　　“去老福庆和么样？那里近。”
　　大脑壳还是摇头。
　　汪进拗不过，只得道：
　　“唉，我一早把你算死了。”
　　从荷包里摸出那两分零钱，说：
　　“等下去候船室副食，买两坨姜糖给你，这总该行吧。”
　　大脑壳笑起来，道：
　　“一个人一坨。”
　　二人欢喜起身，翻堤过街到候船室，汪进把钱拍玻璃柜台上，售货员认得大脑壳，让他挑了两坨大姜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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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脑壳待要递一坨姜糖汪进，汪进却朝江边一指，嚷：
　　“大头，你老娘回了。”
　　大脑壳吓得头一缩，定睛细瞧，道：
　　“瞎吓我，哪里有？”
　　回头再看，汪进早风一般跑远，便喊：
　　“汪进，糖，姜糖！”
　　汪进头也不回，摆手笑道：
　　“你吃一坨，我那一坨留到雪琴。”
　　大脑壳把糖含一坨，装一坨，眼望汪进疯颠颠拐入黄陂街，嘴里甜甜辣辣，两眼却红起来，暗暗嘀咕：
　　“原来汪进么事都晓得，都晓得……”
　　踟蹰到民权路H号大门口，忽听背后铃铛声响，妈妈在背后喊：
　　“大头，你又野到哪里去了？怎么眼睛都是红的？是又跟哪个打架了？”
　　大脑壳摇摇头，一路小跑回瘦子太屋里，找到姐姐，不知小声嘀咕什么，把么事塞雪琴兜里，二人争来让去，等妈妈进屋又像没事一样。
　　吃完饭到下午没人，雪琴把姜糖咬成两半，喊大脑壳吃大的那块。
　　大脑壳手快，抢过小的那半丢嘴里，笑眯眯说：
　　“我早上吃过的。”



　　百灵睡不着，天冇亮便踩车去中山公园，停车翻墙进去，偷偷去‘留春湖’后树林里找棵大树爬上去，一连几天，等着人来……
　　日头高升，百灵等练武场里人都散尽，这才悄悄下树，出公园恹恹踩车寻个地叫碗热干面过早，闷头边吃边想：
　　狗日的这家伙是么一天比一天狠！这要老子么样撵得上，何况还有汉阳那一个……总得想点么法子，不然老子何时有出头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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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面点根烟才抽一口，百灵见两人占座吵嘴，末了男的落败道：
　　“好男不跟女斗。”
　　去一边跍地吃面，那女的兀自骂骂咧咧，脸上得意。
　　百灵灵机一动，心道：
　　嗯，自古英雄总有恶人磨，老子不当恶人总可以找些恶人当枪使。对，干革命得有自己的队伍，老子不拉队伍，往后么样开宗立派，又么样服众。
　　一根烟吃完，百灵两眼放光，人比先前精神百倍，蹬车过单洞门，到中山大道，眼瞅交通路市场人头攒动，下车顺买菜人流凑热闹。
　　堪堪走到最热闹的鱼摊附近，人群里一个五短身材汉子忽笑眯眯喊：
　　“上鱼了，上鱼了！今日的活鱼来了！快来，快来！”
　　交通路上买菜的老老少少便蚂蚁一样围拢来，把鱼摊围个水泄不通……
　　百灵瞧那人也被挤得东倒西歪，好容易推搡出人堆，扯嗓子嚷：
　　“排队排队！都有都有！”
　　怎奈买菜的争先恐后，无人理他。
　　忽听有人喊：
　　“哎哟！我的钱，我的钱！是哪个杀千刀的把老子钱偷了，狗日的不得好死，老子咒你全家不得好死，一屋里断子绝孙！”
　　这边滔滔不绝骂着，又有几个喊钱被偷了。
　　先前那人挤出来，喝：
　　“要你们排队不排，才将一乱被强偷得手了吧！”
　　说着话自己上下一摸，道：
　　“完了完了完了，老子荷包也被狗日的洗了，唉，今日背时，活该老子吃不成活鱼，你们还苕愣到做么事，冇被偷的，还不蒙到荷包排队！”

朦胧的晨光

　　人群里姑娘婆婆一阵附和，交通路上排成条长龙，矮个汉子摇摇脑壳道：
　　“冇得法，改天再来，改天再来。”
　　施施然往小巷而去。
　　百灵耳朵尖，路过鱼摊，听扡鱼大汉悄悄嘟囔：
　　“改你妈个鬼，个板马的天天都在这块鬼混。”
　　百灵心里一动，推车衔尾追去。
　　眼瞅矮子闪身进了背巷，巷子里早等着两个大汉，正是才将在鱼摊前被挤走的，二人笑嘻嘻抽着烟，望矮子来，丢根烟他，矮子接过点着，道：
　　“拿来拿来。”
　　那两人便在荷包里一顿摸，掏出些花花绿绿钱、粮票，有零有整，欢欢喜喜数清楚，矮子把钱票一分为二，自己筒了一半，剩一半分与二人……
　　百灵偷瞄得清楚，悄悄锁了车，装作不认路，一头扎进巷子里。
　　矮个听得声响，惊道：
　　“谁？”
　　悄做手势示意同伴把钱票藏起，待瞧清百灵只一个人，三人这才放松下来，其中一个大汉喝：
　　“搞么事的？”
　　百灵装作懵懂问：
　　“这路不通么？”
　　矮子道：
　　“不通不通，往转走吧。”
　　百灵却说：
　　“我是么听人说，上这块来，就有钱分，见者有份。”
　　矮子眉头一皱，旋即笑道：
　　“想分钱，好说好说，得看你有冇得分钱的命。”
　　百灵还没答腔，对面一个汉子早偷偷捡块砖头，照他兜头扔去！
　　百灵伸手轻松接着，心想：
　　强偷果然都爱偷袭，若老子不露一两手，不晓得他们还要玩出么花样来。
　　暗运吴片片所授法门，笑着说：
　　“这种鸡蛋糕一样泡松的玩意儿也能打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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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说着，百灵铁掌削去，掌中红砖瞬间碎作五六块，散落一地！
　　三人面色皆变，倒是那矮子把百灵上下打量一番，瞧他不像公安，抱拳镇定道：
　　“冇成想今日在交通路遇着高人，唉，合该哥几个倒霉，这位壮士，您家今日要杀要剐，我哥仨悉听尊便，您家就是要绑我们去派出所，我也绝不皱眉。”
　　一旁扔石头的急了，说：
　　“大哥，不行！你上个月才放出来，这要再进去了，那还不得重判？”
　　另一个也道：
　　“拐子，老们三个大活人还怕他一个，大不了跟他拼了！”
　　说话从腰里拔出弹簧刀来，朝百灵直刺过去！
　　百灵笑喝：
　　“来得好！”
　　使招‘金丝缠腕’，叼着他腕子，下了跳刀，有心卖弄功夫，一脚踢在大个腿弯，直踢得他跪在当地，拿跳刀在他脸上平拍几下，骂：
　　“小狗日的倒是狠，今日老子要不是会几手，还不被你捅了！本来老子寻思饶了你们，你这一弄，是逼得老子把你几个绑到派出所去啊！”
　　丢石头那人本也拔出匕首上前帮手，眼瞅同伙一个照面不到被下了弹簧刀，耳听百灵骂，忙扔了匕首陪跪一旁，道：
　　“好汉英雄饶命，兄弟有眼不识泰山，下回再也不敢了。”
　　那矮子抢过前来，摸出荷包里钱票，回头望跪着两个说：“都拿来！”
　　等两人把荷包里钱票凑齐，这才拢作一堆，冲百灵拱手道：
　　“壮士，今日我兄弟多有得罪，还望您家海涵，这点小钱您家拿去喝口茶，往后有么需要，您家只管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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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灵囫囵接过钱，说：
　　“算你还有点懂事。唉，我看你三个也算可造之材，一天天在这江汉路做强偷倒也可惜了……”
　　矮子灵光，忙跪倒拜道：
　　“师父，您家收了我们几个吧，我保证往后跟到您家老老实实学武习艺，学成了踏踏实实找点正事做。”
　　眼瞅矮子磕了三个响头，两大个也把头磕得咚咚响，齐喊：
　　“师父，您家收了我们吧。”
　　百灵等他们磕完，摆手说：
　　“莫慌莫慌，你几个姓甚名谁，家住哪块我都不晓得，怎么……”
　　矮个忙道：
　　“师父师父，我叫殷光容，就住这花楼街上。”
　　大个接着说：
　　“我叫谢建伍，住黄陂街。”
　　最后一个道：
　　“师父，我叫易惠发，住民权路。”
　　百灵抬手说：
　　“起来起来，人孰无过，能改就好，我看你三个也不容易，年纪轻轻丢局子里一辈子就毁了……”
　　殷光容滑头，哭兮兮道：
　　“是啊，师父，我前些时才放出来，要再进去，只怕……”
　　百灵说：
　　“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们今日遇到我，也算前世有福。不过我丑话可说在前头，师父我师承名门，你们师爷莫说在汉口，就是在湖北在全国那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哪能这容易收你几个搞偏门的，传出去让人笑话。”
　　两大个傻了眼，不知么办，殷光容眼珠一转，道：
　　“师父，您家偷偷教，我们偷偷学，跟以前地下党那样，等哪天我们彻底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了再正式承认我们不是一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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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惠发忙附和：
　　“对对对，这样一来，您家好事也做了，也冇辱没师门名声。”
　　百灵略作为难，道：
　　“容我想想。这样，我先考查下你三个是不是学武的料。你们正暂一口气跑去滨江公园，到毛 纪念碑那块等我，见面再说。预备，出发！”
　　眼瞅三人折出小巷，上江汉路朝江边一阵风跑走，百灵笑笑，蹬车拐进鄱阳街，沿小路也往滨江公园去。



　　兄弟仨玩命朝滨江公园跑，冇过南京路，殷光容就不行了，呼哧带喘喊：
　　“慢点慢点，再像这样跑下去，老子心脏都蹦出来了。”
　　另两个忙回身搀着殷光容，易惠发道：
　　“慢点就慢点，老大性命要紧。”
　　三人簇拥朝前疾行，谢建伍说：
　　“老大，才将那人会不会是局子里头的，诳我们去滨江好捉我们？”
　　殷光容恨恨骂：
　　“是个鸡巴，老子跟公安打过几多回交道，他要是民警，老子隔八丈远都能闻到他身上的味！”
　　易惠发道：
　　“那未必他是真想教我们功夫，想叫我们重新做人？”
　　殷光容抽出手来卯易惠发一栗果，骂：
　　“未必你正暂不是人！老子告诉你们，这小子才将刮了老们的钱，我看也不是么好鸟。我问你们，几时见过闯江湖的侠客洗过别个荷包的？兄弟们，哥几个在江汉路、六渡桥这块混了这些年，从来都是老们搞别个的钱，几时被别个反搞过？老子不管这小子安的么坏心眼，反正那些钱老子迟早要想办法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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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建伍说：
　　“噢！老大，我明白了，我们正暂过去踩好那狗日的点，等时机成熟再……”
　　殷光容敲他一栗果：
　　“个板马就你聪明！等下见了那狗日的，都莫自作主张，一切见机行事。喂，慢点慢点，莫冇到滨江，把老子搞牺牲了。”
　　三人骂骂咧咧跑到滨江公园，谢建伍在前头瞧纪念碑栏杆上竟坐着百灵，回头道：
　　“拐子们，老们不住气的跑过来，他是么反跑我们前头来了？”
　　殷光容手搭凉棚，见百灵骑坐围栏，抽烟望这边笑，香烟烧去大半，想是来了好久，不由挥手笑喊：
　　“师父，师父！”
　　强撑口气，跑到百灵跟前，说：
　　“师父，您家好高明的轻功，好快的手脚！您家看我们还行吧？”
　　百灵瞧他三个呼哧直喘，笑道：
　　“行个屁！就你们这手脚，去乡下种田别个都瞧不上，么样学武。”
　　易惠发挠头说：
　　“那……那么办？”
　　殷光容生怕兄弟俩说错话，暗扯二人衣袖，顾不得纪念碑前人多，噗通跪倒道：
　　“师父，我们兄弟屁板眼冇得，您家要不收我们，往后我们只有去江汉路讨饭过活了。”
　　易惠发、谢建伍紧跟着跪倒，连声附和。
　　百灵瞧纪念碑前游人不再看毛 诗词，纷纷过来凑热闹，忙拉起三人说：
　　“这块人多，上公园里头再讲。”
　　领着三人钻入公园树林，林荫下沙地平整，正是百灵平常练武所在。
　　百灵瞅无人跟来，这才摸出盒烟，洒一圈，道：
　　“你们是混偏门的，师父我是名门正派，自古正邪两立，按规矩我不能收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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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光容刚跟百灵点着烟，听话又欲拜倒。
　　百灵摆手说：
　　“我瞧你三个有心向善，也想做点好事，才将在纪念碑思来想去，我且收你几个为记名弟子，只要你们肯学，我会么武艺，都能教，但你们在外头不能打我名号，更不能称我师门中人，否则我定严惩不贷！”
　　殷光容道：
　　“师父，我们跟您家就想学身本事，哪会在外头瞎吹牛。”
　　百灵说：
　　“嗯，都记到，你们正暂只是记名弟子，私下可以叫我师父，倘有外人在，你我只能朋友相称。”
　　谢建伍问：
　　“师父，那我们喊您家么事咧？”
　　殷光容瞪他一眼，道：
　　“这还用问，肯定叫拐子啥。师父您家说是不是？”
　　百灵点点头，从荷包里摸出卷钱、粮票，殷光容瞟一眼，便知是才将自己进贡的钱票，只是有些钱位置挪动，显然已被数过。
　　百灵喊过易惠发，让把钱票点数，一分为二，自取一份，说：
　　“你们是强偷，师父不是。自古穷文富武，习武得跟师父教学费，你们自身也要营养。师父不是老古板，但盗亦有道，从今往后，我不管你们在交通路还是六渡桥，务必做到劫富济贫，不许对穷人下手。”
　　殷光容点头哈腰道：
　　“师父，不消您家说，我们一向都不找穷人麻烦。”
　　谢建伍盯着易惠发手中钱，说：
　　“是啊，穷人荷包叮当响，能有几个子。”
　　殷光容横他一眼，劈手夺过易惠发手里钱，递百灵，道：
　　“师父，这点钱说了是今日孝敬您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