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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诡秘武林:侠客挥犀录》(我在武林克苏鲁),明末清初不可名状志怪故事,作者:入潼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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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21 09:45: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一十七章 永夜角声悲自语

        就在江闻潜入吉庇巷,乃至误闯白莲教据点,偷听到机密消息的同时,今夜有两个醉汉先后醒了过来。

        灯火阑珊的福威镖局中,林震南从醉酒中慢慢醒来,醉梦中纷繁的记忆搅扰得头疼欲裂,终于驱散了最后的睡意。

        这位白日八面威风、七窍玲珑的镖局总镖头,又一次察觉到了家中没人照顾的不便,曾经会摆在床头的那杯醒酒热茶,已经是记忆遥远处的东西的。

        他挣扎着推门而出。

        “总镖头,您有什么吩咐!”

        门口的大汉被面色暗黄的林震南吓了一跳,半惊半畏地叉手问到。

        林震南推开门,就看见远出押镖的史镖头带着心腹趟子手走入大院。

        “……史镖头,让后厨给我煮碗解酒汤来。”

        随口吩咐了一句,他就坐回主屋里,苦苦思索着自己到底因醉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林震南捻须思索着,良久终于一拍桌子,想起了自己忘记的东西——吉庇巷。

        他知道那里的的秘密很危险,一旦流散开来,不啻于三山两塔中出现的任何一间诡异事……

        思定的林震南再一推门,恰好把端着汤热殷勤走来的史镖头撞歪,一碗热汤溅洒得只剩个汤底。

        “哎哟,总镖头您小心别烫着!”

        史镖头对这个不怒自威的顶头上司总有几分畏惧,站稳身体后赶忙自我检讨。

        可林震南此时正心思急转,无数安排从他的心头脑中闪过,竭力和宿醉做着斗争。他干脆利索地端起汤碗,把残余解酒汤灌进嘴里,然后朝着史镖头说道。

        “史镖头,带上你刚回的镖师,再去前院叫醒郑、崔、季、狄四位镖头,点齐镖局八十号人手,立即前往吉庇巷!”

        史镖头被这个命令吓了一跳,赶忙追问道。

        “总镖头,你这是……会不会太兴师动众……就怕坊间百姓有嘀咕啊……”

        林震南沉声说道:“这是奉了靖南王世子的口谕,命福威镖局即时接管吉庇巷,你立刻去吩咐就是了!”

        见林震南的口气不容拒绝,史镖头方才询问的胆气也消耗得差不多,索性闭口不言,抱拳就往前院走去。

        “等等。”

        林震南忽然又开口说道,“看看账房黄先生回来了吗,把他也叫上。”

        史镖头眼中的疑惑更加明显,但还是照着吩咐一溜烟走出去了。

        寒夜里冷月森森,镖局大院中桑槐如盖,影流遍地,短影因随处摆放的石锁木人阒寂无声,只有寒风的簌簌声紧挨着屋瓦传来,显出了林震南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爹,您醒了呀。”

        林修从自己屋里开门,穿着贴衣揉着眼睛。

        林震南看见了儿子,阴晴不定的神色中才有了一些缓和,恢复了白日里威严沉着、老于世故的样子,对林修说道。

        “修儿,快去歇息。今夜镖局人马集合,你和月如自呆在屋内不得乱跑。”

        林修听到了外院近乎于兵荒马路的集合声,仍然略显稚嫩的脸上学着父亲的庄重。

        “请爹放心,镖局后方万事有我。”

        林少镖头沉着冷静的样子,倒是让林震南感到了一丝的欣慰。

        “没那么严重,你爹我运筹这么久,福州的事还是有数的。你老实呆着就好,连同你师父带来的师兄弟们也照顾好,别让子鹿回来跟我挑刺儿。”

        林修诧异地看着东边的厢房。江闻住着的那间分明还亮着灯,甚至能看见一道人影凭窗倒影,可为什么父亲如此确定江师父不在了呢?

        林震南摆了摆手。

        “你不了解他。虽然我也不了解他,但是爹我知道他会做什么。”

        随着外院的噪声夹杂了刀枪碰撞的声音,林震南手下这支白手起家打造、如今纵横数省的镖队已然集结完毕,对于自家总镖头的扰人清梦,也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总镖头,福威镖局总号未出镖的人马合计八十三号,请您下令!”

        镖局里核心的五位镖头一同走入内院,向林震南禀报道。

        “黄先生还没回来。”

        史镖头补充了一句。

        “无妨,出发!”

        林修看着父亲从院中走出,只留下一道逐渐模糊的背影。他内心有些畏惧这突然空旷的福威镖局,却还是挺起了略显单薄的身躯,在阒无人声的长夜中丝毫不退。

        福州城南的深宅大院中,耿王庄无数新建的楼宇矗立在夜色之中,却有泰半不见一丝火光,空空荡荡地隐藏在福州城畔,竟和灯火浓密的府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这片广阔寂寥的建筑群中阴森难言,似乎连流过的风都比外面冷上几分。

        “世子,您醒啦……”

        包衣小奴看见耿精忠醒来,连忙端上热汤和热布,想给仍旧意识模糊的耿精忠擦脸醒酒。

        耿精忠狐疑地看了这个小厮一眼,却没有接过他的殷勤。

        “你是谁?”

        包衣小奴显摆着新刮的嫩青头皮。

        “世子您忘啦?我是王爷新派来的佣人,负责您饮食起居的,贱名不足挂齿,您爱叫什么都行。”

        耿精忠从床上坐起身来,缓缓思索着自己的记忆,一切似乎都在西湖边酒宴断了片,只剩下记忆里那处熠熠发光、瑰丽难测的湖心古庙。

        “奴才就是奴才。”

        耿精忠冷哼了一声,终究是凭着年轻力壮的身体扛过了酒后熏然,伸手推开了房门,正对着满院萧瑟。

        耿精忠背对着小厮,忽然想起了上一个小厮的故事。

        虽然这样低贱的人他向来没有印象,但如果这人是死在自己父亲的手里,那他就不由得去探听两句了。

        自从前岁在广州城中大开杀戒,耿精忠就觉得自己的父亲越来越不对劲。外人都说这任靖南王骄奢淫逸,汰侈无度,所到之处大兴土木跑马圈地,激起了民怨沸腾。

        但是耿精忠很清楚,如果只是爱慕虚荣,父王理应广征良材名椽、湖石假山以充功用、搜罗美女零落填满府库才对,可实际上哪怕是王府所用的木料刻意分檄各地官府,选购黄楠、黄杨、乌梨、高杨等珍贵品种,都是为了以鱼目混珠之法掩人耳。

        此行为根本目的,在于耿继茂忽然痴迷上了高要县七星岩白石。

        在兵威震慑下,高要县知县杨雍正按耿继茂要求的尺寸,选最高超的工匠精雕细琢,知县日夕监制,然后又翻越千山万水从广州运到福州来。

        这种“白石”通明温润,洁白无比,若玻璃一般,经过特殊方法的打磨之后胜过琉璃,据说极少的白石里,还能透出一些独特的文字。

        耿继茂曾神秘地告诉耿精忠,这些石缝中的文字蕴含了世间一切的真理——一位唐时的僧人在那里留下了一半。

        伴随着这个奇怪的爱好,慢慢地每当一种寒角声响起,王府中总有人能在屋后院中,目睹诡怪的形状隐现,以至于广州城中兴建的靖南王府荒废至今,也没有人敢接手。

        耿继茂在移镇福州城后,照例建起了偌大的王庄,却开始每夜辗转于无数空房之间,神色不宁地仿佛躲避着什么东西的追逐,行踪也越发神秘,以至于谁也不知道今夜的靖南王,究竟藏身在王府的哪一件间屋子里。

        就连耿精忠原先的小厮,也是因为在上月夜间,偶然看见了耿继茂带着白石慌忙奔走,被他亲自抽刀杀死的。

        “世子,小心外面冷。”

        包衣小奴战战兢兢地提示着,却不敢走出屋外,仿佛耿王庄黑夜里潜伏着什么洪水猛兽。

        耿精忠也神色不明,终究是缓缓退回了屋里,看着远处隐约的福州城。

        “奴才,你怕死吗。”

        耿精忠冷冷问道。

        包衣小奴被话里的刻骨无情吓得打了个冷颤,“怕,当然怕了……”

        “怕就对了。”

        耿精忠的双手拢入了袖子里,年轻的脸上满是不解之色。

        “但为什么偏偏有人不怕死,甚至认为杀人之后再死可以得神,以致于聚在淫祠之中为群地杀人,随后酹酒割牲、乐此不疲呢?”

        包衣小奴讷讷地不敢正面说话,“这样的狂徒……恐怕是要遭报应的吧……”

        耿精忠哈哈一笑,眼睛里放出了精芒,似乎很是开心。

        “报应是给人的,也是人给的。福州城里人都说宫巷无宫、塔巷无塔,吉庇巷不见吉庇,我也是好奇不已,今夜便是希望林总镖头,能给我解答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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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21 09:46: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一十八章 曾于青史见遗文

        狭小的空间里空气本就不太通畅,再加上彻夜燃着的灯烛香火、口舌杂起,沉闷窒息感越发明显,却没有一个人敢去推开窗棂。

        “红莲圣母菩萨,今夜起社危险重重,黄护法不知为何召集我等又迟迟不肯露面,不知这里面会不会有诈……”

        一个香众终于忍不住开口。

        江闻藏身的泥塑后随即响起了环佩叮当的声音,是那个雌雄莫辨的嗓音回答。

        “黄护法去向不明并不可怕,红阳圣童忽然失踪才是要紧的事。教众打听出他曾出现去往崇安县的官道上,若不是如今事态紧急,我也恨不得前往搜寻。”

        被叫做红莲圣母的人缓缓说道。

        “黄护法虽然分属我麾下,却向来听调不听宣,只和红阳圣童行从甚密。如果这两人在关键的时候一同失踪,情况可就大大地不妙了。”

        香众又开始了议论纷纷,交头接耳后才无奈地告诉红莲圣母。

        “圣母菩萨明鉴,我们虽然在里坊生活多年,也只见过黄护法几次。平日里他行踪诡秘,若不是忽然宣知血佛遗绘已被找到,我们也不敢深夜聚在这处庵堂之中……”

        两边出现了明显的信息偏差,不管是本地的香众还是外来的红莲圣母,都是因为“黄护法”的消息赶来,结果正主杳无音讯,只看到庵堂里重叠交映的佛像。

        江闻暗暗思量着,自己果然是闯入了一处白莲教的据点。

        这样秘密结社的隐秘度远高过他的想象,在历代朝廷的屠刀清洗下,他们甚至能几代人秘密信奉同一个信仰,不到关键时候绝不暴露身份。

        “不必慌张,教中虽然没有余力响应,但我这次来也不是一无所知。”

        红莲圣母雌雄莫辨的嗓音格外突兀,“耿家这些鞑子的走狗,唆使喇嘛四处发掘三山两塔的古迹,制造出种种灵形诡状、就为了让城中不战自乱,他们才好光明正大地开拔进城。”

        香众不无忧虑地说道。

        “红莲圣母菩萨,城中三山两塔间的事情虽然是刻意为之,可此时人心早已惶惶,大家都说闽王当年的预言一旦成真,城池就将……毕竟那些阴兵鬼将如今昼夜巡游,已经是人尽皆知了……”

        江闻听得竖起耳朵,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对福州城的怪事不感兴趣,可现在八卦就在眼前,他还是不介意了解一二的。

        但让他失望的是,秘密庵堂中的人们对这件事也是讳莫如深,竟然不约而同地止口不言,留下江闻在那里抓心挠肝、浑身难受。

        红莲圣母沉默了许久,终于继续说道。

        “据说这三坊七巷中,近来出现了第八条巷子,其中的鬼肆刊发着幽冥版刻,乌墨涂抹中显满了饿鬼罗刹的形影?”

        香众连声说道:“正是正是!据说看过其中雕版图字的人都被带进了幽冥之中,也正是因为这样,城里大家才答应耿家派人驻防于吉庇巷的。”

        话未说完,对方连声感叹了起来,“黄护法启用教中秘密,本是为了驱逐清兵、稳定人心,谁知道却误打误撞让耿家得利,莫非真的有天命难违吗……”

        江闻听得有些疑惑,暂时无法将吉庇巷中的秘密和驱逐清兵联系在一起,但对方很快就替他解除了迷惘。

        只听到红莲圣母的声音说道:“不要胡言乱语,福州城形势看似危如累卵,实则他们多方目的并不一致,彼此甚至相互冲突。”

        随后为了化解手下教民的疑虑,对方还详细地解释了起来。

        “耿继茂本就怀有不臣之心,在广州和尚可喜钩斗不和,这才被忌惮移镇、怕他和吴三桂一样尾大不掉。耿继茂入闽移镇福州的交换条件,就是帮鞑子皇帝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香众又一次议论纷纷,但这回显然有了些底气,至少自己不用在云里雾里不知所措了。

        “还请圣母菩萨明示!”

        红莲圣母轻哼了一声,显得十分不屑。

        “鞑子皇帝曾宠信西域妖僧,并命他宫中**三日极尽恩荣,就是为了治好恶疾,但对方夸下海口的毒身金刚法身被葬送在了武夷山,对方自然打起了秽形金刚法身的主意。”

        “耿继茂当初故意将世子送入宫中伴读,就是为了探得密闱里的虚实,这次倒是让他抓准了鞑子皇帝的命脉。而他自己此行,无非为了王审知当年留下的东西,这么多人纷纷扰扰皆为了私利,着实让人嗤笑!”

        一听到事情又和自己有关,江闻这下就坐了蜡了。

        西域妖僧客巴死在了自己的手里,顺带掐断了顺治的念想,自己已经狠狠得罪了清廷;而他们等的红阳圣童死在武夷山,即便白莲教似乎还不知道殒命的惨状,自己也不可能摆脱干系。

        在加上心怀不轨的耿家从中搞鬼,自己竟然是不知不觉又闯进了斗争的漩涡之中,三方皆是虎视眈眈,有各种理由与自己为敌……

        必须跑!

        “红莲圣母菩萨,您刚才说的秽形金刚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们会觉得就在福州城中?”

        香众声音微颤地说道,联想起了清军近年越发疯狂的屠城行为,怀璧其罪就是最大的危险。

        红莲圣母雌雄莫辨的声音幽幽响起,仿佛端坐在莲台上垂怜众生的疾苦。

        “想知道秽身金刚的来历,你们可否知道白莲教的来历?可知道那四道合一以敌北法的故事?”

        堂下众人纷纷骇然,表示自己从来不清楚这段故事。

        “那是前宋每逢衰微便妖孽频出,真宗夜梦颀人扰乱汴京、癫狂而死者百余人,神宗崩时文武百官朝毕、见一物大如席于见寝殿上蠕蠕。”

        “等到衣冠南渡后,一门邪异的法脉传入中原,被称为北法。例如淳熙十二年三月,知州上书曰两湖忽有风俗用人祭鬼,每以小儿妇女生剔眼目,乃至截取耳鼻埋之陷穽,随后沃以沸汤糜烂肌肤,谓之可得神助。”

        江闻越听越熟悉,这段历史似乎他也听过,并且正是南宋洪迈的《夷坚志》。

        书中记载“京畿有恶少子数十成群,或三年或五年辄捕人渍诸油中,烹以祭鬼。其鬼曰狞瞪鬼,每祭须取男子貌美者。”

        这邪门的北法闹到如此严重,以至于连京城里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专门挑长得帅的下手,似乎不仅仅是杀人,而是为了养鬼乃至造神,供自己驱驰。

        江闻看书的时候旨当成故事,因为实在难以想象衣冠华夏的繁盛阶段,居然会普遍流传着如此残酷野蛮的原始风俗。

        “等到了泰嘉年间,江南满地建起了起伤庙,认为杀人而死的人,死后也将化为神明法力无边。”

        “当时的大臣走访后的上书已经骇然绝望,名言‘起伤之庙,盖于四境,杀人之风,渐入吴兴,濅濅不已,其害将有不可胜言!”

        红莲圣母的声音句句夺人心魄,终于说到了尾声。

        “宋宁宗泰嘉年之后,宋理宗罢黜奸相史弥远余党,励志澄清天下,便诏令四家天下大教合力驱清淫祀。正是四家中的志同道合之士,才慢慢在元初的动荡中形成了如今的白莲教。”

        “其中教中红白青紫四宗,便是以此得来,白阳释门、青阳道门、紫阳儒门,只有我红阳隐秘无比,实则为前朝明尊教化身……”

        明尊教?

        江闻脑子里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这不就是明教的意思吗?自己打了这么久交到的白莲教,第一次听说内部还有这样的派系分别。

        但是这样一来,江闻倒是知道了红阳圣母追寻的这尊开膛剖腹、血流盈地的无名佛像的来历——恐怕就是真正明教创始人、在波斯受极刑而死的摩尼。

        当然了,真实历史的明教和金庸笔下的明教是两码事——这就不得不提到金庸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错漏了。

        摩尼教又称明教,在中国发展也有千年之久,然而摩尼教的死敌就是波斯拜火教,就连创始人摩尼都是死在拜火教祭祀手中,因此不可能崇拜什么熊熊圣火。

        同时山中老人霍桑是教阿萨辛教派的创始人,属于极端的原教旨主义者,连自己的儿子饮酒都能亲手杀掉,更不可能为明教创造出《乾坤大挪移》和圣火令了。

        教众听闻之后纷纷低头诵经,对于这段隐秘的历史感到惶恐万分。

        “红莲圣母菩萨,我们祖上从元代定居茹素,昼夜礼佛,却不知道有这样的渊源所在。今朝迎回血佛真身,必然能重光我教,普渡世人!”

        庵堂里的声音逐渐坚定,似乎贯彻了数百年的信仰,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回报,这个隐秘的坊巷终于焕发出了原有的气机。

        “也还未必,我这次来就是为了此事。”

        红莲圣母却泼起了冷水,“自从元末我明尊教小明王被朱元璋杀害,同时屠戮关押教众,本派教义典籍、武学收藏丧失殆尽,就连真佛形如都无法找回。”

        “在武功入圣的小明王惨死后,掌管典籍的明初圣母又因烈阳焚身而死,竟是日趋衰落不明。幸而还有赖各位教众努力,红阳一脉方才没有断绝……”

        “说来惭愧,就连红阳圣童都本是青阳道门之人,只是因为绝恶采生的行为,才以红阳之名行事。”

        但对方的声音也满满坚定了起来,香众纷纷在胸前摆出莲花绽放的模样手势。

        “今夜贸然重召这处明尊教福州残部,便是希望能从幽冥版刻里找回遗失典籍。还望各位不辞艰险!”

        “谨遵红莲圣母菩萨法喻!”

        香众的回答声毫无犹豫。

        红莲圣母雌雄莫辨的声音再次响起。

        “今后若是发现幽冥版刻的踪迹,务必找到其中《宝命真经》、《两仪古经》,还有一部前宋的武学典籍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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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1 09:46:23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百一十九章 角门深巷少人行

        江闻从神像泥胎的孔隙里看去,这座庵堂中聚集的都是最最平凡的坊民,他们有的身带起早贪黑的风霜,有的一身养尊处优的肥膘,有的满脸尖酸刻薄的算计,但更多的是平凡的短褐粗衣,每日或许只是茫茫然地往来于坊巷、与人素昧平生地擦肩而过。

        可在今晚,在这个没有人知道的秘密集会中,他们都拿出了对来世、往生、天国、解脱等理念最虔诚庄严的感情,炽热地表达着潜藏了或许几代人的信仰。

        对寻常人来说,几年的动荡就能改变很多东西,不管是梦想、坚持、憧憬、追求都会在冰冷现实面前砸得粉碎。

        但在福州城中这个活化石般的唐代坊巷制度里,彼此恰好能够相互作用、保留住维系特定人群的纽带。

        因此元末至今数百年间兵燹离乱、水火疫病不仅没有灭绝他们,反而让他们的信仰在相互扶持帮助中越发纯粹。

        江闻却有些不寒而栗。

        这种凝萃到难以理解的信仰如果失去了引导,裹挟着城中更显滔滔的民议民怨,不知会催化出什么样的恐怖怪物,又会把这座历经风霜的城市,带向风雨飘摇的何方。

        但他们又能相信什么呢?

        毕竟数代的王朝变幻中,他们唯一不变的只有片瓦遮头的寒舍,和口口流传终将带来世间嬗变的“清净、光明、大力、智慧”义谛。

        江闻又仔细听了一些他们的教义,发现明教在经文典籍离散不明的长期时间里,依旧体现出了强大的生命力,恰逢其会地将摩尼教的“三际”理论,嵌套契合进了弥勒观念的三世论。

        三世论的“初际”、“中际”、“后际”,正好附会为青阳燃灯古佛(过去),红阳释伽牟尼(现今),白阳弥勒佛(将来),而宇宙的终极目标,明教声称的光明世界,则被演绎为弥勒佛所居信的兜率宫降临,也就是佛教教义中六欲天中第四天界落下,即将带来最终的光明极乐。

        这套理论即是白莲教长期以来奉行的信仰,也是统合佛道二派的方法之一。

        在江闻穿越来的年代,文献考古工作已经发现摩尼教倡导过道教的“老子出关化胡”说法,主动提出老子出关化为摩尼的理论。

        青阳——红阳——白阳。

        这样一来,道教青阳出关化胡,自家的明尊再以红阳入世说法,白阳佛教未来佛祖弥勒最终救赎,三教理论一番自洽升级后,反而显得教派之中蜗角触蛮的门户之争,显得格外小家子气。

        按江闻的话来形容,就是世界观立起来了,战设定具有很大的优势!

        况且这样的一来,他们正好以明教教义为纽带,弥合佛道宋元产生两家的矛盾,争取一大批的中间派信徒,最终产生了这个在宗教领域形而上的秘密宗教——他们的理念也很简单,只要说法能让我相信,并且能够给我带来好处,那真神到底是“无生老母”、“真空古佛”还是“龙华弥陀”,好像就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了……

        但这个办法有好也有坏。

        好处是能将贯穿两宋蒙元的明教,香火艰难保存至今,缺点是明教作为没落教派,禁不住另外三宗在内部的不断侵蚀演衍。

        对于三际三世论中未提到的紫阳儒家理教,江闻就完全摸不清他们掺和其中的目的。

        朱熹光大的程朱理学,本就是为了抵抗佛道信仰对儒家的威胁应运而生,最后在汉地绵延出了比前两者还要恐怖的生命力。

        对此,江闻还想起了个历史中极为“巧合”的细节。

        曾在吉庇巷中居住过的状元郑性之,便是朱熹的弟子,更以参知政事(相当于副丞相)极力倡导程朱理学解禁、成为天下官学,让福州也成为了当时的理学中心。

        红莲圣母之所以心心念念自家的经典理论,应该是需要找到并恢复一些区别于别家的核心理念,重新支撑明教的生命力。

        “毒瘴即将消散,黄护法至今没有出场。各位速速归去、慎勿久留。”

        红莲圣母开口说道,门中的明教残余也肃静了下来,以极高的自觉性从侧门分散出去,就像他们从童蒙就被教导的无数次一样。

        但这一次,出门没有多久的巷口就传来了低声压抑的惊呼。

        “圣母菩萨!巷子外面的耿家兵丁不见了,出现了几十号布衣大汉牢牢把住几条坊巷周围,路口巷间全是耳目!”

        香众缓缓又退回了庵堂之中,脸上满是惶恐不安的神情,“会不会是黄护法把我们的消息,告诉给……”

        “不许多言。”

        红莲圣母雌雄莫辨的声音就在身边环绕,江闻却始终看不见对方的真容,“对方只是把住巷口没有闯进来,就说明还不知道确切位置。你们带人从秘道离开,留下两个人应付可能的排捕就好!”

        明教香众这才定了定心:“那圣母菩萨,你怎么办?”

        红莲圣母声音满是轻蔑。

        “六丁神女尚在,他们休想见到我的一丝踪迹。若不是为了吉庇巷中的秘密,我今夜杀出去他们也拦不得我!”

        说罢红纱飘舞挥抚而出,气劲牢牢封住了庵堂的门窗枢杼,霎时展现出了极高的武学修为。

        见到屋里探听不到其他的消息,江闻也依靠轻功跳回了盗洞之中,向着刚才的另一处方向潜行。

        二酉斋主人很可能就是他们口中的黄护法,对方单独掌握着这条古墓秘道,操纵着墓室里的尸毒瘴气掩护集会,也俨然独立一方。

        但这也符合秘密结社层级划分鲜明的特点。

        今晚来到这里的,想必都是明教中直接与他联系的教民,再往下层层联络、单线运行,就能防止官府收买内奸一网打尽,一旦出了问题,也能根据人员组织关系判断出内鬼的方位。

        对此江闻啧啧赞叹,要是南少林像这样有点防备,也不至于一点防备都没有,更不会等少林寺被火烧为白地,才开始在广东重组俗家弟子,推行这个先进的理念。

        道理很快就走到了尽头,随着越拉越逼仄的窄道,江闻也猜出两边一定紧挨到了别家的地基。

        而再前面的甬道猛然变道,主路被填土重重回挡,新路开垦的土色还很新鲜,两侧铲凿也痕迹宛然,估计是怕当地人筑屋修路拦腰斩断挖出地道,因此二酉斋主人未雨绸缪地新修另起一路。

        等到他推开隐蔽的石门时,发现自己从一处大宅假山的雪洞中现身。

        所谓的雪洞,主要用糯米、红糖、石灰等调制材料筑成,本身或依厅院之间的墙体而建,或像现在这样建在假山里供人通行,既可以纳凉消暑、也可以避火躲灾。

        这处大院寂寂无声,池塘水流多已不动,夹屋的枫树旁逸斜出,许多野禽在其中筑巢引凤,窗外的疏枝层筛后落地,月影依稀掩映于空宅荒厅,斜侧抬头,就能看见横亘着的、坐西朝东的双层木楼。

        江闻察觉到了一墙之隔的脚步匆匆,便翻身腾跃上了屋顶,在屋脊瓴檐辗转了几次确定四下无人,这才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落在地上。

        两侧灯笼摇晃,远处有人影绰绰,江闻抬眼先看到了一处高耸的牌坊,门坊上修设着一座小巧玲珑的七层宝塔,而石匾上的字迹也显出了所下的位置——塔巷。

        “我从吉庇巷进入,应该途径了宫巷庵堂,岔路终点却是塔巷。这一条路倒是诡秘出奇,寻常人连寻径都大有难度。”

        远处不断有人影出没,兵器碰撞的声音也更加清晰。

        夜半无人的街道,自己一个人走在路上,那便跟琦玉老师头上的虱子一样孤立无援,必须找个地方躲避一下。

        此时的江闻并不知道来人是福威镖局的人马,只以为耿家连夜派人进城搜捕。自己出现总是会带来不好的变数,于是判断了一下人影来往的方向,转头又钻进了宫巷之中,撒开步子往巷弄深处走去。

        方法也很简单,坊巷结构分为南北东西,对方从南北中轴包抄,自己沿着东西向破围,正好可以躲开他们的追击。

        古巷的尽头灯火熹微,屋宅也逐渐破落荒芜、蔓草杂生。明末兵祸离乱给外城带来的影响,就是有许多人躲进了深山僻壤。福建作为历代兵家不争之地,只要顺着道路崎岖的武夷山脉躲藏,就可以阻隔开许多纷扰了。

        这条路的尽头,是一条宽阔伟岸的护城河,沿着南北流向截断了诸巷的延伸,再往外便是莽莽田地乡村,分散在茂木修竹连绵的山丘之间。

        明月高照、故城森森,沉眠于夜色之中的福州城呼吸都变得缓慢沉稳,仿佛白日里各种动乱惶恐都一同安歇,又像在黑夜中蕴酿潜伏着什么蠕蠕然的事物。

        和武夷山的雄壮巍峨、料峭凛冽不同,江闻身处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让他的眼中浮现出了曾经记忆里的灯火霓虹——明明是不一样的城景、不一样的时代,却有着一样的清冷、和一样的格格不入。

        废宅荒屋之间,江闻发现了一座垒砌城堞的古旧建筑,灰青砖体颓圮裸露在外,几米高的塔身还开着一处窗体。随着古怪的味道从中缓缓飘散,让江闻陷入黯沉的情绪再次紧张了起来。

        “居然是一座度人塔。”

        绕塔一圈后,江闻面露不忍地转过身去。

        等他转身寻路,却惊讶地发现身后灯火熹微的塔巷巷口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晦暗不明、阴森陈旧的小巷。

        这条巷子两侧忽然没有了民居,全是高耸灰白的石墙,苍白的颜色像照片褪色般冰冷无迹,吞噬着周围深夜仅存的温度。两串鲜红地过分的灯笼,映照出刺眼而局限的红芒,让他想起了幔亭峰上架壑升仙宴的惨烈……

        他没有转头,此时耳边却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轻细脚步声,似乎有许多看不见的人正踮着脚向前挪动,鞋底缓缓摩擦地面,从自己的身边接连不断地走过,麻木地步入这条幽幽暗暗的巷子中。

        江闻暗暗想到,如果世上真有一条通往幽冥地府的巷道,那么它必定也是眼前这般残酷无情的模样。

        随着狂风猛然涌出,带着一张张散落的宣纸从他面前飞过,江闻随手摘取风中的纸片,就看到上面用浓黑不化的墨汁,拙劣至极地印刷着一些图案。

        借着古巷的幽光仔细辨认,江闻发现纸片上是无数的鬼影幢幢、血痕斑斑,蜿蜒曲折地组成两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字迹……

        幽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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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1 09:46: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二十章 诸天雁塔几多层

        江闻还清楚记得,自己就是因为建造图册中的几片碎纸,辗转来到这座福州城中。

        那几片纸看着轻飘飘、脏兮兮,却分明意味着某个消失不见的事物,在他面前悄悄展开了图景的一角。

        “幽冥吗……”

        将纸片藏进袖子里,江闻面对着这条倏忽显露的老旧巷子,仅仅是犹豫了片刻,就准备昂首迈入其中。

        再怎么阴森,再怎么幽悄,再怎么深不见底,也不过是一条巷子罢了——和江闻的好奇心相比,巷子终究还是太浅了,

        “慎勿入内。”

        “望请留步。”

        两道幽幽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似乎有人影隐隐约约地觑不真切,毗邻矮塔悬吊于半空,伴随着白马河寒渠水冷、烟笼月明的朦胧不清,缓缓在度人塔前后飘忽。

        江闻目力惊人,这才看远处两人分别穿着黑白长服,身形吊削、动作灵诡,凌空虚渡般随风上下摆动。

        偏偏两人不仅故作诡异,相貌也是吓人,长相直如吊死鬼一般眼白比黑多、嘴角弯垂着,若不是灯笼还能照出两人的影子,江闻一定认为是地府的黑白无常前来找他闲聊了。

        更巧的是,江闻见过这两个人。

        “原来是常氏昆仲!你们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

        不消说,这两人分明就是江闻在酒宴上的同席之人,蜀中青城派的常赫志、常伯志两兄弟。

        忽然被叫破身份,用飞爪挂在塔边装鬼的两个人顿时尴尬无比,幸好有一个人幽幽从度人塔背后转出化解了尴尬。

        “原来是林家府上的江道长。适才见你即将误入鬼巷,这才让小徒出言提醒,请勿见怪才是。”

        瘦高道人毫无感情地说着客套话,两眼却直勾勾盯着江闻和他身后的巷子,也不知道他指的是一种出于安全的提醒,还是一种提醒警告。

        “长青子道长,世子酒宴一别几个时辰,您看上去风采依旧啊!”

        江闻丝毫没有诚意地恭维着对方。

        这个巷子不可能是什么鬼巷,但这三个人肯定是心怀不轨之辈,深夜守在巷子口不进去,偏偏在江闻出现了才喊住他,说明他们一定知道里面的问题。

        几个狠人刚才藏身度人塔上,江闻这才没有察觉到异常——这座度人塔让江闻内心膈应无比,只凑近看了一眼就差点就地跑开,算起来连阴气森森的巷子都比它惹人喜爱。

        度人塔不是恐怖,是心里的膈应。

        这座四周由砖石堆砌、仅开着两个小口的塔状建筑,只通过名字和外形可能很难想象,这个看起来和佛塔差别不大的地方,埋藏了无尽的罪孽和亡魂。

        塔身的开口不用来通风,却是用来丢弃孩子。

        这座塔不用来平日祈福,却是一处用尸骨堆积起来的婴儿坟墓。

        塑在塔顶那一尊小小的模糊佛像,简直是对世间神佛的嘲弄挑衅。

        “江道长,这里冤孽冲天、鬼气遍野,贫道寻访许久,料定是这里导致城中灾异。今次世子赏识我青城派,故而我师徒三人正在做醮祭洒,你还是速速离开吧。”

        长青子毫不客气地下达了逐客令,似乎打算守在这条巷子口直到天亮。

        但是江闻哈哈笑了起来。

        “这不是巧了嘛,其实我也擅长超度亡魂、化解怨气。江某我身为正道人士,怎么可能袖手旁观呢?”

        说罢他一抖剑鞘,露出了青铜古剑被磨洗得熠熠生辉的剑身,直接把话给说死了,“福州城中灾祸连连,我也心有不忍,这次这个忙我帮定了!”

        江闻的眼神里满是戏谑,长青子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面前这个比徒弟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忽然身上散发出了刺骨的戾气。

        江闻也不清楚长青子的疑惑。

        他只是产生出了强烈的反感情绪,厌恶对方将城中不幸归于夭折婴儿身上。

        难道这些生时丝毫无法反抗成人、反抗命运的小东西,死了就能有什么通天彻地的本事招致世间种种不幸?鬼神如果真的有灵,那这些事情又要怪在谁的头上?是否高烧纸烛就能把身上的罪孽付之于渺茫了?

        “不许对恩师无礼!”

        “速速离开幽冥巷!”

        常赫志、常伯志两兄弟说话永远是相互补充,明显对于江闻的冒犯感到不快,缓缓走上前来,一黑一白宛如幽冥锁捕,身上的轻功竟然也是出乎其类。

        两人毫无疑问打算动用武力,将江闻从这儿驱逐出去。

        长青子和林震南同为耿精忠招揽的武林中人,由他直接和江闻动手肯定是授人话柄、自降身份。但如果是由两个徒弟以师道尊严为由动手,一切就顺理成章了,就算说到靖南王府那里去,也没有人能说一个错字。

        只见两人宽袍大袖下的手掌猛然探出,一左一右练手出击,以错骨手法直直抓向江闻的双肩。如果江闻只是普通的江湖剑客,不管使左手剑还是右手剑,这趟下来必然报废一身剑术。

        可忽然间,江闻明明双脚未动,身形却猛然向后退出两步远,常氏兄弟的擒拿当即扑了个空。

        就在这时,江闻的身形又摇摇摆摆地前移回原位,肩膀自然无比地向前靠去,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道就涌向两人,将腰马合一的武林高手撞得向后退去。

        忽然吃瘪的两人惊怒交加,脸上却不形于色,运功动作已经心有灵犀地齐齐化为挥掌,将江湖上籍籍无名的江闻当作劲敌对待。

        江闻很清楚,常氏兄弟在《书剑恩仇录》中就作为红花会当家登场,据说在师父慧侣道人死后一手黑沙掌功力就独步武林,兄弟俩更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含怒出手的两人双掌齐出、中门大开,一看就是想以四手强压双拳,让江闻受个大大的教训。

        黑沙掌这门功夫讲究内外分明,内则意长在手、以意运之,行气路线从丹田,小腹,膻中,肩井从手内侧而至手劳宫,使力道充盈于手掌;外则气力相携、劲透砂石,发出的掌力透掌而下,修炼时便有透过沙袋击碎硬台之蕴力。

        一旦中黑沙掌,中招者伤口会迅速留下一黑色掌印,凝血栓塞淤滞,堵住自身血管,故而中招之人难医难救,练功者也艰苦难言。

        真打起来之后,江闻的情绪反而冷静了不少,方才一股无明火随着一成内力缓缓消散,决定跟这两个金庸江湖入侵的人物好好耍耍。

        黑沙掌固然刁钻狠辣,可身负无数武学的江闻,又怎么会差这样的一门功夫呢?

        “来的好!”

        只见江闻双腿站定,两掌分毫不差地向前挥出,掌心力道含而不漏,以超越寻常的速度撕裂了空气,发出啾啾雁鸣的怪声,竟然是一门与降龙十八掌不尽相似,主打刚猛无俦的掌法。

        双掌对上了四掌,同样的锋锐狠辣、同样的劲力刚猛,江闻却打出了截然不同的精奇巧妙,挥动间精微招式层出不穷,立刻让这场对决分出了高下。

        运足十成功力的常氏兄弟再次吃瘪,被江闻的铁掌掌法打退出了三米开外,直到他们的师父悍然出手托住,两人才堪堪止住退意。

        “你们退下,让为师来吧。”

        长青子神色凝重地走上前,江闻也自然而然持剑相对,想试看看面前这个“三峡以西剑法第一”的斤两,要是对方起手就是如松劲迅的松风剑法,那江闻就顺手把他料理了算。

        “哎………”

        可长青子凝视江闻半天,却没有拔剑,反而是长长叹了一口气,直接把江闻给叹懵逼了。

        “……长青子道长,您这是哪门子的狮吼功?”

        长青子神色尴尬地停止了叹息,缓缓说道。

        “江道长,今夜我阻止你前去,是因为这条鬼巷中躲藏着我青城派的大敌,我们师徒暗守数日了,实在是不想你误入其中。”

        一听这个口气,江闻就知道架打不成了,干脆也把剑系回腰间。

        “长青子道长,青城派的大敌为什么会在福州城里?”

        长青子面色不变地说道,姿态非常别扭。

        “十年前有一名贼人潜入青城派,盗走了本门两样秘藏武学,家师追拿对方许久也却无法绳之以法,最后郁郁而终,临死前命我必须了却此事。”

        看着阴森无比的幽冥鬼巷,几人都处于不同原因沉默了下来。长青子说的含蓄,但意思明显是打不过自家师父对方,以至于仇人逍遥法外把自己气死了。

        这种门派丑闻说出来,江闻也有些理解对方的态度了。

        “长青子道长,我知道武功秘籍不方便透露,那对方的身份你是不是可以稍微说下?在下着实有些好奇。”

        江闻承认得很干脆,我就是八卦。

        长青子也不多遮掩。

        “对方当初籍籍无名,如今却也是江湖上恶名昭彰的一方人物,更投入了白莲教成为了他们的‘红阳圣童’……”

        江闻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愣了一会。

        长青子以为对方是被吓到了,毕竟白莲教行事诡秘凶残,寻常江湖人物是不愿意招惹的。

        但江闻倒是突然明白了,红阳圣童和本派四个石狮子身上的玄门正宗武学——天师丹息法的来历!对了,还有红阳圣童那一手偷袭袁紫衣的铁砂掌,恐怕也是脱胎于青城派的这门黑沙掌。

        更重要的是,如果红阳圣童的天师丹息法修炼方法没错,那么这个明清江湖的长青子,似乎和《笑傲江湖》里的长青子一样,都莫名其妙地和一门不利于子孙后代的武功,产生了命运的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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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2 08:50: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涯不远衡门深

        暗巷中瑟瑟风起,又卷起了满地细碎纸片像枯皱秋叶扬上半空,随后萧萧然下遍了巷中天涯。

        青城派几人枯立于寒夜之中,双眼精芒闪闪,宛如一株株经霜的劲松,养气功夫和外练功夫兼而有之,可见几人虽然茕孑,却显然是青城派中一等一的精锐。

        “长青子道长,你们苦等在这里恐怕也不会有结果,不如和我一同进到巷子里去。”

        江闻百无聊赖地将手揣进袖子里,“我有九成把握,你们口中的红阳圣童不在这里面。”

        江湖中人就是可以话只说一半,大家练就一身武功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和人费心劳力地讲道理,刚才动手之后,很多事情就不用惺惺作态了。

        “江道长,这条巷子被称为幽冥巷,福州城人在这经常见到城隍夜巡、鬼差枷人出没,巷子底下据说更有冥河穿过直达地府,常人略微屏息静听,就能听见汩汩泉流夹带着数之不尽的鬼哭……”

        长青子噤若寒蝉,不管江闻如何说,偏偏就是不肯进入其中。

        “既然这儿通往地府,那还不快走?我现在有九成把握,你们要找的红阳圣童就在里面!”

        江闻思路一向清奇,横竖都是不亏,又有何不可呢?

        理由找的再多,他们苦守不进入的原因也很清晰,就是担心这里面是白莲教的陷阱。

        三个人纵然便于行事,可人去少了徒劳添油,人去多了会被一网打尽,此刻反而只能举棋不定。

        见到江闻这个混不吝的态度,青城派师徒三人干脆不在阻拦,远远地观望着江闻的动作,再次隐身于黑暗之中。

        幽冥巷中苍苔历历,从墙头到砖缝似乎都渗着潮雾,哪怕时至寒冬依然湿答答、滑腻腻,走在上面如不能随时调整重心,寻常人两步就得重重地跌倒在地。

        江闻往巷子前走了两步,屏息静听之下,果然听见了如长青子所说的水流声,总是嘈嘈切切听不真切,时而反复交叠如深潭回响。

        但没多久,他就听见背后轻悄的脚步声起伏。

        “二位大侠,你们怎么跟上来了?”

        不消回头,江闻知道快步行走的是常赫志、常伯志两兄弟。

        二人打扮得像是黑白无常在后面跟着。

        “师父命我兄弟入巷……”

        “他老人家在外接应。”

        两人用幽悄沙哑的嗓音回答着,一唱一和此起彼伏。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像长青子这样困执于门户师承的人,向来很难和江闻愉快相处,而对于他口中门派武功的密辛,江闻也只打算相信一半。

        开什么玩笑,丢了秘籍再默写出来就是了,门派光大靠的是活的人,而不是死的书,他家师父哪有这么轻易就郁郁而死。

        他派徒弟入巷这个操作,说明出他是个十足的老江湖。

        首先,常氏兄弟经过刚才切磋,明显不是江闻对手。

        长青子派他们两人跟进来,就不会误生什么威胁含义,同时双方终究并非敌人,一旦巷子里出现危险、江闻必定出手,最后得到好处,青城派也能沾一份。

        一来二去,长青子倒是以退为进地利用了一把江闻,而江闻还真就不能生气翻脸,否则正好表明自己心怀不轨。

        什么幽冥诡域,到头来都是算计。

        总而言之,这样的安排虽然不如青城派全占来的爽快,却兼顾了自家首尾退路,至少不会全军覆没于白莲教的算计之中。

        可江闻哪里是会吃亏的人,转身后立马嘿嘿冷笑,决定给对方添个堵。

        “我再好心提醒一句,今夜不止一方人在找这里,你们此时分兵是很危险的事情。”

        黑白无常沙哑嗓子说道。

        “师父武功已湛于心手……”

        “游而不击绝不会有事。”

        看到两人这个坚定,江闻也就不再赘言,将注意力挪回到这条景色晦暗不明的巷子。

        幽冥巷中林立着座座古旧牌坊,以模糊消琢的文字、苍凉剥落的立柱,低头看着穿行的不速之客。

        天涯不远横门深,衡门之内天涯路,巷中单调重复的形景,让这段不长的路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古人说黄泉幽冥之路无法退转,想必也和这条巷道一样空空荡荡,令人绝望。

        和两兄弟不同的是,江闻只要察觉身后黑白无常还是紧紧跟着,让江闻感觉自己就是阎王出巡,巷子里原本阴森恐怖的氛围都变得如鱼得水。

        三人依靠着微弱的灯火看去,两侧高墙果然已经颓圮斑驳,斜挂的马鞍墙在漆黑天幕上划出一条朦胧切线,让缁天微碧、青瓦更黛,眩眩然如同变化万端的几何图形,望之高天只觉得目迷神摇。

        寻常墙院江闻靠轻功跃身就能登上,但幽冥巷中的高墙湿滑无比,很难找到借力攀登的凸起,更不要说翻过墙院进入内庭,只能徒劳地漫步于走之不尽的古巷。

        眼花缭乱之间,巷子忽然就走到尽头。

        道路尽头是一座封闭倒塌的木石建筑,二层小楼从中间垮塌,彻底挡住了巷子的前路,高耸的墙面也忽然消失不见,断绝在一个本不应该消失的地方。

        三人大梦初醒般悻悻然地掉头转回,却忽然听见高墙之中响起了一声尖利无比、让人牙酸的声音,似乎有某个潜伏在黑夜中的巨兽在梦呓中磨牙咬齿,沉醉于一场血腥残酷的美梦之中。

        常氏兄弟的身形剧震,迅速背靠着扫视四周,双眼一刻不停地紧盯高墙之上,随时准备看到一张只存在于志怪中的崎岖怪脸、狰狞利齿探出其上。

        可江闻依旧无动于衷,在克服了最初的本能紧张后,他表现得格外冷静,反而将耳朵贴紧颓墙,似乎想从惊骇万分的声音里听出人声。

        巧合的是,随着巨声此起彼伏,另外似乎有一股狂乱的力量在愤怒地抵抗着,尖叫着对抗什么,竭尽全力地、迫切万分地想要找到并杀死“敌人”。

        听得见却看不见,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这让幽冥巷中的三人都出现了一种错觉,开始移情于可以眼见到的某些事物,譬如苍白到如同浮肿死人皮肤的墙体,青紫到如同浸润期尸斑的苔莓,又比如横亘在不远处夜空的一颗颗霜星。

        就在南边低低的山峦上,寒星依旧那么邪恶和怪诞,从黑漆漆的穹顶之上洒下星光,像一双双监视着世间的眼睛,又像是试图向传递某些奇怪含混的信息。

        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巷子,两座没有大门的院子,阵阵找不到源头又无法停歇的声音,幽冥巷中寻常景象变得极为诡异,湿气悄然漫延下,开始连不远处的人影都看不真切。

        常氏兄弟对视了一眼,都察觉某种冥冥中的力量在巷子里作用着,试图让他们相信眼前的一切,都存在着某种超越自然物质的联系。

        就在常氏兄弟迷乱的眼神之中,江闻身影逐渐恍惚。

        宛如被神怪遮挡住了身影般,江闻投射在一座座古老牌坊掩映的影子里,忽然失去了颜色,身影也就此凭空消失,消溶在了凛凛夜色的最深处……

        让人牙酸的声音就此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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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2 08:51: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二十二章 衡门之内天涯路

        看到江闻忽然穿过苔癍高墙消失,常氏兄弟的眼中满是惊骇,再也不敢有让江闻打头阵踩雷的想法。

        此时两侧都有巷墙,两人也顾不得分辨方位,不约而同地认定了左边的墙,猛然抛出了腰间的飞爪勾住墙檐,双臂使劲向上攀援着。

        高墙外圮内坚,两人在湿滑墙面上挣扎几次,终于跨入了院中。

        这座古院悄然不动如同在荒野里久坐的苦行僧,随着草木枯荣日月升落,终于尘土遍体、荒草杂生。

        院中门扇和牌匾全部消失,剩下一个个黑洞洞的房门,倚着两边的烂木门柱,像个没牙的老人发出无声嘶哑的呐喊。

        常赫志落地后警惕地打量着,看着两个破烂的白纸灯笼。

        “没想到墙内这般景象,好像是个义庄……”

        弟弟常伯志也拎着骷髅造型的飞爪,低声说道:“巷口是婴儿塔,里面是义庄也合情理。怪不得当地人从不来这里……”

        “那边似乎有人影,不知是不是……”

        常赫志缓缓说着,看向了远处。

        寒夜中,依稀还能望见后面建着两排残破殿宇,全都轻飘飘地矗立在往昔的凄风冷雨中,并还将一直见证,直至这片土地走向终途。

        可能出于人类的自我保护,常氏兄弟主观忽略了这座院落上空盘旋的黑压压的云团,也对大殿门窗里透出的幽蓝磷光视而不见。

        这种的感觉,就像严重烫伤的人,会突然察觉热水变得冰冷,鼓舞着他们茫茫然向院内走去。

        也是在走进大门的时候,常氏兄弟才察觉方才近在咫尺的尖吼声悄然消失了,整个世界轰的一声鸦雀无声,连一丝嘈杂都不存在。

        似乎是发觉呼吸过于粗鲁,两人开始将一口气分成了十几段缓缓吐出,希冀呼吸不扰出声带或鼻腔发声。

        随后似乎又感觉脚步太过刺耳,他们每一步落下都小心翼翼地寻找落点,抻直全身关节确保没有摩擦声。

        这里的安静太过于异常了,异常到会平素会发出心跳声的活人,都成了这个环境里格格不入的存在。

        弟弟常伯志的脑海里思绪万分,试图想象不知多久之前这座院子熙熙攘攘、往来盈门的场景,还有砖瓦牗枢点点建造的经历,来驱散对这片容身之地的惊惧。

        但是没有用,常伯志很快就发觉,在极度的寂静之中,似乎连“想象”这个行为都变得嘈杂不堪。

        视线寻找的动作如撕裂布帛,思考的电流就像惊雷乍起,一切都太过嘈杂。

        当兄弟俩抗拒着内心的排斥,跟随者一道恍惚朦胧的影子向前走着,迈出最后两步终于抵达正殿去寻找一丝内心的慰藉时,他们才明白了自己,究竟做了何等轻率的定论……

        光线恍惚的大殿之中,一尊造型怪异的佛雕断掉了拈花的手臂,也失去了半边微笑的脸庞,似乎充满沉默、忧伤、无助,垂臂看着整间屋子的可怖遗骸。

        死人,不计其数的死人!

        常氏兄弟向来自诩胆气过人、手腕狠辣,这一路与师父夜宿荒山、借道古坟也是常有的事情,但从没有一处地方,能将死亡的气息凝聚到如此肉眼可见!

        大殿里布满了各式各样的棺材与死尸。

        有黑漆楠木、金线雕饰的棺材,上绘祥云脚踩莲花,似乎在保佑承载死者往生极乐。

        有柏木薄棺、生漆涂刷的棺材,光拿一卷灰不溜秋的的麻布将死者包裹在里面,拮据寒酸地略尽孝心。

        还有不知什么杂木凑成的三块板,朽木上面已经布满了虫蛀鼠咬的缺口,勉强给死者一个不尸骸隳露的体面。

        更不要说,里面还有草席捆卷,顾脚顾不得头的死者,有拴着打狗饼、陈尸光天化日之下的腐尸。

        还有很多袒露在外的,有的面皮青紫的,有浑身肿胀的,有焦黑糊烂的,有肢解破碎的,有刀砍斧剁的,有风干枯朽的……

        随着大殿中一阵风吹来拂,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使他们的嗅觉几乎失灵,两眼也都犹如针刺一样被黑气蜇伤。

        只算是初出江湖的常氏兄弟,从没遇见过,甚至从没想象过,人在死亡之后会是这么肮脏鄙陋的样子。或许在灵魂脱壳的那一瞬间,这个躯体就已经不再是“人”,而该归于“物”列。

        物不得尽其用,处于材与不材之间,这就是“物”化的结局吗?

        这样的问题他们无暇多想,常赫志见到弟弟掩面向后,似乎想退出门外以致跌跌撞撞差点跌倒,于是连忙伸手阻拦。

        不退不要进,这一退之下两人都忘记了当前的环境是何等的寂静,脚步双双沉闷地踩在了大地上。

        这一脚,在青石板被杂草顶撞得碎裂翘起的地面,发出了如同晨钟一样的宏音。他们仿佛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声波向四面传去,将空气中静锁已久的氛围逐层打破。

        某些死去的东西,“活”归来了。

        那一刻,兄弟俩看见前方的大殿里,无数陈列着的尸身如同火山一样喷涌而出无数暗淡的气流,将四面八方的破旧门窗吹得哐哐作响。

        一个个说不尽晦暗、黏腻、阴惨、丑陋的身影在气流中显出身影,带着生前的不甘与死后的怨愤,将尸臭披为华裳,积尘穿做丝履,蛛网缠成头冠,虫蚁变作珠饰,施施然站立在大殿中!

        …………

        江闻穿过了一扇隐蔽又堂皇的门,进入了一处荒凉的书肆之中。

        在江闻穿越前的时代,有一种叫做视错觉的手法已经随处可见,比如在墙上用几何图案让平面变得立体、显得更高、或更怪,做出建筑幻觉的效果。

        冥巷中人的神出鬼没和转瞬即逝,在江闻眼中不再是什么难以解释的超自然现象——这条巷子分明也是某些人极尽天工的匠心!

        换句话说,幽冥巷中的霉苔、衡门、石板小路、压抑天空都是建造者的刻意设计。

        书肆研究图画文字,显然知道图像作为最原始的语言,本就能跨越不同个体,达到相互认知的效果。

        就像幽冥巷两侧的门其实一直都在,却用光影魔术般的方式,掩藏在某处霉斑之间。

        那扇门出现的位置,恰好位于视觉盲点上。那里的神经及血管汇成束通向脑部,没有感光细胞,不能接受光的刺激,物体的影像落在这一点上不能引起视觉。

        伴随着阴暗巷道的光影遮挡、衡门立柱的重复闪现,这个小门便会被人下意识忽略。

        而刻意要搜索的人第一遍走完幽冥巷,往往一无所获,这时就越会越用力地,去环视那些苍凉颓坏的景物——此时就越陷入了无法压抑的精神暗示中。

        建造者通过几何排列、视觉成像等手段,刻意制造出视觉欺骗成分的效果进行眼球欺骗,引起了闯入者视觉上的错觉,达到类似魔术般的隐藏效果和心理暗示。

        直到自我暗示集中爆发,那巷子里的鬼神,就会在那一刻跃然于眼前了……

        如果要用文字来描述,那么“通往幽冥”和“无路可寻”这八个字,就是建造这条幽冥巷的人写在天地图画上的大象无形。

        像条巷子虽然没有真的鬼怪出没,却能引出人们内心深处的鬼怪,到底算是有鬼还是没鬼呢?

        或许曾经有无数活人在这里制槽版、顶木、类盘、套格,也曾有无数人在这里昼夜摆书、归类、校对、印刷,但如今,只有一渠陈腐发愁的死水,浸泡着再也无法转动的木轮了。

        “幽冥版刻,猛鬼夜出,好像也是一件很合理的事情嘛……”

        江闻站在尸立如林的印刷书肆之中,看着满场头颅截割欲坠、姿势僵硬怪异的尸体,忽然觉得一切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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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2 08:51: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二十三章 孤猿坐啼坟上月

        林立的尸场看不见尽头,只有摇摇欲坠的房屋和棚架残存,挂满了印刷不久的肮脏墨纸,随风一吹化作漫天鬼蝶飞舞,直欲扑人。

        这是一座已经死去的印刷书肆,一切物什都定格不动,又好像被时间缓缓风化着。

        漆黑的书场之中,许许多多人影似乎忙碌着正事,可仔细看去又僵立不动,自顾自摆出了许多难以形容的诡异姿势。

        在这种难以描述的若隐若现中,才会发现这些头颅耷拉着、近乎垂落的死尸,侧头齐齐看着门口的方向。

        正盯着江闻。

        换做是一个心理承受能力较差的人,忽然间被这么多几乎断首的僵尸牢牢盯着,当场恐怕就崩溃失常了。

        幸好随着死尸枯骸数量超过了常理,初见乍睹的恐惧也就化为了麻木,甚至隐隐能把幽冥地府的景象当成了常事。

        黄泉土府之说由来已久,所谓“收其形骸,考其魂神。善者有赏,可上升受天之衣食,恶者受罚,谪作河梁山海之鬼。”群鬼世界也变成了寻常的人间森严。

        江闻看着这场面,更觉得长眠于这里的人不曾自哀,只能引得后人嘘叹。

        眼前用灰墙青瓦凑成的是一座享殿,并且按照须弥座、环墉、阙楼、主墓室、隔墙、石挡墙细细地建筑过,限于狭窄的区域而将一切都微缩融入。

        可在这一片骇人的空地里,却散落着几座小小的坟茔,坟土上的冥钞残破、祭食衰腐,似乎苦苦地支撑在凄风冷雨之中。

        “死者薄葬在屋外,为何却法式严整地建造了这样一座享殿?”

        殿外藏着几面石碑镶嵌在屋檐下,江闻借着月光凑近辨认,却忽然看见了一道身影从殿中闪过,赫然白衣乌帽、长袍对襟,行动起来如同鬼魅。

        江闻连忙追上,两人便在漆黑的夜晚中你追我赶,对方凭借着对荒园书场的地形了解屡屡变换方向,推倒一处处书槽顶木制造障碍,江闻却不断跨越绕圈,即便是行动距离更长,两人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接近。

        随着距离靠近,江闻已经能看见对方的身形瘦小矫健,行动慌忙,显然很担心被他追上。

        “站住,我只是刚好路过!你回答我两个问题就让你走!”

        江闻在身后警告着,生怕对方做出什么鱼死网破的举动,但显然对方并不打算停下,推倒在地的死尸也污血横流,场面一片狼藉。

        眼看对方不愿意配合,江闻也不再犹豫了,腰间的青铜古剑猛然出鞘,随着单手甩动,古剑就以殷殷龙吟飞向了远处,斜斜钉入了一根木柱之中,未卜先知般地、正好拦在白衣乌帽人的转向方位上。

        这时候白衣黑帽人如果不停下,依照现在速度疾驰撞上剑刃,身体就是断成两截的下场!

        等到对方无可奈何地被自己抓住,江闻才看出面前这个人相貌不过三四十岁,皮肤却皱得像是花甲老人,两眼即便在黑暗中也能闪烁异光,阴测测地盯着自己。

        “我见过你。”

        江闻的擒拿手法直入筋骨,丝毫没有挣脱的可能,但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却让对方神情更加晦暗。

        “在吉庇巷中,就是你带着死尸,装神弄鬼地吓唬我!”

        对方脸皮微微抽动,乌帽压得很低,口中的声音沙哑难听。

        “你从吉庇巷家中追杀我到这里,但很可惜,你要的东西不在我的手上……”

        江闻听得眉头一皱。

        “吉庇巷中的家中?你就是二酉斋的主人?我没有追杀你,只是碰巧来到这里……”

        江闻的话还没说完,已经被对方的连串冷笑所打断。

        “不用骗我了,我黄某人作为教中护法,自然知道今夜在劫难逃。但不管你是教中谁派来的,我都是那句话,只跟红阳圣童往来。”

        江闻对这个死硬态度有些头疼,完全不知道对方为什么态度如此恶劣,但还是耐着性子说道。

        “你觉得我骗你就骗你吧,但是我来这里并不想杀你,一切都是因为该死的好奇心。哦对了,你说的红阳圣童也不会回来了,因为他已经死在了武夷山上。”

        看着对方瞳孔放大的震惊表情,江闻继续补刀,“所以什么你只跟红阳圣童往来的说法,我个人认为不太吉利,建议改掉。”

        二酉斋主人、白莲教黄护法神情阴晴不定地看着江闻,还是一副坚毅死硬的态度,沙哑着嗓子说道。

        “你有什么证据。”

        江闻挠了挠头,很认真地想了想。

        “他因为仙药死在了武夷山幔亭峰上,手上的妖书和尸体都没能找回来,枷锁八将也被我给宰了,但他的六甲神将还有四个没死,目前在我武夷派担任石狮子一职……”

        二酉斋主人身形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江闻。

        “你就是武夷派的掌门?!我听说红阳圣童一行被你囚禁,教中还派人前去商谈赎回,你怎么会……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江闻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希望因为这件事被你们记挂,但既然你们想见我、那我只好不请自来了。”

        二酉斋主人阴森地笑着,试图挣脱江闻的擒拿。

        “那你最好放开我,我教如今汇聚在福州城中,连我都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人。如果你轻举妄动,我保证你走不出这座福州城!”

        “你说的话有破绽。以你现在藏头露尾的态度,恐怕连你自己都不敢被白莲教的人发现吧?”

        江闻加大了力气,和颜悦色地说道:“我就算杀了你,他们到底是给你报仇、还是拍手称快,我觉得还有待商榷。”

        二酉斋主人沉默了片刻,忽然沙哑着说道。

        “你真的不是来杀我的?”

        江闻狠狠地摇了摇头。

        “我要杀你还需要跟你废话?还有啊,你为什么老错觉得有人想杀你?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我是说可能啊——比如你得了被迫害妄想症?”

        二酉斋主人笑得很难看,表情也全是阴鸷的味道。

        “错觉?自从血佛像被带回二酉斋,我就知道被人盯上了!你觉得全家妻小出城被劫杀是误会?还是书肆帮佣接连死于非命是巧合?他们想把我逼疯,交出他们想要的东西,但我没那么傻……”

        他有些癫狂地抖动着身体,“如果我说出口,那才是我死的那一天……”

        江闻叹了一口气,看着这片鬼域中的阴惨景象。

        “我本以为像你这样杀人如麻的人,是不会怕死的。”

        二酉斋主人针锋相对地看着他。

        “我杀的都是该死的人,而我自认为还不到该死的时候。除了血佛像,我还知道了一些很危险的东西,足以掀起江湖的新一轮风波,必须要交给教中信得过的人。”

        江闻腆着脸指着自己:“眼光别这么狭窄,虽然我不是白莲教的人,但我自认为诚实可靠,你完全可以告诉我嘛!”

        然而二酉斋主人只是用鼻子出气,哼哧着不理江闻的厚颜无耻。

        他大概也看出来了,自己可能是真的倒霉透顶,碰上了一个人神经有点不正常的好事者,才会莫名其妙地不杀不放不拷问,光顾着抓住自己聊天。

        “好吧,那换个话题。”

        江闻面色如常地接着说道,“你为什么却会跑到这里躲着?这儿和别的地方有什么不一样吗?”

        二酉斋主人仍旧想要挣脱擒抓,十分不满地扭动着身体,理直气壮地说道。

        “这里是幽冥巷,是一群伤心之人躲藏的地方,我为什么不能进来?”

        说完他带着江闻来到了一面石碑前,缓缓解释道,“这条巷子自从一群残疾太监躲进来,就和外面的婴儿塔、对面的枉死义庄一起,变成了不人不鬼的幽冥地界了……”

        江闻云里雾里地阅读起了这处碑文,发现这块碑的最下角落款,是一个叫罗铣的人。

        而在他名字前面,还有刻意留下的很长的一串头衔。

        宋陵护陵使中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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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2 08:51: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二十四章 死生一度人皆有

        宋永穆陵护陵使中官,罗铣。

        这个名字浅浅地刻在了碑文之上,但这一长串官职名称不是荣耀,而是一份难以承载的耻辱。

        江闻沉默地看着这块带着器表土沁的碑文,眼前缓缓浮现出了一个江山动荡年代的缩影。

        在南宋灭亡、蒙古入主的纷扰年代里,有那么一批被遗忘的人苟且地活着。

        他们的故事并不复杂,也不壮烈,甚至阴暗委琐到不可见人,归根结底不过是一群彻彻底底的失败者的故事。

        在南宋流亡江南、定都临安后,朝廷不称“京师”而仅为“行在所”,帝后陵墓不称“山陵”而仅为“攒宫”。因为在修陵之时,朝廷的修奉官曾纡说:“帝后陵寝,今存伊洛,不日复中原,即归祔矣,宜以攒宫为名”。

        故此,“攒宫”之名是戎马倥偬之际的变通说法。

        然而随着北复无望,江南六陵业已经攒居了七帝七后,会稽山余脉的上皇山下逐渐配备了大量的守陵人员,除妃嫔、宫女、宦官、杂役外,还有数百人的护陵军常年驻守,自成一处小小的乌托邦。

        无处可去的罗铣,便曾是这里的一员。

        但随着蒙古人的马蹄南下,踏碎了南宋偏安的美梦,厄运终究也降临到了这片松柏参天、殿宇连绵、昼夜香烟缭绕,四时荐享不绝的庄严肃穆禁地之中。

        掠夺和焚烧不过是顺手为之,随着守陵之人迅速流散,陵下最终只剩十几名无力营生、肢体残缺的中官太监留守,被元庭玩笑般地封为护陵使徘徊不去,在山脚下结庐而居。

        自幼入宫的罗铣,也是其中的一员。

        一开始,六陵四周仍有矮墙,也还剩几楹享堂遮风避雨,这群太监们力耕薄田为生,换来勉强温饱,此外一无可观之处。

        但随着山下演福寺、泰宁寺中僧人不断偷伐陵木、盗取墓中珍玩,六陵之间夜里狐叫枭桀连夜不断,多处围墙被人故意推倒,几间殿堂也遭风雨侵袭。

        渐渐地,前朝所谓肃穆的帝后陵墓,就是在一小片阴森松林里面的一堆土、一块碑而已。

        最大的一劫,是忽必烈在位的至元二十二年八月。

        这一年江南释教统领杨琏真伽,是XZ高僧八思巴的弟子。这位西夏人惦记上了六陵中的某些东西,于是宋宁宗及其皇后杨氏、理宗、度宗的陵寝,便成为首批被盗的四座陵墓。

        而根据碑上记载,还有一名刘姓使者名仲禄出现,面容僵硬如同枯死,却不知疲倦不知饥寒,宣忽必烈的旨意命护陵人不得阻拦。

        如今埋葬在幽冥巷中的宋陵护陵使罗铣带人拼死保护,遭到痛打折磨。太监们的鼻子、耳朵、舌头都被杨琏真伽的手下割掉、手脚骨骼也被反复敲断,昼夜以折磨他们为乐。

        就在他们以为命不久矣的时候,一个碑上讳莫如深的的老太监出现了,借用八思八师尊首罗王的手谕救下了他们,随后这些半死不活的太监们,就被刀架着脖子赶出陵园。

        这位禁宫中的老祖宗告诉他们,自己不会再管他们的死活,如果不想被这些喇嘛追杀,就自己逃去更南方吧。

        垂死挣扎的太监们逃下了山,正好碰上了一群鬼鬼祟祟的人。

        护陵太监们以为遇上了盗墓贼和山下恶僧,都当作此命休矣,然而对方领头的是绍兴山阴名叫唐钰的人,平日里仗义疏财、行侠仗义。

        他听说皇陵被盗后,立刻变卖家产,召集乡中的爱国之士,今夜冒死潜入皇陵,要将诸位帝后的骸骨用动物的骨头换了出来。

        罗铣最为年轻,心中的愤恨再也忍不住,便自告奋勇地带着他们潜回了山上,随后将南宋诸帝的骸骨放入一个石函,埋在了绍兴兰渚山的天章寺前,唯理宗颅骨巨大,不敢调换。

        后来才知道,杨琏真伽听见人说理宗嘴里“含珠有夜明者,遂倒悬其尸树间,沥取水银,如此三日夜,竟失其首”。

        随后为了使用厌胜之术,妖僧杨琏真伽还将诸帝的骸骨都收集到一起,并掺杂上牛马等动物的骨头,一起埋到了南宋的皇宫之下,并在上面修建了一座“高十三丈的白塔压之,名曰镇本。”意思是要镇压江南百姓对元朝统治的反抗。

        这样的行为引发了江南人民的极大仇恨,辩经失败惨遭还俗驱逐的道士、秘密结社的和尚、长期被打压反抗的明教教徒、失地农民和手工业者最终联合了起来,绵延成了悄悄燃烧的一股引线。

        看到民间的沸怨和义士的果敢,年轻的罗铣以为赵宋的气数还没尽,听闻两广有人称见宋末帝赵昺浮海未死,就商量着南下找寻。

        依靠着义士唐钰的帮助,这群残废的太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乘船进入了福建。由于遭遇了大风,他们先是错航到了广东南澳,随后船被巨浪所破,又漂流到了合浦之西,一行太监又死了五六个,仅剩九人能够上岸。

        巧合的是,在浦西的一处海港,他们还遇见了避祸姓黄的闽冲郡王赵若和。

        这位当初的王爷褐衣赤脚、肩扛着渔网准备出海;当初的王妃贵妇,正在路边扯着嗓子卖菜;几个没穿裤子的小孩在泥巴里打滚,谁也看不出会是绫罗不断的皇家子嗣。

        一名老太监趁四下无人,上去叫了一句郡王,可随后对方眼中满是惊恐、老太监也手足无措地四下张望,双方讷讷半日,最终在渔集闹市之中漠然而过,谁也不敢多交谈一句话。

        一旁的罗铣面如死灰,终于明白在这至元二十二年的年月,自己为之苦苦守陵的赵宋早已殒灭于人心,就像方才渔集里作渔夫打扮的闽冲郡王,说穿了也无非是寻常百姓。

        就算他们找到了传说中的宋末帝,无非是重演一次陆秀夫之事。其实当初烈火烹油的南宋,骨骼血脉仍在民间衍散,却没有一个人敢于、乃至愿意重新拾起了……

        太监们靠着讨饭来到了福州城,他们却打不过乞丐们,最终走入这座城市最肮脏不堪的义庄葬地,又干起了他们曾经的行当——在三坊七巷的角落里是一处义庄,对面有一座宋末荒废的印书局。

        历史似乎又轮回了一个圈,跟他们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只不过当初是给七帝七后守陵,如今是给福州城中无数枉死、客死的人收殓。

        残疾的守陵太监们每日往来城中,作价夭死童尸四十文、暴死成尸八十文,负责送入炼人炉中烧化,这座城市也没有人愿意与这些低贱、肮脏,终日散发着臊臭的阉人为伍。

        老太监们慢慢老死,最年轻的罗铣也越来越老迈,最终苦守在这座无人问津、仿佛被世界遗弃的院子里瞪着眼死去,伴随他下葬的只有一块被摩挲到光滑如鉴、乌木打造的护陵使腰牌。

        江闻看着落款的日期,发现老天爷又跟他开了一个充满黑色幽默的玩笑。

        从字里行间,罗铣都充斥着苦闷愤懑,既想要反抗呐喊,却又贫弱无力。他心向往着从未体验过的南宋繁华、眼见着蒙元日益残暴的统治,切肤之痛让他扼腕,护陵之事使他痛苦,他就仿佛一个出生于黑暗中的人,拼尽一生想要幻想光明照耀的景象。

        宋永穆陵护陵使中官,罗铣。

        这十一个字不仅是铭记一辈子的身份,也是他在这场彷徨生命旅程中,虽然始终不能提起,却唯一能够牢记住的东西了。

        罗铣最后活到了至正十年,前后足足活了八十岁,对于一个太监堪称前所未有的高寿了——但是在他死后的第二年,民怨再也无法压制,白莲教韩山童、刘福通便率先起义,彭莹玉、徐寿辉随后响应,揭开了覆灭蒙元的序幕。

        江闻看着碑文走到了尽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谷

        如果自己没有对于后世的知识,也绝不可能窥破明末清初这最深重、最浓黑的迷雾,知道一切发展的方向,那么自己,或许也会像这个孤贫而死的老太监一样,一辈子都不知道承载自己的这艘船,终将去往何方。

        哦不对,或许自己会在墓碑上写个“独孤求败”,编上一些耸人听闻的故事,造一本比《推背图》还要离奇的预言书出来。

        “你叹什么气?该不会真相信这些老太监的鬼话吧?”

        二酉斋主人忽然出声,话语里满是高人一等的自负。

        江闻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二酉斋主人抖了抖身体。

        “你先放开我再告诉你,反正我也跑不了。”

        江闻想了想,这才慢慢松开了手。

        “说吧。”

        二酉斋主人晃着被抓疼的肩膀,有些神经质地龇牙咧嘴着,警惕打量着这片浓到化不开的夤夜。

        “我的意思是,这些太监没有他们自己说的这么可怜。你想想,如果这里只是一群残疾老太监占据,又怎么能流传出这幽冥巷的名号?”

        对方故作深沉地说着,身体却往大殿中藏进了几分,似乎在防备着暗处的冷箭,“红阳圣童告诉我,这些太监掌握着前宋宫中的秘书,能营造鬼楼阴巷,还在巷中炼尸拜鬼。”

        可能是为了加强说服力,二酉斋主人竭力调动着僵硬的面部。

        江闻熟练无比地学着某人的独家语气,一句话就让对方火冒三丈。

        “真的吗?我不信!”

        二酉斋主人有些激动地解释道。

        “哼,当初红阳圣童就是在这里,悄悄找到了罗淳一留下的《峋嵝升仙书》,武功突飞猛进,随后才着了魔一样想寻什么架壑升仙的机缘。据他所说,这群太监除留有罗淳一的手札,还奉对方之命,在福州搜寻着前宋遗刻秘录,一个个都诡异无比……”

        江闻将信将疑地说道:“他们这么厉害?”

        随后拿眼打量着对方,满是玩味之色。

        二酉斋主人立马察觉失言,赶忙补充道:“我也都是听说的,具体我只知道这,并不知道内情!”

        江闻看着满场的尸立如林,淡淡笑着:“杀了这么多人,还敢说对这儿不熟,你看来也不是什么老实人嘛。”

        二酉斋主人额头冒出了冷汗。

        “这群护陵太监悄悄修行北法,咒杀城中蒙古人数百却无人察觉,还悄悄炼制飞天旱魃意图造反,早就把这里变成了屠场。我不过是借用场地藏尸,你看这些外皮蜡黄、血肉干枯的,其实全都是他们当初咒杀的蒙人,已历经两三百载而不腐了!”

        江闻悚然退后,果然发现这些尸体的成色不一,衣着也古旧异常,甚至有些穿着少见的羊裘大氅。

        “好家伙,这是什么邪门法术!”

        二酉斋主人也有些紧张地喃喃自语。

        “今夜若不是事况紧急,我也不愿意跑来这个鬼地方!红阳圣童对这儿研究最深,却也没有跟我详细说,只说官府卷宗里记载洪武帝派人寻回六陵帝后尸骨,最终由义士唐钰的后人前去天章寺取回,顺道讲述了当年守陵太监的事迹。”

        “洪武帝随即派锦衣卫前来福州寻找,最后也找到了这条幽冥巷中,大小卫官被吓得魂飞魄散,后来官府下令推倒房屋掩埋巷口,不允许任何人入内。”

        二酉斋主人神情诡秘地说道。

        “但我从木刻残雕中找到了一版,里面是前宋流传着的北法经文,内容也是骇人听闻。”

        说罢,他悄悄拿起一块藏在廊柱下的木板,线装处恍然写着书部的名称《佛说大摩里支菩萨经卷》。

        【复次降伏炉者作半月相。周回界道亦金刚鬘庄严……用烧尸残柴人肉人骨粖,以人脂揾过……面恶口出利牙作大恶相。如劫火洞燃名忿怒火天。如是之法是大摩里支说……】

        江闻粗粗看去,这部佛经中满是烧人肉擦人脂、拆人骨衣人皮的恐怖法门,并且毫不掩饰地直言“依行此法,至七日彼即破坏命终。”

        二酉斋主人像触电般打掉了江闻手里的雕版,远远地踢了出去。

        “不要看!这邪法会钻心入脑,把人折磨疯的!暗处盯上我的人一定也会这些法术,我已经无处可逃了……”

        对方又癫狂紧张地对江闻说起有人要杀他的事,似乎就因为他知道并来过这个地方。

        江闻没有管他的突然发病,自顾自地思索着。不管从什么角度看,这似乎都和两宋期间残酷血腥的杀人牲祭、活命血祀关联极深!

        江闻先前也听陈近南说过理宗头骨嘎巴拉碗的来历,是因为“或谓西番僧、回回其俗以得帝王髑髅可以厌胜、致巨富,故盗去耳。”

        莫非这些恐怖的北法习俗,和蒙元奉行的喇嘛教有什么更深层次的关联?!

        忽然间墙瓦响动,恶风凛冽,二酉斋主人忽然尖声叫了起来。

        “杀我的人来了!”

        随着尸立如林的废弃书肆中怪风涌动,似乎吹醒了什么暗处蛰伏已久的存在,一张五官颠倒扭曲、模样离奇诡异的鬼面,缓缓在墙头浮现,

        “你果然在这里——交出前宋秘刻!”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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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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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2 08:52: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二十五章 山北雨冷麒麟悲

        随着一声长笑如枭鸣诡怪离奇,院墙外的鬼面人转瞬便跨墙而来,倏忽立于院子里,身影在林立尸场中徘徊不定。

        二酉斋主人本就心神不宁,听闻鬼面人口中“黄护法”三字,只觉得如遭雷击。

        “快救我!杀我的人来了!”

        神经质牵动着他脆弱的神经,就连说话都带着颤音,显示着二酉斋主人情绪的瞬间失控。

        等他看到这五官颠倒、相貌扭曲的怪人出现,更是魂飞胆丧,不顾江闻的阻拦硬闯入了享殿之中。

        江闻微微皱眉,他有几成把握对面的人就是红莲圣母,毕竟幽冥巷的存在不是什么罕事,只要对方有意打探这里的动向,追查入巷内轻而易举。

        可面前这副人皮面具可以将五官颠倒、形容扭曲,宛如梵高的名画《呐喊》,脸上属于人类的轮廓线条全都扭曲歪斜,着实令人费解。

        “就是你要杀他?”

        不管对方是什么来意,江闻都打算把二酉斋主人暂保下来,以便于掏干净他肚子里的情报信息。

        关于北法江闻很好奇,飞天旱魃江闻也没见过,但吉庇巷地下墓室他却见到有飞天神兵四个字,如果此番牵扯到前宋的故事,那么一定有一些值得了解的隐情。

        自己进来的探寻,就像是在重叠古迹上挥铲,总能察觉到前人一些蜿蜒曲折的痕迹,不断加重着他的好奇心。

        至于那两个奉命跟着自己进巷、如今在义庄销声匿迹的黑白无常,江闻就不打算管那么多了,让他们家师父自己去解决好了。

        两人甫一照面,江闻果然听见了雌雄莫辨的声音。

        “……是你?”

        鬼面人的动作停滞了片刻,恍惚身形迅速围着江闻绕了一圈,映照在满庭僵尸朽骨之间浑然一体,只差传来幽狐嗥月的凄声。

        因为青铜古剑还深深嵌在柱子里,江闻索弃剑用拳,准备和对方斗上一场,果断挡在了对方的进路上。

        江闻站在原地不动。

        “你认识我?”

        两人连拆数招,江闻只感觉对方的内力也是澎湃不已,虽然仍旧是明清江湖中内蕴护体的法门,却格外刚劲有力,每一触身就有反弹震慑的力道生出。

        在外门武功上,更是让人匪夷所思。

        只见鬼面人的步伐颠倒不定,似乎是从步罡踏斗演变而来,三步九迹恍若鬼魅,让江闻目不暇接,拳脚横生、杀气隐伏,姿势说不尽的吊诡,连江闻已经炉火纯青的绵掌,都无法把掌力拍入周身。

        眼花缭乱之际,江闻索性以守为攻,注视着前方自顾自说话。

        鬼面人也不停手,但使幽幽之声响彻了庭院。

        “黄护法,你遮遮掩掩地躲藏在这里却让教中兄弟好等,不知道你还要拖延到什么时候!”

        享殿之内明明空空荡荡,二酉斋主人却翻箱倒柜地寻找着什么,气急败坏地吼叫着。

        “你们就是想要找借口杀了我!”

        鬼面人沉寂无声,交手间又拍断了一根立木:“红阳闽中由你掌卦,只有你能发动如此多人,罪责加身你绝难逃脱!”

        两人话不投机,江闻却忍不住上前说起公道话。

        “幽冥巷里人鬼殊途,一旦踏错就真的进阴曹地府了。生命可贵,阁下何必逼人太甚呢?”

        鬼面人冷冷上前,看着紧守在门口的江闻,又听见屋里二酉斋主人的呼喊:“快救我!我愿将前宋遗刻的线索都告诉你!”

        “你看,如今对方愿意满足我的好奇心,我实在是舍不得出卖他。”

        江闻面上正气凛然,随后凑上前小声说道,“或者这样,待会儿拿到好处五五分账,我们两人又不用打打杀杀,你看这样好不好?”

        但迎接他的是鬼面人忽然的闪遁,随后一掌直插江闻的胁下。

        这一招倏忽离奇,就连江闻都看不出招式是怎样变化演进的,只能侧身双手化拳,挡住了直进的双掌,随后扬手一拳,身体从肩膀到手指尖如鞭炮般一阵脆响,力道已经甩到对方面前。

        鬼面人身体猛然向后摔去、仿佛有看不见的力道牵动着后退,竟然在半空中就回身落地,恰到好处地躲过了江闻的直拳。

        “这又是什么招数?”

        江闻悻悻地收招,以单掌立在了胸前,作出蓄势待发的模样,“阁下其实完全没必要杀他,我今天恰巧追了他一路,从吉庇巷追到幽冥巷分毫不放松,可以断言屋里的人不像是有害人之心。”

        鬼面人冷冷说道:“他私藏明尊血佛像、隐匿幽冥版刻的消息,难不成就是忠心耿耿的表现?”

        这话的声音有些响亮,就连屋里的二酉斋主人都得一清二楚,声音委屈颤抖着给自己辩解。

        “红阳圣童难道没告诉你吗,翻了那些鬼书会招来恶鬼!他多看了两卷,就失心疯地前去寻死,天天扶乩问鸾求什么长生邪术!我小心刚翻看了一卷,家里泥塑的佛尊像就被打碎了,还一直见到吊在窗外的女人!”

        鬼面人冷声依旧。

        “你心怀不轨,自然有白日见鬼的祸应,本教几部古卷如果沦丧在你手里,才是天大的委屈。”

        二酉斋主人仿佛羊角风发作了般,在屋里闹出了偌大的动静,几乎要将房顶掀开。

        “笑话,我心里有鬼?!我敢在袭杀清兵藏在这里,还会怕什么鬼魅吗!要我说吉庇巷里的不过是假鬼,这条幽冥巷中才有真鬼!!”

        鬼面人步步紧逼,试探着江闻紧守的防线,脚步沙土上也没留下一点痕迹。

        “无稽之谈,快随我回教中领罚。”

        二酉斋主人似乎在震怒和惊惧中濒临失常,江闻从未见过奇怪的人。

        原本人死则万事皆休,不过是一抔黃土洒地,几处尘埃拢土。试问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既敢终日生活在古墓坟茔之上、手上杀人如麻,却又畏死至此。

        二酉斋主人对死亡的恐惧几乎超乎了对生的渴望,仿佛一旦进入永恒的幽冥,就会有什么无比可怕的事物等着他。

        “福州城有鬼!幽冥巷有鬼!你想找的书我偷偷看过!那上面只有妄诞妖怪之事,没有任何明尊教训!我可以把上面的东西念给你听!”

        “孙策引兵渡浙江据会稽、屠东冶,井楼门的血流入闽江,惹怒了江底鬼神,不久后暴死,直到其弟孙权搬出了钟山君才得以安息!”

        “会昌法难时呼禄法师授侣三山,在福州城中欲以佛宝建塔镇压,最后功败出走泉郡,卒葬郡北山下,终身不敢复至!”

        二酉斋主人指天向地赌咒发誓着。

        “版刻上还说,这条巷子还曾经是唐末闽惠宗派徐彦视鬼的地方,那昏王笃信鬼神,下穿九泉凿通了阴司,即便宝王宫昼夜焚香,也抚不平此中妖异!”

        “其后前宋知州修书时暴死,也是在此地入葬,三月后破棺半身已为枯骨,话语行动皆如常人,能以鬼文通幽,时人称之为‘髑髅太守’!”

        “还有王冕于天章寺还魂……天启锦衣卫抢夺残尸……”

        “我发现那面版刻自己在续写着,怎么也看不完……看不完……”

        二酉斋主人仿佛陷入了恐怖的想象中,屋里的吵动越来越大声,似乎故意掀翻了一个装满沙子的木盘。

        江闻皱眉看着对方,联想起了幔亭峰上癫狂偏执的红阳圣童,两人似乎都对着某些知识奉若神明、追逐不休,即便身殒前也不曾犹豫过一秒。

        可在这种悲哀的状态下,到底是人通晓了高妙玄奥知识,还是隐晦险恶的知识抓住了人呢?

        不知当二酉斋主人穿行在各地墓穴、与明器古尸为伴的时候,是否也会像这样沉浸于恐怖绝伦的幻想之中,浑身颤抖着摔碎连城的宝藏,转头去和墓穴中的幽魂闲聊两句家常呢?

        版刻上记载的让人欲罢不能的知识,让江闻不自觉地后背冷汗涔涔。

        这些因为恐惧驱使失去了心智的人,和魏晋那些疏狂曛醉的挥犀客如出一辙,并没有办法承载超越心智极限的东西,终于归于癫狂失措。这些因为接触太久产生的不可逆,已经是确确实实发生在身边的东西。

        “你要找的人,已经疯了。”

        江闻注视着鬼面人,指着屋外的重重妖雾,“这些版刻太过危险,我劝你还是放弃比较好。”

        伴随着享殿内癫狂如泣的声音,鬼面人缓缓摇头。

        巷中外面噪杂声越来越大,似乎有不少人闯入了这处幽冥巷中,明火执仗地正要闯进这里。

        “我不希望有人打扰这群护陵太监。”

        “把人交给我,我马上就走。”

        两人对视了一眼,瞬间明白如今想要通悉事情全貌,必须要带走屋里的二酉斋主人——而此刻能做到这件事的,只能是他们其中一个!

        江闻长袖于寒风中飘动,再次迎着鬼面人离奇诡异的武功,两人瞬间又缠斗在了一起。

        鬼面人的内功刚强难折,配合着诡秘的拳脚路数,并非能够轻取的对手,就算洪熙官和陈近南在这里,也免不了吃亏。

        随着灯火辉耀,江闻已经隐隐看出了空气中联结着的丝线,从多个方位汇向鬼面人。

        这些丝线在三里亭中,他曾经见到过,因此对方每一次违反常理的武功路数,都意味着江闻在和多人一同交手,正陷入了他最为不利的群战缠斗之中。

        但这一次,江闻立在身前的左掌却重滞之极,宛如拖动着千斤泥沙一般,劲力层叠搅乱,最终化为满天的泥沙,浑厚对轻灵、戊实对癸虚,瞬间对拼了楼宇为之颤动的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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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3 09:26: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不管风波去又来

        福威镖局接管吉庇巷,既是靖南王府的安排,也是耿家进驻福州城的前哨,林震南原本就丝毫不敢怠慢。

        酒醒换防这样的行为,他可以心里不在乎,但必须表现得足够积极。

        然而在福威镖局点齐八十号人马,浩浩荡荡来到吉庇巷口的时候,耿家留守的一名兵丁竟然已经七窍流血、天灵骨碎,不肯瞑目地死在了吉庇巷的牌楼之下!

        镖师也都是行走江湖的好手,对于外伤检验别有心得,很快就确定他是被人从背后靠近,以莫大掌力拍碎了天灵骨,以至于连呼喊都来不及发出,便已经死去。

        镖师们莫名惊慌,江湖上拥有像这样掌力的人也寥寥无几,这人若是混入了福州城中,随时都可以掀起无边风浪,搅得上下鸡犬不宁。

        众多镖师眼中的林总镖头则镇定许多,目光游移在死尸左右陷入思索,心中却也如惊涛骇浪。

        “你们几个带着尸体去府衙,路上记得走慢一点。”

        福州城中的江湖并不太复杂,明面上能够有这实力的人,林震南基本也心里有数。

        比如经常出没在福州的白莲教红阳圣童,就以掌法内力闻名江湖,虽然形如孩童,却杀伐无度令人胆寒,如果是他出手,倒是能很轻易地做到这一点。

        不过,林震南担心的不是敌人的险恶。

        毕竟对方再怎么凶神恶煞,福威镖局也有靖南王府做后盾,红阳圣童主动得罪了耿家,无异于是自取灭亡,只会招来不分青红皂白的围剿。

        他最担心的,是江闻出手杀人。

        以他对江闻的了解,肯定已经来过吉庇巷了。江闻为了满足好奇心干出什么事,林震南都不会觉得惊讶。

        而早年一同行走过江湖的林震南,也很清楚江闻擅长一门刚猛无匹的掌法,开碑裂石也视若等闲,每逢出手绝无活口。

        一旦江闻或主动或无意地牵扯进去,哪怕只是留下些不该有的痕迹,那江闻必须面临的,可就是极为凶险的局势了……

        幸而就在他踌躇之时,吉庇巷中一道人影凌空飞度,猛然向着远处的巷道狂奔而去。

        “快追!”

        仅仅迟疑了片刻,林震南就命镖师追击,从高处看去,四周巷道里的火把摇摇晃晃、汇集成了一道,如火龙般蜿蜒向西,追逐着一道晦暗不洁的黑点,声势浩荡。

        林震南双目如电紧盯着远处,想要分辨这身影是不是江闻。

        如果是,那他必须追上他以便先行保护;如果不是,他就必须擒拿下对方,用以扫除江闻的嫌疑。

        寄希望于运尸报官队伍争取时间,林震南带人不断追赶,终于靠近了一处灯火熹微的古怪巷子,牵头的人影却忽然消失不见了。

        “总镖头!”

        “总镖头!”

        随着一声声的尊呼,几十名劲装大汉云集于小巷之中,熊熊的火把照亮四野,接连成片,火光也映照出他们紧张不安的眉眼。

        林震南挎剑前来,行走之间虎虎生风,对先行入内的史镖头说道:“发现什么异样没有?”

        史镖头前夜的酒气已经全然散去,压低了嗓子说道,“黑影在巷口忽然拔地而起飞了进去,穿墙过户的样子像极了鬼魅精怪。俺听到里面传来打斗之声,不敢让兄弟们贸然进去,怕里面有妖人的埋伏……”

        林震南缓缓点头,让带好各色兵器的镖师严阵以待,自己也紧盯着幽冥巷两侧高耸的墙壁,凝视着象征着不安的苔痕。

        “准备飞爪翻墙,从院角潜伏进去,不要惊动里面的人。”

        林震南内心越发不安,但脸上还是威严沉着指挥镖师。

        一根根绳索被抛上了墙头,几名身形矫健、膂力过人的镖师嘴咬着尖刀攀爬上去,悄无声息地想要占据地形的险要,以便内外夹击。

        院角占定,中心开花,居高临下,以逸待劳。

        这就是林震南预备好的策略。

        但就在第二批人马紧贴着院墙站好,紧守着一扇不易察觉的小门时,这扇门忽然洞开,一股浊气滚滚而出,四周的温度都似乎降低了几度。

        “怎么是你啊,林兄?”

        一个声音显得非常诧异。

        “江闻?!”

        林震南也惊道。

        “……大家晚上好啊。”

        江闻的身影缓缓出现,看着门口兴师动众的样子,显得格外尴尬,“林兄你怎么叫这么多人来保护我,不然我请大家放工后吃宵夜?”

        林震南差点把自己的一绺胡子扯下来。

        “子鹿,你怎么会在里面!刚才那人真的是你?!”

        江闻摸不着头脑地说道:“林兄你在说什么,分明是你们把这团团围住,怎么反过来问我?”

        江闻耸了耸肩,“我在院里一听外面的动向,就猜到是打算两翼包抄、中心突破,所以干脆先出来避免误伤嘛。既然都是自己人,我们赶紧撤吧,里面的贼人已经被我打跑,如今肯定是追不上了……”

        林震南皱眉说道:“你刚才是不是去过吉庇巷,然后来到这里?”

        江闻点了点头:“对呀。”

        林震南继续说道:“那你刚才有没有见到人冲进院子里?”

        江闻点头:“有个丑到离谱的鬼面人来过,身法非常诡异,你们是追着他来的?”

        “你们把守住门口,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林震南吩咐了镖师,就和江闻一同走入了门内,瞬间看到了院中尸立如林的恐怖景象。

        “这!!”

        “没事,都是死了很久的人了。”

        江闻说道,“看你们的样子,是出了什么事了?”

        林震南沉声回答道:“耿家兵卒死了。”

        江闻也脸色很差地摇了摇头:“这里迷雾重重,我就总感觉要出事情。刚才我为了保护屋里的一个人,和鬼面人交手了几回合,对方却突然翻墙跑了。”

        “等我进屋的时候,就发现我要保护的人……”

        江闻带着林震南进入享殿,就看见了散落在地的沙盘竹枝。两人打开了一处狭窄的墙角柜子,就发现有人屈膝抱肩地团成一团,面皮被自己的指掌抓烂,用缩骨功牢牢嵌入方寸之间,睁着眼睛死去多时了。

        “这模样……好像是吓死的……”

        林震南熟视片刻做出了判断,“他想躲避追杀自己藏入柜子里,结果有什么东西把他吓死在里面。”

        江闻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只从他喉咙里找到了一颗珠子,没看到什么致命伤。在我和鬼面人打斗的时候,他还能出声和我们说话,也许他就是那短短一刻钟内丧命的……”

        “嗯?他跟你说了什么?”林震南询问道。

        江闻琢磨了一下:“都是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反正不是‘许我活’就对了……”

        林震南正要说话,忽然间巷子外面又响起了隆隆之声,似乎又有大队人马团团围住了幽冥巷,把福威镖局也围困其中。

        两人转出院内,和躁动不安的镖师们站在了一处,在半明半暗间遥望着巷口方向,不知道又是何人赶来。

        随着脚步声渐渐清晰,耿精忠的身影率先出现,因为驰马赶路、气喘吁吁地对林震南说道:“林总镖头,这头发生了什么事!”

        林震南有些紧张地拱手说道:“禀报世子,吉庇巷中出现了一起杀人命案,我带人追赶到了这里!”

        随后将手一指江闻,“府客方才先行入内,还与凶人交手了几回合,可惜让对方遁脱了——里面又发现了一名死者,死因不明。”

        众位镖师也随即放低兵器,拱手行礼,心中暗暗佩服林震南的急智,瞬间就把剑拔弩张的可疑场面,解释为胸有成竹的出击行动。

        “有什么线索吗?”

        “启禀世子,我怀疑此事是白莲教的红阳圣童所为。”

        林震南的话说完,耿精忠似乎松了一口气,转头对身后朗声说道。

        “钦差大人请看,我们靖南王府已经控制住局势,就无须你们多虑了!”

        这话说的火药味十足,巷口却响起了更加沉重的脚步声,一道铁塔般的身影猛然出现,以至于幽冥巷中的火把光线都遮挡黯淡了几分。

        “世子还是太过轻信,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回答声也针锋相对,江闻却看见走进来的,是一个长着一层短短发茬、身穿僧衣的健硕僧人,只见他双眉粗横、相貌狰狞,眼中满是凝而不散的戾气,丝毫不见出家之人的慈悲。

        这钦差竟然是个和尚!

        和尚比耿精忠高出不止一筹,丝毫不理会耿精忠的逐客之意。

        “死者外伤清晰,却没人见过凶手,我看这凶手很可能就是最初发现的人,只不过贼喊抓贼,想要蒙混过关!”

        他的双眼紧盯着福威镖局的人马,特意在林震南面前停留了几秒,“特别是我们进城刚好碰到运尸队伍就打着镖局旗号,那几个人行踪鬼鬼祟祟,自称是要送去府衙,我看其实是想毁尸灭迹!”

        不论行善还是作恶,如果采用这种论迹不论心的方式判断,那每一个举动都能被分析出许多种不同含义,每个人也都有不同的动机。

        林震南沉默不语,只是拱手以对,他能看出对方来势汹汹不是冲着自己,更多的是和耿家做对,自己强行分辩不见得会有作用。

        “钦差大人,林总镖头和福威镖局是以我的命令接管这里,绝无杀人的可能!”

        耿精忠甩袖说道,耿家的亲兵也是百战精锐,跟在耿精忠身后杀气腾腾,丝毫不逊色对面的阵容,一个个抽刀凝眉,怒目而视。

        “如果心里没鬼,那就一同到府衙由本钦差审问,自然会给你们一个清白!世子你看如何?”

        和尚笑得十分丑陋,以退为进地提出了另一个方案。

        耿精忠本想断然拒绝,却刚好看了林震南一眼,见到对方做出微微点头的动作,心下瞬间有了主意。

        耿精忠倨傲地说道:“自古无凶不验、无罪不刑,哪有随便抓人核验的道理?这岂不是明摆着要屈打成招?”

        随后林震南果断出声。

        “多谢世子明鉴,但我福威镖局上下忠心耿耿,绝无逾越之处,这位大人如果不放心,就从总镖头我身上开始查验好了!”

        这一招反客为主十分巧妙,原本是和尚以法理压人,要强验众人寻找真凶,耿精忠表示反对只会落入被动。

        可如今摇身一变,变成耿精忠表示反对,林震南为了他面子愿意配合,和尚就被架在火上烤了。

        ——好,你不是说福威镖局是凶手吗?那你倒是未卜先知地说说,凶手是我们中的哪一个?

        和尚此时能且只能,从林震南身上开始查。如果查下去林震南不是凶手,几个镖头也不是凶手,那越到后面,他行为的法理性就大大减弱,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无理取闹,耿精忠就赢麻了。

        可奇怪的是,那和尚却面色凝重地吩咐手下抬上了那具七窍流血的尸体。

        “杀人凶徒掌力绝人,走的刚猛路子,在场谁有这份功力就有嫌疑。”

        他嗓音粗砺宛如砂纸,“我看这位道长气息绵长、双手刚劲,想来是个内家高手,就从你开始检验好了!”

        和尚忽然越过众人看向了江闻,铁塔般的身躯极具压迫力,闪电般抓起了江闻的左手。

        “这推论未免太过武断,为什么就不能是藏在暗处的凶徒杀人呢?”

        和尚冷声说道:“你也想说是不见踪影的白莲教?”

        “非也非也。”

        江闻不经意地笑着,对和尚说:“大师说的自然有道理。我看你手上老茧重叠、掌骨宽大,应该走的是外功横练的路子,想要拍碎活人的天灵盖,也是轻而易举吧?”

        和尚凝眉冷对:“本钦差今夜与耿世子一同入城,刚刚才到达福州,你莫非是在怀疑本钦差?!”

        江闻轻轻摇头:“不敢不敢,既然有证人那我当然不敢乱猜。但我也有证人,不知长青子道长现在何处,他今夜与我有一面之缘,应该可以给我作证。”

        此话一出,耿精忠与和尚的神情巨变,猛然盯着江闻,同时出声道。

        “你见过长青子?!”

        江闻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感觉情况不妙。

        巷外又有人马前来,拖着一具尸体再次进入,和地上兵卒尸体并排放置,赫然正是身形颀长、相貌苍古的青城派长青子,此时已经七窍流血、气息全无地殒毙多时了!

        “方才我们在度人塔里看到一条胳膊露出,就发现这位道长已经被人打死,死法和之前的一模一样!”

        和尚咄咄逼人地看着江闻,眼里几乎放射出闪电。

        “你身上嫌疑重重,还不速速伏法!”

        林震南脸色苍白,大声说道:“世子明鉴,江闻绝不可能杀人!凶手一定另有其人!”

        耿精忠也狐疑地看着林震南和江闻,深吸一口气后,继续看向和尚。

        “钦差大人虽然有圣旨在身,却也不是替天巡守吧?我靖南王府招揽的人马出事,理应由我们自己负责。阁下如此越俎代庖,颇为不妥。”

        和尚却突然哈哈大笑,从身旁手下怀里取出一份纸张。

        “世子多虑了。我这次除了圣旨,还接到靖南王的亲笔谕令,命我节制规劝世子逾矩之举,王爷还说如果您举止放荡,宜应回府思过。如此,世子可以自行定夺!”

        随着一张纸轻飘飘地落在了耿精忠的面前,这名年轻人如遭雷击地站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在林震南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缓缓开口道。

        “既然如此……便将疑犯收监……”

        “择日再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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