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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滨案》--高罗佩--狄公案(狄仁杰)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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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心
    4 天前
  • 签到天数: 33 天

    [LV.5]常住居民I

    发表于 2006-9-15 07:07: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章

    --------------------------------------------------------------------------------

      金乌西沉,暮云四合。汉源县衙署里依然热得如同个蒸笼一般。县令狄公与洪参军站在前厅天阶上,挥汗如雨。衙署建在半山,背依翠屏峰,前临云阳泽,照例十分凉爽。无奈今年入夏以来,节候却有些异常,连日酷暑逼人。南门外云阳泽夜夜有白烟升腾,如汤池一般。——今日午后瓢泼了一阵猛雨,黄昏时分雨脚收过,热浪依然,只是云阳泽波平如镜,远山含黛,碧水潋滟。
      (潋滟:读‘练宴’,形容水盈溢。——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摇着折扇道:“洪亮,韩员外正撞着了日子,今夜在湖中央设筵,必然凉爽。那船艇上的丝管歌舞想来别有一番情致。半个月来也难得这一阵好雨,沧海盆倾一般。你看那湖面上,晚风乍起,波浪澄彻,好不令人心醉哩。”
      洪参军略略犹豫,乃道:“老爷岂忘了那湖中的种种传闻。——城中小儿都会唱:‘南门湖,南门湖,但看人落水,不见有尸浮。’”
      云阳泽在南门外,俗呼作南门湖,人称深不见底。淹死在湖中的,从未见有尸首浮起过。
      狄公微微颔首,沉默良久。
      “洪亮,我到此任上已两月有余,竟没一桩要紧的案子诉讼到衙门。心中也觉蹊跷,莫非这汉源的民情也同此刻那南门湖一样,一味水波不兴。”
      “汉源的百姓循礼守法,固可不疑,但南门湖总不能说是水波不兴吧。”洪参军道。
      狄公道:“今夜筵席上我正欲见见过汉源士绅商宦的各项首领,俾使彼此无壅隔。官民但无壅隔,则百弊自除,百业盛兴,地方靖安,垂拱可图。”
      两人说话兀自未了,乔泰、马荣前来禀道,轿马备妥,请狄老爷启行。
      狄公穿一领绘绣云龙出海的湖蓝官袍,系了玉带,乌帽皂靴,上下齐整。行到衙署前厅下,卤簿仪从早已恭候两侧。乔泰、马荣全副披挂,各跨一匹高头骏马,站在队首。——新月初上,山风习习。并不觉太热。

      狄公一行轿马逶迤出了南门,便见暮霭纷纷出露一带蓊葱林色,林木外白光闪烁,水声浩荡。冯三里便是码头。码头上华灯一片,人头攒簇,十几顶凉轿连成一队。老远见官府排场前途后拥,喝道而来,顿时一派萧韶,响遏行云。韩咏南早率众人恭候在趸船前。
      韩咏南是汉源首户,今年四十来岁,生得相貌端然,骨格雄武。因祖上有军功,曾袭前职。终因行止奢放,藐视斯文被削职。但万贯家私无损,地方上颇孚人望,公推宦绅首户。如今闲居在祖上传下的一幢古老宅第里,逍遥陶乐。今夜正是由他做东,假南门湖上一条花艇大排盛筵,宴请狄县令及汉源商界领袖。

      狄公下轿来,迎谒仪礼毕。听得三声花炮响,天上顿时爆出闪闪彩星。停泊在码头的一条花艇华灯齐放,五彩斑斓,缓缓驰近。众人迎狄公、韩咏南先上花艇。
      韩咏南向狄公,一介绍今夜的客人。康伯年——汉源丝绸呢绒最大铺子“彩九纶”的大掌柜。五十来岁,干瘦细条,微微驼背,脸上挂着谦恭的笑容。康伯年的胞弟康仲达,则是一副踌躇满志,自鸣得意的神色。王玉珏——汉源金市掌柜,兼营几家柜坊,也是个腰缠万贯的大阔爷。脸如满月,目如远星,十分富态。侨客汉源的京师富商刘飞波。广颡隆准,躯骨魁伟,体气飒爽,似有一种睨视万物的气度。他在汉源购置有一巨宅,正与韩咏南员外为邻。——挽手走在最末的是金银市行董彭玉淇、玉器古董铺的掌柜苏义成。——众人上船毕,五彩装画的船尾款款调头。慢慢荡向南门湖深处。
      (颡:读‘嗓’,额头。——华生工作室注)
      韩咏南见众人叙伦逊让,轩厅坐定,一拍手,役工鱼贯送菜肴上桌。一时水陆八珍,馔果俱列,十分丰盛。韩咏南亲自将每人面前酒盅斟满,乃退回坐席,举盅敬道:“值此良宵,在下聊备水酒,恭请县上狄老爷同诸年伯相公来此少叙杯杓之礼。稍息还有歌舞美人侑酒助兴。承众位垂顾,今夜务必尽欢,庶不负此海上明月,人间美景。”说罢先向狄公敬酒:“狄老爷,民之父母,勤廨余隙,枉驾就席,在下替众位乡贤先致谢了。”
      (杓:读‘勺’;侑:读‘幼’,侑酒:助酒。——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站起,拱手谢过:“下官忝为县令,与众贤达还是首次叙晤,十分惭惶。下官平昔不善饮,值此胜会,岂可败众位高兴。”说着仰脖饮了一大口,顿觉神气酣畅,满口生香。
      “下官素闻梁大宗伯也在这汉源县里择了一处清静之地,消娱晚景。只是不曾拜谒崇阶,亲聆雅教,甚觉愧疚。”
      狄公怪异,筵席上为何不见在此地安度晚岁的前朝廷显宦梁大器。——原来这梁大器先前龙朔年间曾任太常伯,冢宰中台,十分显赫。后以尚书省右仆射致仕,从此销声匿迹。——昨夜洪参军查阅衙册,偶然发现梁大器退卯后隐居在这汉源城里。
      韩咏南微微一惊,不知狄公为何忽的想起梁大器来。——今夜这等私宴,本一时凑趣,杯酒生理,且有繁管急弦,歌妓周旋,与梁大器何干?况且那梁大器早已逾耄耋之年,不问人事了。
      (耄耋:读‘貌蝶’,八十岁的年龄;高龄,高寿。——华生工作室注)
      “狄老爷,那梁老相公年近九旬,虽不曾有什么病痛,行动却不甚稳便。再说近半年来他更是颟顸糊涂,神志大不清爽。唉……这个,狄老爷最好问问刘飞波先生,他们的园宅毗连,故时常能见到梁老相公。”
      (颟顸:糊涂而马虎。颟:读‘蛮’的阴平声,顸:读‘酣’。——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一抹儿看去,果见刘飞波坐在长桌一边,自顾喝酒,旁若无人。也没听见韩咏南刚才一番言语。
      “看这位刘先生虽是商人,端的一副官宦仪态。”狄公暗暗喝采。
      韩咏南叹道:“狄老爷有所未知,刘先生也是时运未济之人,三次赴试均不第。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枉屈了满腹经纶。他一怒之下,弃文经商。谁知文曲星不投合,赵公明却着意眷宠于他。他的生意兴隆发达,愈做愈大,行迹几遍秦、晋、鲁。齐、荆、襄、湖、广、吴越、八闽。故见识极是广富,又仗义疏财,交游遍天下。老爷,千万不可轻觑了他。”
      狄公听得明自,肚中计较,忙斟了酒想上前去敬刘飞波一盅。座中康仲达却早已举起大觥,高声喧道:“刘先生新当岳翁,喜添半子,理应多饮一盅。”
      众人拍手称善,纷纷举起酒盅。不意刘飞波却淡淡一笑,并不站立。
      韩咏南附耳狄公释道:“刘先生之女月娥昨日出闺成大礼,女婿江幼璧秀才是原先县学博士江文璋先生的公子。那江文璋早辞了庠校教职,归家幽居,平时也教授几个小小童蒙,聊以自娱。——今夜江老夫子理应赴席,在下猜来,怕是昨夜贪杯,至今未曾醒酒过来哩。”
      (庠:读‘祥’,古代的乡学。——华生工作室)
      一个家僮打扮的上前在韩咏南耳边禀报了几句。韩咏南点了点头,又一拍手。四个青衣应声将轩厅两边的湘妃帘儿卷起,四隅的铜狻猊一齐吐出浓烈的香烟。
      花艇早已停在湖心,四围苍碧山色间浮动着几条橙黄的余霞,久久不灭。一轮满月当空挂出,远近几点明星摇曳闪熠。众人齐声喝采,不由都站起各去两边窗槛下观瞻。
      役工趁此撤下残席,换过新馔。一时又珍肴迭出,异味纷错。见韩咏南又一拍手,轩厅的水晶珠帘揭开,四名舞妓鱼贯而入。一个个珠翠满头,花枝招展。
      众人又纷纷就席,四名舞妓插烛般先叩过头,抬起酒壶,遂一敬奉,开始侑酒助兴。
      韩咏南委了一名叫杏花的侍候狄公。狄公见杏花脸如堆花,体似琢玉,十分窈窕。待细觑时,乃又微蹙春山,寒凝秋水,云恨雨愁,似有满腔心事,不比那三个妖娆形状。
      杏花为狄公斟了一盅酒,恭敬呈上。狄公问她年纪,答云一十九岁。又问籍贯,答云本地人氏。
      狄公笑道:“听姑娘口音,好似晋中人物。”
      杏花惊讶地抬头看了狄公一眼,不吱声。
      “本县正是晋中太原府人氏,故听你口音十分稔熟,想来或是同乡。”狄公和颜悦色。
      杏花半响乃点头,又疑惧地望着狄公。
      “回禀狄老爷,小女子实是晋州平阳郡人氏。适间欺瞒,万望宽宥。——小女子也不得已也。”
      (宥:读‘幼’,宽恕。——华生工作室注)
      “果然正是同乡。”狄公笑道。心中不由诧异,为何如此一个天姿国色的少女独身来到异乡,操持这等生计,好生可怜。遂与杏花谈起晋中风物掌故,古迹名胜来。
      这边韩咏南正与一个叫白莲花的舞妓在行酒令。猜诗谜。——白莲花令词层出不穷,变化无端。韩咏南虽然也念过不少古诗,却一时搜罗不来,口舌支吾,一味认输,已被灌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白莲花吃吃笑个不停,一手擎着酒盅,转去轩厅外讨了酒来,还想罚韩咏南,却见韩咏南已伏在桌上,不胜酒力了。
      狄公见韩咏南伏桌打盹,心中不乐。杏花却转过身去,瞥了韩咏南一眼,小声道。“老爷,城里正在策划一起危险的阴谋,少间再与你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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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06-9-15 07:08: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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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公听得亲切,心中吃一大惊。待要再问,见杏花已俯身扶起韩咏南,一面娇喘喘笑唤白莲花来帮忙。
      “老爷,会弈棋么?”又是杏花的声音,清晰而急促。
      狄公一愣,正欲作答,见白莲花应声已绕过桌角来,遂退间半边,不作声。
      白莲花笑盈盈搁下酒盅,颤嬝嬝伸出一条臂膊来,与香花两边架起韩咏南。韩咏南醉眼朦胧,用衣袖抹了酒涎,摇晃站起,双手搂定杏花腰身,乞道:“杏花,你跳个舞吧。”
      杏花微微一笑,点头应允,迅即抽身从韩咏南怀中脱逸,理了理鬓发簪钗。轩厅的水晶珠帘挂起,内厅地上早铺起一片猩红毡毯。一声檀板,两边响起丝竹。一时弦管交响,十分悦耳。
      杏花轻挪莲步,摇闪细腰,翩翩起舞。此时只一支玉笛伴声,嘹亮清润,会合节拍。远远见杏花笑颜溶漾,如三春桃李,舞态自若,如风中柔条。渐渐额丝汗润,蝉鬓微湿,凝脂里透出红霞来。
      狄公心随耳闻,不觉击节叹赞。须臾又不耐,转思这花前月下,歌榭舞台,岂会孕有异象。杏花适才的两句话真有凶信?这汉源城里莫非早有阴谋酝酿,如今已露圭角,或是仅被杏花一人探知虚实,窥出端倪。看她适间躲躲闪闪模样,似是怕被席间有人看破,故弄此姿态,迷惑于人。——难道这席间中人也有卷入危险阴谋的?倘若真有,又会是谁?这凶情又究竟是什么?杀人?放火?抢劫?——狄公只觉心中一团乱麻,治理不清。只巴望宴席早散,听杏花诉说详尽。此时倒象泥塑木雕一般,六神无主,魂不守舍。
      忽而繁管急弦齐作,舞曲变得气象磅礴,雄阔壮烈。杏花如狂风急雨一般旋转跳腾,似一团霓霞闪灼明灭,一簇仙葩摇曳舒发。忽听得一声中天鹤唳,音乐嘎然而止。杏花笑吟吟向众人叩谢,退出轩厅,转去后厢卸装。
      狄公乃恍惚醒来,随众人鼓掌喝采。见韩咏南又立起拱手道:“幸众位再宽坐片时,以毕余兴。”神色十分清爽。
      这时筵宴又近尾声,人人都有了三分醉意,免不得两两三三低声闲聊起来。有的立窗槛下赏月,有的去轩厅外醒酒。
      这边康氏兄弟却因言语不合争执了起来。
      “万一帆可不是善类,贷借巨额银票于他,只恐本利俱失。”康伯年恼怒地叫道。
      康仲达道:“岂可听信酒楼茶坊间的闲言?人家那边信誓旦旦。”
      “你拿我的钱银去冒这风险,万—……”康伯年见刘飞波过来劝解,便不吱声了。
      “你这俚啬鬼!父母家私你占去大半,竟厚颜称你的钱银。”康仲达火了。
      刘飞波功道:“岂可为区区钱银事兄弟阋墙,岂不教狄县令齿冷,如何看吾汉源人物。”
      (阋:读‘细’,本义不合,争吵;阋墙:引申为内部不合。——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过来,笑道:“刘先生之言甚是。对了,刘先生,本县还有一句话问你哩。”
      刘飞波唯唯。
      “听说刘先生与梁老宗伯宅园相邻,想来是时常见面的。”
      刘飞波恭敬答曰:“正如狄县令所言,畴昔倒是日日觌面。两家宅园本有耳门相通,进出甚为方便。近些时来,梁老相公变得有些懵懂,说话间也渐渐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有时连我都不认得了,问了几遍姓名。为之,也很少走动了。”
      (觌:读‘狄’,见,相见。——华生工作室注)
      这时彭玉琪,王玉珏两人也凑了过来,与狄公寒暄几句,便转与刘飞波讲论生意买卖。狄公没趣,见韩咏南正与白莲花说笑,便问:“杏花恁的还不回转?”
      韩咏南还有三分酒意:“这些个狐媚娘子涂脂抹粉可用心了,哪管你等得火急。”
      狄公不悦。见满座宾客都在啧啧赞赏新上的一道清蒸新荷因头鲂,白莲花等三名舞妓正搔首弄腮,辗转侍应。
      狄公吩咐白莲花去轩厅外后厢梳妆间请杏花转来。
      韩咏南狡狯笑道:“没想到狄老爷如此垂怜杏花,一味放她不下。今夜这酒水兀的也品出味来了。”
      须臾白莲花回来轩厅禀告,杏花并不在后厢梳妆间。她一路去来也未遇见杏花。
      狄公嘿然,遂起身低声对韩咏南道:“下官去去便回。——这团头鲂须是凉了好吃。”
      韩咏南并不介意,又搂定白莲花两个自顾取乐。
      狄公出来轩厅,从右舷走到船尾。舷栏外夜风渐紧,远近山水黑幽幽早模糊一片。洪亮、乔泰、马荣与十来个火夫杂役正在喝酒闲聊,只听得马荣手舞足蹈吹嘘趣闻,众人不时一阵阵大笑。
      洪参军眼尖,见狄公急皇皇赶来,心知有异,忙拍了马荣肩胛。马荣会意,遂与乔泰三人迎上去行礼。
      狄公问:“你三人可见着一个年轻女子从这里行走?”
      三人摇头,面面相觑。
      狄公小声道:“恐是出事了。——一个名叫杏花的舞妓今夜行止怪异,怕有不测。”
      两名侍宴的役工正好走来,狄公又问他两人跳舞后可曾再见到杏花。
      两名役工连连摇头,并说:“我们伙计的只许走右舷,女客眷属,应局的舞妓都走左舷。那杏花兴许仍在左舷那头后厢里梳洗吧。”
      狄公颔首,遂率洪亮三人绕到左舷,直扑后厢。——后厢梳妆间的门虚掩着,狄公推开一看,梳妆台上银烛高烧,钗簪手镯,凌乱摆着,铅粉膏朱,尚未收拾。鼓形瓷凳上空无人影。
      狄公心中叫苦,命乔泰、马荣分别上船顶、舱底寻找。他与洪亮则在中舱两侧搜索。
      半晌,四人会齐,都无收获。狄会长叹一声,情知有变,痴痴地望着舷下黑幽幽的湖波,心中升起一阵莫名的恐惧。
      突然,一张苍白的脸面浮露波浪间,正睁着一对木然的眸子紧瞅着他,隐隐有两汪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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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9-15 07:08: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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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哪!果然是杏花。——长长的头发披在脑后,身子已涨圆。
      “果是溺水而死,却又为何恁早浮起尸身。”狄公心中狐疑。——这南门湖中从未浮起死尸过。
      马荣跨出舷栏,蹑手蹑脚潜下水去,将杏花尸身托起,只听得“嘶”的一声,杏花的罗裙被船底一颗铁钉撕裂下一大幅。——正是这颗铁钉勾住杏花裙角,尸身幸未沉底。马荣从杏花胸间摸出一只铜香炉来。
      杏花额前脑后均被砸破,长发间鲜血斑斑,一双秀目兀自不闭。
      狄公心中惧怒,如此惨剧竟发生在堂堂县令的眼皮底下,竟在杏花要向他吐露一桩秘密之前。——只恨自己大意疏忽,致生变故。遂命乔泰、马荣将杏花尸身藏在中舱间壁内。
      洪参军忽见杏花右手紧攥着,用力掰开,见是个小油纸包,包内只折迭一纸片,狄公将纸片小心摊开,原来是一幅棋谱残局。他顿时想起杏花最后一句话来。“老爷会弈棋么?”
      狄公仔细将棋谱迭起,纳入衣袖。命乔泰守护杏花尸身,不许闲人走近。他与洪亮、马荣回到轩厅行事。
      韩咏南见狄公三人回到轩厅来,大喜道:“狄老爷来得正好,我们正要上船顶赏月哩。”
      狄公沉下脸来,开言道:“委屈众位,筵席即刻中止。本县暂就此艇上盘审杏花被杀一案。”
      韩咏南吃一大惊,酒全醒了。嗫嚅半日,吐不出一句话来。
      狄公吩咐:各人按宴席开始时座位坐定,依次自叙杏花舞罢退下后各自的行止。然后由证人作证,再听候鞫审。又命洪参军取过笔砚,恭录口词。
      (鞫:读‘居’,审问。——华生工作室注)
      韩咏南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拜谒道:“狄老爷,座席间皆是汉源地方商宦士绅,上流人物。今夜本是歌舞筵宴,如何忽的冒出杏花被杀一案?一时擅作主意,变作公堂,恐有不便。众位乡党贤达皆是宾客,岂可无端受审?在下面皮上须不好看。还望老爷三思。”
      狄公斥道:“歌舞之场权作公堂,乃是不得已便宜之计。只因杏花被杀,事出突然。语云官法如炉,岂肯容情?本县眼皮底下杀人,倘是置若罔闻,枉为民社之司。韩员外快快退过半边,静候听勘。”
      韩咏南吃一顿抢白,又见狄公一脸严霜,全不看取东人面皮,不由羞愧交加,脸上一搭儿红,一搭儿青,不敢再出声。
      这里韩咏南刚退下,王玉珏拱手站起,正色道:“狄老爷岂可只在众宾客里盘问脚色?这花艇上杂役火夫便有十七、八人,这些汗臭小人,偷盗嫖赌,哪样不会?与杨柳坞那几个粉头早有首尾。这杏花生得风流标致,狐媚动人,又是水性杨花。吃醋拈酸,致起杀人,实属常见之事。狄老爷难道就单单撇过这些人?”
      王玉珏略一停顿,朝轩厅外黑淼淼湖水望了望,又续道:“这南门湖无端溺死人不少了,有几个看见尸身浮起?——听说湖底有绿毛水妖,专吞食人肉。时常兴风吹浪,颠翻船艇。鄙人虽不知杏花是何死法,总也撇不过去这一层缘故。”
      众人一阵骚动,纷纷表示赞同,又钦佩王掌柜勇气。
      狄公正色道:“本县随后即鞫审那些杂役火夫。——事实上今夜在这条花艇上的人都不脱杀人干系。再者,杏花被害,尸身见在,并不曾被水妖吞食,故可摒去王掌柜水妖作祟,害人性命的猜测。”
      王玉珏嗤道:“狄老爷既然不信鄙人一人之言,鄙人则愿先受盘查,早脱干系。”
      狄公称赞:“王掌柜先领个头,后来的正好有个楷模。我这里问你,杏花退出轩厅之后,你做了些什么?慢慢说来,愈详备愈好。”
      王玉珏应声答道:“杏花退下后,鄙人从左边门槅出去寻个下位登东,完事即回这里。正听见康氏弟兄在争论。刘飞波先生可以作证,当时他正过去劝解。”
      “王掌柜一路去来可遇到了什么人没有?”狄公又问。
      “没有。”王玉珏摇了摇头。
      洪参军录了口词。
      狄公又令韩咏南供述。
      韩咏南叙道:“在下与司乐班头闲聊了几句,只觉头晕目眩,便踱步到船头,看了一会湖中景色,然后便在舷栏边一个瓷凳上坐下。不一刻白莲花即来搀我回进轩厅。以后的事老爷自己都可作证,我就不多说了。”
      狄公点了点头,洪亮录了口词。
      下一个是刘飞波。
      刘飞波述道:“杏花舞罢退下后,我见彭员外脸色转白,象要呕吐,急忙扶彭员外走出了轩厅,依靠右边舷栏站定,一任夜风吹拂。见他吐了几口酸物,似觉舒适,于是我们又一同回进轩厅。俄尔就听见康氏昆仲争执不下。以后是老爷问我梁老相公事,不必赘述了吧。”
      狄公又唤彭玉琪供述。彭玉琪所供果与刘飞波契合。
      其次是苏义成。苏义成浓眉下一双大眼闪眨不定,略一犹豫,乃开言道。“小民亲见王掌柜、刘先生、彭员外前后走出这轩厅。小民与一个舞妓说了几句闲话,不意将肉卤泼污了衣襟,便赶紧出去轩厅外洗刷。正见杏花小姐从左舷急皇皇转出。我老远叫了一声,她并未听见,似是转到船头去了。小民自顾洗涤,半日还有油迹,只得自认晦气。——小民回进轩厅时,除了杏花,“人人都在了。”
      “苏掌柜见到杏花时,见她如何穿扮。”狄公急问。
      “小民记得已不是跳舞时妆扮。当时见她都脱卸了簪钗首饰。”
      狄公不语,皱眉半日。
      最后是康氏昆仲。——他们口称从未走出轩厅一步。狄公也依稀记得当时两人俱在轩厅,并未挪移。
      狄公又命将“杨柳坞”的院主传来问话。——这“杨柳坞”座落在汉源东郊湖滨曲隅,最是汉源的风月渊薮。院内几十名烟粉女子调丝弄管,长袖善舞,大多色艺俱佳。地方但有公私宴集,听凭点名,唤来传应。今夜杏花、白莲花等四名舞妓正是随院主赶来这花艇上应局的。故这时狄公想到传院主来盘问。
      (薮:读‘叟’,原指湖泽,后为人或物聚集的地方。——华生工作室注)
      院主名唤庆云,听得狄县令传问,一头撞进轩厅,一头便哭起来:“可怜杏花这苦命丫头,玲戏鲜佻的,竟也被水妖拖吞了!好不叫人悲泣。”
      狄公忙问:“院主可曾见杏花进到后厢梳妆间?”
      庆云抽噎答道:“老媳妇见宝贝人儿跳舞罢,一头的汗,那模样楚楚,宛如天仙一般。心中也疼,忙叫她换过裙衫。——杏花对镜卸妆时,前头说有吩咐,老媳妇应声便出了后厢。谁知一时三刻竟被拖沉了湖底。”说罢,索性嚎啕大哭起来。
      狄公又问:“院主可听得杏花说话?可是她有什么人召唤?”
      庆云泣道:“这个没听小妮子说。当时只有一个小丫头叫铃儿的侍候她穿衣。”
      狄公即命马荣去传丫头铃儿。
      须臾铃儿传到。怯生生的,苍白的脸庞,兀自疑云布满。一对明眸闪出惊恐的光来。
      “铃儿。”狄公慈颜可亲,“杏花小姐回后厢梳妆时,可是你一手服侍的。”
      铃儿点头。
      “当时你一直在杏花身边?”狄公又问。
      铃儿又点头,只不言语。
      “杏花为何梳妆未了,便又走出后厢呢?”
      铃儿一阵恐惧,身子又哆嗦起来。半晌乃答道:“老爷,湖里的妖怪把杏花小姐叫去了。”
      “你说什么?”狄公愠怒,“莫非你亲见了那妖怪。”
      铃儿点头:“小奴才真是见了那妖怪哩。一团黑影在窗槛外闪晃,还伸出一只手来招呼杏花小姐。当时小奴才吓死了,杏花小姐竟开门随那妖怪去了。并没听得一丝声响,便被拖到湖里去了。”
      狄公狐疑,又问:“铃儿,当时杏花害怕么?”
      “小奴才见杏花小姐并不畏怕,只是犹豫了一下便被摄去。”
      狄公心里三分明白。挥去铃儿,又传白莲花等席间侑酒的三名舞妓问话。——除了白莲花尊狄公之命出去寻找过杏花答不晓得。——当时只顾喝酒说笑,人来人去,并未留意。
      狄公情知问不出所以然,便去后舱船尾盘问杂役火夫。
      又命洪参军监守轩厅,暂不松动。
      马荣已将十来名杂役火夫全数传到。见他们一个个龟缩一团,屏息不敢吱声。问及杏花事,皆答不曾看见。彼时全围着一处听马荣讲趣闻,后来又赌钱钞,几个把舵守值的则轮番替班,替下的也只是赌钱饮酒两事。——谁也没离开过后舱,马荣、乔泰正是证见。
      侍应筵席的役工穿梭往来厨房轩厅间,且走的是右舷。并不知杏花跳舞事,也未见着杏花的影子。只是其中一位役工,曾在右舷栏边见彭员外呕吐,无人照应,十分狼狈。
      狄公懊恼,心中盘算,这些个艄工火夫,面目可憎,饮酒呼叫,嗜如性命。情急杀人,本不稀罕。不过马荣也证实他们并未离开后舱伙房一步。再听铃儿言,是一团黑影唤出杏花去。杏花后厢梳妆岂会轻易随人而去?且那里窗槛正对着左舷,杂役火夫是不敢行走的。杏花是“杨柳坞”的歌舞行首,品位甚高,又有志向,即便暗里有情恋之人,也必在众宾客中。何况今夜事出突兀,她的暴死必与她想吐与我的那桩秘密有关。事涉汉源全城,似非儿女情长,恩怨小节。——那凶手必是窥得杏花与我的那句警言,方下此毒手。当时宴席上的人似比杏花退去后离席的人更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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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9-15 07:09: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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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雨了。
      狄公、洪亮、马荣三人回到中舱间壁。——杏花仍安静地躺在长桌上,乔泰将舱门紧闭。
      马荣把适才一番勘问告诉了乔泰。乔泰听说这湖下有妖怪,心中有些发怵。偏偏这时船身开始颠簸。乔泰不惯水性,只觉头晕恶心。
      洪亮忧道:“怕是这南门湖下果有妖物,不然那王玉珏与铃儿的话又会如此拍合。他两个总不会早设预谋。”
      狄公捻须微笑:“适才我未对湖中妖物事仓促断言,我对杏花如何被害也未肯披露。其买心中清楚,杀害杏花的必是船上人而决非水妖。那个诱杀杏花的只是装扮成水妖模样。此刻我已隐约猜出杏花被害的缘由。”
      洪参军忙问:“老爷真的已断出杏花遇害的缘由?”
      狄公遂将席间杏花的奇异举止。描绘过一遍,又将杏花两句分明是对他说的话复述了。
      洪亮三人乃觉事态严重,脚下的船板更是摇晃不已。——汉源城难道真面临一场劫难。
      “韩咏南形迹最可疑。他假装酒醉磕睡,窥听了杏花与我的讲话。偏偏杏花轻率上当,弄巧反成拙,致折性命。”狄公叹道。
      洪参军道:“韩咏南自称头晕,在前舱船头休歇,说是坐在舷栏边瓷凳上,又有谁见了?没一个证人。他潜身去左舷后厢赚出杏花正有作案的空隙。”
      狄公慢慢点头:“韩咏南固最可疑,筵席上其他人也同样有可能探听到我与杏花的说话。况且杏花说话时鬼鬼祟祟,故作姿态,反引起人疑心也未可知。事关罪犯密谋大局,故凶手顿生杀机。”
      乔泰道:“王玉珏、彭玉琪、刘飞波、苏义成四人都可嫌疑,惟康氏弟兄不在其列。他两个一步未出轩厅,如何下手。”
      “彭玉琪年事已高,当时又犯呕吐似也不可能作案。他如何有气力将杏花举过舷栏,抛入湖中?”狄公补充。
      马荣断道:“剩下韩、王、刘、苏四人俱有气力,又都出过轩厅。各人解辩虽有道理,但都不足凭信,难以豁脱。”
      洪参军忽道:“那个苏掌柜,粗眉浓眼,背阔腰圆,状如恶煞。他动了杀机后乃有意弄污自己袍襟,借故勾当,不可忽略。”
      狄公点头称是:“不过,我思量来,那凶犯必与杏花有情缘,不然何以窗外一招手,杏花拔脚即随去,自投罗网。王玉珏身不满五尺,腿短腰肥。不仅形态粗陋,而且不解骚墨。一般女子见了尚且嫌憎,何况杏花?苏义成凶神恶煞,粗俗不堪,一副饿虎馋狼色相,杏花岂肯属意?唯韩、刘两人虽有了些岁年,却是风流雅客,情场老手,且又腰缠万贯,故最有魅力。——我们此刻首当弄清哪一个与杏花瓜葛最深,无论旧情抑是新欢,分剖明白,才可勘查。——这当然应去‘杨柳坞’探测。庆云院主倒未必知道多少底蕴,只识些浮面上的应酬。其他小姊妹间容易探出实情,大凡这类风流韵迹总瞒不过同行姐妹去。”
      乔泰道:“我们应迅即查封杏花在‘杨柳坞’的房间。凶手系一时生出杀机,总不能当即灭去两下往来的痕迹,杏花房中必有几样信物字句。一这船一旦靠岸,凶手会抢先一步行事,我们不可不防。”
      “乔泰之言极是。”狄公赞许。“船到码头,马荣即奔‘杨柳坞’潜伏。见有人闯入杏花房间。即行拘捕。我坐轿随后即到,再细搜杏花房间。”
      花艇靠了趸船已经近午夜了。码头上灯彩被暴雨打过,零落不堪,一片狼藉。
      狄公命乔泰留守船上,监护杏花尸身,直到天亮。明早升堂即差人传话庆云遣稳婆来船上料理入殓事宜。又命洪参军传言韩咏南诸人,衙署暂且无事鞫问,各自回家。
      韩咏甫等七人一个个如遇赦的囚犯一样,垂头丧气,狼狈下船。钻入各自的凉轿,仓皇回府。
      狄公见七顶轿子远了,乃与洪参军打点轿马、差役,吩咐直趋“杨柳坞”。院主庆云及乐班舞姬一行跟随官府仪仗同行。
      回到“杨柳坞”,狄公即命庆云指点杏花房间。庆云擎了一个灯笼前面引路,抹过庭院,转去一幢玲珑楼阁。
      庆云上了楼梯,摸到钥匙,打开杏花房门,不提防房中迎出一条汉子,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使劲拧扼,庆云大叫有鬼,险些儿晕厥过去。狄公悟得是马荣,忙喝住手,心中好笑。
      马荣乃知是狄公转来,遂松了庆云,禀道:“我在此等候多时,并不见有人潜来。”
      狄公道:“此刻便陪院主下楼去,留心防备院中。如有生人进出,拦住盘问,不要轻易放过。”
      洪参军摘了庆云钥匙纳入袖中,遂点亮了房中烛盏。狄公关上房门,两人倾箱倒筐,—一细搜。
      杏花的手迹果然不少,一式楷书,皆摹的钟繇《宣示表》,十分工妙。——杏花心细,每与人书信,俱留底稿。别人写与她的则更多,抽屉里单信礼一项便厚厚几迭。细读这些书信也无非风月场中虚套陈辞:一壁厢刻意谀称,杂以狎昵。一壁厢虚与委蛇,敬而远之,并无十分认真之迹。单从书信判来,与杏花有染的不亚二三十人,而韩、王、刘,苏辈都在其中。
      狄公命洪参军全数捆扎了,运去衙署慢慢细读。忽然洪参军见杏花枕套内还藏有一本簿册,装帧十分雅致,大红洒金绢面,染以檀香细片。翻开一看,果然全是情书,一式金书小楷,甜甜蜜蜜,香艳绮靡,还杂以骈四俪六的诗赋句式。署款是“绿筠楼主董沐写。”
      (骈:读‘便(宜)’,骈俪:指骈体文,多用偶句,讲求对仗,故称。——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思忖,这个“绿筠楼主”料是杏花的意中人了。不然,他的书信何以这般款样,又如此装饰,且仔细藏在绣枕之内,与杏花梦啼泪痕相沾连呢?
      洪参军道;“要找到这位绿筠楼主似非难事,这一笔好字汉源城里屈指可数,想来必是风流秀才一类人物。”
      狄公笑道:“这位楼主虽写得一笔三馆楷书,究其文字却多不雅驯,几近村俗。此人学问必然粗疏,好摆弄而已。”一面将簿册纳入衣袖,小心藏了。吹灭烛火,夫了房门,轻步下楼。
      楼阁外庭院清虚,亭廊潇洒。松阴入槛,山色侵轩,夜色十分宁谧。
      庆云、马荣早在前院花厅等候。狄公命庆云将杏花年贯、户籍、卖契、批牒及平昔交往,公私酬应一并详明出具,送来衙署,不得挂误。又令庆云差遣一稳婆明日一早去码头花艇与当方里甲料理杏花收殓事项。庆云哪敢违旨,又连连叩头谢罪,生怕狄县令一怒之下查封“杨柳坞”,断了她日后生机。
      狄公留马荣在“杨柳坞”中过夜,一番耳语叮嘱,遂与洪参军排仪回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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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9-15 07:10: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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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一早,洪参军回到衙舍,便直趋内衙书斋。见狄公早已盥漱梳沐了,独个坐在书案前细读那些书信。
      狄公见洪参军进来,笑道:“不出吾料,这绿筠楼主与杏花关系果然与别人大有亲疏。我仔细阅过这些书信乃知他两个的情分还有三个层次。一,两人认识于半年之前,以后关系逐渐亲密。二,期中情爱日高,两下情深意笃,许多山盟海誓,鱼雁频繁。三,半月前情热消退,出现裂痕。有些言语近乎胁逼。
      “我又揣摩了这字迹,牵丝行笔,逆入平出,都丝丝入扣,笔笔不乱,端的下过一番工力。——洪亮,我们得尽早找到这个绿筠楼主。”
      “老爷,三衙杨主簿主盟‘湖滨社’——这社中许多文苑名秀,他都稔熟。又每每集社赋诗著文,故这汉源城的文人秀士笔迹他都认识。老爷,何不请杨主簿来费心辨认一番,想必能探知这绿筠楼主的真面目。”
      “此言极是。”狄公赞同,“洪亮,你去请杨主簿前不妨先也看看这棋谱残局。我细细想了一宵,终未窥破这棋谱奥赜。世传的残局棋谱,虽千变万化,门户百端,均有脉络可按,有生路可寻。偏这棋局,云里雾里,似仙人摆列,终不明白。”
      (赜:读‘责’,深奥,玄妙。——华生工作室注)
      洪参军知狄公少年时也曾酷嗜琴棋,此道虽不尽精熟,毕竟是个中人。他尚且看不破的,自己如何能辨解?他接过棋谱略看一眼,说道:“这棋谱并非手画,系是印制的。看去象是古本棋谱撕下的末页,因左下角有一个‘终’字。我想既是印制的,决非孤本一册。虽不能立判出自何种棋谱,只需请城中奕棋高手一辨,便知本末,何须老爷劳神冥思。找到那古本棋谱,必附有详解,想来识破这棋局也并非太难。”
      两个话犹未了,马荣笑嘻嘻走进书斋。
      狄公道:“马荣,看你一脸喜气,似已探得‘杨柳坞’内许多消息,快说来听听。”
      马荣笑道:“老爷有所未知,我与‘杨柳坞’内一个叫碧桃花的小娘子曾经认识。昨夜老爷、洪参军离去后,我便悄悄摸到碧桃花的房间。她是一个迷人的女子,风情月意,端的惹人疼爱。两下又许久不见……”
      狄公嗔道:“昨夜叮咛汝的是甚言语?哪个要听你与碧桃花两下许多缠绵废话。我只问杏花的事,你可打听实了。”
      马荣咋舌,抢红了脸,乃又说:“原来这杏花与碧桃花十分投契。据碧桃花说,杏花约半年前自长安来的‘杨柳坞’,同来的还有三个女子。说是一个牙婆拐来的,又说是自卖来的。这个也不去分辨了。杏花来这‘杨柳坞’后,描写刺凤,歌舞吹弹,色色精绝。模样儿又水灵灵,娇滴滴,十分可人意儿。遂选了行首,包银月俸一百两。掌院的庆云也视作为掌中珠子,平日深藏不露,轻易不侍候客人。城中多少阔绰公子、世家王孙,百计千方投其所好,一掷千金,也难买动其一片笑言。
      “杏花坐坞中一日,馈赠的首饰穿戴不计其数,也不知是哪个送的。只庆云肚中明白,记着帐儿。有时也撺掇杏花看看。还个礼数,不要太没情义,吃人耻笑。杏花总算还顾全庆云脸面,略略应酬。不少人奢想出重金赎买,庆云一概不允。尤其是那个苏义成,垂涎最久,奉献也最奢,价值巨额,妄想痴念。可怜见地,一次也未得手。”
      狄公点头频频:“难怪昨夜杏花跳舞时,我见他的眼中似有一团烈火喷出。这种人物,野性勃发,按捺不住,便会铤而走险。”
      “老爷所言甚是。我早说这苏义成很大嫌疑。如此挥金如土。终没半点甜头,心中必然不美,岂肯甘休?不过,那杏花也不是铁石人儿,冰王心肠。碧桃花说她自有一个情人儿藏在心中,秘而不宣。她每半月总要独个坐轿进城一次勾当,黄昏时分又独个回院。庆云信她得过,从不干予拦阻,也从未见有意外。——平昔她端庄稳重,姊妹间也不苟言笑。除了抚琴吹唱,还喜欢弄些笔墨,写得一笔好字。碧桃花与她可谓亲热,也休想套出半截蛛丝来。”
      狄公又问:“你是说她每次外出勾当,只有半日工夫。可知她并未出城远去。这个绿筠楼主料应居住在汉源。——对。洪亮,你先去请杨主簿来这里。”
      一盅茶工夫,杨主簿进到内衙书斋。狄公道了原委,便将绿筠楼主的笔迹请他辨认。
      杨主簿细细看了那簿册,半晌无语。
      狄公问:“杨主簿主盟湖滨社,这汉源县里可有一个文苑中人自号作绿筠楼主的?”
      杨主簿摇了摇头:“湖滨社里并无此人。看这笔迹,似是揉合诸名家运笔技巧,故尔难识真形。卑职摹临过前人墨宝,也认得当今名士笔迹,只是从未见过这绿筠楼主的字体,还望老爷见谅。”
      杨主簿退下。狄公兀自悻悻,心中不乐。这时当值文书递上一个封套,封皮上烫了红蜡。狄公急忙撕拆一看,见是“杨柳坞”院主庆云具呈的函件。
      狄公逐页看去,脸上阴霾渐退,不觉转忧为喜。据庆云呈函云,杏花原名范来仪,河东平阳郡人氏。一十九岁。卖断文契注明身价为十两黄金。又有一行小注,云是范小姐系自愿断卖于京畿汉源县,并附有汉源县署户曹签押的朱印和经办牙人的手戳。
      (霾:读‘埋’。畿:读‘机’,京城所管辖的地区。——华生工作室注)
      庆云呈函末页还开列了六个拟出巨金赎买杏花的姓名,苏义成名列首位。但韩咏南、刘飞波却不在其中。狄公意外还发现庆云在列叙杏花吹弹歌舞、精熟技艺种种名目外,又注明她喜书画、通诗赋、会巫术,但不会奕棋。——不由心中迷惑,疑窦丛生。
      他将这一条目指给洪亮等看了,叹道:“杏花不会奕棋,为何临死前紧攥着那页棋谱残局?又为何在筵席上特地问我会不会奕棋。”
      洪亮、马荣低头不语。
      狄公又道:“早衙少间便要升堂,街里一向无滞狱积案,我想化费点心思尽早勘破此案。马荣,你率几名番役去码头上替换下那里的守卒,并同乔泰会同当方里甲监伺稳婆收尸入验。”
      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八名衙役发一声喊,鱼贯而出。手执红漆水火棍,如金刚一般,衙厅两边排列。狄公官袍冠带齐整,踱出内衙,高高坐在公堂正中。杨主簿、洪参军两边桌椅坐定。
      衙门内廊庑下早挤满了看市的百姓。——昨夜南门湖花艇上出了人命,消息不胫而走。事涉汉源乡绅巨头,行院班首,正不知老爷会问出什么风流旖旎的新鲜事来。好事嘴快的闲汉早早吃过茶食,便磨蹭在衙门外等着升堂。
      狄公一拍惊堂木,威仪奕奕,堂下顿时鸦雀无声。他张大眼一抹儿堂下扫去,见韩咏南、彭玉琪、苏义成、并康氏弟兄都在,昨夜局中人只有刘飞波、王玉珏没有到堂。——昨夜码头上临了匆匆,忘了知会。狄公暗中转思,正欲委派佐吏前去催促,忽听得衙门外一阵骚动,涌进一群人来,为头的正是刘飞波。
      “叩见狄老爷。”刘飞波气急败坏抢上公堂来,就势跪倒在青石水砖地上。一手紧紧拽住身旁一个头戴万字方巾、身穿素净葛袍的老人。后面骨碌碌一顺儿跪下四人,狄公认得其中一人正是王玉珏。
      刘飞波失声禀道:“小女刘月娥新婚之夜被人杀了!伏求狄老爷作主,判断这人命官司。”
      狄公听罢,蓦地一惊。低头见刘飞波,青筋怒趵,紫涨了脸面,吼道:“小民正指望从这条老狗手里赔人哩。”
      (趵:读‘爆’,跳跃,[水]望上涌。——华生工作室注释。)
      狄公一拍惊堂木,叱道:“刘飞波休得胡言妄语,咆哮公堂。今日你既是原告,且将案情本末禀来。即便是人命关天,也得让本县听了分明,方可判断。”
      刘飞波应道。“小民怒火中烧,一时忘了衙门律例,叩求狄老爷宽有。小女正是被这厮的儿子杀害。如今罪犯潜匿,不得已揪了他老子前来喊冤。”
      狄公问:“你适才说,刘月娥新婚之夜被杀。本县倘没记错。令爱婚礼是在前夜。事隔两日,你才来衙门鸣冤却是何故。”
      刘飞波切齿道:“老爷明鉴。如此人命血案,小民焉得迟迟不报?乃是被这……被这人施了拖刀之计,缓了两日。”
      狄公转脸问被告:“你叫什么名字,何种营生?,
      “回老爷问话。贫儒江文璋,丙午举人。先前曾受聘县学博士。只因顽疾缠身,辞了教职,在家设馆,教授几个童蒙,权为糊口。”
      “江文璋,你姻亲告你纵子杀人,想也听见了。可是坐实?”
      江文璋大呼冤枉,答曰:“老爷明镜高悬,必能断此公案。犬子娶媳,本是喜庆之事,谁知祸出不侧,风云突变。如今犬子哀毁过度,已弃家撒手而去,正没寻觅处。贫儒心里一团冰雪,凄苦无诉。偏偏这刘先生还血口咬人,诬我犬子杀妻。惟望大老爷明察详里,为我昭雪。”
      刘飞波不听则已,听了立时升起心火,透胸冲鼻而出。叱道:“你这条出精老狗,骗了我女儿去,又将她害杀。藏匿了儿子,竟还假惺惺要昭雪。”
      狄公见刘飞波言语狷急,与昨夜判若两人。丧女之痛几乎将他逼疯。见他怒目圆睁,磨牙吮血,似要一口过去将江文璋吞噬。心中不由启怜,遂道:“刘飞波,你既将这人命官司告到衙门,自有本县替你作主。你此刻须静下心来,细细将当夜之事叙述一道。令爱果是吃人杀死,这王法昭昭,岂能漏了吞舟之鱼。”
      刘飞波略略静神,长叹一声道:“也是天数。狄老爷细听来。我命中无子倒也罢了,小女月娥美貌出众,聪颖过人,又生得性格温柔,仪态端正,正如同月中的嫦娥一般,生下时取名便道着了。月娥从小喜爱书字笔墨。稍长大我便让她进了塾馆,谁知竟撞在这条中山狼手上。这江文璋的儿子见小女才貌,顿生馋涎,几番遣媒妁来撺掇。偏偏月娥又年少不諳事,也一头中意。我不知江家底细,心中想托人随访明白再说。谁念贱荆又一头认定江家书香门户,江幼璧又是少年秀才,便一口应允,自个作主受纳了金花彩币。批了八字,换过庚帖,那边只等选吉期迎娶了。
      (妁:读‘硕’,媒人。——华生工作室注)
      “一日,一个朋友叫万一帆的告我道,这江文璋虽是读书识字的人,却是个衣冠禽兽,登徒子一类人物。以前还动过他女儿的歹念。听说还是黉门的败类,诽薄周礼,被逐出庠校。我闻此言,心知上当,便想毁约。不料月娥执意不允,整日哭得泪人儿模样,茶饭不思,恹恹成病,一连几日米汤都未沾牙。贱荆又哭又闹,阖家鸡犬不宁。我没计奈何,肠子一软,也只得任他们去了。前夜江家轿马迎娶,倒也十分排场。我心中即便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得认了。酒席上只喝了一二杯,聊为搪塞,便告辞回家。
      (黉:读‘洪’,古代的学校。庠:读‘祥’,古代地方学校。——华生工作室注)
      “今日一早,江文璋气急败坏跑来宅下报凶信,道是新婚之夜月娥惨死在新人床上。我猛吃一惊,急问端底。这老狗支支吾吾,含糊其事。我心中诧异,好端端、如花似玉、灵生活动的一个人儿如何一夜工夫便死了哩?内里岂能无诈?便问他为何昨日不来报,推过一日。他道是江幼璧也潜匿失踪,他们须得寻着儿子问明端底,好来报信。江幼璧至今还未寻着,想来是父子合谋,偷偷藏匿起来。等混瞒过这场官司,再出头露面。一我当即要去江家看看小女尸身,谁知这天杀的竟云昨日已草草入殓,灵枢都移后到了城外石佛寺。”
      狄公双眉紧攒,禁不住轻哦了一声。略一转念,又未肯打断刘飞波话头。
      “狄老爷,天下哪有不让尸亲见尸便偷行闭殓的?王法昭彰,这其中的鬼域伎俩,伏望老爷明镜断勘。好替小女伸冤,也替我孤苦老儿出这口恶气。——此刻王玉珏、万一帆两证人俱跪堂下,听侯老爷垂问。”
      狄公捻须沉吟,半晌无话。
      江文璋抬头正想要张口说什么,狄公摇手止住。又问:“依刘先生意思,可是江幼璧洞房内半夜杀了新娘,然后潜逃。”
      刘飞波忙道:“这个……这个江秀才本是木雕泥胎,无用之物。我此刻推想来,凶犯应是他老子江文璋。江文璋原是好色之徒,人面兽心,老奴狂态,早对月娥怀藏不良。必是婚筵上借着酒兴有些不干不净的行止,小女一时羞愤难言,便烈志轻身。这江幼璧自然怀恚抱恨,却又要做孝子。有苦难言,有屈难伸,待要徵声发色,又怕坏了门风清声,伤了父子间一团和气。若是竟自合忍,婚妻已死,日后苟且有何生趣?究竟不是吕布之勇,手刃董卓这老贼奴消恨,故只得半夜一走了事。——天知道此刻到了哪里。江文璋畏罪,乃匆匆厝殓了月娥,意图瞒天过海。望狄老爷与小民作主,间断案情本末,由我亲手剐他二十四刀;才解我心头之恨。”言罢扑簌簌掉下泪来。
      (恚:读‘会’,怨恨,愤怒。——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听其情词可悯,心中恻隐。安慰了几句为转脸问江文璋。
      “江文璋,本县问你,适才刘飞波原告一番话可属实?”
      江文璋颤兢兢抬起头,叹道:“回老爷话。贫儒平日不理家政,犬子迎亲也是贱内一手张罗。月娥的事来得突兀,家吓懵了,一时都没了主张,仓促收厝,也是实情。或与礼法不合,也是权宜之计,并未入土。棺盖草草加了几颗钉。倘王法不容,愿当罪咎。乃若亲家翁诬贫儒有不齿行经,实属谤渎之词,一无依据。想来老爷也不会凭空听信。贫儒究竟是读书之人,礼义传家,诗书延泽,焉会去行那等猪狗不如没廉耻之事?惟求老爷明鉴。”
      狄公频频颔首,问道:“令郎迎娶,这新婚之夜究竟什么一回事”
      江文璋抬头见狄公威而不猛,气体清正,心中稍稍踏实,肠子渐宽。乃详述道:“昨日宅下都用过早膳,见已巳时初刻,还不见新郎新娘出房来。丫环牡丹等着送早茶,几番踌躇不肯敲门,便来请示。老朽还笑道,且等些时辰。转眼巳时交尾,时近午牌,新房内仍无动静。老朽便唤牡丹去敲门。牡丹敲了半日,里面只不答应,也无声响。老朽这才觉识有些异样,便命众人撞开新房的门,及进去一看,房内景象令人魂飞魄散。——月娥躺在床上,满身是血,帐衾簟席全都染红。犬子幼璧竟没了踪影。贱内上前摸了脉息,已气断丹田,身子都冷了。
      (簟:读‘变’,竹席。——华生工作室注)
      “老朽赶紧去对西街访请来华大夫,又央求邻里茶叶铺孔掌柜作中人见证。华大夫来验过身道,月娥系新婚初合出血不止,竟乃血山崩,终于死亡。华大夫又道如此入伏天气血污尸身,千万不可停留,须及早收殓殡葬。老朽于是又赶紧请来一稳婆,替月娥抹洗了,便草草收盾于一具薄木棺内,暂移城外石佛寺,待阴阳先生看了地脉,再厚殓了送坟址。
      “这是新娘的事。新郎没了去向更令老朽焦虑。半夜出事后,他定是情急慌张,丢魄落魂。又羞于唤众人呼救,以至蹉跎延误。待见月娥已气绝,他更慌了手脚,没脸面见人,情知也说辨不情,说清白了又怎样?不如一走了之,必是自寻轻身了。不过,这事也有些蹊跷,直令老朽疑惑惑。这新房的门是里面反闩的,窗槅木栅完好无损。他又会逃到哪里去了?又是如何逃出新房去的?我乃命众人四处寻找,直至昨日半夜尚不见影迹。
      “今日绝早,家人手拿犬子系身的黑丝绦来报,道是南门湖上一渔父在湖中拾得,情知是投湖了。果然祸不单行,江门合当断后。老朽哭得昏死过去几回,忽又想到此事尚未报信于亲家,便又跌跌撞撞、巅巅巍巍赶到刘府宅院。谁知被他一把攥住,完不松手,一直拽到这衙门里老爷堂上。老爷亦可怜我这个孤苦老人,一日之内连丧爱子新媳,乐极生悲,红事办作了白事。黄叶不落青叶落,白头人送黑头人。”说罢喟然长吁,禁不住老泪纵横。
      狄公听罢江文璋如此一通言语,不露情色,转口又传万一帆问话。
      万一帆跪上前一步向狄公叩了头。——狄公见他约四十上下年纪,面皮自净无须,眼下松松两泡垂囊,已出露老之将至之气候。他猛想起昨夜筵席上康氏昆仲正是为他这个牙人的一笔款贷致生争执。今日却看他是如何为刘飞波作证的。
      万一帆证言道:“两年前江文璋发妻亡故,没出月便径自来宅下找小人,道是欲娶我女儿三官为续弦。小人一听冒火三丈,天下恁的有如此鲜廉寡耻、老不正经的,竟还是个教圣贤书的,孔老夫子头上浇粪哩。连个媒妁之言都不设,小人自然一口回绝。
      “江文璋碰了壁后,居然怀恨于心,恶意中伤小人。几次低毁小人与别家商号的生意,污读小人名声。故当小人听说刘先生要嫁女江家时,便将此段情节告知了刘先生,劝他三思。”
      万一帆语未落音,江文津已气得须发直竖,失口叫道:
      “狄老爷休听他一派胡言!竟青天白日大堂上血口污人。那年老朽发妻弃世心里正悲痛不堪,家里一团乱麻。他自个找上门来,花言巧语要将他女儿许与犬子。老朽素知他人品卑下,行为苟且。如此唐突之举,必有缘故。不管他葫芦里装的甚药,当时便婉言谢绝。”
      狄公恼怒,万、江两人必有一个是当面扯谎,这近戏弄。为此藐视官衙,一旦问破,定不轻饶。此时暂且含忍,选问王玉珏取证。
      王玉珏称,刘飞波所叙大抵属实,故他愿为刘飞波出面见证。但江文璋垂涎月娥一节,似系猜测,恐无实据,他不敢贸然作证。再者,洞房花烛夜的究竟,一时也判断不清。
      孔掌柜则证言江文璋一向循礼守仁,人格端正,操行纯洁,决无苟且之念。——月娥品行也无失检之处。刘飞波所言纯系无稽之谈,不可轻信。洞房之事虽形迹蹊跷,必不至是劫凶杀人,望老爷迅即查明,替江文璋开脱。
      狄公首肯,又传命华大夫到公堂。
      须臾华大夫传到。狄公问了当时断诊验尸本末,嘱与衙门仵作质对。又斥其催尸主私殓,于律法有违。本应重罚,只是所验无误,又是炎夏,故从宽处断,该罚白银十两充公库,严禁后来。
      衙门仵作称:“月娥小姐死例实属罕见,然名家医案确有记载。只是昏寐不醒者居多,一旦命象险弱,差近死亡。失血过量,偶有不救者。”
      狄公一拍惊堂木:“本县原拟鞫审昨夜花艇谋害舞姬杏花一案,不料有民事诉讼至署,竟也是人命关天官司,且较早一日发事,论理先行断治。——本县受理随即赴案发现场勘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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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9-15 07:11: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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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退堂后狄公踱步转入内衙,饮了一盅茶。吩咐马荣差遣番役先去石佛寺布置禁戒,他自己则去江文璋宅院看了现场即赴石佛寺开棺验尸。
      狄公对洪参军道:“这案子看来并不简单。刘飞波倘若真信万一帆的话,必不肯答允这头亲事。昨夜酒席上我见他城府甚深,腹中似可撑得船去。如何一夜之间竟变得如此凄凄惶惶、累累如丧家之犬。再看江文璋嘴上固然这般诉说,举止神态仍不失泰然。少间我们去江宅时还须留意看觑则个。”
      狄公、洪亮分坐两顶竹帘小凉轿,只带了四名番役来到江文璋宅院。
      江宅满院喜庆灯彩未撤,随处披红挂绿。但阖府的人个个失魂落魄一般,好似白日的耗子,见了官府来人都依壁躲路而行,不敢高声言语。
      江文璋迎狄公先进内厅叙坐,小童敬茶。狄公见厅内摆设典雅,中堂一幅《暮春行乐图》,写的是孔子率门徒浴乎沂、风乎舞雩的情景。两边各四个暗红柜厨,并不封锁,内里尽是书帙。心里油然生起一种亲近之感。
      (雩:读‘鱼’古代为求雨而举行的祭祀。——华生工作室注)
      “江先生昔时讲学庠序,阐发圣道,本是孔门夙儒的正事,如何却要辞了?我见江先生身子硬朗,似无病疾。”——狄公这时忽的对江文璋发生了兴味。
      江文璋叹了口气道:“狄县令有所未知。老朽这一辈子读的只是六经,到老来方知郑、马传疏很觉可疑。且孔子时本无六经之称,六经之名始于庄周,经解之说始于戴圣,一个异端,一个赃吏,岂可信从?偏偏县学只许规范郑、马,不能半点差池,老朽心中便不乐。一日讲授《春秋》,我道《春秋》本鲁国之史,未有孔子,先有《春秋》,孔子作《春秋》,一不可信。《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益不可信。《左氏传》载桓公、隐去被弑,而《春秋》只书‘薨’之一字,灭匿臣之迹,隐二公之冤,如此史笔,差董狐万万,乱臣贼子岂能生俱?——哈哈。
      (弑:读‘士’,古代统治阶级称子杀父、臣杀君为“弑”。
      薨:读‘轰’,古代称诸侯之死。后世有封爵的大官之死也称薨。——华生工作室注)
      “那一日老朽多喝了几盅,竟吐出如此一通妖论。果然当时县令闻报,将老朽传去重重数斥了一顿。郑县令年少气盛,老朽当面受辱,心中忿忿,一气之下便学起着时五柳先生赋归去来。——今日老爷问及,仍以这段旧话作答,真是拗性无改了。狄老爷明经出身,老朽弄斧班门,亦知羞了。如此絮叨,幸乞宥谅。”
      狄公听罢,犹如醍醐灌顶,几出一身冷汗。方知这江文璋有十二分眼孔胆门,端的是个异才,不可轻觑。遂又问:“江先生如今教课生徒,讲的是哪部书?”
      “只是《左氏传》和《论语》两书,早先月娥在时,也偶尔讲解二南。老朽自己得闲,只读《易》,余皆不看。虽不至韦编三绝,也庶几看破些无人际遇。”
      狄公一头听话一头吃茶,不觉两盅吃过,乃依稀记得这茶幽香无比。
      “这好茶再乞另烹一壶来吃。”狄公笑道,“今日听江先生说经,十分领佩,这茶也觉有异香。”
      小童答应,下去烹茶。
      狄公又笑:“江先生岂忘了本县来宅上应是何事?这茶水烹了,临行再吃。此刻我们去看看令郎的洞房吧。”
      江文璋顿悟,又生沮丧。口中应了,遂站起前头引路。
      出了前厅转折一条回廊,行过几处房栊,便是一个小小亭阁。亭阁右边有一垂花耳门,里面一曲细石小径,两边数竿修竹,轻微摇摆。几本花木正开得妖娆。只觉香气馥郁,十分醉人。
      江文璋指着石径尽头的一个小院道:“那片房舍便是老朽给犬子成亲的,洞房在二进内院。老朽早已严令封锁,不许任何人进去。”
      进了门便是一个小小庭院。江幼璧的房舍分里外二进,外进是书斋,上又搭了一个竹楼,很觉高敞。里间乃是卧房,也即是新婚出事的洞房。
      书斋内临窗一张桃花木书桌,桌前摆一花藤小椅。右边一个斑竹香妃塌。壁上悬一张古琴。书桌上笔砚精良,纤尘不染。桌角两叠青紫皮书函,插着象牙签,并未打开。
      江文璋道:“这书斋夏日尤觉凉爽宜人,犬子附会风雅,取了个名儿叫‘绿筠楼’,那上面竹楼还新悬了一块仿古馏金匾哩。”
      狄公听得“绿筠楼”三字,心中一震,与洪参军交会了一下眼色,遂不动声色看起桌上的书帙和抽屉里的笔札杂物来。江文璋知趣,退过半边,只在门槛上站立。
      狄公略一转肠,笑道:“早先听说有个绿筠楼主的一些浅薄诗句都传到了杨柳坞内,可是令郎与那里的烟花女子有些来往。不然,又是另一个绿筠楼主了。”
      江文璋作色道:“绿筠楼主正是犬子的雅号,不过老朽从未见他以这名号交游刻诗,更不会传人杨柳坞那个风月渊薮。——犬子一向立身端正,侃侃直道,不是三瓦两舍上行走的人物,岂会与那里的女子有瓜连。”
      (薮:读‘叟’湖泽的通称。——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听了并不介意:“想来又是一个绿筠楼主了。令郎邑勉好学,锐意进取,不知可有得意之笔,正经文章?”
      (黾勉:勉力,努力。黾:读‘敏’——华生工作室注)
      江文璋进来书斋,去那书桌末下一个抽屉里取出一本簿册。
      “这便是犬子课经著文的笔札,老爷不妨看看,满满写了一本哩,不知是不是得意之笔。”
      狄公接过一看,见是读《论语》的笔记。随手翻了一页,题作“我待贾者”的起解。又一页,则是“君子不器”,一时也不想细读,意只在其字迹上寻端倪。
      江文璋推开了已脱枢臼的雕花槅子门。狄公、洪参军走进去,卧房很小,虽是新房,但陈设简朴.几作家具都是仿古形制,十分沉着。狄公见窗槅上木棂完好,地砖也无缝隙,心中寻思这江秀才究竟是如何半夜脱逃的。
      洪亮见江文璋仍立在书斋,并不进来。便低声凑狄公道:“江秀才真是绿筠楼主,杏花的情人?”
      狄公皱眉:“可惜人已投入南门湖,又是不见尸身,也端的作怪。不过,洪亮,看见他的笔迹与杏花情书上的大不一样,又觉费解”
      洪参军不再言语,俯身用手在地上一抹,果有几星干凝的血迹。由于天热,卧房内隐隐还有一团腥味。狄公用力拨了插闩推开窗槅,见窗外是一片菜园,环菜园是一堵矮墙。
      狄公正弯身查看床底,忽感觉窗外有人影闪晃。忙抬头看时,果见那黑影仓皇逃去。狄公一箭步到窗下,只见一个汉子正翻出菜园的矮墙逃了。
      狄公急忙窜出卧房、书斋奔出门去,想绕到后面菜园。江文璋见状大惊,后面跟脚赶来。狄公绕了半日没寻着去菜园的门,十分恼人。
      “江先生,去后面菜园如何走?”狄公大声问。
      江文璋没想到狄老爷突然要去菜园,上前躬揖答曰。
      “这菜园与宅院并不相通,须出去宅院大门,绕到左首小巷内,由厨房后门入园。——不知狄老爷要去菜园作甚。”
      狄公思忖,那偷入者早已逃之夭夭,此时再去菜园,又有何用。使命江文璋将家中男仆全数叫来前厅,他有话盘问。
      须臾全数男仆传到前厅,狄公—一细辨,并无可疑之人,只恨适才转瞬之间未及看真那人相貌。只仿佛记得身段体态,如何辨识?转念一想,便叫厨工上前来问话。
      “适间可曾见有人抄厨房进去菜园,又跳墙而出?”
      两个厨工只是摇头。内中一个却道:“小人刚过来时将一对挑水的木桶放起。见厨房门外有两担柴禾,叫了几声无人承应,遂抬进厨房灶下了。——如此想来,老爷要找的莫非是一个砍柴、卖柴的。”
      狄公不好再问。便嘱江文璋在家静候衙门传讯,无事不要远离,少刻衙里再派人来。又留两名番役监守江宅,如果那黑影再游来,务必擒拿了押来衙门。——嘱咐罢即与洪参军上轿,直诣城外石佛寺。
      石佛寺久废。殿院残破,门墙萧然,一片断垣败瓦。唯后殿稍齐正,厝着十来具穷困人家的棺木。寺中原先的几株积年桧柏,也被人偷偷砍倒锯作棺木之用。
      马荣率军丁人马早已在石佛寺等候。庙墙四周委派番役守备,衙里的仵作指点番役齐备了验尸一应用具什物。刘飞波、王玉珏、华大夫及当日江宅相帮入殓月娥的稳婆也传到寺中,只等狄公驾临。
      狄公一行赶到石佛寺,马荣迎入后殿前树荫下歇脚。挥汗未已狄公便传稳婆问话。
      “本堂问你,当印临殓你为月娥拭洗时,可记得那洞房的窗槅是开着的还是关着的。”
      稳婆答云,“记得是关着的。天时太热,我曾想去开窗,无奈那窗槅的木闩很紧涩,抽动半日,没能打开。”
      狄公略略点头:“你见月娥身上有无伤痕?不管是什么伤的,刀剑、钝器,或是绳印、开口破损等。”
      稳婆摇头道:“当时也留心。擦磨老眼仔细看了,月娥身上一无伤痕,连一块青紫肿淤都没见着。”
      狄公又问:“你相帮拭洗过月娥尸身,可是立即收殓的?”
      “是的。孔掌柜当即命人拾来了一口薄木棺,并寿衣凤冠。我们匆匆将尸身穿戴了,抬入棺木。只加了几枚钉子,便偷偷运来了这石佛寺内安厝。”
      狄公命稳婆退过一边。——后殿玉石高台上早铺垫了一条宽大芦席,四面铜炉焚香,一大锅沸扬正在一口火炉上嘶嘶蒸冒着热气。——四名番役抬来了月娥的棺木,搁在两条长凳上。
      狄公四周走看一遍,并无漏遗。乃唤勿刘飞波、王玉珏上前来棺木前后站定,仵作侍侯,遂命开棺。
      四名番役手执斧凿启动棺钉,轻轻将棺盖抬起放倒在棺木一侧。
      刘飞波、王玉珏一齐朝棺内看去,不由失声大叫:“作怪,作怪。”
      仵作也瞪大双眼发呆了。狄公走近棺木边一看,棺内竟是一具男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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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9-15 07:12: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

      男尸身躯壮硕,手足胼胝,年纪五十开外,微髭染霜,头毛谢顶。脑壳已开裂,血污狼藉。
      (胼胝:皮肤等的异常变硬和增厚。胼:读‘便(宜)’;胝:读‘支’。——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大声喝问:“可是抬错了棺木?”
      马荣搔首道:“不错,不错,棺上还贴有字迹哩,见写着江刘氏亡辰。”
      华大夫并稳婆也指认不误,口中又称奇。月娥尸身系是亲见闭殓的,如何一夜之间竟变作了个男子?也是新死的,还未硬哩。头上恁的血迹模糊。稳婆还道,这具棺木运来时,当日还烫了个烙印,如今见还在。
      狄公命将男尸抬出棺木。仵作遂行验尸。男尸生前显是匠工之属。猝受狙击,颅脑开裂致死。凶器当是刀斧一类利器。仵作填了验尸格目呈上狄公,狄公看了,命众人上前辨认,或有知道这死尸姓名的。
      果然王玉珏大呼起来:“小民认识此人,他是后坊的木匠毛福。几天前还在宅下帮过工哩。”
      狄公问:“王掌柜可是确认了?莫要闪失。”
      王玉珏答日:“这个小民如何会看错?只是适才启棺时吓昏了。又头上血肉连皮的,没及细看。如今洗净拭干了,乃认得是毛福,不会错的。”
      狄公沉默良久,乃命将毛福尸身装殓了,重新放入棺木。派两名番役看守,休教再吃人调换了。又命传看庙的香火僧。
      马荣道.“老爷,这石佛寺荒废日久,我们来时便仔细搜寻过。只有一个又聋又瞎的老头防守着门户,靠远近行人施舍点莱果度日。想必不晓得这杀人凶案。”
      狄公听罢,点了点头,转脸对刘飞波道:“刘先生,事出非常,本县也受了戏弄,迷惑不解。月娥的尸身一时被歹人调换,内中或有委曲。如今既又见了一具尸首,案子横生枝节,怕是本县一时处断不下。你与王掌柜先回府宅,静候这里勘查消息。”——又吩咐王玉珏速将毛福宅址补来,以便官衙寻查。着马荣将毛福家人传来衙里问话。
      刘飞波、王玉珏悻悻拜辞,心中去大疑团分解不开。
      狄公临行又将盛殓了毛福的棺木里外细检了一遍,见无零星血迹。显然毛福是在别处被杀,移尸于此棺中的。
      狄公回到衙署,逞入内行书斋。一面换卸官袍,一面对洪参军道:“早是我将江文璋监看住了。——你看这是什么?”说着将一张纸铺在书案上。
      洪参军低头一看。暗吃一惊:“这纸上分明写着江文璋的大名与宅址。——老爷,这纸是如何一回事?”
      狄公将石佛寺验尸一段细节与洪亮讲了。洪亮惊讶,目瞪口呆。
      “这纸正是木匠毛福袖中拾得。看来毛福的死因还与江文璋有瓜葛哩。我已派乔泰去江宅了。你午膳之后找一找刘飞波、韩咏南、王玉珏、苏义成四人笔迹。他们想必都有些书札呈表送来过衙门。你再将我的名帖送去韩咏南和梁大器宅府,传言我午后要去拜访他两个。”
      申牌初,狄公午寝罢进来书斋,见洪亮与马荣正在书案边细看几幅信笺。
      “老爷,这四人的笔迹都与那个绿筠楼主不一样。”洪参军禀道。
      狄公坐在乌木太师椅上,又将桌上的四幅字迹细细比较了。
      “这四人字迹粗看去果然都与绿筠搂主的不一样,但我见刘飞波的字体凝重板滞,一剔一勾似是有意为之,不比平日书写形状,舒放自由。但凡人写惯了字,轻易是不能改变气势的。刘飞波笔迹气势屡断,锋芒时挫,有些可疑。”
      马荣不解:“他与官署写信,何必笔迹如此躲闪,有意作伪。况且这信是半年前写的,莫不是他予知我们要查对他与绿筠楼主的异同。”
      洪亮道;“刘飞波可能从月娥口中探得江幼璧的名号,但他为何要冒了江幼璧的名号去与杏花抒情哩,甚不可解。——岂是再没别的可取的雅号了。”
      狄公道:“昨夜杏花的屈死,今朝月娥的奇迹,都与刘飞波关涉,故我很想多多再了解他一番。少间我要拜访韩咏南与梁大器也顺便从他们嘴里探听些有关刘飞波的线索。——马荣,王玉珏想已给了你毛福的宅址,你找到了那处所没有?”
      马荣沮丧道:“老爷,这事并不顺调。毛福宅在湖滨后坊东头,离鱼市不远,只是一栋低矮的茅屋。他婆娘十分丑陋。因是木匠的活计,毛福出外日子多,时常三日五日不回家,那婆娘也从不挂虑。据她说三天前毛福道是去江文璋家打活,为江秀才婚事备办木器家具。当时言明三日不回家,故婆娘还以为他仍在江宅帮工哩。——哪里知道已被阎罗收去,还抢占了别人的棺材。——我将毛福的的信报了,谁知这婆娘非但不悲伤,还说早知这老儿不得善终,与他兄弟毛禄一样。”
      狄公叹道:“婆娘不贤,往往殃及丈夫,自古如此。”
      马荣又道:“可恨这婆娘知道我是官府来人,还一味厮缠住,叫要赔偿银子。我道毛福死因尚未侦破,真凶在逃,如何来银子赔你。她竟破口骂人。我怕这婆娘叫嚷声扬,惊动邻里,便匆匆告辞。
      “谁知左邻右舍一打听,人人都道毛福忠厚,脾气温良,勤朴十分。只是闷来灌几口黄汤,从不出尖揽事,与人仇隙,几时有口皆碑。讨了这等夜叉,还有不气闷的?也难为毛福。不过邻里都知道他的大弟毛禄是个没行止的歪货。吃喝嫖赌,偷鸡摸狗,没一般不会,见是个无赖泼皮。又无人拘管,恣意旷荡,随处寄生混骗饭吃。——除他之外,毛家再没别的男子。”
      狄公笑道:“这一番收获,有何不顺调?毛福那纸上写的字也弄明白了。你此刻速去江宅,会同乔泰查问明白毛福三日前去那里后的一应细迹,并留意窥察江宅的后菜园和厨房。倘见有生人可疑,也须盘问脚色,不要疏漏。”说罢,吸干了茶,命备轿去韩咏南宅府。

      韩咏南早在家中恭候。这时听小童禀报狄老爷官轿已到门首,慌忙出来拜揖,迎狄公入花厅叙坐。
      狄公见那花厅,画栋雕梁,古色斑烂。字画书卷,珍奇玩器各极攸宜。不愧为百年缙绅世家,自有一种深沉的气象格局。
      (缙:读‘晋’,古代官宦的代称。——华生工作室注)
      小童敬茶罢,狄公笑问:“韩员外有几位公子?”
      韩咏南面露戚容:“回狄老爷问,在下并无子嗣,膝下只有一女,名唤垂柳。”
      原来韩咏南府上虽群雌粥粥,却并未为韩门传下一脉香烟。如今已年过半百,韩咏南也渐渐认了命中不孝。故尔对府内一堆软玉温香一并冷眼了,径自做起杨柳坞的常客,游冶市门,花阵图欢。家中妻妾自知有愧,哪个还敢管他。——其实这一层机关狄公何尝不知,只是今日来想套套他与杏花情分上的深浅。
      “韩员外对昨夜花艇的事作如何观?杏花小姐聪明伶俐,一时香消玉殒,他父母得知凶耗,又如何将息。听说杏花与令媛垂柳同年。”
      韩咏南不防狄公冷生生端出杏花人命来,又与垂柳比附,心中不乐。便道:“杏花的事,在下也觉突兀,如天外飞来之祸。竟不知狄老爷勘查有了什么眉目?”
      狄公道:“今日正是来就教韩员外的,官府目下一筹莫展。你也知道南门湖中死人,是从来不露端迹的。”
      韩咏南瞥一眼狄公,小声道:“依在下之见,狄老爷不如草草具结,这事何需张扬?杏花究竟是个烟花女子,老爷似不必过于认真。”
      “依韩员外高见,官府如何断治此案?”狄公仍不形声色。
      “只道是应局时不慎失足落水,再无踪影。必不至有人恁不知趣前来衙门追问。”
      狄公作色道:“韩员外岂可如此草菅人命!烟花女子固然低贱,究竟也是一条人命,怎可胡乱昧心断治?——明日告我到阴间,恐阎王爷前鼎镬刀锯不得消受。下官说句戏言,倘若是令媛被害屈死,韩员外必不肯甘休,草草了事。”
      (镬:读‘或’原指煮食物的铁器,又指烹人的刑具。——华生工作室注)
      韩咏南愠怒,又不便徵色发声,不知狄老爷如何一味比附垂柳。
      “垂柳,闺阁名媛,世家千金,岂可与杏花比附?狄老爷怎的轻易抹了贵贱亲疏之分。”
      “正不知韩员外与杏花亲疏如何?”狄公双瞳直逼韩咏南一对发毛的眸子。
      韩咏南脸上又是一搭儿红,一搭儿白,口中辩道:杏花只是杨柳坞传来的一名歌舞妓,我与她何来亲疏之辨。”
      狄公笑道:“下官只问昨夜席间的亲疏。我见韩员外唯好与杏花、白莲花周旋,并不搭理余两名姑娘。故尔随意问问。其实,即便与杏花亲昵,何足责怪?——下官与杏花一面之缘,尚且亲昵哩。她这一死恰似收了我的三魂六魄一般,岂止痛惜她的薄命?乃一心一意欲与她申冤。”
      韩咏南唯唯,心中稍解。
      狄公又道;“杏花事且不理论。不知韩员外对王玉珏、苏义成两位掌柜有何高见?”
      “他两个均是品行端正的君子,与在下交谊甚笃。——老爷莫非又疑心是他两个害了杏花性命?”
      狄公又岔开话头:“你可知道江文璋缘何早早辞了县学官职?”
      韩咏南道:“江文璋酒后时常菲薄周礼,屡出妖论。此等败物,如何可执教黉宫,误人子弟。去了是他自己知趣。不过江文璋操行尚可,不是外间传闻那样不识廉耻。”
      狄公谢过,乃告辞而出。——今番与韩咏南昌虽言语不甚投机,但多少探出了些人情纠葛间的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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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9-15 07:13: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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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公官轿又抬向梁大器府宅。
      梁大器的亲侄梁贻德在梁府高峨的重歇山檐大门楼下恭迎狄公。——这梁贻德是梁府的总管。年纪约莫二十上下,白净面皮,几无血色,一条长长的脸颊上挂着淡淡的愁容。
      狄公下轿,梁贻德迎上前拜揖,口称:“晚生见礼了。”遂引狄公进了梁府大门。一路亭榭台馆转来,若大一个宅园,并不曾见着一个青衣奴婢。狄公正觉诧异,梁贻德却开口道:“狄老爷,晚生有一句话告求,少刻见了家伯出来时,幸容略吐衷曲。”
      狄公瞥了梁贻德一眼。见他脸上一团愁云惨雾,似有无穷委屈,便点头应允。
      梁贻德大喜,脸上涌起几丝绯红,一对黑眼闪熠出感激的光亮。
      “狄老爷,凉轩少候片刻,容小侄引家伯出来叙话。”说罢一溜烟去了。
      凉轩三面临水,甚是幽雅。轩外走廊高处悬着一架鹦鹉。凉轩内墙上挂着四季条屏,久不拂扫,积了厚厚一层灰土。墙对面栏杆下两柄古旧的楠木靠椅,靠椅中间设一茶几,摆一新月型瓷盆。盆内一簇白瓷莲花,当中莲蕊亭亭凸出,甚是别致。五六尾金鱼翕忽游动,十分自在。
      狄公伸手去小碟内取了几颗米团正拟撒下,那金鱼忽的惊惶乱窜,都四散躲避。
      狄公正看得好玩,见梁贻德扶搀着一个须眉皤白的老人蹒跚进来凉亭。一领苎袍套了整个身子,幞头遮隐了半边脸面。老人的胡须分五绺垂挂胸前,手拄一根龙头杖。步履维艰。
      (皤:读‘婆’,义白。)
      (苎:读‘住’,苎麻,多年生草本植物,茎皮含纤维质很多,是纺织工业的重要原料。)
      (幞头:古代男子用的一种头巾,幞:读作‘福’。——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纳头作揖,口称:“请安。”
      梁大器唯唯,嘴角翕动半日,嗫嚅道:“老身九十了,行将就木。狄县令枉驾垂顾,敢宣谢忱。”
      狄公见他脸面微仰,闭着双眼,果是一副老态龙钟模样。
      “梁老宗伯拜揖,下官今日登谒崇阶,冒昧造访,十分扰极。只因衙里有几件小诉讼摆布不开,意欲仰聆大教,敢望老宗伯开导。”
      梁大器半日不吱声。狄公抬头看时,早已睡了,垂涎淋湿了一片肩巾。不由心中恻隐。
      梁贻德道:“家伯半年来常是这个样子,因怕人耻笑,一直不敢让他见客。此刻小侄便去唤过邹公、邹妈来,叫他们服侍退下休歇。——不瞒狄老爷,这宅院内也只有这间凉轩与一对老苍头,家伯没让出。”
      狄公不明白,遂随梁贻德到了他的下处。梁贻德忙敬坐彻茶。——这是一间简陋的书房,看来梁贻德日子并不宽绰。
      梁贻德开言道:“狄老爷休看梁府若大一个场面,家伯致仕前还是朝中的右仆射,可算是赫奕世家。其实内囊早上来了。狄老爷今日也见了端倪,小侄也不怕耻笑。——只有一宗家务,十分棘手,不得不暗求老爷指点。”
      狄公道:“你只管讲来。恐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也无能为力。”
      梁贻德谢了,乃道:“家伯自半年前犯这个古怪的病症以来,常是一睡过去便三日五日,不思茶饭。待醒来时,也神态不清,语无伦次。如此过十日半月便又好了,十分清爽,胜似常人。老人虽有这个病症在身,自己也晓得。但他的一应家业田产全都亲手掌管,自拿章程,从不让小侄半点插手。”
      狄公道:“老人的心性脾气如此,你也省心则个。何必要去干预他的帐目。”。
      “狄老爷有所未知。倘只是他自个掌管家产,怕人侵夺便也罢了。两个月来家伯忽与一个叫万一帆的牙侩过往甚密,两人一谈就半日,十分投机。那牙侩系刘飞波荐来,伶牙俐齿,狡黠异常,竟把家伯摆弄得头重脚轻,言听计从。两下暗里签押了十几纸契约文字,偷偷藏过,只瞒着我一人。小侄放心不下,一日偷偷查阅了家伯恒产,乃发觉家伯产业已变卖殆尽,十停去了九停。——这几日又见那万一帆与家伯在画押,保不定梁氏家业已荡然无存。又不见家伯手中现钱进了多少。乃探知变卖所得金银,皆由万一帆做中保重利放帐户。
      “家伯风中残烛,颟顸糊涂,受人如此诓骗。只恐将来产业钱银两空,又未见着一纸凭据,为之小侄忧心如焚。几次规劝,竟受家伯呵责,道我心存觊觎,再不然便不理不睬,竟自睡去。小侄赴诉无门,只得来求狄老爷。只怕这中间有诈,万一帆可不是善类,谁知他得了如此巨额现银去放什么帐户。万一卷席而逃,钻山过海了,找谁人认帐?”
      (颟:读作‘蛮’(阴平声);顸:读作‘憨’;觊觎:读作‘记鱼’。——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没想到梁贻德道出如此一番家务来,一时也难以明断曲直。遂道:“听说梁老宗伯的公子见在京师东台左相衙门行走,你何不去一纸书信实情相告。”
      梁贻德面有难色,踧踖不安。
      (踧:读作‘促’;踖:读作‘急’;踧踖:恭敬小心的样子。——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又道:“倘若你手中已有一二纸梁老宗伯折卖家产的契书,可交于本县,由本县出面致书京师梁公子,你看如何?”
      梁贻德大喜道:“小侄这里偷偷抄誊了一份契书,原件上有家伯与万一帆的字迹与押戳。我见这价目家伯太吃亏,只是买主付的是金锭,令人羡目。”
      狄公接过那抄誊的契书一看,果如梁贻德所说,心中不由也生起疑云。突然,他又发现梁贻德的字迹竟与那绿筠楼主十分相似,心中不由又一震动。便问:“你认识江幼璧秀才么?”
      梁贻德一愣:“狄老爷问的可是江文璋的公子江幼璧?听说他投南门湖自尽了。小侄适才方听人说起,其实并不认得他。”
      狄公又问:“你可曾去过杨柳坞?”
      梁贻德不悦:“狄老爷将小侄看作何等人物了。小侄是个读圣贤书的,岂会花街柳巷行走?再说小侄也没这许多闲钱。——只不知狄老爷如何忽的问小侄这个,莫不是听到什么捕风捉影的传闻。”
      狄公笑道:“呵,呵,贤侄不必介意。本县正为那两处的官司困扰得心神不宁,又一时判断不了,见了人都要打听一下。贤侄既是不认识江秀才,又不曾去过杨柳坞便是了。本县并未听得有关于贤侄的什么谣传。——本县这就告辞了。
      梁贻德回嗔转喜,恭恭敬敬一直将狄公送到大门口白玉石阶下。看着狄公官轿去远了才回进门里。
      狄公回到衙署,洪参军与乔泰正在内衙等候。狄公换过官袍,进书斋内抬起一柄折扇不停地扇动,一面问洪亮、乔泰两人有何收获。
      “老爷,乔泰在江文璋宅大有所获。”。
      “果有收获。乔泰,快快与我讲来。”
      乔泰禀述:“我与马荣弟将江宅里外都暗中搜寻过一遍,并不曾见着老爷说的那个黑影,也未见有生人潜来菜园勾当。毛福并无蹊跷行迹,江宅雇他为江秀才婚事打制几件家具,夜里便睡在奴仆的房中。婚筵那夜,他酒足肉饱,很早便睡了。翌日乃知新娘死了,合家惶惑。毛福好奇,还呆了半日,直至江文璋寻儿子一无所获回家后,才背着工具箱离开江宅。——后据江宅一奴仆说,他亲见毛福与那个送黑丝绦来的渔翁在街上搭过话。——毛福在江宅三日,并不曾与主人说过一句话,匠工活计全由管家指派。最后也是管家付的工银。”
      狄公点了点头,示意乔泰再讲下去。
      “午膳后,我偶尔翻阅江文璋藏书,见有一册骑射的图册,画得精美,我忍不住看了半日。待要放入书橱时,却见后档有一册薄薄的小书,封皮上写着《妙弃搜录》四字,认得是棋谱,便抽出翻阅。谁知末一页的图象正是杏花手中那局棋。——老爷,你道巧也不巧。”
      狄公大喜:“你将那册小书拿来了?”
      “没有。老爷,我怕江文璋这酸腐老头生疑心。我留马荣弟在那边。自己便去孔庙对面那家书肆找寻。掌柜问了书名,很快便拿出一册来。果与江文璋那册一样,末一页便是那幅残局棋谱。
      “我大喜过望,一面付了书款,一面问这《妙弈搜录》的来由。据那掌柜说,这册棋谱系七十年前韩隐士所纂编。这韩隐士不是别人正是韩咏南的曾祖,大名唤作韩琦父。他虽在朝中做官,却是个隐逸中人,一生以棋琴为伴。我又问那末页残局,说是七十年来谁也没能解破。”说罢从袖中抽出那册棋谱呈与狄公。
      狄公逐页看去,翻到最末一页,叹道:“果然一样。”又细读序跋,不由击节赞赏起韩隐土的名节高格。
      “杏花那页残局果是从这册《妙弈搜录》中撕下,不过,七十年前搜录的这局棋与眼下杏花的死又有何干?与杏花欲待披露的危险阴谋又有何干?”
      洪参军、乔泰默然无对。
      狄公小心将棋谱纳入抽屉。又问洪参军可曾听得有关刘飞波的议论。
      洪参军道:“刘宅的邻里都称刘飞波是个礼义君子,惠爱近仁,颇有清声。他的一个轿夫却说这个刘飞波能神出鬼没,似有分身之术,家仆几回被他戏弄得莫名其妙。一日那家仆亲见刘飞波在书斋念书,待有事进去禀报,却不见影踪。一时懵懂了,便四处寻找,却见刘飞波他好好地在花园内藤椅上躺着打鼾。家仆惊异,便叫‘有鬼’、反被刘飞波斥骂,险些被逐。”
      狄公笑了:“想是那家仆真的见鬼了。青天白日,众目睽睽,哪里有什么分身术?对了,洪亮,我今日也有一获。你道绿筠楼主是谁?竟是梁大器的侄子梁贻德,一个心怀戚戚,假装正经的年轻后生。”说着从袖中拿出那页梁贻德亲笔抄誊的契约,平铺在书案上。
      洪参军、乔泰上前辨认了,喷喷惊叹:“果与绿筠楼主一样。”唯狄公自己看着看着,心中却呼“有诈”。
      “不!适间在梁府我仓促间断定这梁贻德即是绿绿筠主,此刻我细细辨来,又觉不然。——这两种笔迹形态十分相似,但神气不类,功力也异,未必是出自一手。但这梁贻德老大未婚,子然一人,又是世家名门之后,岂没好姻缘相凑?再,梁府若大宅园,由他一人掌管,他的下处又别有门户进出,十分僻静,最与杏花形迹相符。——杏花每半日来与他厮会一回,日落离去。平日只是互通尺素,鱼雁传情,倾吐衷肠。”
      乔泰道:“即便杏花的情人就是梁贻德,昨夜花艇游湖,他又没赴筵,恐与杏花的死牵扯不上。”
      狄公憬悟,长吁一声道:“这事且慢理论,正要计较长策哩。眼下我真被这连接而来的怪事弄糊涂了——天知道这个绿筠楼主是谁,天知道七十年前一局残棋与城中隐而欲发的罪恶阴谋有何瓜连,天知道月娥的尸身怎的被人偷换过变作了毛福,天知道杀毛福的凶手又是谁。——我要好好歇一歇,理一理胸中一团乱麻。你们也各自回衙舍歇一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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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9-15 07:14: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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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膳罢,狄公一人坐在衙院后花园的小亭内品晚茶。头上皓月当空,纤云不染。脚下草虫喓喓,清露暗生。他忽的想起何不趁此月夜去城里各处走走,或可撞见一些坐衙里听不到、看不见的情景。杏花道城中正酝酿着一场阴谋,正不知是什么一口事哩。
      思想定乃潜回衙舍,换过一领破旧直裰,散了顶髻,将毛发弄蓬松,又抓了一把泥土沾了,十分狼狈。腰间系一根蔴绳,靸一双脏烂草鞋,偷偷从后花园角门拐出了衙院。转过一条幽静的小巷,便到衙后墙外的石子大街。
      (裰:读作‘多’;直裰:古代士子、官绅穿的长袍便服,亦指僧道穿的大领长袍。靸:读作‘洒’,把布鞋后帮踩在脚后跟下,穿。——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街上四处转悠。汉源城里这时夜市正酣,各种小生意人挑着货担叫卖。街沿点起许多五彩灯,卖吃食的早搭就凉棚,支了板案。小锅灶里油香阵阵,催人馋涎。——狄公只拣有闲汉、乞丐出没处摇摆身子,惹人显目。
      忽然,他发现一条下坡巷子尽头开着爿小酒栈,三三两两的乞丐进进出出,如蜂蚁营巢一般,十分忙碌。心中窃喜,急忙跟定前头一个癫头汉子踅进那爿酒栈。
      酒栈门首还坚有一节竹竿,挂着一片油腻不堪的青布招儿,上面绣着“龙门酒店”四个大字。——店堂里又脏又暗,却有不少酒客。
      狄公四面看了,大刺刺走近柜台,开口便要酒喝,一面从袖中抓出一把铜钱撒在柜台上。
      “咄,快与我舀酒来,老子还要赶夜路哩。”
      一个獐头鼠目的伙计溜了狄公一眼,收了铜钱,舀出一碗酒来递上。
      狄公尝了一口,啐地道:“这酒酸,另换好吃的舀来。”
      伙计也盛气凌人:“这里只有这酒喝,要甜要香的,别处去。”
      狄公怒叱:“我一把铜钱只买你这一碗酸酒喝?”
      店堂里登时四个乞丐围上来,一个还腰间拔出匕首恶狠狠冲狄公一笑。四人正待动手,柜台内慢腾腾摇出一条莽黑大汉来,手摇一柄鹅毛扇,喝令住手。
      “毛禄,你为何今日又要动刀子了。”
      毛禄讪讪收了刀;“鱼头掌柜,这黑厮好生无礼,只称酒酸。不叫他尝点手段,哪里还识得当方土地爷的金面。”
      “将刀子交我!”莽黑大汉伸出一张蒲扇般大手。显见他是这里的掌柜,也是众丐户的团头。
      毛禄颤兢兢将刀手递上。
      鱼头掌柜将刀子收过,怒犹未消。
      “我一再嘱咐汝辈是甚言语?哪一个敢动刀动斧的,我立即割下他一片耳朵来,再捆了送去衙门治罪。毛禄,你的事尚未完哩,听说作竟私自去过橡树滩投奔,如今又有何面目来见我。”
      毛禄嘴里咕噜几下,只不敢发出声来。
      鱼头掌柜转脸向狄公;“好汉打哪里来?过路还是常住?”
      狄公答道:“在下姓倪,泾北人氏。那边犯了事,转来这里投靠。常道是‘闻钟乃知山藏寺’,大掌柜折节谦恭,尊礼重义,名声老大,江湖上无不敬拜。在下今日来投奔,有口饭吃便行。”
      鱼头掌柜道:“萤火之光,照人不亮。将就几日尚可。你身上可带银子?”
      “只有一串铜钱孝敬大掌柜。”狄公从袖中拿出一串铜钱恭敬递上。
      鱼头掌柜应声接了,露黑牙大笑,朝中抽出一片木牌,掷在桌上。
      “给这位倪贤弟斟一盛好酒来。以后凭这木牌,汉源城中随处营生,不敢有人欺你。”说罢嘿嘿又笑,回进去里面。
      伙计堆起笑容,端出一个木盘来,一盅热酒,一碗面放到狄公桌前。狄公尝了一筷,竟是十分可口。
      这时毛禄已与一班闲汉聚在一张桌上掷骰子。其中一个笑道;“毛二哥,好兴头玩,如何不将你那个娘儿也带来。撇下她,孤零零的,好不凄酸。”
      又一个泼皮取笑:“那娘儿人物足色,只毛二哥一人消受,想的哥们也嘴馋。”
      众人大笑。毛禄忿忿骂了一声,心中有事,不想回嘴。
      狄公听了记在肚中。吃罢酒食抹了抹嘴,道声聒噪,自顾出了酒店。略一转念便折上街心,依着来时路头,回去衙后的石子大街。
      (聒噪:客套话。打拢,麻烦。聒:读作‘锅’。——华生工作室注)
      摸黑里刚待要折入那条小巷。远远见通衙院后花园的角门外有个黑影在晃动。
      狄公暗吃一惊,贴墙蹑足走进巷子。一面细觑那黑影行动。
      原来那人满头披遮一幅黑绫巾,不见五官脸面。狄公刚要走近,那人蓦地发现,撒腿便逃。
      狄公急忙追赶,没十来步,便将那人一把捉住。只听得一声尖喊“放开我!”——原来是个女子。
      “好汉,放了我吧!”女子恳求。
      “休得害怕!我是这衙署里人。如此深夜,你一个女子来这里作甚。”
      “好汉这等装扮,小女子疑心是遇了强人,如何不怕。”女子乃稍从容。
      “你是谁家的宅眷?来此作何勾当?我乃是这里汉源衙门的县令。”狄公疑惑地望着眼前这个女子。
      “原来正是县令狄老爷,小女子慢礼了。小女子夤夜来此,正是奉了家严之命,要见狄老爷的。”
      (夤夜:深夜;夤:读作‘银’。——华生工作室注)
      “既是来衙门里见本县,为何拣这个时辰?又偏偏摸到这后院角门。本县头里还以为是贼哩。”说着取了钥匙,轻轻打开角门,引那女子入内。
      女子摘了黑绫巾,嫣然一笑:“狄老爷怎的这般装扮?——小女子名唤垂柳,韩咏南正是家严。家严今日外出吃歹人胁弄,受了一番颠折,脚也伤了。故遣小女子来衙门求见狄老爷,请狄老爷即刻去宅下,有急情禀告。又不许令街中其他人知道,故行迹如此。恐妨狄老爷政事,还求宽恕。”
      狄公吃一惊,细睹垂柳,见是水剪双眸,花生丹脸,果象宦绅人家的俊俏公主。乃道:“原来是韩垂柳小姐。令尊今日出了什么事?那歹人又如何胁弄于他?”
      “家严道,歹人正是杀害杨柳坞杏花的凶手,如今扬言又要家严的性命哩。”
      狄公心知有异:“垂柳小姐,此花架下稍歇,待我去衙舍换过衣袍,即跟随你回府去。”
      半晌,狄公出来衙舍,已换过一幅干净的湖蓝葛袍,头上方字方巾,肩上跨一褡膊,象个经纪人模样。又唤垂柳上前,将手中两朵嫣红玫瑰插戴鬓间,乃悄悄出了角门,径趋韩府而来。
      “狄老爷将这两朵花插我鬓间。却是为何?”垂柳边走边问。
      果然路上正有一队巡丁走过,见是狎妓模样,也不盘问。垂柳乃笑道:“原来狄老爷有此深算。”
      到了韩府,垂柳引狄公也从后花园的边门进去。不敢打灯,摸黑里曲曲折折绕亭穿廊,不一刻便踅进了韩咏南书房。——阖府早都睡熟,没人知觉。
      韩咏南坐书房内正焦急不安,心猿意马,忽见垂柳、狄公进来,惊喜十分。一双手拉定狄公长袖,也顾不得礼仪,失声哽咽起来。垂柳愁云满面,一双忧郁的眼睛望着父亲窘状,心一酸也禁不住滴下两行泪来。
      “韩员外,究竟出了什么事?”狄公问。
      “狄老爷看我头上青紫疙瘩,我的脚也折了。”韩咏南仍抽噎。
      果然韩咏南的前额鼓鼓一个青紫大包,尚有几丝血迹。
      “狄老爷,小民今日遭歹人劫持,那帮匪徒自称是黑龙会。”
      “黑龙会?”狄公诧异。——黑龙会孽党高祖皇帝时不是便敉平了么,那黑龙会成员大多时刘黑闼余孽亲兵。武德癸未二月,刘黑闼伏诛,便有个部下偏将出来,伪造推背图,自称黑龙出世,欲为刘黑闼复仇,组织黑龙会,啸聚了几千人马,竟想替代大唐运祚。尔后官军进剿,没两月便风扫残雪,一举荡平。黑龙会孽党全数磔剐了,并无遗漏。——此事已五十年了,今日又如何冒出黑龙会来。
      (敉:读作‘米’,义同弭。敉平:安抚,平定。闼:读作‘踏’。祚:读作‘作’,福,福运。磔:读作‘浙’,古代的一种酷刑。——华生工作室注)
      韩咏南哭丧着脸道:“小民只听得那歹人自称是黑龙会头领,几番扬言要小民性命。小民一时也弄不明白是如何一回事。”
      “韩员外不必惊惶失措,且将今日如何遭劫的详情细述一遍。”
      垂柳恭敬递上一盅茶与狄公,又递一盅与韩咏南。韩咏南一口吸尽,润了润喉,乃说道:“晚膳后,我独个出了宅院去街市上转转,便见有一顶大轿跟随我身边,六个人抬着走。我初时不经意,到了孔庙后街僻静处,突然一条黑布飞来包裹了我的头,我正要呼喊,一团破布塞进嘴里,又将我手脚捆绑严实,推进了那轿中,顿时便抬起飞走。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乃停住。将我拉下轿来,又拽了我上了十来级台阶进得一处,揭去蒙住头眼的黑布。我睁眼一看,乃是一间小小的石室。上首坐着一个全身披黑的大汉,黑巾速了脸面,黑袍上绣着一匹黄龙,十分醒目。
      “那大汉开口道:‘韩咏南,知道我等是什么人么?’——我答不知。那大汉嘿嘿笑了:‘杏花前夜筵席上偷偷告诉了你什么,她的下场你也见了。你若是知趣的,便将她的话忘了,黑龙会的人无处不在。若不信时,轻举妄动,明日也与杏花一样,死在南门湖里’。
      “他这一番话好叫人懵懂。我壮胆问那大汉,杏花前夜筵席上究竟与我讲了什么话了,致启这等灾祸。大汉又笑道:‘杏花告诉你说,黑龙会立即要汉源城里起事了。你幸未报官,故老命暂与你留看,今日只叫你吓一身汗出,日后知些深浅,也是无绳自缚。’说着示意左右,我尚未弄清他什么意思。突然头上重重挨了两下木棍,顿时金星乱闪,昏倒过去。
      “我醒来时,已躺在自己府宅冰凉的台阶下,家丁正抬我进屋,以为我喝醉了酒。——我踉踉跄跄回进来这书房,前思后想,不由心惊肉颤,恍若梦魇一般。又摸头上肿痛异常,乃信是实。我将小女唤来,嘱她去请老爷来府密告此事,又嘱小心行事,休教衙里人知悉。——狄老爷,此刻我全数吐了实情,怕被黑龙会知道,性命必不保。我怕衙门里亦有黑龙会的人,故不敢大刺刺来衙门见你,叫小女先寻着衙府女眷,引进内衙,见了老爷再吐实话。——如今小民的性命全在老爷手里,老爷千万不能声张。黑龙会不除灭,小民如坐针毡,无一刻心宁。”
      狄公听罢,心中明白大端。遂问:“韩员外见那石室有何装饰?”
      “并无字画屏风装饰,象是官宦人家的库房。只有一条长桌、几柄靠椅,黑幽幽不辨天日。记得靠右边有一个高大的黑漆柜橱。”
      “你还记得绑劫你时,轿子是向何方始去的?”
      韩咏南答:“仿佛记得是朝东一直走的。因为我在孔庙后街时正朝东走,那轿子也朝东去。捆绑了我上轿后,并不见掉头拐弯,似是一头向前,想来仍是朝东。——初时象是进山里,还下了曲析几道山坡,以后全履平地。”
      狄公点点头,又向:“韩员外,这汉源城里可有仇家冤家?”
      “狄老爷知道小民为人品性,一贯宽惠厚道,自分并充冤家对头,更无论仇家了。”
      狄公道:“时辰不早,本县这就告辞了。韩员外安心在家里静养几日,千万不要抛头露面轻来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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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06-9-15 07:15: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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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垂柳引狄公出了书房,顺右首一条游廊转去西院花园。
      “老爷,小心脚下苔滑,不敢用灯烛,怕吃人撞见。”
      游廊尽头有两条嵌细石小甬道。一条通向西院花园,另一条通向一个厅堂。这时已是午夜,那厅堂内竟烛光光明,袅袅飘来浓烈的檀香。
      “垂柳小姐,这半夜三更,那边厅堂里怎的还点亮着灯火,怕是有人?”
      “狄老爷不知,那里是我家的佛堂。祖上传下的规矩,昼夜照例都灯火不熄,门户也从不关闭。此刻四面无人,老爷若有心去看看,也无不可。”
      狄公笑道:“原来韩员外也是菩萨人家,敬佛极是虔诚的,烦小姐引我去瞻观则个。”
      两个进了佛堂。狄公见正中悬吊着一盏玻璃长明灯,十分显目。佛堂虽大,祭坛占去大半。祭坛系白玉石砌成,正面一方翡翠碑额,上刻真书一段经文。祭坛上供着一尊金身如来,罩着神厨,正拈花微笑,妙相庄严。莲花座前。三排香烛大放光明,祭坛上下一派香烟缭绕。离祭坛三尺光景,摆着三个蒲团。
      垂柳道:“这间佛堂是高祖父韩琦父所建。高祖父一生恬淡名利,专一敬佛,闲时也只是奕棋弹琴,啸咏山水,故人称‘韩隐士’老爷你看那方翡翠碑额,也是高祖父亲手题刻的。”
      “狄公好奇,走近祭坛,小声念起那段经文:

      门万玄指吾生佛我
      念宝妙现言大齐佛
      念独乃胜菩庇功于
      享蕴通七提三汝是
      大大十宝在有须称
      吉照方布即如弘若
      永入乃施恒是济与
      年此得其河明众思

      狄公心中喝采,赞许道:“这经文书刻得甚有功力,不知令高租如何觅得此一大块翡翠,真乃罕见之宝。”
      垂柳道:“狄老爷,这方碑额并非整一块翡翠,系是一小块一小块拼合的。每一小块上刻一个字,纵横八八六十四字,浑然一体。——高祖父殡天后,除了留下这偌大一座宅园与这方翡翠碑额外再没一样值钱的东西。”
      狄公走出佛堂,忽然想到什么,遂问道:“垂柳小姐可认识刘飞波先生的女儿刘月娥?”
      垂柳脸上升起阴霾:“认得。她常随刘先生来我家,我们也脾性投合。——可怜竞死于非命。”
      “这刘月娥模样如何?”
      “月娥不仅身子壮健,且面目姣美,兼刚柔一身,着实惹人喜爱。光看那五官形象倒是极象杏花,只是杏花身子更娇滴滴些,皮肉更嫩生生些,不比月娥英俊。”
      “垂柳小姐也认得杏花?”狄公惊奇。
      “杏花我虽见过多次,却从未搭过话。家严每有公私燕集,都请来作陪。杏花能歌善舞,秦笙楚萧,色色都会,我最是仰佩。可怜沦落风尘,卖笑生涯,又令人悯惜。终是薄命,竟死在南门湖里。”
      狄公也叹了一口气:“杏花的死,令尊想来也十分悲伤。”
      “悲伤过一阵也就忘了,杏花究竟是个烟花女子,又不是自家骨肉。月娥横死,刘先生几乎变了个人样,真是神面刮金,惨不忍睹哩。”
      “垂柳小姐可认得梁贻德?听说是个放浪不羁的后生,与杏花过往甚密。”
      垂柳脸微微一红:“怕是老爷道听途说吧。梁贻德读书十分刻苦,满腹经纶,正等候着明年秋闱大比哩。”
      狄公点头。一边说着话,不觉已到后花园边门。垂柳道:“家严今日之事,狄老爷切勿声张,恐生波折。对了,狄老爷,你且收过这一幅黄绢。祖上传下规矩,每有人瞻观过佛堂,便送一幅这样的黄绢与他。上面印有翡翠碑额上那篇文宇——我们呼之日‘金牒玉版’。‘金’字谐音‘经’字也。”
      狄公谢过,收了黄绢,匆勿潜出门外,消失在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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